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小衍。”
顾明衍拿伞下车的时候迎面有吹来的冷风,天气预报说近期会下雨,是四月以来最强的一股寒潮,所以特地带了一把伞。薄款黑色风衣穿在身上被风吹得下摆扬起来,路边的老叶被虫咬下几个口子,在地上拉出刺耳的长音起了又落,挂在枯木的一个凸起的边角上打颤。
“小衍……?”
旧式发灰发褐的居民楼前坐着一个妇人,眼窝因为衰老和疲倦而深深凹陷下去,上挑的眼角落了几条纤细的皱纹,肤色偏白,但是手背也生了些许让人无法忽视的黄斑。指甲干干净净有些发黄,眼睛形状好看,眼澜却是浑浊的,看人的时候带着稍许模糊。
顾明衍是自己开车来的,这条巷子看着不深但有许多藏掖着的弯弯绕绕,房子修葺在河边,几棵柳树落下干枯的垂条,好像春天并没有绕过老房的青苔走到这里来。
妇人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在距离他几米的地方停住。
手中有一块儿绣了一半的十字绣,是借着街边的灯光完成的,线头参差不齐,做久了凭记忆也能穿好。
方才抬头的瞬间落了道针眼。
“还好吗?”顾明衍视线落在那针眼沁出的血珠上。
“上来坐坐吧?妈妈还没向他介绍过你。”黎燕见人脚步有些停顿,连忙又接着说,“他也觉得你很优秀啊,一个人开公司能做出现在的成绩……不吃饭,坐一会儿也行。”
在这里刺十字绣的时候她会想,做饭也想,夜里睡觉了,闭上眼睛做梦也会想。
手机里有几条没有回的短信,顾明衍把伞放下来,巷子深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句犬吠。
落了一道裂口的玻璃挡不住时不时吹进的冷风。
“哦哦。”黎燕手指在衣服上紧捏了一下。
好像一块源源不断能提供养分的根系啊,多少针眼趴在他身上吸血。
冷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她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抱赧,尽管顾明衍会给他们赡养费,但夫妻俩仍然能省就省,日子过得很拮据。她应该是……他初中,或者小学那会儿就走了吧,这么十多年没见,这孩子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
从容的姿态和手段,好像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对方只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她很好。”顾明衍并未多提,“钱够用吗?”
“进来坐坐吧……?”她试着开口。
黎燕心里好像被凉风剜去一块,对于自己这个孩子她是歉疚的,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要证据在郭添那里一天,她就得一辈子东躲西藏。
性子冷,也不爱说话,听小元爸说他后面给人打工腔调很滑,黎燕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他是怎么把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的。
“瞧你说得,做生意能不忙吗?”老陈用手肘带了带自己妻子胳膊,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每次汇款的名字都是顾明衍,作为一个没有孩子的中年人来说,他有点动容,也有点拘谨。
他问针眼是不是还好,顾明衍下颚动了动,没说话。
极轻的,颤唞的语气。
“你老公不在吗?”顾明衍侧头问。
“我一会儿就走。”
“不用。”
“在,但是他知道你。”黎燕再婚了,对方是一个长相工作都普通的平凡人,但这已经是她能触摸到的最让人心安的幸福了,起码有个归宿,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小衍……”
但是她不能回去。
“那行。”
“……我们这里没什么好招待人的。”黎燕语气听着有些拘谨。
“那,那这里吧……?”好在餐桌旁边有些凳子,顾明衍原本不打算坐的,见二人惶恐的眼神看过来,轻“啧”一声,还是坐下了。
“够,够用的。”她刺十字绣只是因为喜欢,或许也是另一种修行,慢慢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可以让人安心。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黎燕突然加快脚步跟上来,眼中不知不觉带上热泪的:“你就要走了吗?”
“不用了。”
黎燕闻言眸光好像暗夜里的枯灯,突然亮了一下,接着面上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嗳,你先在这儿等着——老陈啊,老陈。”
“嗯。”算答应地点了点头。
“嗯。”
“小衍,你一个人来的吗?”黎燕往边上看了看,“听小元爸妈说,你结婚了……?”
“……还好,妈妈过得还好。”
黎燕的二婚丈夫老陈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顾明衍,但顾明衍不是。对方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五十来岁,头发有些花白,佝偻着去找柜子里藏着的茶叶。
“那你在这儿坐,小衍。”老陈让出沙发中间的位置给他。
时间久了,也会偶尔在平台上刷到他。
“过段时间吧,这会儿忙。”顾明衍没有多说。
“要不吃点糖吧,我这里有糖。”是去别人家做客拿的喜糖,不知哪儿漏了几颗粘在一块儿,落在桌上的塑料篓里显出几分寒酸气。老陈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动作有些不自然,好像生怕哪里做错事了一样。
“最近还是很忙吗?”黎燕问道。
“工作忙。”顾明衍提起腕表看了眼时间,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后来怎么回事,那女孩儿不好吗?”对于自己儿子的消息,黎燕总是只听得一星半点,但是从这一星半点掰开来也能延伸出很多其他的事。
“不用了。”顾明衍看出他的想法。
他们动作间都有些拘束,甚至是害怕的。黎燕眼睫颤着抬起眼,却看见顾明衍伸出手,很自然地把篓中那个玉米糖拿在手中剥好。真的吃了。
“小衍。”黎燕眸中动了动。
“怎么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抬眼问。
“没有什么……”黎燕不敢看他眼睛,“妈妈只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
“很好。”顾明衍说。
比他之前预设的,多少次想过的,要好上许多。
“那就好。”黎燕说,丈夫握住她的手臂,二人想不出其他话,气氛压抑中好像……觉得更加触动。幸福能从不幸的档口里抠出来,尽管这一切来源的根系都让人觉得荒唐,心脏一收一缩,被无形的手压住了,说不出来话。
她记得自己央求时说的那些,让顾明衍不要把她送到监狱里,一边哭一边威胁:“你想看到这些吗,小衍……”
小衍啊。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衍!”黎燕跟着站起身。
她舍不得,是因为愧疚,再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并没有落实的母爱。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现在还要自己孩子给错误封口去还。
很久之前那次顾明衍问她:“你让我好好学法律,将来为你们正名,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本来她和顾亚新卖的就是没有合格证的假药,他们应该怎么跟自己孩子去说。
顾明衍学了,但是真正错的是自己父母。
他要怎么去为他们正名——还是像现在这样,大把大把钱去砸,人情一个一个还。
“回去吧,不用送了。”顾明衍走进楼道。
“外面冷,要不再坐一会儿……?”坐一会儿也冷,这里地势低,基本没有被阳光眷顾过。
“不了。”
黎燕跟着人下楼,在楼道晦暗的灯光中看到开出去的那辆车。丈夫叫了她几声没有反应,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手指上的针口被指甲抠得沁出血液来了。
“快上去我给你找找创口贴。”老陈捧起她的手。
“不用了,这点伤口,耽搁我刺十字绣。”黎燕摇了摇头。
“……我瞧瞧。”
“不用瞧。”二人挣了几回,最后老陈神色一愣,黎燕抱住他肩膀一颤一颤地哭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
“老婆。”老陈看上去有些无措,好像是他哪里做得不好。
“对不起,”黎燕吸气,尾音也跟着有些嘶哑,也许是对自己二婚的丈夫,也许对顾明衍,呼吸从肺腔出来与冷风交杂,“对不起……”
“徐小姐今天发了个微博。”小柯在后座上斟酌了一下语气,“热度好像挺高的。”
“微博?”
“嗯,就刚刚突然发的,还被施荔转发了。”
她跟施荔有什么接触?顾明衍上眉挑了一下,车子在停车场内停下,拉好手刹:“里面开始了吗?”
“还没有,谢总说今天酒局推迟十分钟。”
顾明衍参加酒会常常不守时,也会早退,从前京圈人都习惯了,到申城来刻意知会一声,有心谈合作的人自然会等。天字包厢内灯光煞白,鎏金雕刻的台子上摆开一瓶瓶好酒,银色男士腕表迎着灯光水泽似的一兜,男人修长的骨节理了理风衣的领口,再抬眼已然是漫不经心的神态。
“顾总。”有熟悉的人起身打招呼。
“来晚了,抱歉。”他其实是不习惯参加这样的场子的,更何况几个案子积压,处理事情已经相当疲惫。
“没关系,正正好,谢总也还没来呢。”
谢云书是经常参加这样酒局酒宴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等到酒局开场了才姗姗来迟,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神色不是那么好看。
这样都是凤毛麟角的高端局大家也不讲什么罚几杯的酒桌规矩,顾明衍手肘搭在桌沿跟人谈广告处理,谢云书抬起头望了一圈,明显心思不在这里,连素日聊得比较多的好哥们儿搭话也只是支吾几句。
“不对劲啊老谢。”那人揶揄道。
“遇到一些事情,比较棘手。”谢云书皱眉。
他当然也看到顾明衍了,比起这酒桌边坐着的一圈商人,他算白手起家开的事务所,谢云书自认看人很准,却也分不清这人学法律是因为情怀还是单纯赚钱,行为像一个捉摸不透的矛盾体,偏偏说话做事还滴水不漏。
比如现在是他接的施荔的官司,看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起伏。
其实本来也不该有什么起伏。
谢云书伸手将面前摆着的一杯白酒送入喉咙,听着包厢里时不时响起的人声,心情更加烦躁几分。
“有事,”顾明衍站起身,“我先走了。”
“顾总不多喝几杯啊?”立刻有人留他。
“不了,你们好聊。”
公事公办的样子,聊完工作就走,谢云书收回视线,又想到出现在前妻视频里那个不知哪儿来的小白脸。
——啧。
“Arna走啦?今天也这么晚。”前台小姐姐探出一个头。
“是呀,你也辛苦。”
徐轻确实加班时间越来越长,从前还能再九点十点这样子到家,今天处理完需要审批的文件发现竟然已经过十二点了。她车停在家那边,这会儿只能挤地铁。
好在这个点下班的年轻人不少,她在黑色背景的透明玻璃前看到自己的脸。
捏一下。
你值得更好,今天和昨天一样漂亮,跟每一个女孩儿这么说。
“你,你好,请问你是徐轻吗?”边上有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概没想到徐轻也会跟他们一块儿挤地铁,不确定道,“电视那边有你的海报……”
“咳,”她清了清嗓子,从臭美中抽身,“昂,是。”
小薛总拿她当海报这事儿已经过去半年了,毕竟是如今公认的台柱子,徐轻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乘地铁旁边广告上还能出现自己。
“哇,你也现在才下班吗?”小年轻激动。
“对……”徐轻回,“我现在才下班QAQ。”
“哇ooo——!”小年轻立刻惊呼起来,“我就说嘛,好好工作好好加油blablabla。”
一看就是被老板和社会打了鸡血的新世纪好青年。
徐轻回的是君恒,因为比较近,想着如果可以就多睡一会儿。顾明衍没有回来,他最近公司的事情应该很多。刷卡进屋后她简单给自己泡了杯豆奶,洗漱过后打开笔记本又在客厅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有些惊讶,但很快抱住人的肩颈,细软的头发落在他的胸膛上,好像这样可以感觉到安心。
“不知道。”酒局过后又去见了一个比较着急的委托人,顾明衍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发,眼下疲惫尽显。
“噢……是有新的案子吗?比较重要的?”
“算是吧。”
顾明衍一直很忙,徐轻也没有一个一个问。一会儿还要上班,她拔下手机充电头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但是已经不困了。
男人下颌处明显有些发青,小心翼翼从边上爬出来,套外套的时候看见他没有处理的胡茬,伸手碰了一下,觉得有些可爱。
好像仙人掌。徐轻想,有有点不像,他下颌是棱角分明的,唇下却有些圆顿。
有翘起的唇珠。
“娅娅。”带着少眠的沙哑。
“嗯嗯,我不碰了。”徐轻连忙收回手,怕打扰他睡觉。
她早餐一般是吐司牛奶解决的,顾明衍偏好中式早餐,更多是给自己下一碗面条,或者就吃水煮时蔬。今天时间还早,徐轻起灶下了一碗青菜面,又在边上的小锅里煎了两个鸡蛋,一个碗里放进一个,弯腰去看的时候眼睛亮亮圆圆,也好像煎蛋白胖胖倒映出的光斑。
【我给你煮好早——】
便利贴写到一半。
“在写什么?”晨起带着磁性的声音让她惊了一下,徐轻提着自己手中的马克笔起身,干巴巴张了张嘴。
“便利贴?”顾明衍低眸扫了一眼。
“嗯……以为你还要睡。”徐轻伸手挠了挠头,把马克笔盖子合上,又把没有写完的便利贴收起来揉成团。
“太晚了,一会儿我送你吧。”
“好呀。”
他去卫生间里洗漱,徐轻用筷子把那两个荷包蛋放到碗偏正中央的位置,一点点距离都要估算过,好像这样更加漂亮,简单细节里也能嗅到更多的幸福,像她爸爸做的菜那样,很简单但是有“幸福味”。
“你……”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顾明衍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呼吸都带着洗漱过后的薄荷香。
“吃饭嘛?”徐轻回过头,脸颊碰到男人圆润的鼻头。
“你是不是用了我的杯子?”
“嘶——”她真的没有注意,君恒杯子好像被她拿走了,没有带回来,“顺,顺手就用了。”
“嗯。”
徐轻囧。
二人习惯面对面坐,顾明衍吃饭是慢条斯理的,她能感觉到自己嘴巴一鼓一鼓像只小松鼠,但他动作不会太大,甚至没什么声音,觉察到人的目光也没有抬头,只问:“施荔的微博是她让你发的?”
“是……”有点儿明显吧,徐轻不好意思地咬了咬筷子头,“你不想让我发吗?”
“没有,你做什么都可以。”
“哦。”低下头眼睫毛颤动了一下,心想这是情话吗。
作为主持人,她也算半个公众人物,说什么做什么事有影响力的,徐轻明白,但是当时看着施荔无措的央求,她也做不到看着一个女孩儿被人骚扰成这样而无动于衷。
“我下次注意一点,或者问问你。”添上一句。
“问我做什么?”他难得笑了。
“就以后会谨慎一点答应人的。”
“不用。”他昨天特地让谢云书知道他同徐轻之间的关系,就算对方要动也得忌他几分。
所以她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去做就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