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深渊
第九十章深渊
少女躲在昏暗的衣柜里,身体蜷缩成一团,猫似的。衣柜里昏暗,望舒本来很害怕黑暗,黑暗代表着死亡,就像是那个漆黑的夜晚,她拼命握住母妃的手,却怎么都不能唤醒她身上的温度。
可是,此刻却她不害怕。
因为,她坚信不疑,赪玉一定会来找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相依为命、骨肉相连的弟弟——赪玉。
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他们曾一起相拥而眠,就像是回到了同一个温暖的胞衣中,彼此不分,抵御无边的黑暗。
抱着这样的念头,望舒等啊等,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她昏昏欲睡的时候,腹部忽然传来了一阵坠坠的疼痛,就好像有个冰冻的秤砣挂在腹部,又冷又硬又重。
望舒疼得忍不住打滚,身体倒在锦缎上,脱水的鱼一般,冷汗打湿了发鬓,黏在苍白的脸上。
好疼好疼啊,怎么回事?
望舒强撑着身体想起来,却感觉到腿下一阵暖流涌了出来,望舒吓了一跳,丝毫不敢再轻举妄动。
望舒怔怔地瞪大了眼睛,她流血了……
望舒忍不住瑟瑟发抖。
望舒一把扑了过来,抱住了他单薄的背脊,抱得紧紧的,啜泣道:“赪玉,我……我可能要死了。”
她眼前仿佛出现一片浓郁的血色,她亲眼看着父皇用剑斩掉了一个小太监的脑袋,脑袋咕噜咕噜滚下,在洁白的玉阶上拖出一条蜿蜒的红痕。
“死?”元赪玉好像很迟钝,不能理解。
元赪玉的心一瞬间紧绷,有种难以言明的暴烈和……饥饿。
可是嗅到她身上腐烂的蔷薇花的气息,他忍不住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嗅着。
他忽然伸出了冰冷的手,紧紧捉住了望舒的手腕:“捉到你了哦,望舒。”
如果她死了,赪玉该怎么办?
浓郁的鲜血的气味钻进元赪玉的鼻子,甘甜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腥,像是腐烂的蔷薇花。
深渊是什么样的?漆黑、怪异、不能言说、无法名状,却有种奇异的蛊惑人坠落的魔力。
随后,她听见父皇夜鸮般的笑声:“哈哈哈,妙哉妙哉!这用一条性命换来的鲜血,流得可真好看啊,月奴,你喜欢吗?”
他眼瞳在阳光下幽幽发亮,衬着那张雪白的脸,越发怪异。
语调是少年独有的纤细,让他显得越发怪诞。
父皇阴冷的声音吹在她耳边,令她整个人都凉飕飕的:“唔,月奴,你喜欢哪个人的血,孤让你亲自试一试好不好?”
可噗嗤一声,她满眼都是那片浓郁的红,像是潮水般将她的眼球吞噬。
像是献祭的人牲,又像是待人宰割的两脚羊。
父皇握着自己的手,将染血的剑刃指向一个个吓得颤栗的小太监,他们站成一排,手脚被缚,嘴巴被布条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双含泪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元赪玉像是一只作祟的小鬼,身影飘飘荡荡,来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他是披上人皮,最为精致的傀儡娃娃。
她无力嘶喊:“不要。”
她现在也流了好多血,她是不是也快死了?她口中不自觉呼唤着赪玉的名字。
血同样是令人害怕的。
好多血……像是流也流不尽。
萧妙音心里也不自觉跟着一阵发寒,觉得此时此刻,小少年那黑漆漆看不到底的眼睛,很像关押着怪物的深渊。
不论望舒做什么,他只要跟着她就好了,不是吗?
影子跟着生人,永远形影不离。
死也一样。
于是,他向她发出致命的邀请:“望舒,你要死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元望舒更加悲从中来,她的弟弟,元赪玉,根本不明白死亡是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死就是天人永隔,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了,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她忽然想到,泉台是不是也这般冷、这般暗。
望舒瞬间觉得不能忍受,如果没有一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她会害怕的。
像是明白她所想,元赪玉的手瞬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像蛇尾,像藤蔓,紧紧勾住。
少年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祈求:“望舒,不要丢下我。”他瞬间觉得腹中强烈的饥饿感变成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楚。
元望舒不答,面颊上流下了两行泪,光透过衣柜里的一条缝隙,照在她脸上,像是两行闪闪发亮的水银,那般漂亮,却又那般易碎。
元赪玉看着,心里像是塞了一团吸满了水的棉花。
他不明白,牵动他的情绪是什么。
可像是痴了一般,他忽然将面颊凑了过来,元望舒怔怔落入那双,关押着怪物的眼瞳,目光寻不到出路。
元望舒感觉到,脸颊传来一阵异样的痒。她这才回神,发现元赪玉竟然在舔舐她的眼泪。像是蛇鳞爬过脸上,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还有一种奇异的……心悸。
心脏紧缩,腹部麻痒。
像是蝴蝶在结茧,又像是春蚕在吐丝。
无法掌控。
望舒忍不住“啊”了一声,一把推开了元赪玉,然后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她跑得那样匆忙,鞋子也落在地上。
元赪玉则半跪在衣柜里,还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眼珠却流露出一种脆弱的受伤。他垂下长睫,泪珠不停滚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萧妙音却清楚地看到,他身上浮现出无数个怪诞的、扭曲的、触手般的黑影。
那是……饿鬼道。
元望舒跑回房间,一头扎进崔莹怀里,哭泣起来,“崔姑姑,我……我要死了。”
崔莹脸上大骇,声音颤唞而尖利:“公主,是九殿下对您做什么了吗?”
她就知道,留着那个怪物,迟早会害死公主的。
元望舒摇头,指着自己的腿:“血,崔姑姑,我腿里流了好多血,止都止不住。肚子像是撕裂一样疼。”
“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她仰着脸,鼻尖微红。
崔莹看着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公主,别怕,您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您这是来癸水了。这是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
“癸水?”元望舒将信将疑,长睫水草般缠结着。
看到她这副懵懂的模样,崔莹心里一阵酸涩。陈婕妤早早去了,宫中也没人教公主这些事,如今公主竟然连什么是癸水都不知道。
她强忍着心头涩意:“是啊,说明,小公主现在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您等着,姑姑这就去给您准备一些月事带,熬点红糖姜水。”
崔莹连忙拿出压箱底的银子,给望舒准备这些用品。
失去了陈婕妤的庇护,再加上陛下对他们从来漠不关心。
小公主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崔莹心里叹息,待她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里捧着一堆包裹和一盏温热的红姜糖水。
捧着温暖的红糖姜水,元望舒听着崔莹给她讲述什么是癸水,好半晌,她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元望舒脸颊微红:“姑姑,我没事了对吧?”
“嗯。”崔莹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鬓:“公主不会有事的,公主自幼就是有福之人,日后也一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
元望舒垂下了脸,羞涩地笑了笑。
喝完一盏红糖姜水,元望舒苍白的脸变得红扑扑的,腹部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赪玉,好像还在衣柜里,她的傻弟弟,她如果不去找他,他多半会一直待在那里。
她得去把他找回来。
就像无数个黑夜那样,她抓住他的手,把他从黑暗中“找”回来。
见她从床榻上下来,崔莹忙问:“公主,您要去哪里?”
元望舒:“我去找赪玉。”
崔莹脸色一变,忽然道:“公主,您如今长大了,再不能和九殿下那般亲密。”
元望舒心里一颤,仿佛明白了什么,却还是涩声问:“为什么?”
“男女有别,就算是亲姐弟,也要避嫌的。”
崔莹语焉不详:“九殿下,毕竟是个男孩儿。”
元望舒忽然想起脸上发痒的触感,心里顿时冒出奇怪的、罪恶的痒意来。
她有种,自己一旦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恐慌。那种痒意变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羞耻感。
好半晌,她平复着紊乱的心跳,抬眼看着崔莹:“好。”
崔莹看着望舒重新坐在榻上,眼神却呆呆落在外面。温暖的春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美好得好像随时要羽化而去的玉像。
公主自然是极美的,那种美,有种不容忍亵渎的圣洁。
可是,太像了……
想到这,崔莹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寒意来,若是副模样被陛下看到……
崔莹不敢细想。
毕竟,陛下可是将自己亲生胞妹的眼睛挖出来,做成雕像的疯子。
庭院外,春光明媚,仿佛能够驱散世间的一切黑暗。
窗户外,一道单薄的影子站着听了半天,当那个“好”从望舒口中吐出,影子上顿时翻出浓郁的、漆黑的恶意,像是无数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濒死挣扎,伸出了无数纤细的触角。
元赪玉的眼神落在自己怪异的影子上面,轻轻踩了踩,他如同迷途的羔羊,声音呆滞:“望舒,不要我了。”
萧妙音心头一涩。
好半天,他身边出现一个妩媚的影子,带着万般怜爱和同情:“是啊,她不要你了。”
萧妙音瞬间瞪大了眼睛,雪罗刹,她怎么在这里?
雪罗刹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真可怜啊,那你该怎么办呢?你们一体同胎,一莲托生,本就是天生一对。”
她话锋一转,又回到那个致命的问题。
“可是,她不要你了哦。”
“怎么办呐?”
元赪玉抬起了雪白的脸,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冰冷的字:“死。”
萧妙音感觉寒意入骨,莫名的,她读懂了元赪玉的话。
“那我们,就一起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