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如星如月
第八十七章如星如月
沿着焦黑的楼梯,元识蕴小心翼翼地抬脚朝着最高楼而去。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焚烧味,哪怕经过几十年的变迁也不能完全消失殆尽,元识蕴下意识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一百一十二级、一百一十三级……
四周除了他的脚步声便再没有任何声音,他默默在心里数着楼梯的阶数。
“滴答滴答……”仿佛有水滴声在耳边荡起一圈沉重的回响。
下雨了吗?
元识蕴下意识抬眼一看,天色灰蒙蒙的,虽阴郁,但并没有下雨。
他警惕地留在原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一瞬间,整个楼梯寂静如死水。
错觉吧。
他又看向少女的脸,只见眼纱遮面,即便不能看清楚她的模样,元识蕴也不会怀疑她的容貌何等美丽。
而先帝,名叫元赪玉,寓意为太阳。
元识蕴抬脚走了过去,拾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珠履。少年垂眼端详着手上的东西。
画上,少女坐在水榭中,怀里抱着琵琶,纤手按弦,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她身上衣衫繁复华丽,上面绣着大片的蜀葵,翩然拂动,灿然若金,堪比天上仙女的羽衣。
那珠履玲珑小巧,不盈一握,鞋面用的是水火不浸的火鼠皮,上面用细细金丝绣出了一朵清露摇曳的水仙。
可元识蕴莫名有种可怕的感觉,嘉毓公主,就像一个被人精心打扮的磨喝乐娃娃。
象牙为底本是一种酷刑,因其质地硬,又冰冷,上面还悉心地铺上了好几层柔软的小羊皮。
元识蕴不由得想,明明为嘉毓公主铸了一个精美的牢笼,剥夺了她的自由,却为何又这般煞费苦心给予她独一无二的恩宠?
这究竟是欲望,还是爱意呢?
他绕过断墙,来到厅中,眼前景象更是让他目眩神迷,珊瑚玉树、象牙珠履、玛瑙玉床、水精屏帘比比皆是,凌乱地散落一地,无人收拾。
元识蕴走马观花地看着,不自觉想起一些记载:嘉毓公主怕暗,最喜欢明亮的光,先帝便用千百盏长明灯为她营造了一个明光烂漫的世界。
元识蕴径自爬上了最高楼。他胸口闷得厉害,这里便是火势的源头,空气中的焦臭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般跟在元识蕴身后,慢慢爬上了烧得扭曲的房梁之上。
迎着微弱的日光,他的影子拉长在楼梯背后,却没注意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沿着长长的楼梯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爬行,四肢怪异而扭曲,像是暗夜狩猎的蜘蛛。
嘉毓公主,名叫元望舒,寓意是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里应该就是嘉毓公主自焚的地方——她的闺房,元识蕴本以为这里奢靡更甚厅中百倍,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反而非常素雅。
这种鞋的形制从未在宫中出现,或许,是先帝为了嘉毓公主特制的吧。
鞋面边缘缀满了细细的珍珠,珍珠虽然小巧,却颗颗莹润、光泽通透,是极为上好的南海明珠。
他放下象牙珠履,继续朝着前面而去。
元识蕴又忍不住想,和先帝侯服玉食的奢侈截然不同,嘉毓公主对物质的欲望几乎淡薄。
只见漆黑的墙壁虽然已经焚成了断壁残垣,可是还有残余的兰椒、间杂琥珀屑。椒房饰墙,那是皇后才配享有的尊荣。
他的目光游移间,忽然落到一副画上面,那上面隐约是一个抱着琵琶的妙龄少女的模样。
即便经过了一场浩大的火灾,这里依然处处散发着珠光宝气。
或许还是欲望居多吧,元识蕴眼中逐渐露出一丝讽刺。
可先帝不会想到,她最终却在一片明光烂漫中葬身火海。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越美丽,便越容易招来觊觎。
散乱的水精帘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一盏盏仙鹤形状的烛台,鳞次栉比陈列于两旁。烛台里是燃不尽的人鱼膏,不知用什么法子熄灭了,冻结成一团漆黑的硬块。
他扫眼向墙壁上望去,看到上面有一个焦黑的琵琶轮廓。嘉毓公主善琵琶,可她房里的琵琶却普通得无法从火灾中幸免于难。
元识蕴依旧无知无觉,穿过长廊,他来到焦臭味最浓郁之处,停住了脚步。
元识蕴瞬间心跳如雷,先帝善美人丹青,这副画或许就是先帝亲手所画的嘉毓公主像。
金屋藏娇、何等奢靡。
只一张玛瑙床、一副青玉案、一对火鼠裘坐毯,一眼就能扫完布局。
阴暗的走廊显得森冷可怕,像是墓宫。
元识蕴心里冒出一种强烈的荒唐感来,先帝冒着天下大不韪,擅自将嘉毓公主囚、禁在停烛楼,当作禁、脔,想必便是看上了她的美丽。
可是当他的眼神继续落在最底下的一行小字上时,那种荒唐感被一种奇异的震撼取代,上面写的是——
哪怕锦衣玉食如元识蕴,也不曾见过这么多宝物都堆在一起。
元识蕴摇了摇头,又抬头大致数了数,还有十来阶就要到了,他不再理会,继续朝着楼上而去。
元识蕴连忙凑上去细看,只见那画材料特殊,以水火不浸的松油布为底,使用了特殊的颜料,即使在大火中也依然幸存。
可是当元识蕴看到眼前的摆设,还是愣了一下。
月暂晦,星常明。
日月本不能同存在,而星月却能长相伴。
先帝在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会想着什么呢?
正当元识蕴想得出神之时,一种有别于烧焦味的腥臭味铺天盖地而来,房梁上,一道黑影一跃而下,死死压住了元识蕴。
怪物看起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长发如同浓密蜷曲的海藻,铺在赤、裸的背上,四肢扭曲如蛇,背脊、脚踝处布满了红线缝合的痕迹。
元识蕴在一片沉闷的窒息中艰难睁开眼,却对上怪物空荡荡的眼眶,像一对黑漆漆的洞穴。
元识蕴惊骇不已,这是什么!
身上的触感粘腻而恶心,像是白花花的猪肉,元识蕴困兽般剧烈挣扎起来:“别碰孤!”
怪物的声音似哭似笑,好像有无数个少女在同时说话:“找到你了啊!找到你了啊!你身上有他肮脏的血!啊啊啊,哈哈哈!都是他!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难道,这个怪物是冲着他来的?
怪物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四肢扭曲地缠绕着他的脖颈,元识蕴顿时喘不上气来,他意识模糊之际,只听见耳边的女声凄厉又怨毒地控诉着:“啊啊啊,陛下,你害得我好苦啊!”
元识蕴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强烈的不甘和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嘶吼出声:“救……救……孤!”
忽然感觉整个世界变得不停旋转、颠倒错乱,像是走马灯一样流转。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
“呜呜呜……”
怪物好像长了千百张嘴,不停发出似笑非笑、似泣非泣的怪异声音。
元识蕴被这可怕得声音震得七窍流血,眼睛更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血流如注,糊住了他的眼睛。
“铮……”一道清澈的琵琶声乍然响起,好似月亮坠入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些怪异的声音尽数淹没在静静的月潮之下,瞬间退散。
温柔的、圣洁的光水波般抚弄着元识蕴的眼角,元识蕴感觉到身上一轻,怪物像是猫见了老鼠,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一瞬间逃窜入阴影中,再也不见踪影。
元识蕴努力睁开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温暖的白光中,一名身着五采羽衣的少女怀里抱着琵琶,步步生莲地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少女双足赤、裸,白皙如玉,身上的金钏叮当作响,宛如天籁。元识蕴怔怔地看着少女,心里的震撼宛如阵阵春雷。
他忍不住喃喃:“迦陵频伽……”
一种强烈的顶礼膜拜的冲动和巨大的惊喜攫住了元识蕴,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可惜,少女仿佛看不到他一般,目不斜视地走过焦黑的地板,没有留下丝毫的脚印。
那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美丽绝伦,却也冷清淡漠、无情无欲、高高在上。
就在少女与元识蕴擦身而过时,他看到她背后的羽衣飘荡如同翅膀,他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少女忽然如同一阵霞光,隐入画卷中。
整个停烛楼恢复阴暗。元识蕴怔怔凝视着嘉毓公主的画像,生出一种是梦非梦,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感觉。
可是,胸腔剧烈的心跳声分明告诉他,一切真实存在过。
“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迦陵频伽,此云美音鸟,或云妙音鸟……其音和雅,听者无厌。”
那少女,是嘉毓公主、是迦陵频伽,也是妙音天。
欢喜、虔诚、痴迷、魔怔,各种光怪陆离的情绪涌上了元识蕴的心口,喜悦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眼眶生疼,元识蕴却还是固执地睁大了眼凝视着画卷,直到疼痛席卷全身,昏迷前,他还固执着攥紧了拳头,好像这样,他就捉住了遥不可及的东西。
年幼的元识蕴,因这一眼,就生出了妄想和心魔。
幻象中,青年元识蕴看着昏迷过去的自己,眼睛如同焚着灼灼火焰。幻象潮水般散去,他的心脏始终鼓噪如蝉鸣。
“元识蕴……”
一道黑纱的影子忽然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带着妩媚的笑声。
元识蕴看着娟娟而来的女人,姿态妖娆,像是一条神出鬼没的毒蛇,附耳在他身处冰冷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所求的,如今近在咫尺。只差一点,你就可以,愿望圆满。”
女人鬓边的扶桑花洁白如雪,而她黑纱下的脸庞却是狰狞可怖。
元识蕴冷声道:“你是谁?”
女人笑声更加妩媚,“我啊,你可以叫我……玉妃娘娘。不过,我另一个身份却是,雪罗刹。”
“师姐。”
萧妙音冷汗涔涔地从梦中睁开了眼,寻着声音望去,却看到白发“少女”像是一只温顺的白猫伏在床边,手指温柔地拭去她额头的汗水。
“陆师妹?”感觉到陆观泠手贴在自己额头上,萧妙音避之不及,微微偏头。
她迟疑地“看”着陆观泠,“你怎么在我房间?”
看到她躲避的样子,陆观泠眼睫忍不住垂了下来,眼里扭曲的痛苦和戾气一闪而逝,阴暗的影子里,饿鬼道沸水般翻滚着。
明明,昨晚带给他那样的极乐。现在又要疏远他吗?
他的师姐,究竟还要让他怎样百般痛苦呢?
“陆师妹?”萧妙音像是察觉什么,声音不自觉发抖。
片刻,他又若无其事般又望着萧妙音,像是要把她看穿:“师姐,你今日好像睡过头了,我特意来叫醒你,准备一下,我们要去寿阳殿拜见太后娘娘了。”
萧妙音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单,“我知道了。”
说着,她便要下床,脑子却昏昏沉沉的,整个人摇摇欲坠。
昨晚的梦,实在太离奇了。
萧妙音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陆观泠伸手来扶她,却被她刻意避开,她扶着床柱,欲盖欲弥地转移话题:“对了,陆师兄呢?”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因为她感觉到陆观泠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兄长先过去了。”
萧妙音不知道再说什么,默默穿好了衣服。
她想,好不容易让小毒物情绪变得稳定了些,她不应该因为一个梦境刻意疏远他的。
哪怕,那个梦境是真的。
一想起梦境,萧妙音心里不自觉顿时像是被细细的针刺了,疼得毫无痕迹。
她又望向看着她穿鞋的小毒物,她忍不住微微将脚踝藏在裙底。
她的逃避没有逃过陆观泠的眼睛。
“陆师妹。你先在外面等我吧,我马上就好。”
像是怕他反悔,她的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好不好?”
她总是这般胜券在握,用无形的绳索将他这头疯犬制衡。
陆观泠喉咙一阵发紧:“好。”
待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萧妙音长吁了一口气,来到镜前梳妆。
她的视力还没恢复,视线模模糊糊的,望着镜子里的人,恍惚像是另一个人。
以往很多东西,萧妙音都不愿深思,可是,此时此刻,萧妙音却忽然想起,自己在陆府的时候,心口曾经被断厄穿透过,然后,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才醒来。
她顿时觉得手脚一阵冰冷:断厄的威力不容置疑,按理来说,她应该活不了了。
为什么?她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唇瓣被另一张柔软冰冷的唇亲吻了。
那时候,小毒物,为什么亲她?
“因为他爱上你了……”梦境里,系统的声音没有半分情绪。
她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螺钿犀角梳,尖锐的螺钿不慎划破了手掌的肌肤,一道纤细的血液小蛇般沿着手掌钻入她的衣袖。
她怔怔看着,满心诧异,奇怪,她怎么不痛?
门忽然被推开,手中的梳子被陆观泠瞬间夺走,他的语气有些狠厉:“师姐,你又受伤了。”
萧妙音好像伤的不是自己,愣愣的:“我……”
可看着“少女”同样受伤的手掌,萧妙音心里像是被明亮的闪电照亮。
她忽然仰着脸,澄澈的琥珀眸将他彻彻底底收容,她问:“陆师妹,我手受伤了不方便,你可以帮我梳头吗?”
一瞬间,像是交错了无数的空间的光阴,萧妙音脑中忽然出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撒娇般问她:“阿姐,帮我梳头好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