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烈火
第八十九章烈火
千佛塔外,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黑气，如同黑云压城。千佛塔本就荒芜，如今异象丛生,自然更没有人接近。
陆观寒的长靴踩在柔软的草上,竟然一瞬间枯黄，中间有黑气不断抬头望去,只见雀鸟慌乱向着天际深处飞去,它们身后似乎萦绕着许许多多细若游丝的触角。
那触角宛如活物,想要钻进陆观寒的瞳孔，却在他下意识一眨眼之间，又烟消云散。
陆观寒背脊处一阵灼热的发烫,身后的断厄不安分地震动，不断发出清越的嗡鸣声。
叶流莺轻声开口：“很浓烈的邪气,断厄也感觉到了。”随即她有些出乎意外：“不应该,昨日千佛塔的邪气没有这么浓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激活了一般。”
陆观寒眼瞳一缩，一个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是,因为阿泠吗？
“阿寒，走吧，去上面看看。”
叶流莺款款走在了前面，陆观寒跟在身后不住安抚着断厄,眼神复杂：如果真的是因为阿泠,他该怎么做呢？秉持捉妖人的正义,杀了他吗？
唇角却勾出一抹苦笑,陆观寒抚摸着断厄，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下不了手。
无论阿泠怎么样，他始终都把他当做弟弟。
他有愧于他。
脑海中出现少女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比琉璃还要通透，如果是妙音呢？
哗啦啦，无数的明灯瞬间将整个千佛塔彻底照亮，一时之间，千佛塔亮如白昼。
叶流莺心生恻隐：“崔姑姑，你瞧见什么了？”
怎么会？寒疾怎么会突然在这时候发作？
叶流莺反应极快，一把将崔莹，推给陆观寒，朝着陆观寒嘶吼：“阿寒，你还能起来吗？快！先带崔姑姑离开这里！”
叶流莺也看向了那盏硕大的莲花灯，莲花灯芯是一块凝结的黑色油膏，里面泛着浓郁的腥气，隐约是人血的气息。
明亮的火焰一连串朝着黑气而来时，陆观寒也迅速反应过来，断厄出鞘，金光潮水般朝着黑气涌来。
陆观寒道：“叶阁主，你看。”
陆观寒愕然看着，那朵冰花中流窜着一条红色的小鱼，那是……
崔莹口中“啊啊”作响，像是在呼唤着谁的名字。
越来越多黑气汹涌着朝他而来，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陆观寒的胸口的衣衫顿时被穿透，一朵冰花从他胸口溅了出来。
难道，那些黑气是被阿泠的鲜血吸引而来的？
他一回头，只看到冰花坠落在莲花油灯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是一瞬间，莲花灯中光芒大盛，一条火龙从油灯中窜了出来，势如破竹，煞气冲天。
老妪这才悠悠转醒，浑浊的眼中却没有害怕，反而像是盛着一汪泪。
叶流莺来到她身边，一抹符咒甩出，逼退老妪身上的黑泥，她又从怀里掏出一粒金丹，喂给老妪。
叶流莺赶忙飞身而起，无数符咒飞了出去，金光闪耀，却均被火龙吞噬，火龙席卷，将其余灯盏悉数照亮，团团焰火像是跃动的鼓点，妖娆盛放，呼啸的火舌和黑烟冲天而起。
陆观寒的目光顺着佛女们的眼睛望向了塔内最大的那座佛像，佛像慈悲的眼低垂，眼底像是流泪般淌下两行黑色的泪水。滴滴答答，不断滴落到它手中金色莲花中。
“阿寒，小心！”和叶流莺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就在陆观寒以为黑气被断厄吞噬的时候，莲花灯内的黑气再次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陆观寒的心口，陆观寒感觉到一阵彻骨的严寒穿胸而过，整个骨髓都仿佛凝结成冰。
陆观寒却有气无力地捂着极寒冷的心口，半跪在地上，呼出的气也结出一层霜。
两人来到昏暗的塔内，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漆黑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被粘稠的淤泥裹住的佛女像，老妪靠在梁柱下，双目紧闭，半个身子都被浓稠的黑泥包裹着。
他竟然卑劣地期盼着，但愿，她能救一救阿泠，别让他苦厄缠身，孽海沉沦。
陆观寒心里顿时一阵被什么窥视般的冰冷，接着，像是闻到鲜血的蚂蝗一般，油膏中钻出一缕黑气，毫不留情地朝着他而来。
陆观寒瞬间睁大了眼睛，那是在扶芒山的时候，阿娘留下的，阿泠的鲜血。
她挡在火龙面前，手中不断结印，闭眼，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皇城也瞬间大乱。
“着火了！千佛塔着火了！”
“来人，快救火！”
宫人们见到冲天而起的火光，顿时乱了手脚，不少宫中老人更是知道，千佛塔的前身就出过两次火灾，心中一阵不详的预感，“是天罚，一定是天罚。”
“不，不是天罚，一定是先帝，是先帝回来了。”有苍老的声音恐惧地说道。
无数小太监提着一桶一桶的水朝着千佛塔的方向而去，还有不少丫鬟牵引着牛皮水龙，将水井中的水引向千佛塔。
可是很快，他们所有人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因为，那火根本不是普通的水能够扑灭的。
出了寿阳宫，萧妙音竟然感觉到脚步一阵虚浮，像是溺水之人，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满脑子都是孙静之的话。
别对他那么残忍……
周围喧闹的声音忽然占据她的耳朵，一声声“着火了”的呼喊声叫萧妙音唤醒，借着蒙蒙的天光望去，她看到含英殿后方的方向，冒出一阵浓烈的火光。
萧妙音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攫住了喉咙，她顺着人潮，来到千佛塔下。
不少近卫在用铲除周围的枯黄杂草，隔出一个防火带，以免火势蔓延到其他殿内。
陆观寒忍着心口剧痛，将崔莹扶出千佛塔交给一个丫鬟后，便昏了过去，苏掌印一边指挥着太监丫鬟们灭火，一边叫人安顿好崔莹和陆观寒，回头却看到一个紫衣少女竟然径自朝着千佛塔的台阶而去。
苏掌印吓了一跳：“萧姑娘，危险！别过去！”
少女仿佛未闻，只微微仰面，脑后的白纱蝴蝶般拂动着，扭曲的火光将她裙摆映照得摇曳的莲花。
她说：“苏掌印，不要白费力气了，这火是水不能浇灭的。”
苏掌印还要说什么，萧妙音的背影已经被火舌吞没，裙摆翩跹，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苏掌印，你们都回去吧。”
崔莹看到少女的背影，一瞬间瞳仁极亮，她口中不停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手似乎想伸出去，捉住少女的裙摆。
她就知道，公主，公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和崔姑姑的反应，苏掌印顿时瞪大了眼睛，像是明白什么那般。
与其说萧姑娘像“那一位”，不如说萧姑娘更像“她”……
嘉毓公主。
迎面的热浪吹拂着萧妙音的脸颊，奇怪的是，萧妙音一点不觉得热，耳边不断响起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兴奋得像是一只灵动的雀鸟。
奇异的是，萧妙音的唇角也不自觉跟着勾了起来。
就好像一些珍藏的记忆之匣被打开。她被花团锦簇的景象迷了眼，心生欢喜。
“赪玉，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
“赪玉，赪玉，你在哪里呀？”
“赪玉，赪玉，我捉到你了哦。”
“你输啦！”
萧妙音忍不住扯下眼纱，眼前却不是火光冲天的模样，反而是一派春莺报信、春光融融的温暖场景。
萧妙音怔怔看着光落在自己手上，剔透如同穿透宝石，她很清楚，她此刻又陷入另一个幻境，而这个幻境，正是千佛塔想告诉她的，关于元望舒和元赪玉的往事。
她的目光落在稚嫩的少女脸上，双髻如螺，雪面生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更是剔透。
少女才十三岁模样，对面的少年几乎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可是那双眼睛就像是世界上最为精巧的人偶，黑得发亮，像是最为精巧的玛瑙石。
那是，元望舒和元赪玉。
元望舒抱着元赪玉，两人如此相似，雪肤花面，仿若亭亭玉立的并蒂莲花。
只是，四目相对，一个顾盼生辉，一个阴郁沉闷。像是在照一面诡异的镜子，元望舒笑着道：“赪玉，我赢了，这次换你来找我了。”
元赪玉望着她的眼珠，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垂下长而纤翘的睫毛，看起来就像一个美好精致的人偶娃娃，温顺、乖巧、却也没有半分人气。
他看起来很迟钝，总是垂着那双幽暗的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
元望舒的声音隔着门窗传了过来：“赪玉，蒙上眼睛，数一百下，不准偷看哦。”说完，她轻手轻脚地藏进一间昏暗的房内。
“好。”元赪玉总是应得很乖，手挡在了眼前，贴在墙壁上，数着数，耳边传来雀鸟的啁啾声。
庭院那边，竹林外，丫鬟们看着他的时候，带着几分同情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互相咬着耳朵：“九殿下，看起来像是个痴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你看看那双眼睛，像是蛇一样，看过来的时候，简直叫人慎得慌。”
另一个丫鬟也压低了声音：“是啊，怪不得陈婕妤生前不喜欢他。”
“说起来，小公主也是可怜得恨，母妃早死，留下这么一个小怪物相依为命。”一声叹息中含着厌恶，尽数被元赪玉收入耳中。
一个圆脸丫鬟忽然道：“诶！你们知道吗？很久之前，我就觉得，九殿下，就好像来讨债的小鬼。”
“什么小鬼？”
“就是那种有的人为了求财求富贵，会在家中养小鬼，小鬼一般都是早夭的小孩，怨气深重，怎么肯寄生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就会躁动不安，遇到厉害的，更是会被反噬。最后那小鬼送都送不走，只能养着，直到吸干你的精气。”
“啧？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太吓人了吧。”
“就是，就是，九殿下虽然古里古怪的，但好歹是个活人，怎么会成为小鬼？”
圆脸丫鬟不服气，嘟嘟囔囔：“真的！我亲眼看到，有一次晚上，我守夜的时候，看到殿下起来了，坐在床边直勾勾看着我，说他饿了，我刚想说替他准备吃食，他就不见了，我吓了一跳，虽说九殿下不受宠，但好歹是个皇子，要是出了事，我不得小命难保，我就到处找，结果看到，九殿下竟然来到了公主房里，然后，他蹲在公主床前，咬破公主的手指，开始吮xī公主的鲜血。”
“咿！快别说了，叫人慎得慌！”丫鬟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互相呸了几句，终于不再叽叽喳喳。
“九十九……”稚嫩的声音有着冷冷的诡异感。
与此同时，元赪玉终于数到了九十九，却不肯数到一百。
他睁开眼睛，呆呆看着自己的影子，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影子一般。
望舒告诉他，数到一百，可是他很不喜欢这个数字，因为望舒说过，一百就是圆满。不知道，为什么元赪玉很讨厌圆满，圆满意味着十全十美，完美无瑕，就像是遥遥挂在天上的月亮。
可他是残缺的，怪异的，在阴沟里仰望着月亮的怪物。
他忍不住舔了舔春花般的唇瓣，按捺不住腹部的痉挛之感，他总是很饿，吃什么都没用。
可是，他却没有去找望舒，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萧妙音下意识跟随着他，却看到元赪玉像是一抹游魂一般，忽然来到一座宫殿前，里面传出了婴儿呱呱的叫声，接着是一阵轻柔地安抚：“殿下，乖，乖。”
“饿了吗？”
元赪玉像是一条阴暗的毒蛇，稚嫩的手指将窗纸捅开一个洞，冰冷的瞳窥视着里面的一切。
他看到，金色的帐幔下，一个乳娘抱着婴儿，掀起了衣服，给他喂奶，那婴儿极力吮xī着，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元赪玉只是盯着她怀里的婴儿，漆黑的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妙音看着他这个模样，心里一阵奇怪的寒意。
好半晌，直到乳娘察觉到不对劲，看向了那个空洞，对上一双漆黑诡艳的眼珠，顿时吓得“啊”了一声，尖声道：“救命啊，有登徒子啊！”
元赪玉似是感觉到无趣，暗自离开了，他回到和望舒约定的捉迷藏之地，却是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难耐般舔着唇。
他面容雪白，如同像人讨债的小鬼，轻生喃喃，令人不寒而栗。
“望舒，我好饿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