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治愈
严微感觉自己又在做梦了。梦中的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被人抬起来,飘浮在空中。
还挺舒服的,她感受到了一双熟悉而亲切的手。那双手轻轻地握着她的右手,小心翼翼,好像怕弄疼她,但又舍不得放开,就轻轻地接触着她的肌肤。那触感如此温柔,令人沉迷。
但这梦很过分,也很好笑,因为她看见了许幼怡的脸。那张脸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她只不过短短几日没有见她,此刻内心的酸涩感觉却像是分离了好几辈子。
严微已经学乖了,她才不信自己真的能够拥有这种幸福呢,那就肯定是在做梦吧。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怎么回事,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这个时候流泪,岂不是很丢脸。算了,反正是在做梦,又没有人真的看见。可是严微又感觉有什么液体滴在自己的手臂上,凉凉的,好像有人也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眼泪不断落在自己的身上。
怪了,做梦也会有这么真切的感觉吗。
真切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严微感觉头顶模糊闪烁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车顶,原来自己被人抬进了一辆车里。
耳边出现了一个男声:“老大醒了!应该没事了!”严微记得这声音,是小六。
她费劲地想要抬起头来,但是浑身太痛了,也太虚弱了,只能观察到周遭的一部分。然后她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小六,大强,甚至还有九爷那边的超子。
车子开动起来,凉风灌进车里,让严微一下子清醒过来。
原来不是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刚才看见的——
是许幼怡。许幼怡的脸是真实的,眼泪是真实的,那双温柔的手也是真实的。
许幼怡现在就在她身边。
许幼怡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温温柔柔的人是真的哭得很厉害,两只眼睛肿肿的,鼻子也红红的,还有眼泪不断地从脸颊边滑落。
严微很费力地想要抬起手来,去摸一摸那张阔别已久的脸。她的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混着污迹,脏兮兮的。于是她的手伸到了一半,停住了,停在了半空中。
手太脏了,她心里想,不要弄脏她的脸。
但许幼怡显然一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然后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泪水和血污混在一起,她的脸花了。
哈,小花猫。
严微想笑一笑,但是虚弱得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回到了那个最信赖的人身边,知道自己安全了,紧绷的坚持一下子脱了力。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消散。
在晕过去之前,严微散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用发不出声音的口型一字一句地对许幼怡说:“我,没,事。”
许幼怡此前去找的那方势力,就是彭九一在上海留下的人马,由超子负责。
虽然借日本人之手给吴四宝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如果想要救出严微,仅靠许幼怡自己是不行的。她必须寻找有力的帮手,而且不止一个。
超子知道事情原委之后,答应得很爽快。他说:“九爷让我们留在上海,就是为有需要的朋友提供帮助,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严微。”
超子和严微之间的友情来自于一段故事,这些故事以后再说。
超子答应了提供一批人手,但是还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让他们进入七十六号,救出严微,然后一行人全身而退。
许幼怡没有为这个问题担忧很久,因为有一个人找上了她,是小六。
小六眼睛红红:“许小姐,我知道你可以救老大,也只有你能救老大了。”
许幼怡惊讶:“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小六答:“别人看不出来,可我能看出来,老大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
许幼怡哑然。若是在平时,她一定会警惕万分,但她眼前的小六显然只是个孩子,一个天生敏感,只想救出他的老大的孩子。
许幼怡接纳了小六,也为自己找到了进入七十六号的可能。
“我们还需要帮手。”小六说。他指的是大强、阿正和刚子,他们都是严微的手下,小六觉得他们都会愿意救严微。许幼怡知道赵刚的真实面目,就很干脆地先把他排除了。而大强和阿正的表现完全不同。大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阿正却拒绝了。他说:“我不参加,我也不举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许幼怡承认,他说得没错。乱世浮生,保全自己已经不容易,更不要说帮助他人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愿意冒着风险甚至牺牲自己去帮助他人的存在,是多么可贵。
制订了计划也推演了无数遍,他们又等了几天,等到日本人真的把吴四宝抓了,还查封了他的家产,才确定,救人的时机真正来了。
由于有了小六和大强的帮助——他们把超子的小弟伪装成警卫队的人,所以并没有遇到很多阻碍便潜入了七十六号,在审讯科的囚室里找到了严微。也可能是因为吴四宝被抓,他管理的好几个部门都陷入了动荡,一片混乱,所以也没人顾及他们。
许幼怡在看见严微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哭,完全不顾自己曾经苦心经营的形象。严微的意识很模糊,在这里关了太久消耗太大,实在太虚弱了。众人只好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去抬上了车,一路送到许幼怡的住所。严微在车上短暂苏醒又昏了过去。众人看她伤势如此之重,都露出不忍之色,超子叫来了一个医生,说是跟九爷关系很好,对这种跌打伤皮肉伤最在行了。
到了许幼怡家,众人把毫无知觉的严微抬到床上,安顿好了,然后很知趣地纷纷离开,只留下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在房间里。
等待医生到来的时候,许幼怡打了一盆热水,沾湿一条毛巾,小心翼翼地为严微擦去脸上身上的血污。她一点一点地擦着,擦掉了,伤口便赫然显现。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啊,新鲜的伤口,是这几日身陷地狱留下的印记。手腕处一圈一圈的血痕和青紫,是铁链留下的伤;嘴唇破了,也许是为了忍痛咬破的;额角有擦伤,好像是曾经有人抓住她的头猛烈地撞击在墙壁上;脸上身上都有青紫,一看就是被拳脚相加的痕迹;更不要说遍布全身的鞭痕,每一处皮开肉绽;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腹部上一处明显的烫伤,是烙铁留下的残忍印记;手腕、脚腕、锁骨处有隐隐的焦黑,是电刑触点留下的痕迹。
也许是感受到了液体的触感,严微悠悠转醒。
她勉强转动眼睛,看见四周的陈设如此熟悉,又看见眼前只有许幼怡一个人。她看着许幼怡,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心里。然后她很努力地挤出一个虚弱的、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说:“没…事…”
许幼怡的眼泪又要落下来。这个呆子,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医生来了,简单检查了一下,说万幸没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伤,只是伤势比较严重,大概需要静养很久。比较麻烦的是后背上的伤,伤口里还有细小的砂砾,如果不好好处理,很有可能会感染发炎。
许幼怡很小心地帮助严微翻转过来趴在床上,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医生的手有点重,蘸着酒精的药棉刚刚触碰到伤口,严微的身体便剧烈颤抖起来,她咬紧了牙捏住了拳,但仍然没控制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许幼怡感到一阵心疼,从医生手中接过工具,说:“我来吧。”
她小心地,一点一点清除着严微伤口里的污秽。一边清理,一边感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好像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尽了。严微的身体依然在颤抖着,每一寸肌肉都很紧张,但她一声不吭,显然是在忍痛,不愿发出一点声音。
清理掉脏物以后,医生上了药,又留下了足够的绷带、药品、工具之类,便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很好的护理,严微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她甚至有力气咬牙挣扎着坐起来了一些。
许幼怡赶紧冲过来阻止她:“你坐起来干什么,你需要休息。”
严微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她,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我饿了。”
许幼怡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休息,我去煮粥。”她的声音是哽咽的,但听起来很快活。
许幼怡去煮粥的时候,严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实际上是一动就会很疼,那还是不动吧。
她看着这间自己无比熟悉的房间,还不敢真的相信,自己居然被解救了,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恶魔一般的人手里。她的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吴四宝呢?云雀安全吗?她和许幼怡安全吗?两个人的身份怎么办,情报线又怎么办呢?
她的疑问太多太多,只能等待许幼怡为她解答了。
不过现在也许还不是担忧的时候,她们两个人也应该享受一段时间的安稳和休息了。
许幼怡端着一碗白粥走出来,粥里有一支勺子。严微伸手去拿,但许幼怡轻轻地挡住了。她抓住严微的手,坐在她身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温温柔柔地说:“你别动,我来。”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吹凉了,然后送到严微的嘴边。
严微很听话地低头喝下了那一口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也许这是自己喝过的最甜的粥。
那天晚上,许幼怡抱着严微,执意不肯松手,仿佛只要她一松开,这个人又会离她远去,然后就再也寻不回来了。严微任由她抱着自己,心想,其实被人保护的感觉也挺好的,没谁规定强大坚韧的女孩就一定要保护他人,不是么?
一个人就算从来不说自己的苦,总归还是希望也愿意被关心、被爱护的。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初冬。距离最终的黎明还有不短的距离,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终于相聚在一起,得以保护彼此,温暖彼此,也治愈彼此。
许幼怡并没有暴露自己,而严微被救出这件事,虽然受到了警卫总队新队长的注意,但他报告给李士群以后,却被后者压了下来,从此不提,也没有再追查。至于这其中原因,许幼怡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
严微得以在许幼怡家里一直藏着,安心养伤。她身上的伤还需要很久才能痊愈,但是没关系,一点小小的苦痛对她来说全然不是难题,早已被许幼怡的温柔尽数驱散。
这一年年末,张国震抢黄金案得到了最终的处理。为了保全自己也保全七十六号,李士群最终放弃了吴四宝,把他完全交给了日本人。主犯张国震被执行死刑,而吴四宝虽然关押数月后即被释放,却在来年春天死于苏州的一间小小寓所,那里本来是李士群为他安排的避难之地。据说他的死状及其凄惨,上吐下泻,抽搐而亡,死后身体大量脱水,蜷缩成比狗还小的一段。至于吴四宝是被日本人所杀,还是别的什么人,就留给历史学家去探寻吧。
吴四宝死后不久,佘爱珍迅速地找到了新的爱人——她很快与汪伪政府宣传部长胡兰成同居,而在此前吴四宝资产被封杀之前,她就已经把钱财转移得差不多了。这消息让许幼怡和严微闻之难免恍惚,也不知这位豪爽珍姐当初对严微的慷慨相助,究竟是为了姐妹之间的情谊,还是早就有了其他打算,根本就是另有所图,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借刀杀人”。大概人都是复杂的,不能简单称之为“好”,也不能断然定性为“坏”。佘爱珍后来的结局并不坏,也许人的善意终有被回报的方式,只是要耐心一点,时间会补偿一切。
一九四二年中,七十六号的支持者影佐祯昭和晴气庆胤被调回日本,于是李士群失去后台,七十六号也逐渐衰败,直到一九四三年李士群被杀,七十六号彻底撤编。许幼怡由于告发吴四宝一事,被日本人视为可靠“良民”,无意中建立起还不错的关系,被岗村少佐推荐到日本人控制下的《女报》做编辑,于是得以继续潜伏在敌营中。
叛变了的“黄鼬”赵刚终于还是死了,在一个漆黑的雨夜被刺杀于上海的街头,不知被何人,也不知被何种势力。
但“云雀”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发出新的指令。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严微与许幼怡得以享受短暂的安宁与休憩,以及难得的二人共处时光。她们就像是埋在敌人心脏的两颗雷,静静潜伏着,等待再次被启用的那一刻。
她们并没有等太久。一九四三年春的一天,许幼怡来到《女报》编辑部报到,然后她遇见了一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一个大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