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反目(二)
第六十八章反目(二)
*化蝶*
“师尊,今晚席间那么多人敬酒,您喝了不少,弟子想着您大概不太舒服,特意调了壶醒酒汤。”
“师尊,头还疼吗?弟子帮您揉一揉吧。”
“师尊,您上月教我的那套剑法,我已经大体参明白了,明日有机会的话,能否与我喂上两招,看看我究竟进境如何?”
“师尊修为高深,英明神武,下一任的仙门首座必定是您的,先让苍穹那凌霄老儿得意一阵子,待您攻玉心经大成,他如何能是您的对手……”
温不昧是曲闲的关门小弟子,也是曲闲金屋藏娇的娈宠,正使出浑身媚术,极尽招摇地勾引恩师。
“师尊……前些日子,阿昧得了个很有意思的灵笔,叫做红梅白雪,据说一碰到纸面,就会流泻出一丛丛的鲜红梅花,比那冬日里的梅园雪景还好看,阿昧生于南长于南,没见过这等绝美的景致,师尊能否画一幅给我开开眼?”
“师尊,没有画纸,也没关系,阿昧来之前刚沐浴过,手臂也很干净,不若就先……”
“好漂亮!那游方道人真没有骗我,真的落笔就能绘出红梅来!这一朵大些,这一朵小些,师尊,阿昧好欢喜,好想再看看,求求您了,再多画几朵吧——”
“啊,慢,慢一点……没关系,师尊,弟子只是有点痒,不碍事的,您画就是,不必在意我。”
“我只说这一次,你考虑好了,师尊攻玉心经已炼至最高阶,再往上一点,便要踏破虚空,天人合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再想上位?”
“是啊,百年来害得大家苦不堪言的,竟然就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还道什么他山之石,不可拿来攻己之玉,一个下贱玩意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大师兄,莫嫌阿昧说话直接,真等那糟老头子神功大成,你往后一辈子,都要给那他压着了,现在正是他冲关的大好时刻,心性不稳,稍有不慎即走火入魔,你此时不下手,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呸,靠着勾引师尊,与门派里修为最深的大乘境修士双修,怪不得他当年入门最晚,进境却最快,原来是走了这见不得人的路子!卑鄙下流,不择手段!”
一阵风吹来,迷雾像雨过天晴一般,倏地散去,再重现时,已是另一番情景。
“为什么?哈哈,你还问我为什么?笑死了,你道我真能看上那糟老头子?年纪一大把,老气横秋,床上也行一搭不行一搭的,有时候兴致上来,自己不争气,还得拿案头那根玉如意敷衍……”
薛朔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后脑,惋惜又歉意:“若烟侄女,对不住啊,大庭广众的,给你看这些脏眼睛的东西,薛叔叔也是一片好心,怕你受了这淫贼的欺骗。”
“……”
“大师兄,你不应该怀疑我的诚意,世上最想那老儿死的人,绝对非我莫属。”
画面香艳淫/糜,不堪直视,不论是无涯宗弟子,还是其他门派中人,都遮着脸颊,侧过目去。
“丢人,实在丢人,宗门之丑,莫过于此!薛长老,今日不将此贼清理门户,我等弟子心中的义愤难平啊!!!”
“登登登”叩响三下,一身如云紫衫的俊美青年斜倚在门口,乌发如瀑,他望着屋里的人,笑容讳莫如深:“大师兄,师尊半月前喝醉了,不小心与我吐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你有兴趣听听吗?”
“莫说阿昧本就是被逼无奈,不得不从,就算真是自愿的,也早就受不了这些玩弄,大师兄,你也是男子,将心比心,能理解吧?”
曲若烟仰起头,泫然欲泣:“薛叔叔,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
“别急,这不算什么。”薛朔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五指一掐,法决立变,那赤红血藤抖擞了两下,插得更深了——
曲若烟看得呆了,两只眼珠不会转了似的,僵硬地盯着迷雾中那翻云覆雨的人影,摇着头,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这不是阿昧,这一定不是他和爹爹……”
“谢礼?不用谢礼,你能杀了老头子,我最开心不过了,你听着,他的心魔井就藏在——”
“哦,你问有多惊?那我就这么说吧,这件事,足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让你成为万人之上,想做什么做什么,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行事。”
“呔,想想曲夫人当年可是位绝代女修,人称惊鸿剑,仙姿佚貌,剑法超群,老宗主与夫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夫人过世后十几年没碰过女色,谁知道竟竟竟被这厮给趁机了,这怎对得起已故的曲夫人?一世英名尽毁,一世英名尽毁啊!”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前几日还受尽尊崇的南无涯宗主,此刻就像滩被拍谢的蚊子血,晾在刷白的墙上,任人讨伐。
谁能想到那玉面君子温不昧,曾经竟然是这样一幅下贱的嘴脸?众人一时唾弃纷纷——
“不可能!!!”迷雾外,曲若烟猛地抓起一根红烛,狠狠扔了上去,然而前尘忆梦无形,并不会受外物干扰,那尚且燃着的蜡烛无所凭依,就沿着原本的轨道落下去,正打在温不昧脸上,如雪肌肤与火苗一撞,登时烫红一片。
曲若烟顾不及管他疼不疼,疯魔地挣开架着自己的弟子,箭步冲上前去。
“阿昧,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没有和哥哥说过那些话,你也从来没有害过爹爹!”她情绪激动,面容扭曲如鬼,十根细细的手指刺入温不昧肩头的大红吉服,仿佛铁钳子一般,要穿了他的琵琶骨。
与她相反,温不昧神色平静,好像感觉不到痛楚,抬眸望她的时候,眼中竟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他唇线轻提,像锐利的刀锋,一刀一刀,扎在接发妻子迟在咫尺的心口:“师姐,我如果说,我一直都是骗你的呢?你最喜欢的小师弟,曾经当着你母亲的灵位,爬上了你父亲的床,让那位大名鼎鼎的惊鸿剑娘子,眼睁睁地看着夫君与徒弟云雨,你说,她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很想杀了我,顺便也杀了她海誓山盟的好夫君?”
“……”曲若烟懵了,两眼空洞洞地张着,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温不昧继续道:“师姐,前尘忆梦不会骗人,你看到的都是真的,我睡了你父亲八年,终于套出了他心魔井的秘密,转头就卖给你哥哥,让他杀师弑父,登上了宗主的位子。事后,他本想第二日就杀我灭口,可怎奈夜里一回房,就见我坐在屏风后,衣衫半掩,发散于肩,手边放着的……就是当年勾引过他老子的那根红梅白雪。”
“你哥哥再是个六亲不认的狠人,他也到底是个男人。”
温不昧单手撑着地,轻巧地一扬头,伤重之下,倒生生添上了几分媚气,他指指自己的脸,微笑着说:“师姐,你看到了吗?这张脸,你喜欢,你爹喜欢,你哥也喜欢,你们全家……都喜欢,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他以为自己年轻力壮,就能收得我服服帖帖,可是呢?五年后,继曲闲暴毙,曲逍也死得不明不白,你猜,是谁做的?”
“我,我,我不猜,我不猜……”曲若烟哭着蹲下去,双手捂着耳朵,崩溃大喊,“我不猜,我不想猜,我死也不猜——”
“是我。”温不昧语声柔和,像哄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平平淡淡,“师姐,我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相信吗?你父兄都死在我手里,你最应该做的事,当是找我寻仇才是——”
“你骗人!!!”曲若烟厉喝一声,狠狠将他搡在地上。
“你胡说八道!!!爹爹最爱的人是我娘!是惊鸿剑温仪!不是你!娘死后,卧室里一切陈设都没有变过,都是她当年在时的样子!他怎么可能对你动心?他一生清白,怎么可能对自己徒弟做出那样的事!?爹爹,爹爹是练功出了岔子,操之过急,才不小心走火入魔丧命的,哥哥从小被他收为义子,孝顺尊重还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做出……他说过的,说爹爹对自己恩重如山,今生粉身碎骨不能报,我是爹爹的女儿,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子,他会保护我一辈子,他会,他会的!!!”
曲若烟吼完这些话,仿佛已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接下来像个哑巴一样,咽喉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泪水潸然,溪流一样浸湿了襟前的红衣,可她眼里的恐惧却如滔天烈焰,收也收不住。
“……”温不昧方才被她推倒,再小心谨慎,也碰到了后背扎着的魔刃,鲜血泵流,伤口霎时又深了几分。
他无力拔出那凶器,试了几次,银白色的鲛绡手套上染满了血腥。
见君如此,曲若烟惶遽之下,竟起了爱护之心:“阿昧,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天啊,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等着,我,我这就去给你找药。”
她手抖得厉害,撬不开指上的乾坤戒,几次无果干脆放弃,转过身,巴巴地去找淡定看好戏的薛朔:“薛叔叔,你那有金创药吗?阿昧,阿昧他受伤好重,神智也不太清楚,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对,他一定是疼疯了,我,我平时划破手指都想哭,他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受得了……”
曲若烟本就心智幼稚,此时骤然受了刺激,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薛朔居高临下看她,眼神轻飘飘的,像戴了张虚伪的假面。
“若烟侄女,事到临头了你还为他辩解,可见神志不清的不是他,而是你,你这般着急他,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薛叔叔,求您了!”
薛朔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见他不肯施救,曲若烟便转向下一个目标,跑到无涯宗二长老曲邈面前,扯着其袖子哀求:“曲叔叔,你那有药吗?借我一瓶,今晚就还你!”
曲邈面无表情,将袖子扯出来,双手负于背后,一言不发。
无法,曲若烟又去求三长老李无为,得到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
她泪如雨下,脸上的新娘妆全花了,不甘心地草草擦了一把,又奔向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一个……
半日前,这还是他们毕恭毕敬的宗门主母,可现在,他们没有一个敢违背薛朔命令,向她伸出援手。
承载数百人的礼堂,寂静无声,只有曲若烟一个人梨花带雨的乞怜声,多少双眼睛沉默而悲悯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淹没在暴风雨中的血蝶。
西边宾客席上,一道清冷的声线响起:“温夫人,我这里有药,你拿去吧。”
江岁寒。
他不顾身旁梅玉书不大赞同的视线,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青玉色的小瓶,走到对面无涯宗弟子聚集之处,亲自交至曲若烟手中:“苍穹派奚长老炼制的独门灵药,药到血止,治疗外伤再好用不过。”
“是你……”
没想到他会相助,曲若烟目露茫然,但很快,又爆出电闪一样的惊喜,接过药瓶,忙不迭地鞠躬道了一串谢,然后就风风火火跑到温不昧身后。
她囫囵倒出灵药,将那平日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像牛嚼牡丹一样浪费,剔透无色的膏体一触碰到伤口,原本汹涌喷出的血流,奇迹一般止息了。
温不昧阖着眼睛,梦呓似的轻声说:“师姐,你睁开眼看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入门最晚,爬得最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栽在叛徒手里,是命,没什么好怨恨的,事已至此,我也演累了。你听好了,我娶你,完全是为了无涯宗宗主之位,至于对你是否有过半分的情意,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一个筑基修为的傻子,只会做些幼稚痴儿的小玩意,时不时就发疯犯癫,毫无温柔小意,如果不是为了权势,谁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没用的女人……”
女子重情,饶是她只有十一二岁心智,也听不得心爱之人这样直白。
“阿昧,”曲若烟低低地唤他,语气中满是哀怜,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问,“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其实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对。”温不昧眼帘都没掀。
曲若烟哭道:“你就骗我一次,骗我一次不行吗?!”
温不昧轻轻摇头:“师姐,过去我骗了你那么久,是我的错,对不起,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因为有些事情,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当啷。随着他话音一落,曲若烟手中的药瓶掉在地上,她双手抱着头,故态复萌,脸没有埋下去,而是直戳戳地对着远方,一双瞳子空洞而僵冷,像是失了灵魂。
这是失魂症发作的前兆,自从十几岁从黑水村被救出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全好。
“师姐,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不如死了倒好些。”温不昧浅浅笑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是啊,死了好,死了好,还是死了好……”曲若烟无意识地呢喃几句,忽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礼堂外走去。
温不昧深吸口气,视线落在一旁,事不关己。
红色的廊柱中间,挂着红色灯笼,红色的灯笼下,铺着红色的地毯,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姑娘,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上面,直通向礼堂大门。
大门外,玉京峰奇峦叠嶂之间,灯火通明。
江岁寒一把拽住她的腕子:“温夫……曲姑娘,旁人做下的恶事,本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拿来惩罚自己,毕竟活着才有希望。”
“?”曲若烟转头看他,目光很奇异,分明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看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你是谁,我的事,要你管?”
江岁寒:“……”
曲若烟忽而粲然一笑:“对了,哥哥说他给我扎了花蝴蝶风筝,还在前面校场上等我呢,你抓着我,是也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一瞬间的变化太过诡异,像喜怒无常的人偶娃娃,上一刻还哭哭啼啼,下一刻就笑得阳光灿烂。
不像个活人。
江岁寒后背有些发寒,扣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娘会给我唱童谣,爹就坐在大树下看,他做什么都可厉害了,放风筝也是,有时候,风筝放着放着,他还会来给我和哥哥亲自指点几下,那风筝就会飞得很高很高。”
曲若烟轻快地道:“放风筝好玩啊,若烟最喜欢放风筝了,看花蝴蝶飞在天上,比我自己御剑的感觉还快活,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变成一只花蝴蝶,飞出去,就再也不回来啦!”
她蹦跳着奔出去几步,不料却被身上繁琐的凤冠霞帔绊了一下。
曲若烟低头去看:“这是什么衣服?好麻烦,穿成这样还怎么变蝴蝶,不行,若烟不要穿,若烟不要穿……”
她喃喃自语,胡乱解着胸`前的喜服,越解越没耐心,后来干脆改成了撕,将那寸缕寸金的绸缎撕成一条一条,凌乱地扔在地面。
听着那刺耳的裂帛声,众人噤若寒蝉。
曲若烟疯了,她终于是彻底疯了,再镇多少张太上忘情符都没有用。
不过短短一盏茶,她就将一身厚重的喜服撕成了短打,露着光溜溜的一双玉臂,轻轻巧巧地跑出去。
去做蝴蝶了。
曲若烟到得门前,没瞧见那半尺高的门槛,忽被绊了一跤,俯面摔在大红的地毯上,再也没起来。
一个时辰前,她被夫君牵着从那走进来,如胶似漆,神仙眷侣;一个时辰后,她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在那摔倒,香消玉殒,一了百了。
自始至终,她的夫君没有看过她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