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混世魔王严莉莉传
(一)
严莉莉最初的人生记忆是在马背上悠悠荡荡地晃,他那时三岁多一点,跟着严微走在长征路上。由于年龄太小,他根本不记得这位后来被他亲切称为“老严”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躯总是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抱着他,有时候背着他。伏在严微背上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被那个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吸引,看着辫梢在颠簸中一上一下,嗅着发丝中散发出来好闻的香气。从那时开始,严微的气味就让他心安,也许是八年以后他与严微关系那么融洽的起源。
但是那个令人心安的可靠身影在到达陕北白起之后就不见了,严莉莉被转交给老刘照顾,随后被带到延安,进入了儿童保育院。在最初的陌生与不安之后,严莉莉渐渐习惯了无人依靠的生活。保育院那时只有一男两女三个保育员,却要照顾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于是关怀和爱心被分散,到了每个孩子的身上就所剩无几。严莉莉是个天性乐观的孩子,是生长于旷野中的蓬勃野草,就算没有精心施肥也能活得很好。只是他总觉得好像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被呵护被溺爱的无限温柔,这温柔似乎来自于一个应该被他称为“妈妈”的女人,但那个柔柔软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形象如此模糊而遥远,以至于他在内心认为是一种臆想或者幻觉,这样的幸福他从来不曾拥有,也不会再有。
五岁那年,严莉莉开始逐渐形成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认知。延安的天时常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沙尘气息,一切都是干巴巴的,在屋外待上一会儿就会满面尘土。保育院唯一的男保育员姓张,大家都叫他二贵,是个看起来很凶的壮汉,性格粗糙了一点,但实际上很有责任感,人品也很可靠。两名女保育员,一个姓孙,名叫阿英,年龄较长,于是大家都叫她英姐;另一个姓钱,叫小月,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严莉莉主要是小月在带,这个小姑娘心地善良软软糯糯,可能是后来压根管不住这个小混蛋的原因。一般孩子比较害怕二贵,因为他高高壮壮看着很凶,但严莉莉却没把他当回事,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二贵的脑子比较简单,是个好糊弄的人。实际上严莉莉最怕的是英姐,或者对他来说是英姨,因为这位保育院实际上的主管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女人,戴了一副圆形眼镜,一双犀利眼睛总是从镜片后面射出洞察一切的光。每次严莉莉调皮捣蛋,她总是能一眼看出小男孩玩的是什么诡计,也能准确地抓住他的痛点,让他不得不乖乖就范,心甘情愿地服从。
严莉莉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但这聪明劲儿无法在正事上得到施展,便用在了错误的地方,起到了错误的作用。他在延安干的第一件大事就让他声名远扬。那年春节前后,他刚过七岁生日不久,老刘的几个朋友从外面回来,带回了几串鞭炮,准备在除夕那天放。边区物资匮乏,鞭炮是难得的奢侈之物,所有人都很期待。小孩子们缺乏延迟享受的能力,心痒痒的恨不得立马一睹为快,严莉莉本来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眼珠子一转,便想出了一系列坏点子。他那时候还没长开,瘦瘦小小,趁大人们没注意,偷偷从窗户溜进了老刘的房间,把那一长串鞭炮全都偷了出来,顺手拿走了放在厨房灶上的火石。好玩的东西到手了,但怎么玩又成了问题。这可难不倒严莉莉,他早就打算好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炸屎。他带领着一帮人,将目标锁定为新鲜的牛屎,还一定得是没有风干的那种,从村外田野一直炸到村头老树,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几个小孩已经满脸满身污迹,臭气熏天,真是连狗见了都要摇头绕着走。后来那一整个除夕大人们没干别的,就顾着洗干净这几个臭小孩了。严莉莉是其中最脏最臭的一个,也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大人们跟着他跑遍了整个村子才把他抓回来洗澡,于是臭气在村中环游一圈,余味绕梁,三日不绝。洗严莉莉的时候,小月一边洗一边哭,可能是熏坏了,二贵在旁边大骂他们浪费了珍贵的水资源,英姐则没有说话,看着一脸无谓的严莉莉,若有所思。此役一下子打响严莉莉的名头,为他日后获得“混世魔王”的诨号打下了坚实基础。
但从此以后,严莉莉就成了英姐重点关注的目标,也许是他调皮捣蛋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成为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在被习惯性地怀疑且冤枉过几次以后,严莉莉从最初的愤而辩解逐渐变成了麻木无谓,最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逆反。好,不是什么坏事都觉得是我干的吗,那我还不如真的一早就去干,那才不亏。
很多年后,已经历经世事变得成熟的严莉莉回想起这段经历,会暗自嘲笑自己当初的愤世嫉俗。但是后来他也想明白,其实那个孤独敏感的小男孩只是缺少了一些真正的关怀。潜意识里,他依然深深留恋于婴儿时期受到的温柔呵护,那是来自于许幼怡的柔软又深沉的母爱。当然,值得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重新得到了这样毫无保留不设条件的母爱,并且不仅是一份,而是双份。只是在此之前,那个倔强的小男孩还需要自己独自承受支撑一段时间。
(二)
小男孩长大一点之后,逐渐有了性别意识。严莉莉几个原本的好哥们开始意识到他的名字很是有点与众不同。严莉莉,严莉莉,这个“莉莉”,好像是女孩子才会叫的名字。于是那几个所谓的好哥们开始嘲笑他,打击他,最后变成了合起伙来孤立他,欺负他。严莉莉一开始不以为意,但是逐渐发现那几个男孩子都不带着他玩了,这才急了,开始奋起反抗。事实证明这帮混小子都是纸老虎,都只会些嘴上功夫,严莉莉在强烈抗议无果后,率先动了手,几个回合就把嘲笑他的三个人都打倒在地,对方倒也没受多大的伤,就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嘤嘤哭泣。严莉莉以胜利者的姿态叉腰站在他们面前,但很快被闻讯赶来的英姐带走,后者也不听他解释事情缘由,直接罚他去帮小月洗衣服。严莉莉最讨厌的就是洗碗洗衣服以及一切与水有关的活,他讨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在洗了几个小时洗到十个手指都皱巴巴的,小月才放他离开。严莉莉一肚子气,心想,这奇怪的名字到底是谁给我取的?还行不行了?便去问老刘。老刘说,是严微起的。严微是谁?严莉莉问,是我的爸爸吗?老刘迟疑了一下,说,不是,她是个女孩。
女孩?严莉莉依稀想起小时候伏在那个宽阔坚实后背上的可靠触感。他还以为那个人是自己的爸爸,但是不是,哪有女孩是爸爸的呢?严莉莉不懂,就缠着老刘问,老刘支支吾吾半天,后来告诉他,严微和他的妈妈许幼怡是很好的朋友,现在两个人都在遥远的南方,在为了新中国的事业辛勤工作,那工作很危险,所以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好吧,不能在身边就不在身边吧,反正保育院的孩子基本都是这个情况,都像恣意生长的野草,能够吸取多少天地精华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严莉莉当然是有本事的人,至于那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宵小之徒,就让他们去嚼舌去造作吧。
严莉莉从此变得更加孤独。他虽然表面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其实那帮人要是从此不再理他,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罢了。但那帮小混蛋又找出了新的折磨他的方法。有一天,严莉莉自己一个人在田野里捉虫子,那几个小子却主动找上门来,为首的那个已经十三岁了,个子长了起来,便尤其嚣张跋扈。他指着严莉莉的鼻子说,你知道吗,你没有爸爸,你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然后旁边的几个小跟班很配合地大声笑了起来。严莉莉只觉得一阵热血猛冲头顶,他大喊,我不是,我有爸爸,我才不是没人要的。但大孩子却坏笑起来,说,你有爸爸?那你说说,你爸爸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严莉莉语塞,感到一阵茫然。他只知道自己的妈妈叫许幼怡,有一个好朋友叫严微,而他本人就是被严微一路护送到延安的。可是爸爸呢?爸爸是谁?爸爸又在哪里?
那几个小混蛋见他不说话,知道把他问住了,于是又得意地大笑起来。严莉莉很生气,他急了,红着眼睛就向他们扑了过去。这倒是正中大孩子的下怀,他们早就不是此前被严莉莉打败的乌合之众,像是有备而来,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几个人配合起来,两个人拉住了严莉莉的胳膊,还有一个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也发挥不出自己的实力,被牢牢地钳住。那个大孩子悠然自得地走到严莉莉的面前,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让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星,鼻子里流出血来。几个人配合之下,又对他拳打脚踢一番,把他打了个七荤八素,痛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但就是不吭声也不求饶。那大孩子揪住他的头发,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小野种,又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把他踢得跪倒在地。余下几个人松开手,把他像一只破旧的口袋那样丢在地上,扬长而去。严莉莉躺在那里,感觉血从嘴角流下来,浑身痛得动弹不得。他躺了好久,直到夕阳快要西下,才稍微缓过来一点,慢慢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摸了摸脸,感觉脸上已经肿了起来,很快就会泛起大片青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独自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夕阳下的小小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大概会就此忍气吞声甚至俯首称臣,但严莉莉绝不会,如果他这么做他就不是严莉莉了,也不是许幼怡和严微能够养出来的小孩。过了几天,严莉莉找准了一个机会,把之前打他的大孩子堵在厕所里。大孩子的裤子还没提起来,就被严莉莉一拳打在鼻子上,登时痛得眼泪流出来,鬼哭狼嚎,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快来帮他。严莉莉才不管那么多,冲上去把他掀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就是没头没脑地打。大孩子的帮手很快就来了,几个人拼命去拉严莉莉,但怎么也拉不开,急得他们各种拳脚招呼上来,但严莉莉不管不顾,再吃痛也只揪着一个人往死里打。等大人们赶过来的时候,几个小孩身上都脏兮兮的也挂了彩,严莉莉脸上身上都是伤,新伤叠旧伤,但那个欺负人的大孩子比他更惨,缩在地上嘤嘤地哭,脸上红的黄的白的液体混合像是开了一个酱油铺。英姐很生气,赶紧把严莉莉拉开,后者骄傲地站在一边,脸上还流着血,但神情孤傲,冷冷地睥睨着那几个嗷嗷直叫的小混蛋。简单处理伤口包扎之后,英姐认定是严莉莉先主动找事,命他在屋檐下罚站,严莉莉也不解释,就抱着手傲然站过去。几个小孩走过来想损他几句,被他冷冷的眼神扫到,竟然直接吓跑了。严莉莉就那么冷然地站在那里,眼神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决绝。
从此以后,他的性格越发叛逆调皮,肆意野蛮生长,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变成了一种混不吝的潇洒,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怎么捣蛋怎么来,不让人好过,但他自己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如果被责骂被惩罚,他也全然满不在乎,嬉皮笑脸,不求饶也不解释,油盐不进,照单全收。很快,一个诨号被人传开:“混世魔王”。没什么不好,他心里想,至少这样,就没人敢主动惹他,也没人敢欺负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在梦中,那个应该被称为“妈妈”的形象,是许幼怡温温柔柔的笑脸,距离他越来越远。那个名叫严微的高大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走了,只留他自己在身后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往前追但怎么也追不上。严莉莉颓然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严微和许幼怡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徒劳哭喊,没有任何用处。这梦他做过了无数遍,做到最后,他熟悉了套路,索性不哭了,就直接坐下来,抱着腿,冷漠地看着二人远去,但依然能够感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就没有吧,什么都没有,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三)
老刘说要把他送到上海去,送回许幼怡和严微身边。一开始,严莉莉是欣喜的、激动的,但很快又变成了一种怀疑和敌意。怀疑是对着许幼怡,他不知道这个生理上的母亲是否还会像他回忆和期盼中那样爱他;敌意则是对着严微,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爸爸,却在许幼怡身边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么她是谁呢,又会对他严莉莉怎么样呢?
当然,这样的忧虑在真正见到许幼怡和严微二人之后,就逐渐消散了。严莉莉第一眼见到许幼怡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温温柔柔地笑着,张开手臂拥抱他,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深深的依恋,也许最终还是归结于血脉相连的魔力。但他对于严微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一开始,他有敌意,毕竟这家伙给他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让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三岁那年在长征路上嗅到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气息,能够回想起依靠在那个坚实臂膀上的记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接受了这两位母亲。但许幼怡和严微终究还是不同的。许幼怡是心灵最深处的港湾,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受到的最温柔最无私不设任何先决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是最后的庇护所和疗伤地。但是严微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严莉莉更能感受到与她在情感上的共鸣。严微这个人,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爱说话,不像许幼怡那样,经常唠唠叨叨,管这管那。但严微的关怀又好像是润物细无声,总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有些时候,严莉莉觉得,尽管许幼怡是爱他的,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严微会懂。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终归还是有些相通的品质,那种由于过于坚定而显得倔强的意志,那种不愿解释不愿妥协也不愿示弱的固执。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也没有真正坦白交流过情感上的体会,但心意相通有时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鸣不需要血脉相连,也不需要论证与理由。
很多年后,严莉莉回想起来,惊觉其实严微早就承担了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角色。她确实不是个男人,但谁规定在一个家庭关系中,男人应该承担什么角色,女人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严微并不完全是“父亲”,许幼怡也不完全是“母亲”。一个家庭的责任分工,本来就不应囿于性别偏见产生边界明显的分野。只要确认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在严莉莉与严微、许幼怡共同组成的小小家庭里,一切运转良好,所有的爱与责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严莉莉十一岁到十五岁的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完整家庭的完美的爱。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莉莉甚至后来慢慢喜欢并崇拜严微,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时候,老刘就对他说过,这位妈妈以前打过不少仗,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严莉莉一开始还不信,有意考验她。那是严微给他买完武侠小说之后,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写暗器偷袭,突然鬼精灵上了头,决定要对严微调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见严微在屋外锻炼,便偷偷跑进厨房,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柜子上安了一个弹弓,皮筋处放了一个石块,用绳子扯紧,一直绕到门后,然后虚掩了门。他知道严微锻炼洗漱过后就会来厨房做早饭,只要一开门,那弹弓就会发射,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门正中。想到这个情景,严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正笑着,严微就来了,他赶紧藏好,屏息静气,等待诡计得逞的那一刻。严微一开门,那石块果然“嗖”地一声飞出来,严莉莉正要发出胜利的大笑,谁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严微只是伸出手在额前轻轻一挡,那石块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手里,看得严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间,严微的手指翻转,稍一用力,石块便飞了出去,“啪”地砸在了严莉莉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从躲藏之处跌了出来。严微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严莉莉站起来揉了揉脑门,想跑,但被严微一把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严莉莉本来以为严微肯定要训斥他一番,甚至可能会动手,就梗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一阵暴风骤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睁开眼睛,发现严微已经松开了他,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弹弓做得不行,太松,威力不够。他不服气,因为这弹弓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便说,你行,你来啊。严微笑道,我来就我来。
后来一整天里,严莉莉看着严微一双巧手从无到有神奇地变出了一个新的弹弓,他空拉着试了试,果然很是紧实。严微给他演示,拿起弹弓,放了一小块石头,瞄准远处,“啪”一声,打断了十米远的一根细细树枝。严莉莉看呆了,忍不住拍手道,牛啊老严,你是真的行,我以后就跟你混了。说着他接过弹弓,要自己也试试,但显然试错了方向,因为他对准了自己家的玻璃,严微都来不及阻止,“啪”,照相馆的门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只听见高跟鞋噔噔下楼的声音,然后是许幼怡的怒吼,严微!严莉莉!你们在干什么!再然后,就是严微和严莉莉一大一小两个人头顶枕头站在屋檐下灰头土脸地罚站,严莉莉悄悄用手肘捅了捅严微,小声说,难兄难弟。严微板着脸,谁跟你是兄弟,辈分不能乱。但终究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于是严莉莉也笑,一大一小两个人笑得抱成了一团。
许幼怡对严莉莉好的方式则与严微完全不一样。她显然有时候很不满意严微,觉得严微是在放任严莉莉瞎闹。她希望严莉莉多读书,最好能够去国外上大学,回来以后做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高级知识分子。严莉莉显然对读书毫无兴趣,老实说他在延安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教育。来到上海以后,他上了几天学就不愿去了。但许幼怡坚持每天督促他认字念书,至少要学一篇文章。严莉莉不愿意,就偷懒耍滑。他以为许幼怡就像他所看见的外表一样,温温柔柔,软软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许幼怡给他布置了作业,让他读一篇文言文并抄写,他不愿做,偷偷溜出去玩,傍晚才尽兴回来,远远地看见许幼怡站在照相馆门口,一脸焦急。他有点愧疚,便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许幼怡已经铁青了脸,说,不学习,就不要吃饭。严莉莉倔劲上来,说,不吃就不吃。当真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半夜实在饿得不行,他偷偷溜到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一看旁边,严微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严莉莉一边狼吞虎咽吃面,一边对严微说,老严,还是你对我好。严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屁,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严莉莉一愣,说我不信。严微说,你去书房看看她在做什么。严莉莉跑过去扒在门缝偷偷往里看,发现许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愿学习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别抄在纸上,字写得很大,才想起来下午他跟许幼怡顶嘴,说那文言文太长太复杂,他根本读不完一篇,还不如一句一句地学。所以现在许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准备一句一句地教。严莉莉看得愣在那里,严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说,你好烦,搞得我们两个都睡不好。严莉莉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嘴硬,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学还不行吗。第二天早上,许幼怡起床的时候,发现严莉莉已经坐在了桌前,正皱着眉头在研究那文章的第一句。许幼怡不由得微笑起来,便走过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先吃早饭吧,吃完饭,我教你。
几年以后,严莉莉到了部队,干了几年,才发现许幼怡是对的,无论他是否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否要做技术相关的工作,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识字的战士,所以全国解放以后,他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如果他没有成为军官,那么在建国后的几年中,许幼怡和严微因为情报工作经历被怀疑被质疑的时候,他严莉莉也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庇护二人免于灾难和受苦。所以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玄妙,一个早年的不经意间的选择可能会长远地影响到后来的关键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严莉莉意识到,这两位母亲,显然都不是平庸之辈,而成为她们的小孩,或许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四)
想要参军这件事,很早就在严莉莉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初是因为严微讲的故事,他惊讶于也震撼于二人所经历过的种种传奇,但最让他深深为之叹服的,不是严微的经历,而是许幼怡的。在严莉莉的心中,老严是枪,是坚韧与刚强的代名词;而老许是笔,是温柔与智慧的象征物。但是他想不到老许居然也会投身于情报工作,甚至数次发挥比老严更重要的作用。智慧很多时候比武力更有用,这是他从中学到的道理。
但是参军这件事先跟老严商量,是因为严莉莉知道,老许一定会特别担心他。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严微听到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并没有马上支持,而是沉默不语。严莉莉心里有点慌,问她怎么了。严微没有回答,只是撸起了袖子,把一条裸露的左臂给他看。严莉莉一看,那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有刀伤,有弹孔,有被鞭打的印记,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以前他只听严微讲过曾经受伤的只言片语,还是轻描淡写地讲,而此刻真正目睹,却感受到此前绝无仅有的强烈震撼。严微说,我不是反对你参军,只是希望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对敌斗争有多残酷。严莉莉定了定心神,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更要去,因为总是有人要去,总是有人要经历这些的。严微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伤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露出了微笑,说,很好,你有这种志气,是很好的事。于是她就算是同意了,二人商量好,由她严微先去跟许幼怡说。
离开老严和老许的那天,严莉莉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个将近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高窜到了一米八,已经跟严微差不多高了。严微如果想要摸他的头,还得抬一抬手臂。所以他必须坚强,不能在两个妈妈面前先软弱下来。等到老刘带他上了火车,他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心想,我一定要早点回来,老严还没告诉我严莉莉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两年的战场生活对他的磨砺显然是巨大的。严莉莉回到北京,把许幼怡和严微接到身边后,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也不过十八岁。阔别两年后,许幼怡见到他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严微则微笑着慢慢走上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幼怡,长长的手臂把两个人都环绕住了。三人抱了一会,分开了,严莉莉第一句话是,老严,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严微笑了笑,说,我想要个女孩,所以早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严莉莉瞪着眼睛,说,没了?就这?严微点点头,对,就这。严莉莉很生气,说,那你是很失望咯,我不是个女孩?严微正色道,不是,我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你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小孩。男孩女孩,本来就没有区别。一个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担当爸爸的角色,世间的事一定要按照性别分得那么清楚吗?如果是,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了。
严莉莉语塞,过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但其实很多年后,经历了很多证明这个世界是有点问题的事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当年严微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打紧,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三人又重新团聚了,并且此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五)
关于严微和许幼怡之间的关系,严莉莉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以为严微就是“爸爸”,许幼怡就是“妈妈”,与一般的家庭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许幼怡是个女孩,严微也是个女孩。许幼怡会撒娇,会温柔,会释放出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的暖意。而严微也会脆弱,也会细心,也会默不作声地倾尽自己最大的爱意与关怀。换一种思路去看,严微是坚强的,是武力非凡的,并不宽阔的肩膀撑得起如同大山一般重的责任。但许幼怡也是坚韧的,是智慧超群的,擅长以谋略致胜,如水一般地以柔克刚。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既独特又有共性,并无充满刻板印象的分类。她们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也相互是平等的存在。她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可落入传统男女关系的窠臼,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做画蛇添足的定义与局限呢?
许幼怡和严微到了北京以后,老刘帮她们找了工作,是适合她们的,一个动脑子,是编辑,另一个用体力,是工人。此后三十年便平平淡淡,好像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许幼怡和严微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了便做饭,吃饭,散步,然后坐下来看电视,聊天,许幼怡有时会看书写作,严微则做些运动,有时还做些仅供娱乐的木工活。但是每一天好像又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严莉莉看来,老严和老许每天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会厌。一九五七年,严莉莉遇到了一个女孩,他终于明白了老严和老许这种历经传奇后又甘于平淡的愿望究竟可贵在哪里。因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再孤单,不再彷徨。金钱,虚名,利益,贪欲,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因为感受到最真的双向的爱,而产生的直面生活的勇气。于是一九五九年他与女孩结婚了,随后搬离了许幼怡和严微,两年后有了严西泛。
许幼怡和严微经历了三十年平淡生活后,有一天,严微突然对许幼怡说,也许你可以写写我们的故事。许幼怡已经四十八年不曾动笔写过小说,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畅销书作家。严微突然这么一说,她先是愣住,然后感到一丝习惯性的恐惧,随后便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对,为什么不写呢?如果说此前的大环境并不适合倾吐内心的写作,那么此刻,好像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候。一九七九年夏天,在严微的鼓励下,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六年以后,《旧梦·新生》出版,顺利成为当年最畅销的虚构类文学作品。严莉莉见过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时的状态,毫不夸张地说,他认为老许在那个时候像是终于寻回了真正的自己,她的内心除了严微之外,终于补上了这缺失的一小块,于是变成了完美。严莉莉心想,真羡慕老许,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事业爱情双丰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二零零三年,许幼怡走了。是很平和地,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追悼会那天,九十二岁的严微坐着轮椅,没有去看那张摆在屋子中间的巨大的黑白照片,而是用颤颤巍巍的手,拿出了一小张泛黄的旧照片。严莉莉本来推着轮椅,此时俯身去看,发现那照片上,有两个很好看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一个怀孕了坐在椅子上,一个拿着一本书站在她身后;一个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一个只是微微笑着却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七十一岁的严莉莉轻声惊呼,老严,这不就是你和老许,你俩年轻的时候原来这么好看。严微假装生气,说什么呢,你十二岁来上海的时候我们也不老啊。说着,严微指了指照片上许幼怡的肚子,说,你看,这里还有你。严莉莉向照片上看过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挺好,一家三口。
但严微没有接话,却沉默了一会。然后她看向屋中间的棺木,郁郁地说,严莉莉,你曾经说过你觉得你的性格更像我,对吗?
严莉莉说,对,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严微摇摇头,不,你错了,其实你的性格完全遗传自你妈,可以说与她一模一样。
严莉莉惊讶,可是她看起来……
严微没等他说完,便接话,你想说,她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我们这样刚硬,对吗?不,你错了。她的坚韧从来不简单流连于表面,她的倔强也并不是坚硬外壳的展现。但你所拥有的所有美好品质,坚韧、坚持、倔强、真诚、善良,全部都源自于她。她拥有的这些品质,是自然流露,是以柔克刚,是一个女性能够展现出来的最美好的一面。你不需要用那些充满刻板印象的词去形容她,只要知道,她是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女性,就足够了。
严莉莉笑道,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什么都好。
严微摇摇头,你们全都以为,是我救了她,是我照顾她,你们全都错了。如果没有她,我的灵魂永远都是天地间孤悬的一缕野火,是她拯救了我,让我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也是她在照顾我,让我内心从此有了归处。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与索取,你一定要知道,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与勇气,也许比我能够给予她的要多得多。
严莉莉看着她手里的照片,心想,老严一辈子都没有一次性对他说过这么多话。他安慰似地把手放在严微的肩上,拍了拍,就像五十年前,还是高大挺拔的严微拍了拍那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一样。
严微不再开口,但眼泪突然一滴一滴流下来,落在手中的照片上。
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苦痛,经历了那么多折磨,但每一次她都是咬牙忍过,从来没有因为痛苦而落泪。
但是今天,她却流泪了。
她的眼泪,只留在了这一天。
等待她的,还有八年的孤独时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