朕要死的第二天
云槊心下大震,暂且不提。
他在大脑一片恍惚之际,仍没有忘了对寿康宫做出诸多安排,随后,云槊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
朕是真龙天子,突然觉醒的读心能力必然是上天示警。
示警的原因——那宫女知晓未来的事,她果然是个妖孽。
当然,这还需要验证。
他在紫宸宫中独坐至深夜,连晚膳都未用,直到月至中天,前去探查的暗卫终于回报。
“臣潜入寿康宫,发现内殿藏有大量药火,有资格入内服侍的宫人皆形色如常,此事应该只有太后一人知晓。”
云槊令他守口如瓶,自己思索之后的处置——
“先将寿康宫软禁起来吧,你亲自带领可靠之人处理那批药火。宫中之人与大将军牵涉不深的迁去别宫,其余赐死。”
“那名向朕告密的宫女,将人单独关押在冷宫中,严密看守,禁止任何人同她讲话接触。”
“太后毕竟是皇弟养母,天冷了,皇弟旧疾复发,令他去别宫休养……算了,此事我亲自同他讲。”
回想一遍自己的安排,没发现任何纰漏,云槊点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将太医令给朕叫来。”
这个莫名其妙得到的读心能力,必须尽快将它摸索清楚,否则不如不要。
太医令年过五旬,相貌清癯,仙风道骨。他为云槊把过脉,确认皇上的龙体没出问题,龙脑也没有。
“陛下身强体健,耳聪目明,社稷之福。”
【只可惜肝火略有些旺盛,想必是后宫空虚,只能夜夜批奏折纾解的缘故。】
云槊:“…………”
“朕没事了,让暗一领你去看看太后,顺路替寿王请个脉……等等。”
太医令正要告退,云槊托住他的胳膊,露出亲切善良的微笑:
“朕记得,去年太医署只有寥寥几封折子呈到朕的面前,同为本朝官员,朕怎能对诸位太医不闻不问?朕很愧疚,朕要反省——”
“自明日起,令每位太医每日呈上800字奏折,由太医令统一批阅后,附上节略交于朕御览。”
“太医令?”云槊望着对方头顶。
【八百字……】
【太医署一共一百三十二位太医,每人八百字,就是十万五千余字……】
太医令的双手在颤抖,他热泪盈眶:“陛下,臣能力微薄,难当此重任……”
【会秃的,真的会秃的!】
“臣怕是……”
“怕什么?”云槊振声道:“在官署批不完就带回家批!相信以爱卿的勤奋,只要挑灯夜战,很快就能和朕一样身体康健、精力旺盛!”
“……臣遵旨。”太医令最终还是败退在陛下殷切的目光与用力拍自己肩膀的动作下,甚至有种陛下如此看重自己,如果不认真工作就是辜负圣恩的错觉。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紫宸殿,出门甚至险些绊了一跤。
【七宝生发方:何首乌一斤、牛膝八两、破故纸八两、白茯苓八两……】
云槊望着太医令头顶一行行冒出的文字,长出一口气:舒服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读心的能力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天还没亮,索性睡不着,云槊传了晚膳后继续批阅积压的奏折,批着批着,他将御笔一搁,换了支小毫,饱蘸浓墨奋笔疾书——
“暗一?”
“臣在。”
“照这个方子给朕抓药。”
暗卫首领略通医理,拿着皇上递过来的小纸条念道:“何首乌一斤、牛膝八两、破故纸八两……”
眼神越看越奇怪:“皇上用这些药材作甚?”
云槊若无其事道:“有备无患。”
暗一:“…………”
……
之后几日,云槊先是送走了皇弟,而后时常在宫中散步,又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托宫人们和死刑犯的福,他总算搞清了读心能力的大致情况——
首先,他能够读心的范围是视线所及之处,在这个范围内,只要视线聚焦于一人,对方心中的念头便会化作文字泡浮现在他的头顶。
其次,他能读到的只是各人当下的想法,不一定代表真实情况。
——如果对方只是想想,随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者对方所了解的事实本就是错误的,而云槊却过于相信读心能力的话,很容易受到误导。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一旦读心的能力被对方识破,有意识地在心中竖起防备,那么文字泡就会从头顶消失,云槊将再也无法读到对方的心声。
“这样看来,严刑拷打妖孽,逼问出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并不可行,只能缓缓拼凑真相。”
面对这样苛刻的条件,云槊反而松了口气,他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时候看似免费的东西反而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再说,朕的后宫之内没有第二个妖孽,真是可喜可贺啊。”
云槊总算睡了个好觉,虽然没过几天就被董大人狠狠打了脸。
“陛下,太医令求见。”暗一打断了云槊的思绪。
“宣。”
短短几日,太医令憔悴了许多,眼下凭空多出两痕青影,他先是将今日的奏折交给内侍,随后左右看了看。
云槊会意,遣退宫人。
太医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有罪,陛下派臣前去为太后娘娘诊脉,臣却在太后身上发现了此物!”
他毕恭毕敬地呈上一只药盒,盒中以药蜡填充,灯光下泛着琥珀色。
“这是何物?”云槊盯着药蜡内细长如丝的线虫,神色莫辨。
那线虫犹是活物,虽被药蜡封住,依旧缓慢地在其中活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太医令道:“此虫性情凶狠,嗜食血肉,臣斗胆猜测,此乃南疆巫族至宝——牵机蛊。”
“牵机蛊由一母蛊,以及诸多子蛊构成,母蛊生,则诸子蛊皆生,母蛊若亡,则所有子蛊都会经历百虫噬心之痛,受尽折磨而死。”
云槊深呼吸,令大脑冷静下来,问:“这只是子蛊还是母蛊?”
“陛下手中这只乃是子蛊,但臣取血探查得知,太后体内有母蛊存在,她身边的侍从、心腹,许多都已被子蛊寄生。”
云槊又一一询问子蛊寄生人体后的表现。
太医令道:“蛊虫休眠时虽不会伤人性命,但到底借助人体内精气生存,时间久了,其宿主会体弱多病,易受外邪所侵。”
“而一旦母蛊的所有者驱动蛊虫,子蛊宿主照样会受百虫噬心之苦,只能任其驱使。”
上首传来隐约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将牙关咬紧,太医令偷偷抬眼,皇帝的目光已然森冷至极。
他冷声道:“你自年初开始为皇弟医治,朕要你以项上人头担保,他的病情可与此蛊有关?”
太医令浑身一颤,冷汗“欻”一下遍布后颈,他心知今天最险的一关来了。
太医令摘下官帽,叩首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寿王的病情,的确极像被植入了牵机蛊中的子蛊。”
“时间呢?”
“大、大约是在十年前,寿王殿下四五岁时。”
“为何之前从未发现?”
“这…………大将军在时,寿康宫常用的太医皆出自将军府,而寿王殿下…………臣万死,子蛊休眠时,其脉象与先天不足的常人无异,若非臣发现了母蛊,根本无法联想到如此偏异又邪门的手段。”
“啪——”
云槊终于忍耐不住,一掌拍在案几上,将堆叠如山的奏折全震下地面。
他厉声道:“老毒妇!竟敢如此欺辱朕!早晚取你狗命!”
元太后仗着是大将军的族妹,在宫中横行霸道多年,甚至曾经垂帘摄政。云槊为了自己的声誉,可以让她在冷宫中度过残年,但她万万不该将主意打到寿王头上。
“她想让皇弟给元氏陪葬?凭她?她也配?!她配个…………”
太医令低下头,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稍顷,待云槊怒火稍歇,他低眉臊眼道:“陛下,臣已火速命人去南疆寻访解除牵机蛊的方法,寿王殿下千金之体,万万不可在此时让太后出事。”
“还用你说?”冷静重新占领云槊的大脑,他深深地看了太医令一眼,道:“活着有很多种方式,活死人也是活,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太医令一激灵,深深俯首:“是,臣明白,臣这就为太后开具汤药,每日施针,确保太后能够长久地卧床休息。”
云槊点头道:“母后魔怔了,竟做出纵火焚宫这等丑事,朕身为人子,不忍责怪母后,只得令其卧床静养。太医令,你说母后要过多久,才能写出一封罪己诏以示天下呢?”
“臣、臣不知……”冷汗滴下光洁的地砖,留下几点湿痕。太医令沐浴在云槊平静的目光中,只觉得周身时间仿佛被冻结。
他忽有所悟,抬起头:“但臣会尽力让太后在病中保持清醒!太后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只要在病榻上认真反省,相信待寿王殿下痊愈后,她定能交给皇上一份完美的罪己诏!”
云槊的唇角略向上勾了一下。
“…………”
太医令心神一松,趴伏在冰凉的地上——过关了。
“一年,朕给你一年时间。”
云槊目送腿软的太医令退出紫宸殿,阅读他头顶浮现的文字——
【中蛊一事虽旁人难以察觉,但寿王本人定然知晓……】
【太后乃寿王养母,陛下却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何故舍近求远……】
云槊垂下眼帘,待人走后,替他问出心中的疑惑:
“暗一,你说太后和大将军既然有牵机蛊这种好东西,为何不用在朕的身上?”
暗一道:“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功德护体,百邪不侵。”
“少拍朕的龙屁。”云槊失笑。他从腰上取下一个陈旧的锦囊,上面的金线有些许磨损,但整体保存完好。
“这是皇弟幼时送与朕的礼物,算算至今……也有十年了。”
锦囊打开,其中是几枚香丸。
暗一动动鼻子,从中闻出了雄黄、使君子、石菖蒲的气味——俱是驱虫的药物。
“将这个给太医令送去,令他仔细研究。”
暗一应了一声,从房梁上跳下,拿起锦囊。他余光看见云槊坐在大殿最高处,四周梁柱的影子沉沉地压下来,像巨兽将年轻的皇帝吞没。
【高处不胜寒。】暗一的头顶忽然快速掠过一行字。
云槊的目光移向他,唇角一挑,忽而叹道:“大将军苦心孤诣,无非是想坐上这皇位,古往今来如他一般想法的人不知凡几……可是你说,做皇帝真的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快乐吗?”
暗一一时语塞,就在他从脑海中搜刮言辞时,只见云槊抬掌一击桌面,振声道:“不!皇帝的快乐他们根本想象不到!”
“传旨去天牢,就说朕忧心皇弟病情,上感苍天,梦中得仙人授法——”
“仙人告诉朕,若想让皇弟痊愈,须日笞大将军一百六十六下,以其身上的杀伐血气冲散妨克皇弟命格之岁星,再命其抄经千遍,为皇弟祈福。”
“原本太后也要抄,但太后缠绵病榻、无力起身,所幸仙人通融,道是长兄如父,她那份就由大将军代劳吧。”
暗一:“…………”
可靠的暗卫统领感觉自己刚才的同情全都错付了,他冷着脸完成陛下的吩咐,然后像棵蘑菇一样回到房梁上扎根。
云槊笑了笑,握紧掌心的香囊。
朕是皇帝。
朕富有天下,无所不应,所以合该得到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