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开

云雾开

十日一晃而过。

时节到了立夏,总算有些晴天。

越千江恢复了不少神智,能在僵死时做一些更细致的活计,可以自己整理仪容了。又因为已经辟谷,养气炼体,亦不须吃饭喝水,甚至连觉都少睡。

但他依然让徒弟为自己梳头,全然的敞开,没有丝毫防备。

周不渡跪坐在师父背后,视线越过他的后脑,看着斑驳的铜镜,感觉师父浑似钢锻铁打的一般,没有凡人的恐惧烦忧,一忽儿,伤心事都放下了,一忽儿,从死变成僵死,再一忽儿,整个都要回到十八岁了。

师父日渐一日的变好,做徒弟的不免生出相形见绌之感,周不渡亦不敢消极怠惰,日间会做些康复锻炼。

然而,大多时候,都是越千江在装傻充愣,喊着“师兄”,缠着要他陪自己“练武”。

越千江真实的天性,大约是有些跳脱的,但从前做侍卫,不得不保持沉默,现在为人师表,清醒时又须持重,唯在僵死时会稍微显露,不喜正襟危坐,不喜循规蹈矩,爱扒着游廊的雕花檐子,晃晃悠悠。

阳光从背后照来,给他黏上绒毛似的金边,却仍不掩其笑容的灿烂,如云雾里的初阳。

他还很爱看着“师兄”,可一旦被“师兄”发现并回看,他便会定住,坐下来,双手置于膝上,一副硬石头模样。

周不渡越看越觉得可爱,跟着越千江感到快乐,无法拒绝他的请求。即便刚开始拒绝了,但只要越千江往地上一坐,埋头擦刀,喃喃自语“师兄”啦“偏心”啦之类的抱怨,他就只能认栽。

可打架到底不是容易事,尤其是对于现代人来说。

古代资源匮乏,人们须得打败甚至是杀死竞争者,才能得到其所占有的资源。

但现代物质充裕,人们往往只需要通过控制、剥削、收割,便能获取极具性价比的高额收益。直接的暴力太不“经济”了,博弈是更好的选择,即便在这个过程里不断有人突破底线,最后将导致所有人走向共同的毁灭的结局,但已经没有人关心来世与后代了。

周不渡更习惯“文明”的博弈,虽然他总是输家。

出身及性格使然,他自然亦必然是输家。出生在地下工厂,克隆人身不由己,惯于服从,深陷绝望的泥淖;稍长大些,有幸被解救、收养,却难以相信这份幸运,总想着讨好养父、让所有人都满意,就连反抗养父的方式都只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及至成年,又不得不为了理想而隐姓埋名,极力避免矛盾,不论是在行动上还是言语上,都从未主动攻击过他人,被围捕时他甚至没有争辩对抗,而只是放火了结自己,走入“死亡”这个“安全出口”。思及前次茫茫然“大闹”阴司,不经意间想起“宋先生”,他至今仍是羞愧。

这是因为他是个软弱之人吗?并不,否则他不可能在研究领域里不断进取,以凡人之力创造出机械神明。

关键在于,幼年经历对他造成了太深的影响,即便后来被解救了,他也没能摆脱阴影。他内心之中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攻击性长期受到压抑,生命的活力随着内驱力的消弭渐渐丧失,在避免痛苦的同时也避开了欢乐,自我不断枯萎,不会排解忧郁,不懂得处理愤怒,情绪一团糟。

死去一次,重活一回,周不渡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越千江的推动下,他从死胡同里摸索着走了出来,承认自己不正常、压抑、扭曲,同时也接受了现实,承认没有完美的人,自己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人是复杂矛盾的集合体,若想要拥有真实鲜活的自我,则必先直面现实,认识到何为我,方可知我欲为何。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想活出新的人生,就必须变易常态,释放天性——对抗,无论是打,还是被打。

·

两人斗了一场。

因实力分殊显著,越千江赤手空拳,并不用内力。周不渡则持一根木枝,纯玩见招拆招。

第一个回合,当越千江的拳头迎面而来,瞬间爆发的磅礴的攻击性直冲周不渡的天灵盖。周不渡的心跳漏了好几拍,定定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越千江的拳头停在距离自己右颧骨一寸处。

第二回合,越千江的拳头跟周不渡的左耳距离不足半寸。

第三回合,越千江击中了周不渡的左肩。十分可笑,周不渡始终一动不动。还好,越千江不多话,除了他被击中后跌倒要时,也没伸手扶过他。

第四回合,周不渡终于抬起手,用木枝点在了越千江的拳头上,把那招接住了。一瞬间心跳得像是快要蹦出来,那是一种很古怪的体验,他竟感到……羞耻,仿佛一瞬间脱光了文明的衣衫,袒露原始蛮荒的野性。但挣脱了虚伪规则的束缚,他的本性扑了出来,那就是“斗”,生机勃发,伴随着新生的茫然。

周不渡愣了片刻,继而是第五、第六……第五十个回合。

摆脱了最初的无所适从,他思维如电,运招如风,调用脑海里所有的招法以及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同越千江打得有来有往。

虽然越千江在劲道上让了他太多,但在招法上却是极认真的。

直到周不渡再抬不起手,再跑不动,越千江才停下,抱着他,拍拍他的脸,笑说:“好师兄!”

周不渡热汗涔涔,看起来像极了暴雨过后枝头的新叶。尽情发泄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快乐痛苦都模糊了,只感觉到自己活着,从未如此自由、真实地活着。

这时候,他说话的声量都比平时要大:“你就装傻充愣地骗着我玩吧,小师弟!”

“我在,在……”越千江又呆呆地眨巴眨巴眼睛,真看不出到底是昏是醒。

周不渡开朗了一些,越千江欣慰不已,后两日再陪他玩了几次,想着办法引他奋力搏击。

周不渡也觉得有趣,怎奈体质实在太差,根骨坏了,不能练气,人没劲,不能练招,日日激战绝无可能。

他更常做的就只是跑,练习反应与躲避,希望能在危急关头保住小命,不至于成为师父的负累。好在院子够大,还真让他练熟了几套逃命的好身法。

如此这般,这一关就算是突破了。

·

等到状态再变好一些,周不渡的心思就又活络了起来,琢磨着为越千江多做些事,拿出杨悉檀留下的洞箫,吹那支曲子给他听。

越千江即便是在僵死之时,也是一听就笑,用手指叩栏杆,击节相和。然而,听得久了,他那笑容总会渐渐变淡。可若是周不渡停下来,他便又会露出一副略带忧愁的神情。

周不渡搞不明白,只得继续吹完,而后胸闷气短。

越千江便把洞箫收走,再不让他吹,自己取出长刀,在迷蒙细雨里挥舞。

鸣鸿之刀漆黑无光,罗刹挥出,刀刀致命,倒比金雪瑕更像是“杀人的”。

但越千江的眼里不见半点的杀意,只有若有似无压抑的哀伤。

周不渡看他练刀,心里腾起一团沉郁的云雾,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张用黄麻纸抄写的《青鸾刀谱》,笔锋掠过,龙飞凤舞,满纸草草写就,看不出门路。

越千江一掸水珠,收刀,又变回笑模样,抹一把脸,跑回周不渡跟前蹲着,给爱人画眉一般仔细地擦拭刀身,间或仰头看他,眨巴着眼睛,喊:“师兄!”

周不渡便给越千江擦脸,隔着衣袖,拂过他的突出的眉骨,趁他的神智还没有全然清明,大着胆子问:“师兄教你的?”

“我的!”越千江用力点头。

周不渡就这样跟越千江说一些没头没脑云山雾罩的话,从点点滴滴里探看他的过往岁月。

白日活动起来,周不渡夜里睡得愈发安稳。

但午间小憩,半梦半醒之时,他偶尔还会梦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一次,他看完越千江练刀,又发了梦。

梦里的事物都不真切,只隐约听得两人对话。

一道声音像是周不渡自己的,他听见自己说:“你学这套路,将来作战,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狗头。”

另一道声音是越千江的,他说:“这么高深的招法,你为我写的,只送给我?”

“周不渡”说:“你太笨了,快快勤学苦练,别白费我笔墨。”

越千江说:“我学,马上就能学会。你还在写什么?”

“周不渡”说:“给大师兄的。”

越千江说:“没我的好用。”

“周不渡”笑说:“刀乃百兵之胆,枪乃百兵之王,上阵杀敌,你我足矣。大师兄坐镇指挥,佩剑就好。”

“没我的好。”越千江嘟囔着,感觉像是快要哭了。

“周不渡”无奈道:“好好好,你的最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走远之后,又发出一声叹息,喃喃道:“有必要这么好吗?”

在梦里,周不渡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情绪,一种矛盾的心情,他压抑着爱,极力把目光转向别处。

醒后,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梦里那个同越千江对话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周温嵘。

这些杂乱离奇的梦,大约是越千江的“杂染”在自己潜意识里的遗留,执着难灭,仍然是那个“我爱你、你爱他、他不爱你”的狗血爱情故事。

那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周不渡觉得未必,越千江不是痴傻、没骨气的人,他喜欢的人不应该那么差。

·

又是一日清晨。

“师父?”

周不渡睡醒睁眼,闻见皂角跟盐的清香。

越千江又扒在床边,对着他这总是睡不醒的爱徒喊:“师兄。”

周不渡真不明白,越千江那么好,周温嵘为什么要逃避?但他不敢擅自评判别人的人生,只不过,在支离破碎的梦境里,隐约生出了一股暗流的情愫。

许是艳羡?一生一次,爱一个人,九死不悔。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有情人,可惜,可叹。

“你该为他作一首新的,单给他一个人。”

——杨悉檀的嘱托犹在耳畔。

周不渡想为越千江作一首独有的新曲,反复回味周温嵘作的曲,名为《红叶赋》,词是鱼玄机的《感怀寄人》,调则仿古,属二次创作,他便决定有样学样,亦作一次改编。

但要创作,就必先对这世界有一番了解,最好能看看周温嵘跟越千江的故事。

·

周不渡说做就做,先请金雪瑕带些书来。

世子安分省心,金雪瑕有求必应,因这宅院原就有藏书阁,也不必外出搜寻破费。

只是,书阁跟西厢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相隔遥远,书卷又精贵易损,他便在每日送水送饭时捎带一篮子书,正合周不渡那一目十行的阅览速度。

周不渡脑海里自带的藏书,大都是实用性的,或者玄门道法之类,现在要补的以历史为主。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金雪瑕带给他的史书里,还混杂了四五卷可能是其他弟子落下的流行话本故事,说的正是周温嵘跟越千江收燕云的传奇。

连看十日,原本如草稿般的现世图景,渐变得丰满真实。

然而,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出了一些意外。

上古的神话传说,自夏商周到唐末的事件,与前世倒没什么差别。诸如,盘古开天地,女娲炼石补天,颛顼绝地天通,人神各得其所。

即便有不同,亦不过是这世界真有神仙妖魔、神话传说可能确实发生过,然而结果仍没有变。

但等到五代十国,事情就缓缓变得不同了。

诸如南唐成了南梁,写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后主李煜成了南梁后主徐崇光之类。到底是细枝末节,影响不见得有多大。

最大的分歧出现在乱世之末。

结束战乱的人,非是宋太/祖赵匡胤,而是大周太/祖周明义;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现已尽数收归大周。

说到大周与北宋的两位太/祖,其发迹史有些相似。譬如,皆曾受到高僧指点,先后效忠两个王朝,旧主篡位自立,他们又篡了旧主的位而建国创业。

但在开国之后,两人与两国的命运便不同了。

就个人而言,周明义的功绩没有赵匡胤多,东征西战、一统中原的,是他的儿子太宗周元兴、世宗周元景。

就国家来说,周家的功绩却比赵家多,平定天下、驱逐契丹、收腹燕云的,是周明义的义子、在诸皇子里排行第八的秦王周温嵘。

有一件事尤为玄妙——

竹林寺。

赵匡胤曾在襄阳的寺庙里遇到高僧,受指点改变了命运,那寺庙的名字,周不渡不知道史书里有无记载,他从前没有读到过。

但大周的史书记载详尽,周明义也是受高僧指点才发迹的,那高僧名为圆觉,所在寺庙位于西蜀渝州涪陵县,好巧不巧,正是越千江带周不渡隐居的竹林寺。

后来,周温嵘灭佛抑道,第一个就拿竹林寺开刀,逼迫越千江处死圆觉,但越千江不仅拒绝了这道军令,而且在佛台前燃指明志。周温嵘气急,最终却也听了他的,用刑之后,没有杀人。

再后来,周温嵘谋反失败,于流放地暴毙。越千江带着他的孩子前往竹林寺隐居,最后在寺中自焚身亡。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看似自然而然,却似乎隐藏着某些神奇联系。

周不渡甚至感觉,周温嵘可能也是一个“穿越者”。

大周草创时,国力尚没有强到能杀灭契丹的程度,周温嵘虽然骁勇善战,但在那样的形势下,一个人、一支军队的武力就算再强大,起到的作用仍然有限。

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周战神”,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逆风翻盘,靠的是料事如神,是从首战开始就已经极为成熟的思路和战略。纵观他的一生,谋篇布局、指挥战斗,从未有一步走错,仅有的一次重伤,也并没有影响胜负。

不过,到了后期,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屠城杀降,用雷霆手段平定了内乱、积攒了钱粮人马,把契丹人打出了关外,自此而往,契丹人再不能成气候。这未免太过于泯灭人性,不像穿越者所为。

可惜,他最后逼宫篡位失败,书里很少能看见关于他的详细记述与真实言论。

“在读什么?”越千江知道徒弟喜欢读书,向来不去打扰,默默打坐陪着,直到夜深了,方才出言询问。见周不渡看得入迷,没有反应,便走上前去,在他身旁坐下。

周不渡反应过来,却没来得及把书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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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机械师穿成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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