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三)
六月初九,皇帝以秦王“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种种嘉言懿行,难以备述,因此下诏褒扬秦王功德,立为皇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机务。
六月十二,奉皇太子李世民谕令,以尉迟恭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领大将军,筹备边境防务。
六月十五,皇太子召见太子府旧臣魏征、薛万彻等,言语欢洽,百般抚慰。薛万彻谢恩跪拜,魏征却兀自站立,抗声质问:
“不知废太子何在?”
太子微笑:“大哥自觉罪重,发愿于少林寺面壁修行,忏悔自己的过失。”
这是他与李建成之间的默契。少林寺地处洛阳,又与秦王府关系极为紧密;李建成投降认负之后,自愿居住于此地,闭门不见外人,也是方便李世民遣人监视,彼此都能放心。
但魏征却不觉愣了一愣。他设想过废太子的诸多下场,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会直接摆烂,出家了事……
这结局是不是不太对啊?
魏征沉默片刻之后,又出声发问:
“敢问齐王何在?”
太子李世民镇定自若:
“齐王被陛下囚禁于宫中,昨夜子时已经投缳自尽,其余家人则尽数流放黔州。”
太子殿下示臣下以诚,所言绝无虚假,只省略了一点小小的细节——在齐王被关押囚禁之时,废太子李建成曾夺过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自己四弟整整五十鞭,抽得血肉横飞,惨叫不绝。大概在废太子看来,相比于公然与自己为敌的二弟李世民,这个暗地里背刺的弟弟更要阴损可恶百倍。
魏征稍稍默然。他当然知道齐王是怎么样的货色,实在说不出替这位喊冤的话。他踌躇片刻,开口道:
“可惜。废太子若早日采纳臣的谏言,不至于有今日。主辱臣死,请殿下赐臣鸩酒。”
这话已经近乎于悖逆,薛万彻站立一旁,险些惊出满头冷汗。太子则微微而笑,浑若无事:
“我们兄弟之间的家事,何劳魏卿费神?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魏卿是国家的大臣,自然当为社稷效力。而今百姓困苦,天下多事,如若贤人袖手旁观,置之不顾,又是谁的过错?”
——眼见社稷动荡,难道你这个贤臣忍心坐视不理吗?这合乎仁义么?
对魏征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而言,这种道德绑架总是百试百灵。魏征愕然少顷,终于躬身行礼,再也没有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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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日,长安城发生的变故终于传入了突厥王帐。盘踞夏州的“解事天子”梁师都劝说突厥趁机南下,借内乱痛击唐朝,并愿为突厥提供向导,直取长安。
东西突厥突利、颉利二可汗闻之心喜,遂分兵于夏州,以二十万兵力南袭泾州,直奔武功而来。
或许是梁师都的消息打探得实在准确,攻入泾州后竟没有遭遇什么抵抗。虽然沿途州县的百姓都已逃遁,却已来不及收拾杂物辎重,在道路边遗留下了不少布帛粮米、牛羊牲畜。突厥本就以劫掠为生,眼见珍贵的物资散落满地,登时欢呼雀跃,纷纷下马抢夺。即使各部落的酋长百般喝止,也不能阻拦。
如此争抢搜检,骑兵行军的速度未免大大下降,军纪也渐渐混乱。领兵的颉利可汗心知肚明,但也不能明目张胆违拗众意,只能私下令各酋长尽量约束部众。
但等攻陷武功之后,就连久经沙场的酋长、将领也忍耐不住了——武功城百姓早已逃走,空旷城池中一望而去,竟全是光彩耀眼的金帛珠宝、玉石奇珍!旁边十几辆牛车翻倒倾覆,显然,这应该是官吏在搬运府库时中途翻车,干脆抛弃珍宝独自逃离——
诸位酋长狂喜不禁,立刻喝命亲信全数下马,拾取财物。至于颉利可汗的什么嘱托命令,那直接便抛入九霄云外——开玩笑,大家辛辛苦苦到中原花花世界走一遭,不就是为了金银钱财,粮米奴隶?而今财宝唾手可得,那当然是多多益善!
——颉利可汗野心勃勃,一心要效法当年北魏道武帝,攻下中原做汉人的天子;但诸位酋长各怀鬼胎,可绝不愿为了可汗的雄图伟业牺牲自己的个人享受。而今辛苦南下一趟,难道还能入宝山而空回?
于是各酋长也毫不客气,一边口上呼喝军纪,一边令手下捡大的拿。顷刻间如虎狼争食,武功城内挤作一团。颉利可汗大惊失色,急忙喝命约束部众。还未等突厥军队稍稍整肃,武功城墙上便劈头盖脸射下无数长箭,将骑兵连人带马钉翻在地——原来在众酋长抢夺财宝之时,城外已经有精兵悄悄出击,解决掉了警戒的哨卫后,将数百辆弩车搬上了城墙。
这一下变起突然,突厥军队登时大乱。居高临下的弩车劲道凌厉,每发必中,一通扫射好似屠杀。城中奔逃混乱有如鼎沸,即使有部分突厥精兵想要射箭还击,也很难在干扰下击中数十尺高的城墙。埋伏墙上的唐军早就建筑好了工事,借着遮挡瞄准得从容不迫,甚至还定点带走了几位突厥的贵人。
眼见局势实在难以控制,阿史那苏尼失、执失思力等大将护着颉利可汗拼死逃出,在城中勉强拉拢了一批精锐部队后,终于从城门狼狈突围。还未等这群突厥兵卒喘息休整,埋伏在侧的唐军骑兵立刻杀出,将突厥军队拦腰截断,来回冲突劈砍,一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唐军以逸待劳,有备而来,虽然人数少于突厥,仍旧将骑兵杀得大败亏输、屁滚尿流。颉利可汗心胆俱裂,赶紧带着败军往来路逃去,片刻不敢停留。
颉利可汗一路奔驰数十里,沿途收拢了不少逃散的败兵,军力稍稍有所恢复。正打算休整片刻振作士气,却听后军厮杀震天,又乱作一团——原来唐军骑兵衔尾感到,又开始冲撞阵势了!
颉利可汗万般无奈,正打算下令回击,却听天空轰隆一声,竟然劈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突厥骑兵大多依仗弓箭,一旦沾水后弓箭脱胶,战力便算废了大半。而唐军明显有所准备,不但皮甲外披有雨衣,还纷纷抽出长剑铁枪,当头挨个砍去。
不仅如此,当几位突厥将领咬牙要与唐军决战时,刚刚拔出武器,却不觉发出惨叫——原来武功城散落的财宝上早就涂抹上了火硝、硼砂、雄黄,沾染雨水后腐蚀肌肤,将劫掠者的手掌烧得灼痛难忍。
颉利可汗呆呆乘马驻立,周身上下已被雨水浇得透湿。他俯视一片混乱的战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人物设下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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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打了个哈欠,咕噜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随手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公司休假,学校那边却打来了电话,说是最近有支宣传片需要修改,想请他来帮一帮忙。林杉从老师同学手中拿到过不少独门资料,现在母校有求,自然义不容辞。再说休息日懒得点外卖,顺便到学校食堂也能蹭一顿饭。
他背上包下楼,出门时却被看门的大爷叫住,递来一张单据:“林杉是吧?你的包裹,要亲自签收的。”
林杉匆匆签下姓名,看到大爷从身后拎起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哐当一声砸在了木柜上。大爷咕哝了几句:
“啥玩意儿啊这是,死沉……”
林杉同样是一头问号。他提起包裹,看到了背面历史直播间网站的logo,还附着一张小小的贴纸,声称这是某位“高净值客户”打赏给他的礼物,根据双方签订的条款,由直播间负责包装运输。
当然,为了保护隐私,直播间网站不会泄漏任何客户消息。林杉只能抱着这根长棍迷惑不已:
——这啥呀这是?高净值客户会打赏这种玩意儿吗?
不会是根拖把吧?
林杉提着那根长棍进了学校,与几位打理宣传的师兄师姐在活动室碰头。片子的问题不算麻烦,聊几分钟后就理清了思路,倒是林杉提着的包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林杉也不藏着掖着,交代来历后撕开包装。打开木盒后寒光刺眼,里面竟然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利剑!
活动室里的诸位师兄师姐被寒光刺得直眨眼,盯着这把超乎想象的礼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姓白的师兄反应过来,小心摸了摸这把闪亮的长剑:
“三环云首、镶嵌草纹……这是仿的唐初铸剑的形制啊。“
他又摸了摸剑尖,随后缩回手来:“——好像还开过刃的?”
众人一齐抬头,望向了林杉。
林杉满头黑线,只能勉力解释:“这真的是粉丝送的礼物。我当时播的是唐朝的视频。大概——大概他对唐朝特别感兴趣?”
白师兄的导师搞的就是唐朝刀剑的研究,看到这柄长剑登时见猎心喜,忍不住上手仔细把玩,啧啧称奇:
“剑尖应该是用覆土烧刃的工艺锻造的,剑身上的条纹明显是包钢法,但隐约已经有炒钢的影子了……啧啧啧,这把唐剑仿得实在是好。和考古实物几乎相差无几了。我勒个去,三儿,你这位粉丝的水平真的很高——不,不能说很高,这仿得都接近完美了……“
林杉不由尴尬一笑。他也听说过某些民间刀剑爱好者的狂热,为了打一把仿古的好剑耗资无数——但这玩意儿能有啥用啊?他又不收藏刀剑!
难道还要在家里摆着这把凶器么?话说这不会招来派出所吧?
林杉的额头不觉渗出了汗珠。
白师兄爱不释手,反复抚摸,忍耐片刻之后,终于期期艾艾开口:“三儿啊,你也知道,我博导对这些课题特别感兴趣,你看,既然这把剑仿得这么好,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林杉迅速接口:“师兄你这叫什么话?我拿这把剑又有什么用?你看得上眼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也算我给学校做个贡献。你什么时候研究完了,什么时候再给我也不迟,是吧?”
——妈呀,得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甩出去!
白师兄愣了一愣。他本来只想请小师弟介绍介绍那位水平高得离谱的粉丝,却不料喜从天降,竟然硬生生被塞了一把宝剑。他又惊又喜,赶忙开口答应下来,又连声感谢小师弟的慷慨大方,承诺一定请一顿大餐。
林杉长长松一口气,心中比白师兄更为喜悦;他连声答应师兄的邀约,一边悄悄抹了一把汗水:
——也不知道是哪位粉丝,未免太脱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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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线的李二凤浑然不知道这小小礼物惹下的麻烦。自六月被皇帝册封为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政务后,他便搬入了承乾殿,日日批阅奏章至深夜。
玄武门动荡方息,国中诸事繁琐冗杂,千头万绪难以梳理。但最为李世民所看重的,却是北面突厥的军报。每有急递送入,必定连夜批览。
奉命抵御匈奴的行军总管李靖一向谨慎小心,拟定军略规划之后,便将用兵大略逐一写下,以快马送往长安。这份军略连篇累牍、极尽详细,接到奏报的李世民却只草草翻阅几页,随后便笑着告知左右:
“李药师赢定了!该筹备有功之臣的犒赏了!”
天策上将的预判丝毫不差,自七月末在武功城中吃了大亏之后,连夜逃窜的突厥颉利可汗便仿佛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武功大败以来已经突厥军队已经狂奔数日,但无论逃到何处,都躲不开紧随其后的唐军。只要突厥军队稍稍表现出休整的意思,精锐的唐骑便会迅速发起冲锋,将阵型搅得一片大乱,不得不再次亡命逃奔。
——逃跑,交战;逃跑,交战;逃跑,交战;如此不眠不休反复数日之后,即使最精锐的突厥部队也支持不住了。越来越多的骑兵脱离队伍不知所踪,残存部队的士气低迷,甚至爆发了好几次哗变。颉利可汗疲于弹压,内心也近乎崩溃。
被这些骑兵锉磨了这么几日,他也算是渐渐摸清套路了——唐军必然是预备了数支极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轮流替换,互为犄角,这样才能不知疲倦的反复冲击突厥军队,并屡屡以少胜多,丝毫不留喘息的时间。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对突厥撤退的路线了如指掌,对时机洞若观火;而数队骑兵要在急速奔驰行军中轮流替换掩护,调度与分配更要妙到毫巅,便仿如在狂奔的野马背上穿针引线、刺鸟绣花,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这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吗?!
驱马奔逃的颉利可汗猛地打了个寒战。他记起了汉人奴隶曾给自己念过的那些汉文的史书,这些史书中似乎记载了某个唤做霍去病的少年将军,此人便曾率领骑兵奔袭三千余里,沿途连续闪击匈奴营帐,追亡逐北,直至狼居胥山而止。
当时他听完这史书后曾哈哈大笑,命人将这汉人奴隶鞭打数十,以此惩戒他的妄言——突厥人生来即与骏马为伍,骑术弓箭了如指掌,尚且不能远隔千里调度骑兵,何况文弱不堪的汉儿?!
但现在,但现在,现在颉利可汗心惊胆寒,终于恐惧中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顶级名将,他是在与一个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作战!
汉人的史书并没有撒谎,如卫、霍一般的将领,现在正隐匿于那些奔袭不休的骑兵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