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四章
周六的医院是忙的,不是挂号的病人,没人多看一眼。
赵见初从家里出来跑到办公室。法医中心星期六也是忙的,同事纳闷他怎么还跑来主动加班,他挠了挠头,疑心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像条没有生活的流浪狗。他在办公室闲坐一会,拿手机搜了搜,发现给徐小娥看过病的医生今天坐诊,于是揣上徐小娥的病历,打车直奔中心医院。
导诊台的护士刚看了眼他的证件,就很不耐烦地指指他身后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的候诊室,说黄医生正忙得很,叫他先等会。
赵见初起先靠在窗边,屁股在窗户台子上半坐着,但他渐渐就坐不住了。两个孕妇捧着肚子走来他旁边,一个一下一下地锤腿,另一个每隔半分钟就粗粗地叹一口气。他被夹在中间,如坐针毡,赶紧走开。
他一走开,那两个孕妇就占据了他的位置。窗台沿并不很宽,其中一个女人挨着墙坐下,坐定后又朝墙边贴了贴,随后望向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孕妇,向对方微微地笑一笑。对方便将这份好意心领神会,也缩着身体小心地靠坐下来。
赵见初想起动物纪录片里面的镜头,灵长类母兽会互相帮忙带孩子,野外的母猫会照看母亲出门打猎的幼崽,母象会平均地哺乳族群里的每一个婴儿。
听上去就像是因为共同的痛苦和危险,所以母兽们被系在一起。她们只需要闻一闻对方的气味,一个眼神一个趔趄,就能结成默契的同盟,她们的面容中有相似的光彩和憔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蝶。
妈妈是陌生的,虚构的。
而程蝶是真实的,存在过的。
这一等就等到下午两点。
赵见初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候诊室角落的地板上,又困又乏,导诊台的护士终于宛如福音降临,站在诊室门口朝他招招手。
一个头发烫了卷的医生正在休息室里抱着一碗外卖大嚼特嚼。他看完证件,眯起眼细细打量赵见初几秒:“等等,你是不是……跟老江,就是那会天天在高中部等他来着?”他一拍脑门,“你是他那个弟弟,对不对!我,你哥的同桌,黄显光,记得不?”
赵见初没认出来这是江畔高中那群狐朋狗友里的哪一个,也不好撅人家,忙着抽回自己的手,半推半就地客套了一句。
黄显光十分惊奇,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你们家这一行是有传承啊,你搞法医他干刑警。牛逼。”
赵见初怀疑江畔的朋友脑子不太正常,明明他们姓都不一样,只能无奈解释自己和江畔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玩在一起。
黄显光噢了一声,声音忽然高了半调:“原来不是亲的啊,我看他老带着你,还当是亲的。不是亲的也好。”
赵见初不想和这姓黄的继续叙旧,把徐小娥的病历递上去。
“你等会,我得想想,我是有点印象的。”黄显光坐回去一边吃饭,盯着病历,另一只手来回翻动纸页。
他很快把饭扒完,推开饭盒:“这个女的,我记得她是要求保胎,后面胎心都听不到了。而且她有心脏病不能生,不能生还一直怀,怀了又保不住,习惯性流产。”
他起身用电脑调徐小娥的档案,一面随口问:“这个病人怎么了?犯法了?”
“她死了。”赵见初说,“被她丈夫殴打后死了。”
黄显光显然愣了一下,把调出来的病例打出来拿给赵见初看。
“六周的时候过来,当时她的孕酮低得很,你看——”黄显光指着一行化验结果,“正常情况六七周的孕酮得有至少二十五六个点,她才十四,HCG两千多,正常参考值是一万八以上。”
“她想保胎,给她开了药,叫她回家休息。”黄显光揉揉眼睛,“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你等下——”
他伸长脖子朝门外大喊:“刘姐你忙吗?能不能来一下?”
过了半分钟,导诊台那个护士匆匆进来:“一天到晚刘姐刘姐刘姐,我好像你们的妈,你又要干啥?”
黄显光赔着笑脸把徐小娥的病历递过去:“刘姐你帮忙看看这个患者呗,咱科你记性最好,过目不忘。咱警察同志想问这个患者的病史。”
护士快速地扫了几眼后,直直看向赵见初:“这个病人出什么事了?”
赵见初忽然有些张不开口。对着黄显光可以很轻易讲出来的话,对着这个护士却随意不起来。她抬头质问的样子好像一头扬着鼻子的母象,随时要发起攻击。
“她遇害了。”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紧,在心虚,“被她丈夫家暴后死亡——我们确定死因前,要弄清楚她的病史。”
刘护士复低下头,沉默翻看手里的病历。
过了好久,她说:“这个女人,前两年第一次来我就记得。”
“她就是不能生。血压心跳一测,当时主任就叫她马上去拍心超做心电图,结果做出来就是不行,她心脏功能不全的。她本人不吭声,她老公一定要保胎。当时还找了心内的主任给她会诊,就是不行。我们也不能硬劝她堕胎。后面没到三个月就胎停了。当时还想着这就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她来流产的时候我们主任特地过来劝家属,劝患者,叫她先做手术治病,治好以后看情况,好就可以生的。结果没想到去年又怀着孕来了,最后还是保不住。”
她抬手挽了挽额边不存在的碎发,“她男人一家都不是东西,她自己也傻,在这就最怕见到这种傻子。”
赵见初问:“她来看病的时候,身上有瘀伤之类的痕迹吗?”
刘护士摇摇头:“我不记得,可能是没露出来。”
赵见初从她手里接过病历。刘护士又提醒他:“你一定要到再去心内问问。你等下,我给你联系。”
这女人性情利落,不容分毫拒绝,说话间已经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出去,三两句就说定了,“你明天七点半来,我给他们科的人说好了,那会刘主任要查房,我给你写个条子,明天你直接去住院部心内病房的护士站等着,晚点他们把病历打出来,下班前我拿到他们护士站,正好你明天一块拿上。”
赵见初打心眼里钦佩这样雷厉风行又热心的女性,看她从白大褂口袋里里摸出笔记本,随手把袖子推了上去,露出胳膊上拿圆珠笔记下的几行字。
他心里一动:“你们……有没有见过徐小娥身上的纹身?”他在自己的胳膊比划着,“在这个位置,很大一只蝴蝶,浅绿色,特别显眼。”
黄显光迷茫地摇摇头,刘护士皱着眉头,很肯定地说没见过,“我们量血压要把袖子撸到肩膀头子,要是有这么大的纹身肯定有印象。从来没见过。”
她还要忙,把字条塞给赵见初急匆匆走掉。
赵见初也打算走,转头对着房间里的黄显光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道谢。
他平日里面对不熟的人总肃着脸,主要是长得脸嫩,爱笑更显得不沉稳,而这份职业又格外需要些庄重。
忽然间他那样生动真挚地笑了一笑,瞬间把这间休息室变成两部分,沾着他笑容的这半边,和没沾上的那半边,一半明一半暗,黄显光站在明暗交界的中间,张着嘴愣住,像一只鹅。
赵见初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了两下,他估摸是江畔回他信息,拿着病历朝对面那只鹅挥了挥,道谢道别,抬腿就要走。
鹅马上反应过来,叫住他:“哎,下周我们班要开同学会,你跟着你哥来玩呗。”
赵见初微微皱眉:“我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你们班的。”
鹅还不死心:“那要不加个微信?”
江畔跟二组的人在火车站守着监控看了一上午,没工夫吃饭,使劲灌矿泉水,给自己灌得膀胱比胃大。好不容易去趟厕所,抽空回了赵见初的信息,正要解皮带放水,手机又滋滋地响。
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过干瘾,接起电话夹在脖子窝里:“什么事,黄旗子?”
他们上学的时候,三中每周检查仪容仪表,全体合格的班级在教室门口挂红旗,有不合格学生的班级,就要在教室门口挂一条黄旗。
高中三年江畔他们班挂上红旗的机会屈指可数,每逢有人不合格,那个人必是黄显光。班主任气得当众喊他黄旗子专业户。
黄显光的声音听起来发虚:“哥们,你那个弟弟,就以前老跟着你的那个,今天来我们科室办事。”
江畔还不知道赵见初去医院,但也不意外,“然后呢?”
黄显光墨墨迹迹:“那什么,你弟这么多年不见,长挺大了哈,还回雨安来上班了呢。”
江畔实在憋不下去,悄儿摸声地松皮带,催着黄显光,“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听到黄显光在电话那头深深呼了一口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弟他是不是喜欢男的?”
江畔嘴里的烟,叭地掉进水里,在小便池里打着漂。
原本汹涌的尿意猛地缩回去,刺得他小腹一阵激痛。
他好容易缓过那阵劲来,顶着后槽牙,咬牙切齿:“黄显光,你是不是找抽——”
“你听我说哥们,听我说——”黄显光还想解释,“我感觉,你弟弟不直,我们都有那什么的,雷达,知道吧,我这个雷达到现在没出过错。小赵弟弟要是喜欢男的,你看我就是个挺好的对象。单身,医生,职业稳定,收入也不错,长得也帅,有房有车——”
“你快闭嘴吧。”江畔恶狠狠地骂,“你好个屁,你好不了一点。我看着长大的,你少来霍霍。”
江畔心更堵了。他洗了手掉头往外走,走着走着,突然在火车站大厅中央站住了。
来来往往的人流,显得他格外碍事。
他就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听赵见初提起过哪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