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挑衅
大殿前的明堂,礼乐齐备,十分隆重。
丹陛下,大臣宗亲与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臣盛装云集,排于前列的,则是前来迎亲的使臣,伍员与自己的父亲楚使伍奢,也在其中。丹陛之上,秦王嬴籍携王后及后宫姬妾与新娘嬴亭端立。
秦王三十上下,面有微髥、从容而有威仪;王后与秦王年岁相仿,甚是美貌,礼服上金丝织绣的凤鸟十分抢眼夺目。君后伉俪笑意和煦,倒是主角嬴亭,虽是喜服盛妆,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新娘应有的娇羞期待。
这不过是一场司空见惯的联姻,一名宗室之女,赐个公主的尊号,嫁给一个需要笼络交好的外邦大族,匹配与否,只为利益、不论品貌。
不过,面上,王室婚礼,总是堂皇盛大的。
王后扫了一眼殿旁通道,将上半身略略朝秦王靠近了些。
王后轻声提醒道:“大王……”
秦王想了想,微微转过头去,身后的永巷令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秦王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王后见秦王未发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含笑端立。可旁人见婚典还未继续,多少都有些狐疑,最沉不住气的宫眷们已经有人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殿旁通道看去。
便在此时,嘉太妃牵着小孟嬴,被数名宫侍簇拥着施施而来。
太妃身材纤弱,原本不太容易撑起这三层外三层的大礼服,但她姿容沉静,身量又较一般女子颀长,比之豆蔻少女,自有一股深宫富华之地涵养出来的高华气度,或许是因为寡居多年的缘故,神情中带着一丝郁郁,又分外引人怜惜,庄重华裳衬着莹白的面庞,恍然有神女之姿,母女二人,如一对娇花弱蕊,引得全场瞩目。
王后的笑意淡去。秦王垂了垂眼,似是在隐藏自己的什么情绪。丹陛下一众惊艳的使节中,一位中年使臣的表情中格外现出些莫测之色来,他对嘉太妃的审视显得尤为大胆,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有些诡异。
嘉太妃姗姗行至秦王夫妇身前。秦王欠身揖手,携王后向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庶母行子侄辈礼。嘉太妃略略颔首,露出一丝微笑,秦王竟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急忙移开了眼神,伸手示意。
秦王:“请太妃为吾妹送嫁!”
礼乐随之大响。
太妃身后那位年长的侍女默契地接过孟嬴的手,退到太妃身后。秦王持嬴亭之手,将之交到嘉太妃手中,嘉太妃刚接过嬴亭的手,嬴亭却将手一抽,嘉太妃一怔,右手停在半空,不禁有些尴尬。嬴亭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有些不情愿地将手放到嘉太妃手中,却仍低头不去看嘉太妃,嘉太妃微松了口气,也并不计较嬴亭的别扭,牵着嬴亭缓步走向阶前。
迎亲使臣低头拾级而上,在从嘉太妃手中接过新娘的手时,一抬头,不由得呆住。嬴亭面上本就没有多少喜色,当下更现出不悦来。
嘉太妃和蔼地说道:“大人,本宫将公主交给您了。”
使臣猛醒过来,不禁有些尴尬,忙忙低下头,接过嬴亭的手,走下丹陛。秦王与庶母正妻三人并肩而立,接受嬴亭等一行人的拜别。虽然王后的装扮华丽许多,但她站在嘉太妃身侧,不知怎的,倒象个陪衬了。
观礼的后宫姬妾中,站在角落的几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是谁轻笑道:“太妃今日,还真是艳色照人。”
一位宫姬亦轻笑道:“到底是先王专宠的女人……”
嘉太妃微微蹙眉,只做未闻。那位年长的侍女乃是孟嬴的乳母,她有意无意地用双手拢住了孟嬴的双耳。孟嬴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脖子,抬起头来看了看乳母。乳母忙朝她微笑了一下。孟嬴得到了安抚,马上又被眼前的庆典吸引了过去。
有人撇撇嘴:“那又怎样?再美,也是昨日黄花了……”
有人轻声叹道:“这样的美人,真是可惜了,看见没,那使臣的眼睛,直楞楞盯着……”
王后突然微微转脸,向宫姬们所站处扫了一眼。众姬吓了一跳,齐齐噤声。王后回过脸,扫了一眼秦王,垂下眼帘。
鼓乐声中,长长的送嫁队伍陆续向大殿正前方大开的宫门外而去。秦王目送嫁队伍出了宫门,微笑抬手道:“寡人嫁妹,劳各国君主遣使来贺,还望各位使节归国之后,向各国君上代为转达寡人谢意,以示我国友好之意。”
各国使节中的正使手执节杖,代表的是本国国君,依礼并不下拜,只执节欠身为礼,身后随行者则举手长揖,齐声道:“祝大王康乐无极,吾国与秦国永为友好!”
秦王微笑着再次抬手示意,众使依礼再谢。秦王向嘉太妃伸手示意。嘉太妃微微颔首,牵起小孟嬴的手,转过身去,秦王与王后左右随侍而行,众臣齐齐行礼。
一场重要的例行公事眼看就要完满收场,却见阶下众人中一人直起上身出列,扬声道:“大王!”
秦王等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出声者正是那位眼神与众不同的中年使臣,但见他朗声道:“在下晋使荀寅,有一事,须向大王冒昧相求!”
秦王按下心头疑惑,微笑问:“贵使还有何事?”
荀寅欠身拱手道:“贵国嘉太妃,风姿卓绝、品德温淑,鄙国国君深慕,今特向大王求娶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在场的宫眷们有的不禁轻呀出声。嘉太妃更是大惊失色。
求婚本是美事,但这般大庭广众之外贸然相求,先不说求娶的女子是何人,只此举便极为失礼,偏偏荀寅似是全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他面不改色,敛目等待秦王回答。
秦王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荀寅:“贵使……说什么?”
荀寅毫不退缩:“在下代鄙国国君,向大王求娶嘉太妃!”
荀寅语毕,再次欠了欠身。
嘉太妃又惊又气又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众人讶色未息,秦国众臣已炸了锅。嘉太妃虽不过是先君的一名妃妾,但她是秦景公晚年时独宠之人,所育之女又是景公顺利养大的王女中排行最长,身份自与寻常宫妃不同。景公逝后,她虽深居简出,但宫中并无太后,秦君即位之后,对她还是颇为礼待。众秦臣知秦君看重,自然容不得有人对太妃轻慢不恭。一名武将模样的大臣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以手指斥荀寅道:“太妃乃我先王嫔妃,你冒犯先王,该当何罪?”
荀寅一脸的理所当然:“大人言重了。自古便有改嫁之礼,太妃年轻孀居,另择良人,又有何不可?”
秦臣之中,世子太傅看着秦王明显僵硬抑怒的表情,想了想,出列,正色道:“贵使此言差矣。夫妻恩义,不弃不离。晋君此举唐突,实在于礼不合!”
荀寅微微一笑:“在下是奉鄙国国君之命,向大王求亲,大人……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罢?”
孟嬴有些害怕,乳母很焦急,又不敢将孟嬴带离,只能伸手将孟嬴护住。孟嬴将小脸半埋在乳母的裙中,露出一只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惊怒的母亲。王后惊讶之余,显出了几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扫了一眼秦王与嘉太妃,谨慎地垂下了眼。
荀寅不再理会秦臣,扭头向着秦王,躬身求道:“请大王允我国之请,许嫁太妃,再结秦晋两国之好!”
荀寅的语气中隐隐露出威逼胁迫之意。秦王玉旒之后的脸僵硬得象一块铁板,他紧盯着荀寅貌似恭敬的身影,眼神若能杀人,荀寅早已死了不知几回了。
此时,须发花白的国相起身出列,向秦王行礼,恭敬地开口道:“大王,请大王准老臣一言。”
秦王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怒火,点了点头。
国相转身对着荀寅,郑重道:“嘉太妃位份尊贵、年岁已长、膝下又有长公主,不宜有另嫁之议。故晋君之意,并不相宜。”
荀寅微笑道:“太妃艳名闻于天下,在下今日亲见太妃风采,纵青春少女不能及也。年岁虽长……又有何妨?太妃自是尊贵,可……
荀寅扫了一眼秦君,含笑道:若是大王真心敬爱太妃,就更应为太妃着想才是。“
秦王冷冷道:“为太妃着想?”
荀寅笑了笑:“正是。孝子的礼敬……终是……难抚孀居孤苦,太妃正当韶华,大王……何忍?”
此语轻佻放肆,大为不敬。秦王等人齐齐变色。国相的胡须气得直抖。
嘉太妃又羞又怒,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微颤着嗓子道:“本宫乃先王之妃,自当为先王守节,绝无另适之理!你……你们!好生无礼!”
孟嬴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嘉太妃忙将孟嬴搂到怀里,低头忍泣。这一下,场面上越发难看。
秦王的脸色更差了,不过孟嬴这一声啼哭,多少倒让秦王找到了一个借口,他紧盯着荀寅,冷冷开口:“宫眷回避!”
王后反应极快,忙领着众宫眷向秦王屈膝致意,然后簇拥着仍拥在一起的太妃母女快步离去。
女眷离去,在场的秦臣说话便没了顾忌,更不客气起来。
太傅质问:“晋使冒犯太妃、惊扰长公主,这是一国使节应有的礼仪么?”
荀寅客客气气地回答:“各位误会了。在下奉国君之命,依礼求聘,绝无半点不恭之意啊!”
国相正言厉色道:“我大秦太妃,自有我大秦尊奉安养,何用他人多事?”
荀寅含笑道:“大人这话可错了。秦晋本是友邦,我国愿为秦君供养太妃,乃是一片诚心,怎说是多事?”
国相气急,此时人群中传来不疾不徐的一句:“大人这话的确是错了。“
荀寅等人一怔,扭头看去。
只见伍奢左手执节,于众使之中缓步而出,在众人不解和愤怒的目光中,走到荀寅身侧,右手轻掸了一下衣襟,然后再向秦王欠身行礼。
伍奢还是与在城门口时一般不疾不徐地开口:“在下楚使伍奢,本不应置喙秦晋之事,然听得晋使语中多有欠妥之处,不吐不快,还请大王宽谅。”
秦王对伍奢有所耳闻,知道此人因正派博学,颇有声名,见他花白头发、气度沉稳、语声沉徐,不由得心头一动,道:“贵使不必多礼,请讲。”
伍奢正色道:“在下以为,嘉太妃乃秦先景公所钟、现秦君所敬、倾国所奉,实国母之尊也,不但不应轻言另嫁,连一丝的不敬之心……都是不应有的。”
秦王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
伍奢继续道:“听闻晋使乃晋君倚重之臣,却只知奉晋君倾慕容德之意,却不谏阻晋君唐突冒犯之心,此晋使之过一也。”
荀寅脸色变化,冷冷道:“贵使未免管得太宽了,我国君臣,何用贵使批评?”
伍奢顾自继续道:“父母尊长,人子之大也。便是寻常人家,亦少有子女嫁母之举。大王至孝,世人美而颂之,此秦君治国之道也,岂可轻易弃之?只知结两国通婚之好,却不体察友邦君意民心,此晋使之过二也。”
荀寅沉下脸道:“此乃我秦晋二国之事,却关贵使何?”
伍奢微笑道:“非也,这绝非只是秦晋两国之事。”
秦王在玉旒后的目光一直在关注着伍奢,闻得此言,神情微微一动。
伍奢看看荀寅:“适才晋使说在下管得太宽,却忘了一件事。”
荀寅不由自主地问:“何事?”
伍奢朗声道:“嘉太妃虽是秦国之媳,亦是楚国之女!”
众人一怔,在场人等并无多少人知晓嘉太妃来自楚国,当下便有人面露恍然之色。
伍奢侃侃而言:“秦晋有通婚之好,秦楚亦是姻亲。秦君奉太妃数年如一日,既是秦君的孝悌之心,亦是秦楚两国友好的善意。故,嘉太妃一人而系秦楚两国,晋使只知求恳秦君,却未询问母家之意。此晋使之过三也。”
秦王的嘴角终于现出一丝赞赏的笑意,他再扫了一眼荀寅,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
荀寅怒驳道:“出嫁之女,再嫁又与母家何涉?贵使强词夺理,意在何为?”
伍奢朗声道:“于情,父母子女之情不应裭夺;于理,婚配嫁娶当皆大欢喜。如今夫家难舍、母家不晓,强词夺理的,却是何人?”
伍奢本就比荀寅高大,加上年纪与气度,气势上便足足压了荀寅一头。
荀寅怒道:“小小荆楚,不过是我国的手下败将,有何颜面与本使论长道短?”
伍奢呵呵一笑:“在下与贵使所论者,乃是情理伦常,贵使怎么扯到晋楚两国的恩怨上去了?”
荀寅神情一滞。
伍奢昂然道:“不过……贵使若想以一言不和便挑起战事,鄙国陈蔡之兵,平叛新胜,士气如虹,正愁没有仗打!”
伍奢毫不示弱地将节杖一振,节杖上鲜红色的绒饰微微抖动,甚是醒目。荀寅不禁为之气结:“你……”
眼看二人正做不可开交状,秦王突然开口:好了!
伍奢与荀寅闻言,这才转过脸来,齐对着秦王欠身。
秦王皮笑肉不笑地:“二位使臣真是宾至如归,毫不见外,将寡人嫁妹的婚典,当成了晋楚操戈的战场了。”
伍奢与荀寅齐声道:“在下不敢。”
秦王淡淡道:“既无此意,此事,也就莫要再提了。”
荀寅仍不甘心:大王,此乃我国……
秦王将手微微一抬,止住荀寅的话,冷淡地:“贵使莫要忘了,这是哪里。”
荀寅不由得一窒,只得恨恨剜了一眼伍奢,悻悻然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