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前尘(五)
第七十五章前尘(五)
*乌桓白梅*
那年,江岁寒十五岁,第一次独自下山除祟,经验不足,被人家算计了。
晦暗潮湿的洞穴中,他被鬼修封了灵脉,扔在墙角,一根荆棘丛生的链条缠在他左脚腕上,血肉模糊,伤入筋骨。
江岁寒是偷偷下山的,没有给任何一人留信。
就像凡间十来岁的少年人总有些小任性,江岁寒也一样,常年生长在师尊师兄师姐的羽翼下,他纵使无情,也有了叛逆之心,渴望不依靠别人的帮助,自己做成一件事。
可是,剑法再妙,也抵不过天真年少。
江岁寒靠在黏腻的石壁上,鼻尖充斥着死人死老鼠的腐臭味,万分后悔,回山途中不该去救那个看起来很可怜的老婆婆。
“咳咳咳……”一阵行将就木的咳嗽声响起,伛偻的身影从洞口月光处走来。
“小道君,你还好吗?”那邪修桀桀地笑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从黑暗中探出。
“……”江岁寒厌恶地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闭眼假寐。
话音戛然而止,山洞里陷入一片死寂。
邪修笑眯眯道:“小道君,怕什么,婆婆又不会吃了你,只是和你双修罢了,你只要乖乖的,婆婆绝不弄疼——”
“……”江岁寒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
脚腕上的枷锁是条诅咒鬼藤,稍一动作,荆棘便长长了几分,江岁寒此时还不像后来那么能忍痛,顿时疼得脸色煞白。
“瞧瞧,这么好的根骨,这么好的皮囊,万里挑一。”邪修走上前来,干枯的手指勾上他的下巴。
“我抱你吧。”玄衣男子微微一笑。
玄衣男子容貌平凡,并无亮眼之处,但身上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从容,让人一见折服。
“你做什么!”江岁寒提高声音,震惊地看着原本纠缠在自己脚腕上的恶毒诅咒,一点点爬上了他的手背。
玄衣男子紧张道:“怎么了,弄疼你了?”
玄衣男子捞住他,莞尔道:“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玄衣男子沉默一阵,二指放在鬼藤之上,灵力溢出。
玄衣男子没回答,只是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他左脚上的鬼藤枷锁。
“你是谁?”他看了眼躺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邪修,惊愕地问。
“可是弄到你身上,你就不痛苦了吗?!”江岁寒急着就要站起来,奈何恶诅虽除,脚伤依旧严重,猛一使力,险些歪倒在地。
“唔……”江岁寒疼得发抖,呻/吟声出口一半,又倔强得咽了回去。
他垂眸撇了下江岁寒伤重的脚腕:“不能走了吧?”
江岁寒抿紧嘴唇,红着眼,摇了摇头。
那触感像夏天放了三日的剩饭,令人作呕,江岁寒一个激灵,狠狠地往墙角里靠。
江岁寒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忍不住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面前竟是换了一个人。
“消除恶诅的过程很痛苦,你受不了的。”玄衣男子淡淡道。
左右犹豫,江岁寒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不要。”江岁寒想都没想就拒绝。
“?”玄衣男子不解,轻轻挑起一边眉梢。
江岁寒低着头,尴尬道:“你,你还是背我吧,抱……太奇怪了。”
抱的姿势,既太过亲密,不适合两人的关系,又显得他太过娇柔,不像是修无情道的剑君。
玄衣男子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了然笑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着,转身弯腰,将后背要害留给了他,江岁寒稍作踌躇,就磨蹭着上去了。
洞外夜已深,几点疏星挂在天上,明灭交错,玄衣男子背着他,从荒山野岭往下走去,一路无言。
终于,江岁寒先绷不住了,小声问:“恩公,你叫什么名字?师从哪门哪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日后该怎么找你报恩?”
“不用报。”玄衣男子语气平顺,听不出半点情绪,“今日我救了你,以后就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江岁寒倏地攥紧他衣襟。
玄衣男子却道:“人世险恶,人心难测,答应我,以后再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了,好吗?”
“……”江岁寒很不满他这种不正面回答的态度,故意拗着道,“不好。”
玄衣男子失笑。
见他依旧这样,江岁寒微微有些恼:“你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来管教我?”
玄衣男子语声柔和:“我不是管教你,我只是有点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玄衣男子默了默,叹息,“修道者生逢盛世,当隐于山水,韬光养晦;身处乱世,必力挽狂澜,护佑一隅,我怕你太过执着,反倒伤了自己。”
江岁寒将他这句话反复咀嚼了几遍,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但细想又想不起来。
罢了,修真玄门不都讲的这一套,觉得熟悉也正常。
江岁寒道:“你若真放心不下,就告诉我你是谁。”
玄衣男子笑了笑,说:“我识得你师尊,是他的故人。”
就这样?江岁寒很不满意,
此人莫名其妙出现,先是代他承受恶诅,后又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偏偏就是不说自己是谁,江岁寒不悦,挣扎着想要下来。
“等等,你看那是什么。”
闻言,江岁寒抬头看去,只见前方小山坳里,长着一片雪白的梅林。
梅花淡雅,梅香幽微,藏在月色清浅的山坳中,与世无争,仿佛桃源。
玄字男子一扬手,一枝白梅就自动从树枝上折下,乖乖飞入他掌中,他递给江岁寒:“怎么样,漂亮吧?”
“……”江岁寒正跟他闹脾气,心里觉得好看,嘴上也不会承认,讪讪道,“山中野梅,比无妄峰上的差远了。”
见他不接,玄衣男子将那梅枝抛开,似笑非笑的神情里,明显写着不敢苟同。
“难道不是么?”江岁寒不依不饶。
玄衣男子微笑点头:“我以为,人间最美的梅花,在钱塘灵隐寺。”
“?”江岁寒一怔,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心想怎么可能,仙山苍穹温养出的梅花,会不如区区凡尘?
“我才不信。”他小声嘟囔着,双手却将对方搂得更紧了。
江岁寒自小清冷,不爱与人接触,和师尊师兄师姐都没多亲昵,今夜偏生稀奇,很依赖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玄衣男子步子不慢,但很稳,即使背了一个人也没见丝毫偏颇,江岁寒随着他的步伐,身子一起一伏,渐渐生了困意。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在山下城镇的较淌症哩医馆里。
“醒了?”玄衣男子坐在床边,手执调羹,搅着碗里的清粥。
江岁寒揉了揉眼,意识慢慢回笼,猛地一掀被子,见自己的左脚腕上,厚厚地包了一层纱布。
“你帮我包的?”他神情呆滞。
“嗯,昨夜你睡得像只醉猫,我就问大夫要了些治外伤的膏药,给你敷上了。”
玄衣男子舀了一勺粥,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自然地给他递过来:“啊。”
他哄小孩一般的态度,成功让江岁寒心生逆反,玉白的小脸红了红,说:“我自己来。”
“好。”玄衣男子应得顺畅,端碗的手却岿然不动。
江岁寒坐在床头,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怂包地败下阵来:“算了,你想喂,你就喂吧。”
玄衣男子笑了,似乎欣慰于他的懂事,举着调羹,一勺一勺给他喂粥。
粥是素粥,没加任何点缀,纯由小米熬就,但火候稠稀调得刚好,刚好就是江岁寒喜欢的程度。
他平时很少喝粥,现下,也听话地一口一口全吃进去了。
一碗粥见底,玄衣男子将调羹放下,转身欲走,江岁寒伸手拽住他。
“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来见我了吗?”
少年白衣白发,冷心冷情,可在问出这句话时,浅茶色眼眸中动荡着希冀。
玄衣男子眼睫微垂,没甚感情地说:“嗯,不会了。”
“为什么?”江岁寒又一次问。
玄衣男子没说话,手臂一抻,袖子从他手中滑落。
江岁寒急道:“你若不来见我,我就把自己送到邪修手里去!”
“你……”玄衣男子睁大眼,诧异至极。
江岁寒攥着被面,轻轻地喘了口气:“如果不是你,昨晚我就,就……”
玄衣男子回身来,抬手摸了摸他头顶:“都过去了,别想太多。”
江岁寒被这般抚着,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数年来无情道修习,好像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几近疯狂地想,让对方多陪他一会儿。
“你说钱塘灵隐寺的梅花好看,我不信,除非,你摘一枝给我看。”
江岁寒语气冷淡淡的,丝毫不给对方转圜之机,自顾自道:“三日后,子时三刻,我在乌桓城门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