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前尘(七)
第七十七章前尘(七)
*错不在你,别哭*
苍穹派正殿,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师尊,他为什么要屠乌桓城,仅仅是因想杀,所以就杀了吗?”
“小五,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凌霄真人面沉如水。
江岁寒直视着他,没有一点偏颇:“我不明白,北冥君能救我,为什么容不下苍生黎民,难道,我不是其中之一吗?”
他执拗追问,不达目的不罢休,凌霄真人沉吟少顷,二指一弹,祭出一缕暗红的火苗。
“你感受一下,与之前他救你时的魔息,可有区别?”
江岁寒小心地接过那缕魔息,攥在掌心,细细感受,只觉一股炽热的力量从中发散,流入他的经脉识海。
很温暖,与那夜北冥君为他除去恶诅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本命魔息,天魔族除了本人,连道侣子女都不会轻易给出的东西。”
“……”江岁寒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牙咬着下唇,渐渐用力,不多时,舌尖就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正是。”凌霄真人肃然点头,“天魔与人族的平衡,几千年来第一次被打破,绝无转圜余地,为师已告知仙家诸门,今夜子时于乌桓城埋伏,布五雷正法大阵,穷整个正道玄门之力,将魔祖北冥一网打尽!”
“他……”江岁寒瞬间萎了,垂下眸,攥紧拳头,用小得不能再小,比蚊呐还卑微的声音道,“北冥君说,钱塘灵隐寺的梅花漂亮,我不信,让他摘一枝来……今夜子时相见。”
“他会来的!”不等凌霄真人说完,江岁寒倏地站起。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天方夜谭。
凌霄真人反问:“那若是不杀他,便由着他带领百万天魔屠我人间?”
山上日间又下了一场大雪,到夜晚时,银装素裹,皑皑如云,山峰连理间,尽是扫雪的弟子,抱着一人高的扫帚,有说有笑。
·
围剿魔祖的计划是秘密,除苍穹派掌门长老之外,无人知晓。
魔祖北冥,会为了陌生少年一句任性之言,不惜万里驱驰,星夜赶来赴约?
凌霄真人听了,淡淡一笑:“的确,曲宗主与为师说这事时,为师也曾考量过,但是,如果今夜北冥君真的再临乌桓城,那便是人证物证俱在,确凿——”
如将要过去的一整个冬季,苍穹山上下,沐浴在沙沙的扫雪声中,和乐融融。
“是,师尊。”江岁寒阖上眼,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几乎站立不住。
凌霄真人挥袖将那魔息召回,看着少年眉宇间隐隐流转的伤痛,不无叹息地道:“北冥君受伤了,伤势不轻,需要屠杀生灵,养魂疗伤,纵观六界,人魂最具灵性,也最聚集易得。你方才看的,是无涯宗宗主曲逍在乌桓城发现,以他本命魔息写就的魔咒痕迹,如无差错,事发十二时辰之后,北冥君会再临乌桓。”
前者困惑地蹙眉:“小五,你怎能这般确定?难道是三天前,他与你透露过什么?”
他的话掷地有声,犹如金石,震在江岁寒耳畔,不啻晴天霹雳。
“十二时辰之后……”江岁寒喃喃,忽然,惊诧道,“那不就是大约子时三刻?!”
“小五,你相信吗?”三尺外,凌霄真人认真和蔼地看着他。
江岁寒无言,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师尊,单凭一缕魔息就定罪,未免太草率……”
江岁寒脑子很乱:“师尊,北冥君统领天魔众,若是杀了他,那天魔众岂不是无人管束?”
凌霄真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小五,今夜你就不要去了,安心待在殿内打坐,此劫是真是假,是成是败,很快就见分晓。”
终于,他颓然地泄了气。
落霞峰主殿,江岁寒独自一人在殿中打坐,姿态端方,脊背笔直,面色凝霜,唯有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眼睑,出卖了他此时内心的不安与煎熬。
江岁寒的魂魄,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药香缭绕的医馆,一半在哭声不绝的义庄。
他无法判断,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
江岁寒慢慢睁开眼,视线落在殿门外一望无际的雪峰,怔然入神。
他是修道者,理应以苍生百姓为友,邪魔外道为敌,凡人有难,他第一时间就得拔剑出鞘。
一如那人所说,生逢盛世,当隐于山水,韬光养晦;身处乱世,必力挽狂澜,护佑一隅,可是……
江岁寒手掌探下,轻轻握住左脚脚踝,三天过去,那里的伤已经好差不多了,雪白的纱布厚厚裹了一层,裹住了当夜温暖如炬火的触感。
那夜不知怎么回事,他睡得格外沉,就连北冥君给他上药包扎都毫无知觉,深夜的医馆里,只有他二人,共处一室。
“……”
江岁寒修无情道,七情冷淡,五感不明,对他人的触碰本不该有多大记忆,可偏偏这里,烫得他心绪紊乱,脸颊发红。
不,不对,他晃晃头,告诉自己越界了,慌张地垂下眼,双唇颤动,磕磕绊绊地念起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待他念完,已快一个时辰过去。
窗外万里无云,月上中天,熙攘吵闹的扫雪声和人语声,渐渐都歇了,偶尔有厚重的雪块压断树枝,啪嗒一下,在寂夜里分外清晰。
亥时要过了。
江岁寒这么想着,冰冷的手指蜷起来,戳破掌心皮肤,恍然不觉。
三千里,以他的修为,就算遁光,也要花好久,如果他现在不走,就真的赶不上了。
江岁寒盯着几案上的淬灵沙漏,细数着砂砾一点一点,马不停蹄地倾泻下去,心中的迫切与煎熬,无端被放大数倍。
他暗想,北冥君若真的养魂疗伤,为什么不把乌桓城屠干净?偏偏要留下一群人,任他们去指认。
再者,他既布下魔咒养魂,为何不把痕迹做绝一点?刚事出没多久,就被曲逍发现,连夜告到凌霄真人这里。
那缕本命魔息,可能真的不属于北冥君自己。
思及此,江岁寒身子一震,一股阴寒之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会不会是有人听到了他与北冥君的三日之约,刻意伪造出了这场以养魂疗伤为目的的屠城?
这想法太过可怕,牵连局中不知多少人性命,江岁寒无暇细思,给凌霄真人传讯,传音符只明亮了一瞬,就风中残烛般熄灭。
他这才想起来,五雷正法大阵,引天力诛邪,凡在阵中之人,皆隔绝于外界。
今夜大阵若成,必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不是魔祖殒命,就是正道惨亡。
江岁寒慌了,手中的传音符飘落,轻悠悠地触到灵灯,赤红烛火卷住符纸,须臾,就化成一抔灰烬。
他夺门而出,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遁光疾行,那遥遥三千里,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远在天边。
他赶到的时候,子时三刻已过。
“师尊!!!”江岁寒踉跄地跌在地上,遁光过速带来的冲击,几乎将他的双膝废去。他不顾疼痛地爬起,衣衫下摆被血染透。
“师尊,有人设局,引你们入套,不要上当!!!”
江岁寒咽喉喊破了,最后一个字告罄之后,实在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星星点点地溅在衣襟上。
前方一里外,劫云密布,金色璀璨的天雷,将乌桓城前的旷野尽数笼罩,几大门派的执掌者共御外侮,分列于五雷正法大阵的八方位置。
雷鸣电闪,天地震颤。
劫云下,北冥君盘膝而坐,微微仰着头,姿态从容,眉目平静,仿佛不是在赴死,而是等待一场,意料之中的审判。
没有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天魔众,他的膝头,只横着一根细长的梅枝,像是刚摘下,花开葳蕤,犹带露水。
听见喊声,北冥君回过头,望见那雪衣白发的少年人,脸上泛起慰然的笑。
江岁寒语无伦次,跪在漫天雷劫的结界外,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你反抗呀,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魔祖吗?!你的百万天魔众在哪里!都召出来呀!!!“
劫云下的人,朝他轻轻摇头。
江岁寒睁大眼,忽然有些明白,或许凌霄真人说的不全是错的,北冥君真的受伤了,且伤势不轻。
天魔众,他不是不想召,是不能召。
江岁寒脚下一跌,不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像三日前那样,一言不发,微笑地着看他,目光一错不错。
隔着眼泪看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江岁寒再开口时,几乎失声。
“不是的,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引师尊来杀你,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我没想到会这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害你,真的没有……”
想起死寂空荡的乌桓城,和白日里义庄陈尸的情形,江岁寒颤巍巍抱住头。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乌桓城百姓可能不会遭屠,北冥君也定然不必含冤,一切都平和如初。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人,为他一句戏言,万里折梅相送。
江岁寒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这一生,由无情入道,虽年少,不识情为何物,然刻骨痛楚,一分不会少。
遥隔天堑,玄衣男子朝他动了动唇,虽不能闻声,却读懂了意思。
错不在你,别哭。
江岁寒狠狠一哽咽。
安慰他别哭,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好像心头最脆弱的地方,猝不及防被插了一刀。
几个时辰前,凌霄真人问他的那个问题,江岁寒终于有底气回答了。
“师尊,我信,我真的信。”
他额头抵着结界,哑着嗓子嘶声道:“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泪水顺着银色的结界滑下来,无声落入泥土,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比杯水车薪也不如。
这一夜,少年亲眼看着他喜欢的人,灰飞烟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