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二)
不过,秦王还是低估了各亲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读完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书”绢帛之后,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终究没有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龄扯掉了一半胡须,杜如晦将茶水倒进了衣领,高士廉的指甲在脸上刮出了数道血痕;他们好歹也维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体面,到底没有当场嚎叫失仪,狂呼乱奔。足可见秦王府众人心有定力,绝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乱之后,这些大受震撼的贤臣高士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只能跪坐于长案两侧,面面相觑,口不能言。
有长孙无忌与秦王一起作保,他们倒不怀疑绢帛的真实性。可这,这,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乱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说颇为盛行。但即使民间相传的祥瑞异兆,那至多也不过是瑞云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于天道亲自下场,开着光幕给凡人详细讲解历史走向的“神迹”,诸位大臣那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蕴藉的风格么?这会不会太直白显露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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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贤才毕竟是贤才,终究不会被一时的惊骇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盏茶的功夫后,揪掉了半部胡须的房玄龄振衣起身,仔细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殿下,老臣见这绢帛中反复提及‘大一统’,又言‘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敢问殿下,这真是‘天音’所言么?“
听见心腹提及这“天书”的关键。李世民神色立转严肃,他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以示对“天意”的尊敬:
“不错,孤曾反复记诵此语,绝无一字差错。”
房玄龄道:“天书又言,‘使命在唐’,所谓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实现这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存亡续绝,再兴华夏了?”
秦王默默点头。
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若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做臣子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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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
秦王笑容满面,抬手轻轻击掌,以此表示对杜学士的赞赏。而随侍的文武群臣随之微笑,神色之中光彩熠熠,尽是对军功的向往。
——颉利可汗,您这下可是来得正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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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定了对突厥用兵的决策后,接下来便该议论领兵的大将。这人选似乎毫无疑议,长孙无忌第一个便出列奏告,请求以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奔赴泾阳料理防务,预备迎击突厥。
天书载有明言,称尉迟敬德曾大胜突厥,而今调任泾州筹备军务,自然是位得其人,极为恰当。秦王点头应允之后,尉迟敬德立刻出班谢恩,却又拱手行礼,求问主上的心意:“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两国交战,关系非小。不知殿下此次出兵,是要大胜,还是小胜?“
秦王微微皱眉:“求上得中,既已劳师动众,自然是要大胜。”
“如此,则臣实难胜任。”尉迟敬德下拜道:“以天书所言,突厥南下的兵卒足有二十余万,骑兵不计其数;而泾州、武功一带的守军不过数万,辎重也有不足;即使调兵充实守备,一时也难以与突厥交锋。以臣的能耐,可以设伏小胜突厥,护卫边境;但要与突厥疆场争锋,正面邀战而大胜之,则非得天下无双的名将不可!“
他说得郑重其事,坦然奏对,秦王的脸也立刻有了肃然之色。孙子云:“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突厥兵力数倍于唐军,即使有天音泄漏的机密,一时也难以与之争锋。正如尉迟敬德所言,要想大获全胜,就一定得有一位超世脱俗的顶级名将!
秦王稍稍沉思,终究叹了一口气:
“可惜。”
众臣随之一起默然。
是啊,的确可惜。现下的大殿里正有一位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横扫无敌的天降军神。但玄武门后乾坤骤变,天策上将秦王殿下是绝不可能再领兵出征了。
想想往日纵横沙场的时光,秦王也不由微微有些怅然。
但所幸,此时的大唐并不只有一个军神。朝堂之上,还有一位被天书钦定为可以与天策上将媲美的绝顶人物,同样超凡脱俗的将领。
秦王转头询问长孙无忌:“李药师的身体还好么?“
长孙无忌叉手作答:“李药师年过五旬,但体魄尚且强健。”
秦王点一点头,做了最后的裁决:
“那就烦请房、杜二位先生,给李药师寄一封信去吧。——先让尉迟敬德料理着泾州军务,等李靖到任之后,再行交割。”
“对了,再将天书上突厥的消息抄录一份,随信一并送予李靖。”
杜如晦俯首记录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挑一挑眉——以李靖的本事,外加这提前泄漏的情报……
突厥还是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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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数个时辰之后,秦王府各大臣起身告退。偌大正殿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秦王夫妇二人。
长孙王妃跪坐于侧,全程默然不言。眼见臣下已经离开,她才出声呼唤:
“殿下……”
秦王微微一愣,却不觉躲开了妻子的目光。在透露这天象的机密时,出于某种矛盾暧昧的心态,他与长孙无忌一起删掉了最刺激、最可怕的内容——即嫡子悖逆,而长孙皇后早逝、长孙家族被牵连的段落。但以观音婢的明、慧聪颖,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猜出一二。
可是李世民思忖再三,却实在心如乱麻,难以处置。现在面对妻子的面容,他只觉纠结痛苦,再也没有先前慨然承担天命时的豪气。
“观音婢……”他低声道。
长孙王妃窥伺丈夫的神情,心下已经渐渐了然。但她只是跪坐于丈夫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殿下一直与诸位大人们议论政事,还没有去见一见大郎呢。怕不是承乾也想阿耶了。”
李世民接过热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虽然不知天音所说,彼此相争的嫡子究竟是谁;但以身份年岁判断,其中必定有自己的长子李承乾!
他顷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孤正要去见见承乾。”秦王缓缓道:“大郎也要八岁了,我这做阿耶的是该上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