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不识卿面
第八十八章不识卿面
寿阳殿外,满庭的春树杂花。一些宫女太监守在殿外,安安静静地侍弄花草、洒扫厢庑。玉阶旁,桃花初绽,春光薄之。
殿内,太后在召见捉妖师。
青年长身玉立,不卑不亢:“草民拜见太后娘娘。”
门外隐约传来柳莺轻啼声。
孙静之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寿阳宫这么热闹过了,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陆观寒,静静穿过回廊,看着并肩而来的“少女”。
她看到,其中一位紫裙少女梳着飞仙髻、眼纱遮面,身姿轻灵而纤细。
孙静之栗色的瞳不由得轻轻震动了一下。
这个少女……那是不是说明和她在一起的是……
她心口难得狂跳起来,忍不住又望向了她身边的白发“少女”。
一瞬间,像是穿过了无数个梦魇,再惊醒已是恍若隔世、沧海桑田,她的视线定在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中。
萧妙音有些发愣,忍不住仰起脸来,“望”着那个曾被元赪玉放到心尖上的女人,一种不由自己的酸涩涌了上来。
妙音曾了解到,程将军生前与嘉毓公主交好,两人互为知己。大越从来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是嘉毓公主的支持,才让程逐双当上了将军,而程将军如今的执念,想必正是嘉毓公主。
这样也好,她如今已经老去,他若是记得,反而更残忍,会将她的骄傲击败得溃不成军。
孙静之的目光落在萧妙音身上,意味不明,又道:“这次,哀家找你们并非为了程将军的事,而是有另一个任务要交给你们。”
少年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同锋利的剑。
孙静之笑吟吟道:“寻找程将军遗体的任务,便是哀家的主意。”
孙静之笑了起来:“哀家并非兴师问罪。哀家只想觉得,程将军本来已经身殒,这人世间已经和她没有半分牵连。却因为一抹执念,选择流连人世间,很是可怜。”
萧妙音立刻意识到,难哄的小毒物又不知道怎么不开心了。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连忙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将自己的手掌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少年的眼忽然一瞬间沉默死寂,他长睫半垂,说出的话像是用尖刀剖析自己,带着几分鲜血淋漓的痛快:“知道又如何?孤心里很清楚,孤从来不配。”
她们之间,是属于女子的惺惺相惜。
“拜见太后娘娘。”直到两道声音在殿内响起,孙静之才回过神来:“免礼吧。”
萧妙音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被挡住,知道陆师兄在无声地保护自己,她心里忍不住一暖,却忽然感觉到手被捏了一下,不轻不重,却带着一阵颤栗的冰冷。
陆观泠看着这个鬓角生霜、却依旧容貌清丽的女人,他毫无意外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种属于饿鬼道的味道。
和他掌控饿鬼道不同,那个饿鬼道是寄生在女人体内,好似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可他的语气却很温柔,那是对所爱之人的语气,哪怕只是提起她的名字,心里都要柔肠百转。
“妙音……”叶流莺不甚赞同的声音响起,陆观寒也满眼担忧。
妙音却仿佛未觉,继续固执道:“死去的人,有执念不可怜。执念是活着的另一种证明。士为知己者死,也为知己者生。”
孙静之满眼愣怔,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比春光还要夺目的少年,也会说出自己不配的话来,瞬间卑微到尘埃里。
她的视线径自越过陆观泠,来到了萧妙音身上:“这位就是如意阁的萧姑娘吧。哀家经常听叶阁主说起你。”
顿了顿,她又道:“可是,我不觉得她可怜,她生前庇佑着大越太平,死后也一样不会忘了自己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同样骄傲的世家女,总以为年少的心有所属都是慕少艾,一等一的容貌让她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她擦去眼泪:“殿下钟情之人是谁?”
陆观寒这次主动退到了萧妙音面前:“娘娘有命,草民定当带着两位妹妹一起竭力完成。”
这双眼睛,她永生难忘。
孙静之藏在华丽指套里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想必陛下已经忘了她,干干净净。
萧妙音连忙告罪:“我们虽然见到了将军,却没有将她带回来。请娘娘恕罪。”
这双手,曾灵巧地替自己绾发,温柔又耐心,也曾将自己的五感轻易掌控,带着恶作剧般。
还君一诺。
叶流莺不解太后娘娘为何忽然提起此事,看向了孙静之:“娘娘,此事我上次进宫便向娘娘禀告过了,开始我便知道这个任务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捉妖师绝非易事,便告诉他们以历练为主,顺便打探将军下落。”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名叫元赪玉的少年,曾经对自己说:“孙小姐,孤可以给你皇后之位,但孤永远给不了你爱。”
陛下……
可怜?
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冲动迫使萧妙音反驳:“不是的,程将军不可怜。”
孙静之幽幽盯着萧妙音,半晌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怪不得……”
她和陛下之间,是盟友,是交易,但永远不可能是有情人。
直到,她亲眼见过他自焚于停烛楼,她才知道,陛下的爱是那般惊世骇俗。
而她强忍着眼泪,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殿下,你是觉得我脏了吗?”
“哦?”孙静之看了过来,锐利的视线在少女身上逡巡,“萧姑娘何出此言?莫非你竟识得程将军?”
她和程将军一样,她也有执念,可是她也有比执念更重要的东西,那是承诺。
陆观泠的眼睛幽幽盯着孙静之,缓慢打量着她,评估着她对师姐究竟有没有恶意。
后面半句,她没再说下去,转而幽幽道:“罢了,该见到的人,总会见到的。”
“和你无关,只是孤早就心有所属。”
萧妙音摇头:“我个将军素未谋面,我只知道她是大越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她偏过头,笑容明媚,无声做出一个口型:“陆师妹,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她的注视仿佛有魔力的药,令他沉沦也甘之如饴,陆观泠心里竟然安定下来,将她的手攥在手里,一笔一画,坚定不移地写着:“嗯。”
在他手中的,他绝不允许被任何人夺去。
他们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孙静之的眼睛,她神色黯然了一瞬,又继续道:“想必你们都感觉到了,最近上京多了许多的邪气,那些邪气源头如今就在千佛塔内。需要捉妖师一同净化。”
陆观寒立刻道:“这本就是捉妖人分内之事。”
孙静之笑了笑,“没那么简单,这只是其一,除此之外,哀家还要你们去千佛塔找一个东西。一个先帝亲手铸造的赤金佛像。但是你们这次必须要小心,因为赤金佛像背后,藏着一个大秘密。”
叶流莺似乎也没预料太后娘娘所说的任务是这个。
可是,赤金佛像背后的,不就是,师父曾经和她说过的……会颠覆大越的秘密,太后娘娘想做什么?
叶流莺看到,孙静之的眼神忽然变得怀念:“哀家也很想知道,先帝究竟留下了怎样一个秘密。”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娘娘,崔姑姑她好像,昏倒在了千佛塔中。”
孙静之语气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殿外候着的苏掌印忌惮地扫了一眼叶流莺,作揖回道:“回娘娘,早上小太监照旧去打扫千佛塔,却看到崔姑姑昏倒在佛像前。而且,那些佛像,似乎都被人动过了,个个位置都很奇怪,此事蹊跷,恐怕要叶阁主去看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
孙静之点头:“叶阁主,既然如此,便请你和你的弟子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说罢,她的目光忽然落在萧妙音身上,“萧姑娘,你先留下,陪哀家说会话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陆观泠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孙静之。
蓦地,他竟然想起,那个和雪罗刹及其相似的女人,在师姐耳边,像一条吐信子的毒蛇,说道:“妙音姑娘,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见姑母的时候,记得千万要将它们蒙好。”
眼前的女人,似乎并非孙敏玉所说那般不堪。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他捉不住。
他忽然望向了巍峨千佛塔的方向,看到上面飘扬如同旗帜的黑纱,他瞳仁猫一样紧缩,眼瞳中的冰冷一闪而逝。
果然,他的好阿娘还是来了上京。
他忽然垂头,一笔一画在萧妙音手心写着什么。
萧妙音一愣,却还是点头:“好。”待她的掌心脱离陆观泠的手掌,她又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好像真的能够从中汲取什么力量一般。
上面的字是——别怕。
萧妙音踩着玉阶来到孙静之面前,“娘娘有何吩咐?”
孙静之看着少女白皙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唇,明媚如春日里的桃花。
可越鲜艳,却显得她如今衰败不堪。
她垂下落寞的眼神,“萧姑娘,你的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萧妙音如实答了:“我是在一次捉妖中不慎受伤的。不过,现在正在慢慢恢复,只是不能见强光,并不妨害日常行动。”
孙静之的语气轻了一瞬,眼神却是落在“白发少女”站立的地方:“很辛苦吗?”
萧妙音摇了摇头:“捉妖人为民除害,职责所在,并不辛苦。何况,还有同道中人互相扶持。”
孙静之道眼神竟然有一丝羡慕:“是啊,鲜衣怒马、斩妖除魔也是一大快事。”
捉妖虽然风餐露宿,却是天南地北、无拘无束,不像她,在这皇城之中,失去自由,知交零落。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皇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困在了这里,不得自由,她是如此,陛下是如此,嘉毓公主……更是如此。
可惜,陛下和嘉毓公主之间还能彼此报团取暖,而她永远是没有姓名那一个,一个孤零零的陌生人。
孙静之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也很好,起码,她没有得到过,便也不用谈失去,她也没有什么不甘。
她偏头望向纤细如花枝的少女,声音轻得像叹息:“萧姑娘,哀家,能否看一看你的眼睛?”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语气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萧妙音莫名不忍拒绝,手指轻轻绕到脑后到轻纱,解下了结。
温暖的春光照耀下,她湿漉漉的睫毛像是缠绕的水草,轻轻颤了颤,又像分开翅膀的蝴蝶。
琥珀色的眼珠,定定凝视着孙静之,“娘娘?”
那一眼,足以令人沉沦。
孙静之的手不由得想伸出去,触碰这样一双美丽绝伦,比宝石还要美丽的眼睛。
“萧姑娘的眼睛很漂亮。”孙静之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忍触碰的怜惜:“就像嘉毓公主那样。”
这个名字让萧妙音身体忍不住颤栗。孙静之将手伸了回去,问道:“萧姑娘,你知道嘉毓公主吗?”
“知道。”萧妙音声音微涩,“嘉毓公主是先帝胞姐,善音律,曾以一曲迦陵频伽受到肃宗皇帝的青睐,嘉毓公主与先帝情深意笃,可惜嘉毓公主最终却选择自焚于停烛楼。”
孙静之凝视着萧妙音,目光忽然变得灼灼:“是啊,那萧姑娘知道嘉毓公主为何要自焚呢?”
“为什么?”萧妙音感觉自己声音嘶哑,像是吞了一颗石头,梗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
孙静之别开了眼睛,声音宛如研判:“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可是,她选却择了逃避。”
顿了顿,孙静之的目光又落在虚幻处:“嘉毓公主恐怕不会知道,她所爱之人亦深爱着她,为了她,他最终选择了追随她而去。”
萧妙音心口一阵剧烈疼痛,堪比有人生生将她心脏挖了出来。
孙静之又问:“萧姑娘,你信来世今生吗?”
不等萧妙音回答,孙静之又道:“萧姑娘既然能够说出士为知己者死,也为知己者生这话,想必应该是信的吧。”
萧妙音点头,声音坚定:“我信。”
孙静之笑了起来,意味不明道:“如果有机会,哀家真想告诉嘉毓公主,请她别对所爱之人那般残忍。如果抓住了一个人,那就千万不要放开他的手,再失去一次的感觉很痛苦,没有人会想经历第二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