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挣扎
第四十六章挣扎
中书省署司馆外种满了红枫,秋风一吹,卷起漫天秋红,文卿身着正一品绯色仙鹤交领补服,坐在内馆将那封简短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
被真相吞噬之前?
他已是重生之人,不论是天下局势还是南北战事,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谈何探寻?
“大人,要备轿吗?”
容璟戴着一片厚厚的琉璃单镜,他是罕见的异瞳,但那只淡蓝色的眼眸看东西十分模糊,需要戴上琉璃镜才能处理繁重的案牍公文。
他的母族来自波斯,是当时护送公主来夏的使者,在护送任务结束后本该返回故土,却和当时容家的小公子,也就是容璟的父亲私定终身,好在大夏和波斯这些年外交关系始终不错,容家也愿意成全这桩美事,这才有容璟的降生。
“不必,你去和拙玉说一声,让他来中书省一趟。”
“苏尚书此刻不在户部。”
“他在哪儿?”
容璟扶了扶琉璃镜,小声说:“钦天署。”
“……”
钦天署戒律森严,从来不让外人入内,哪怕是皇室召见占星官,西厂公公权势再大,也只能在九机塔下传达圣意。
自古以来,君王降生总会在史书中留下奇异瑰丽的天象,但事实上拥有伴生异象的人物屈指可数,苏纪堂便是其中之一,苏纪堂出生比文卿早几年,所以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朝中不乏老臣,连容璟都能回忆起幼时见过的漫天紫光。
“文大人,钦天署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快些。”文卿难得催促宫人。
苏纪堂此人危险至极,他的母族是京城最神秘的占卜世家令氏家族,世人只知道苏家和令氏联姻,却无人知晓苏纪堂生母到底是令氏哪位小姐,也有人猜测他根本不是苏家的子嗣,而是神谕依托令氏家族在俗世的化身。
“备轿,去钦天署。”
“大人,钦天署到了。”
但是……他没想到苏珉真的会为了他去求苏纪堂。
文卿回神,连忙掀开帷帘,春阳和文念恩一起扶着他下轿,容璟目眩头晕的,在轿中坐了会儿才白着脸出来。
“颠簸便颠簸,再快些!”
“至少要将拙玉完好无缺地接回来。”文卿沉声道,看着手中的信纸,大概明白了苏珉为了他牺牲了什么。
明明看起来那么怕他。
中书省离钦天署太远,前世也是如此,那时文卿只觉得舒心,眼不见为净,和钦天署那群占星官打交道总是讨不着好,特别是苏纪堂,总是能将文卿的谋划破坏掉。
“喳!”
苏纪堂曾在他设计收回南境兵权时阻拦了他,以一大凶之卦暂缓了南境兵权的变动,否则他不知道后来的戾王还有没有兵马能够北上弑君。
“大人……”
“大人,已经是最快了,再快就免不了颠簸了。”公公小步跟着轿辇跑着,手中的拂尘甩来甩去。
但只有一件事,文卿承认他比他有远谋。
文卿戴着鎏金玉冠,耳边的绣带小幅度地晃起来,绣带尾部分别坠着一颗鎏珠,鎏珠上被刻上了一个小小的昭字,连公仪戾都不曾注意过,是文卿隐秘的私心。
文卿大权在握,本想将钦天署里的人也换成自己的心腹,彻底掌握大夏神俗两权,但实施起来处处碰壁,苏纪堂总能快他一步将他埋进去的棋子给废掉,两人斗了十几年,谁也没落着好。
整个中书省只有中书令有宫中乘轿之权,容璟不想走路所以才上了文卿的轿,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路跑过来!
他也曾动过将苏珉当做诱饵的心思,他不信前世苏珉过世后,苏纪堂独守在占星台,不再过问人间诸事只是一个巧合。
文卿从官服中拿出御赐的通行金牌,声音阴沉得吓人:“钦天署是要造反了么?”
“卑职不敢!”
守卫官双膝跪地,低着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队伍末尾的小官偷偷跑了,打开塔中的机关不知到了哪去。
“滚开!”
文卿怒声吼道,额边青筋隐隐浮起,手持御赐金牌无人胆敢阻拦,文念恩将腰侧长刀抽出一截,护在文卿身前,春阳推着轮椅,穿过夹道的守卫官,满头冷汗。
听说这里的守卫官也是占星官,是会诅咒之术的,得罪了他们,轻则日后往往诸事不顺,重则有性命之忧。
文卿还是第一次进入九机塔内,但他没有心思去注意塔尖高悬的日晷和缓缓转动的百辰仪,昏暗的楼道内暗暗浮动着不明的尘雾,明明是白天,抬头仰望,却似乎能看到星辰。
“苏拙玉在哪里?”
文卿随手抓来一个占星官,那占星官抱着一沓陈旧的纸张,一受惊便尖声大叫,手中的纸张全部掉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饶:“大人饶命!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不知道苏尚书在监司阁!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容璟不忍直视地撇开了眼。
文卿也愣了一下,旋即怒视道:“监司阁在哪儿?!”
“在、在……在顶楼!”
“如何上去?”
“机、机关……”
“打开机关,否则杀了你。”文卿冷冷地盯着他,“本官说到做到。”
那占星官垂着脑袋,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跑到楼道边的一个书架旁,扭动了书架侧面的一根木条,原地便缓缓升起一个木笼结构的传送台。
文卿却说:“你先上去。”
“大、大人……?”
文卿向文念恩使了个眼色,文念恩便抽出刀,逼着那占星官往传送台上走,那占星官突然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扯下腰际的玉卦,空心卦中突然咻咻几声冒出几支暗箭,箭镞泛青,明显淬着毒。
“刺杀中书令!钦天署好大的胆子!”容璟大喊道。
“哪怕是皇上亲临,也没有擅闯的道理!”姜闻远手持玉卦,和文卿对峙着。
文念恩被文濯兰训练得眼疾手快,区区几枚暗箭根本不在话下,但他却很愤怒,没有提前感知到此人的恶意是他的失职,有一支箭被打歪了,箭镞划过春阳的衣袖,袖口立刻烂了一大块。
“钦天署不义在先,此刻再来说什么盟约,未免痴心妄想。”文卿怒不可遏,“本官再说一遍,把苏拙玉交出来,否则本官迟早拆了这九机塔,让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苏尚书来此乃是天意!岂能由你一介俗世官员置喙?”
“天意?”文卿耻笑道,“姜闻远,你懂什么叫天意吗?天意就是他苏纪堂随意编织的卦象,而你摇着尾巴衔着昭告天下罢了!”
“文卿!你!”
“藐视君主,为虎作伥,侮辱朝廷命官,数则罪名一并处置。”文卿沉着脸看向容璟,“告诉你的锦衣卫兄长,这个人,本官先杀了。”
容璟愣住了,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文念恩右手微动,还没出刀,便听见身后传来苏珉温润而焦急的声音——
“晏清!”
文卿循声回眸,却见苏珉一身不合尺寸的雪白常服,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看不见脖颈和领口。
他喊得焦急,走过来的动作却很缓慢,文卿看穿了这种难以言述的尴尬,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苏拙玉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
“什么都别说,晏清……求你。”
苏拙玉眼眶红红的,像兔子,其实文卿一直觉得苏拙玉像只兔子,很温驯,很纯粹,也很好骗,很好欺负,他脾气很好,却很少笑,因为一辈子没遇到过多少好事,总是倒霉,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滋味。
但他现在却勉强自己笑着,用生疏的笑容来安慰文卿。
文卿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看着苏拙玉,久久地难以说话。
他的眼眶溼潤了,这一切非他本意,甚至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发生得太过令人匪夷所思,重生以来,一切都依照他的意愿重新安排,却不曾想在这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和变数。
“走吧……走吧。”
苏拙玉要来推轮椅,被文卿抬手制止了。
文卿抬眸,深深地看着他,难忍哽咽:“我会杀了那个畜生。”
“杀不了的。”苏拙玉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却又像是认命了似的,只是稍微出了一下神,很快就推着文卿往外走了。
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如此,他总是很容易犯错,很容易受罚,但认命这种事他却做得很好,并且越来越熟练,逆来顺受,在旁人听来很没有骨气很悲惨的形容,对于他来说却是常态,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活法。
如果挣扎有用,谁愿意逆来顺受?
从十二岁开始,在苏拙玉噩梦般的一生中,似乎所有的事都没有给他留下挣扎的空间。
其实如今的他,借着文卿的光,已经离三年前那样艰难的活法很远很远了。他侍奉过很多人,又老又丑的也有,既粗暴又下流的也有,但像“苏纪堂”这样,会给他亲手穿上衣裳,在床事后抱着他温存的人,从来都没有过。
只有一点不好,苏纪堂是他的哥哥。
但又有一点安慰——真正的苏纪堂早在出生就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