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云雀

(四十)云雀

在《女报》杂志的总编办公室里,关露笑盈盈地看着许幼怡:“许小姐,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许幼怡感到又惊愕又恍惚——是关小姐,曾经与李士群妻子叶吉卿关系匪浅的关小姐,如今是《女报》中国区编辑部的主编。

本能地,许幼怡感到警惕与担忧,脸色不由自主地冷下来,礼貌但疏离地点点头:“关小姐,你好。”

关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道:“看来许小姐对我有些误会。”

不等许幼怡答话,她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拉上窗帘,又走到办公室门前,将那扇门小心地关好,锁紧。

回过头来的时候,关露已经变了一副严肃表情。

“‘雪鸮’同志,现在就是你和‘猎豹’同志重新被启用的时刻了。”她快速而坚定地说。

许幼怡大惊,但她的头脑转得飞快,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就是‘云雀’。”她对关露说。

关露点点头:“不错。”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优雅地坐定,示意许幼怡也在她的面前坐下,然后娓娓讲述起来。

原来关露于一九三九年即开始潜伏于七十六号,她的妹妹与李士群一家关系很好,为她提供了获取情报的便利。后来吴四宝带严微等人加入七十六号,关露便以“云雀”的代号与之取得联系,并作为上级下达任务指令。所以实际上她对许幼怡的关注更多的是作为同志的关切,只不过许幼怡有些过于警惕,大概也因为关露隐藏得太好了。

作为较高级别的情报上线,关露对严微许幼怡这整条情报链几乎了如指掌。一九四一年年末,“黄鼬”叛变,严微许幼怡这条情报线遭到破坏,后来许幼怡被怀疑、严微被抓捕,位于上端链条的“云雀”岌岌可危。但好在许幼怡和严微分别用智慧与意志挺过了这一劫,也保全了“云雀”不被发现。

至于李士群,他素来是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颓势初现,李士群曾经对关露说过一句话:“什么时候见见你的老朋友?”于是关露便明白,李士群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这是在为自己留后路。之后严微被救,七十六号却无人追查此事,便是关露的功劳——她说服了李士群,以此作为倒戈的诚意。

而李士群后来为日本人怀疑并忌惮,又因此被毒杀,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九四三年夏天,上海那家曾经被卷入诸多八卦新闻以至于人人知名的沪光照相馆,在时隔十二年之后,又重新开张了。

照相馆的主人还是那个高高瘦瘦不苟言笑的冷酷女孩。只不过十二年过后,她的脸上少了一些孤傲冷绝,多了一丝坚韧柔情。在照相馆居住的却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她总是礼貌地微笑着,看起来很平和,又很淡然,也许与十二年前相比,她并没有变化很多,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智慧,也更加坚定。

相比十二年前,这家照相馆的生意显然好了很多,时常有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前来拍照,口碑也逐渐流传起来。唯一的女摄影师虽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做事却是极其认真,拍出来的片儿也质量甚高。那位稍微年长些的女伴,本职是报社编辑,不过偶尔下班无事的时候,也会帮着摄影师做些应对顾客的工作,显然她在待人接物上比这位总是冷冷淡淡的摄影师要有经验多了。

当然,普通人并不知道的是,这间小小的照相馆,是一个大胆隐匿于闹市间的情报中转站。

严微和许幼怡依然是活跃在情报战线上的重要人员,只不过这一次她们的角色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更多地是做一些消息传递、后勤保障的工作。

许幼怡所在的《女报》编辑部,日本本部的主编是伊藤俊子,也是知名的日本左翼进步人士。关露的任务就是通过伊藤俊子,联结日本左翼XXX的有关力量。作为关露的下级,许幼怡也会为这项任务尽一份绵薄之力。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战争胜利以后,她们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任何有记录的文献上,只能作为那些历史知名人士的无形注脚,散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来不会再被人提起。

但是不被提起名字的功勋,难道就不是功勋了吗?

许幼怡和严微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经历过的那些故事,曾经做出的贡献,以及在重大历史事件中发挥出的点滴作用。

在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任何人都可能是许幼怡,任何人也都可能是严微。

任何人都对历史的进程发挥过作用,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做出过自己的贡献。

这一年八月,日本东京举办“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汪伪政府也要派人参加。于是名额有两个落到了《女报》编辑部这里。

关露带着许幼怡一起去了东京——其实是带着任务去的,目标是联络日本左翼XXX,并联合他们的有关力量。

但在大会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其间主办方邀请各位主要参会人员拍摄一张合影,许幼怡本来要去,但是关露阻止了她。

“在历史留下姓名的事情,有一个人做就够了。”关露淡淡地说,“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她的言语中有种落寞的自嘲。

关露是对的。那天她作为汪伪政府这边的文人代表参与合影,而这张照片后来泄露出来,在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指责关露为敌伪站台,是不知廉耻、媚敌求荣的投日汉奸,国内一份《时事新报》的评价更是犀利得毫不留情:“关露是卖国贼,畸形下生长起来的无耻女作家!”

也不能怪谁,在隐秘战线里奋斗的人,总归是不得不忍受一些委屈的。

只是很多年后,关露依然会被困于这样的误解和责难中,困了很多很多年,直到她自杀之前。这是后话,不再交代。

如此看来,没有留下姓名的人,或许倒是逃过一劫。

很多年后,八十岁的许幼怡依然会想起她站在台下,看着关露拍下那张让她臭名远扬的照片的时刻。到了那时,她便会感慨,没有任何事情比在和平年代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更幸福了。

更何况,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呆子。

严微的生活过得比从前平淡了许多但也舒服了许多。她是照相馆的女主人,也是家的守护者。她和许幼怡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些日子,她早起锻炼、梳洗、做早饭,许幼怡则一定要赖到再不起床就会迟到的时间再被严微吼起来,慌慌张张地二人一起吃顿早饭然后去上班,余下的收拾工作又是严微来做。有时候严微想,她不在许幼怡身边的时候,这家伙是怎么生活的,不是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吗,怎么跟她严微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娇滴滴了。好吧,严微心想,不得不承认,许幼怡对她的这种依赖,反而让她觉得安心而快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能怎么办,就这么宠与被宠、爱与被爱呗。

其实彼此的宠与爱都是相互的。有时候严微一个人出神地站在窗边,许幼怡便会悄悄地从背后环绕过来,揽住她的腰,踮起脚用下巴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说话,但严微能感觉到她如海棠花一般的清香气息。严微知道,她能敏锐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变化,知道那黑暗的过去又如幽灵一般来缠绕她了,让她心神不宁甚至倍感痛苦。但许幼怡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就可以缓解一切,完完全全地拯救她。只是这家伙还是娇气得很,抱了一会就撒娇说踮脚好累,怪她太高了。

于是严微就会转过身来,俯下来一点点,把那个娇气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有生意也没有任务的夜晚,严微和许幼怡坐在照相馆楼上的阳台,喝着酒,聊聊天,看月亮。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不过就是琐碎的平庸的生活的点滴碎片。然而这样的夜晚,却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也许人忙忙碌碌奔波辛劳的整天,就是为了夜晚还能有那么几个小时属于自己的幸福时间,才能坚定地继续活下去。对于她们二人来说,所谓的幸福,自然就是与彼此在一起。

有天早晨,严微惯常来到床前叫许幼怡不要再赖床了,但是她在床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还在熟睡中的许幼怡,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许幼怡的脸上身上,笼罩出柔和的光芒,太美好了,太完美了。严微就那样直直地站在床前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副美丽而脆弱的画,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破坏这美妙的意境。不过如果再不叫她,可能就真的要迟到了。于是严微俯下身去,在那白白软软的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起床了,懒虫。”然后笑着看许幼怡睁开朦胧睡眼,因为时间太晚而尖叫起来,随后一边埋怨严微叫她晚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洗漱梳妆换衣服。

真好,又是新的美好的平凡却值得期待的一天。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这样过,那也挺好的。

有时候严微一个人坐在照相馆的桌前,想起自己三十二年生命中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从六岁流落街头开始,她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五年流浪,九年战场搏杀,然后她遇到了许幼怡,在一起度过了珍贵的两年快乐时光,随后又遭遇了一系列惊险传奇的故事,于是又是十年的动荡与沉浮,二人分分合合,就算能够共处一地,但由于身上责任,只能遥遥相望。而现在,虽然战争尚未结束,胜利还未到来,黎明的曙光却已悄然显现。外界的纷纷扰扰又有何惧?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就可以携手相伴,共同进退,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坚定地并肩走下去。

她们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有很多人倒在了前行的旅途上,没有机会看见真正的黎明。

在经历了那么多困境、艰险、离别、苦难之后,她们终于迎来了属于彼此的美好生活。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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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镜二之旧梦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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