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明君
第五十八章明君
从圣慈古寺回来之后,文卿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冬日里枫糖一般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过一个小摊,百十来块枣泥桂花糕摆放得整整齐齐,表面撒满糖霜,文卿让春阳买了两块,好吃是好吃,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困在这种情绪之中。明明他的生活如此圆满,什么也不缺,连沉疴难医的病体也慢慢好转,双腿也能借助腿甲行走自如。
可他每每看向身侧,看见文濯兰,看见春阳,看见文念恩,看见所有围着他转的人,心口却空落落的。
“文大人。”
却说瑞王公仪霄奉旨入京,与陛下一同祭祀宗庙,回禀湖广政事,修整王府,颇为忙碌,等闲下来已经是大年十五了。
元宵佳节,公仪霄一大早便来到相府,拜谒多年不见的帝师。
曾几何时,文卿还是太子少师,辅佐公仪峻登临至高之位,如今公仪峻已为阶下之囚,当初最不受待见的三皇子荣登大统,竟给了文卿最高的尊崇。
这场棋局,原来从十年之前就已经布下,可笑他还妄图和公仪峻争一争文卿,不曾想从一开始所有人便都是文卿的棋子。
“瑞王殿下,快请进。”
瑞王先天哑疾,好在身边有个一直跟着他的传言官,编排了一整套动作传言表意,但那套动作也只有那位传言官能看懂,只有他有资格向旁人转述瑞王的话。
“每年这太元街啊,元宵都有灯会,晏清,你看那边,展灯台都搭建好了,就等夜幕降临,京城每家每户都在那上面挂一盏自家的花灯,有些来得晚了,挂不上,就赠与有缘人。”
雅间落座,皇室自然居上位,瑞王却请文卿先坐,文卿并未推辞,只是走到窗边,目光随着锣鼓喧天飘散。
众人走上阁楼,竹梯旁开一窗,从那望出去,能看见行人如织,和庙里巨大的展灯台。
瑞王封地远,难得回一次京城,之前文卿政务繁忙,府上不待来客,如今新政推行,百废俱兴,帝王又勤政,闲暇的时光便多了。
公仪霄朝他笑笑,神色有些赧然,目光却紧紧黏在他身上。他还记得当年文卿很照顾他,暗中给他指了条明路。
“殿下说,他小时候都没有见过。”言官传话道。
竹舆出府,四辕皆青,外饰玄锻,家仆随从鱼贯而行,街上张灯结彩,喧闹的人群中偶尔传来阵阵笑声,沉闷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文卿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些恍惚。
他接过玉盒,勉强莞尔微笑:“正好还没用早膳,便一起去罢。”
文卿一路上都很寡言,安静地听着众人说话,不知为何,他提不起一点兴致。
文濯兰一听别人提起陛下就心惊胆战的,忙岔开话题:“待会儿太元街有舞狮和高跷演出,可要选个位置好一些的雅间,最好是能一边用膳一边观赏。”
“殿下说,不必担心,他已经安排好了。”
却被文念恩拦在了数尺之外。
“文大人,殿下说想邀请你去揽月阁吃酒酿元宵,若不嫌弃的话,烦请移步。”那传言官从属下手中接过一个玉盒,双手呈上,“这是殿下赠与大人的见面礼。”
文卿轻轻颔首,并不言语。
“姑姑也一起。”
如今他在封地过得很好,受着百姓爱戴,母妃也接过去了,一家人在一块儿过着自在充实的生活,虽言语不便,却有青梅竹马的传言官陪着,也耽搁不了什么。
一枚半墨半青玉雕刻镶嵌而成的玉玲珑,驱邪避祟,坠着一条花色的穗带,编得有些不齐整。
“如今陛下治国有方,天下太平,实乃万民之福。”言官继续传话。
文卿乔装下轿,未着官服,依然有认出他的大臣惊了一跳,又见他身边的瑞王殿下,忙着过来巴结。
“殿下幼时,庙里要四处赈灾救助百姓,恐怕没有办法年年都置办灯会。”文濯兰道。
开春了,衣裳却并不单薄,他鲜少穿亮色,今日好不容易披了件烟波紫织锦鹤氅,面色却未见丝毫好转,更深的愁绪反而流连在眉间。
“晏清?”文濯兰试着唤他一声。
“晏……”
“战事休,天下平,百姓安。这样好的日子,明明是我求之不得的。”文卿看着街道上不停滚跃的舞狮戏团和周围喝彩叫好的百姓,早春的光流淌在一张张开怀大笑的脸上,“可我却觉得这一切离我非常遥远。”
“……是我的错觉吗?”
瑞王不明所以,文濯兰却只是偏开头,跪坐席间胡乱摆着碗筷,喉咙滑动着,似乎咽下了一团什么,很酸,很涩,眼泪瞬间就蓄满了。
“公子大病初愈,多少会感伤些。”春阳上前将文卿搭在窗栏上的手扶起来,扶着他慢慢往回走,坐在文濯兰对面。
“姑姑因何而哭?”文卿注意到案上点滴分明的泪水,有些怔然。
“我为天下有情人而哭。”
“天下有情人如鸳鸯,如春燕,如野凫,成双成对,逍遥自在,姑姑何必哭?”文卿拿出绣帕为文濯兰拭泪。
他记忆里,姑姑并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
可是最近,他的记忆好像出了些问题。
他记不清姑姑为何会重返京城了。
好像姑姑一直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但那怎么可能呢?
她原是扬州绮玉楼的花魁娘子,行走江湖的女侠客,当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住进状元府?
“晏清说得对……有什么可哭的呢?”文濯兰故作轻松地笑笑,“可能是年纪大了,思绪也泛滥了。”
“姑姑年纪才多大。”文卿收回绣帕,沏了杯茶递给文濯兰,尽力露出一个微笑,“姑姑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如今的路还未走多远呢。”
“春阳,吩咐小厮布菜罢。”
碗里的酒酿汤圆各个白嫩饱满,碗口浮着几颗枸杞,红枣将汤色衬得格外清亮,飘散的雾气中漫溢着甜味和芝麻香,瑞王早就饿了,吃得快了些,言官跪坐在他身边伺候他,见他差点呛着,肃声嘱咐了一句慢着些。
文卿不免好奇地看向他们,有些怀疑一个言官说话是否有这样大的分量。
瑞王注意到文卿的目光,脸顿时羞得通红:“先、先生……”
文卿闻言却瞬间蹙起了眉。
“本王有些太饿了……”
紧蹙的眉又慢慢松开。
“殿下尽兴吃罢,不用在意我。”
他说不上来,只是心中好像有些失落。
小厮又摆上了一盏点心,揽月阁招牌的红糖桂花糕,配着酒酿和茶格外香甜,文卿鬼使神差地吃了一块,却觉得味道并没有旁人所说的那么好。
片刻后,瑞王用完膳,便缠着文卿问东问西,他不会说话,却有天底下最忠诚的喉舌,他对京城的事依旧好奇,公仪戾和公仪峻的夺嫡之争他并未参与分毫,却很想知道公仪戾凭借什么赢得了文卿的青睐。
“凭借什么……?”
文卿好像还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思索了很久,最后看向瑞王的目光却十分茫然。
“我也记不清楚了。”
瑞王愣住了,以为文卿在和他说笑呢,颇有些无奈地朝着言官比划。
那言官这次却没有专注地看着瑞王的动作。
他被那个眼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权倾朝野的肱骨之臣,怎么会露出这样悲伤的眼神?
“抱歉,殿下,我身体有些不适。”
瑞王一听着急了,言官从小到大从来没说过自己身体不适,也知道他不是有点小病就禀报的人,眼下虽舍不得文卿,也只能急急忙忙地比划,怕耽误了言官看郎中。
“文大人,下官先送殿下回府了,殿下一直都盼望着您能登门拜访,日后若是有闲暇,还请多多走动。”
“若是殿下今日有冒犯之处,下官替殿下赔个不是,望大人海涵。”
文卿摇摇头:“言重了。慢走。”
“春阳,送送殿下。”
“是。”
瑞王走后,雅间又只剩下文濯兰和文卿两个人,日色比方才又亮了些,文卿起身走到窗前,将帷帘完全拉开,仰头注视着苍穹中温柔威严却令人潸然泪下的白日。
他想起一个人。
“陛下此时身在何处?”
文濯兰大惊失色,好在文卿背对着她,只觉得眼眶酸涩,却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他与几位王爷皆无兄弟情谊,选秀事宜也还未操办,深宫之中便只有太后娘娘那儿能去……”
“陛下勤政,哪怕是元宵也不忘处理政事,晏清不必担忧。而且……就算是还未选秀,只要皇帝愿意,也能微服出宫寻乐。”
“……”
“是啊,那可是陛下。”文卿哑然失笑,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又落下来,有些难过地问,“姑姑,为何陛下不召见我了?”
“晏清当年和陛下各取所需,互相扶持,良师高徒,也算京城一段佳话,如今陛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晏清国强民安的愿望也在慢慢实现,又何必继续捆绑在一起呢?”
“……是吗?”
“是啊。”
文卿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却依旧怅然若失,眺望着宫城如笼的高墙久久无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仪戾是个明君。
但是,在那之前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