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面圣
第四十一章面圣
柳池开始着手淡化自己在睿王党的影响力,缩减权利范围。
哪怕皇帝并没有提防他,他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睿王党不需要两个领袖,而且以后盛云归成了太子,成了储君,就更加不能这样。
反正睿王党的优势已经确定,没有多少很着急的或者非他不可的事情了。
正好省下时间来陪霍宗青。
他还抽空去带着霍宗青看了那家茶楼的说书人,听了霍大将军斩将夺旗的故事。
在听的时候霍宗青脸上的表情全程都是黑的。
柳池笑得捂着嘴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
五月二十七,马上就进入夏季的时候。
皇帝召见了柳池。
霍宗青陪他坐马车到皇宫门口:“我就在这里等你,皇帝应该没什么事情的,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他又指了指柳池面前放着的小桌上的杯子:“那是鸩酒。”
“是。”
皇帝也很罕见地没有在接见什么人,没有在办公。
“十二实在是太听你的话了,朕属意封他为太子。”皇帝看着柳池,“但他如果想要作为一个合格的太子,一个合格的储君,他就不该这样。”
“二十岁就该取字了啊,”皇帝的手指敲了敲桌案,“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人能给你取字,那索性朕给你起吧,”
“何鸿喜这奴才大约是搞错了酒,”皇帝缓缓地道,“柳池你既然大难不死,这是天意,朕已经知道你的忠心,封十二为太子的圣旨会和你手里这个一起颁布。”
“柳池啊,来,坐。”皇帝却像是一个普通的邻家老人一样,笑着对柳池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垫子。
柳池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柳池低下头:“陛下谬赞了。”
皇帝笑的时候确实跟盛云归很像,只不过皇帝笑起来更加瘆人一些。柳池在心中大不敬地想着。
柳池随着引导的太监一路走去御书房——其实这段路他并不陌生,十四岁之前他在皇宫里读书,整个皇宫除了嫔妃们住的地方,剩下的几乎都被他不止一次的走过了。
“臣……不会对睿王殿下不利。”柳池苍白地辩解了一句。
“劳烦皇帝挂心,臣不胜惶恐。”柳池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却感觉无师自通,灵魂和身体仿佛分开了。
“好了,这些闲话朕不说了,今天叫你来是为了十二的事。”皇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伐赵期间你给十二出的力朕都看在眼里,可以说十二能有今天,你居功甚伟……”
和盛云归同岁的柳池答道:“回陛下,十九了。”
“你喝了它,朕就会派何鸿喜宣旨,放心,对外朕只会说你是突发急症,你的尸身朕也会派人送到睿王府的。”皇帝的语气还是那么和缓,“至于镇东候,武威王会替朕管好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朕怎么会苛责你。”皇帝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柳池你喝的那么干脆,朕倒是真没想到你还会哭。”
他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盒子:“那里面是封十二为太子的圣旨,朕已经拟好了。”
但他却没有犹豫,在皇帝说完之后,便端起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又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是。”柳池就起身,跪坐在那个垫子上。
这是皇帝对于他忠诚的一次考验,柳池猜到了,或者说,正常人都猜得到,但,谁都不敢把自己的命压在一个猜想上,尤其对你说去死的人是一言九鼎的皇帝的时候。
皇帝伸手接过来何鸿喜捧上的圣旨,伸到了柳池面前:“朕就不让人念了,你自己看看吧。”
“臣的性命本身就是睿王给的,为睿王赴死正是理所应当。”柳池跪在那里答道。
“朕当然相信你的忠诚,毕竟你当初回侯府、和已故的承亲王世子成婚,还是朕亲自赐的婚,朕看着你和十二一起长大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皇帝和颜悦色地道,“朕更知道你从小就足够聪明,用不着朕多费口舌。”
所以,你放心的去死吧。
眼泪扑簌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柳池重新把额头抵在地面上:“臣御前失仪。”
“朕好几年没见你,感觉你比十几岁的时候成熟多了,当然,也好看多了。”皇帝用一种熟稔地语气道。
柳池的大脑空白一片。
“你倒是干脆。”皇帝笑道。
柳池跪在地上看着他,笑了一下。
“好。”
“臣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但事临己身了才发现,臣到底是怕死。”
他没什么可说的,因为皇帝表达出来的意思是“十二皇子太听你的话,这是你的问题”,他能说什么呢?
柳池双手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这并不是封太子的诏书,而是封自己为监察御史的。
在皇帝略有些惊讶的目光中,柳池将杯子放回桌上,然后跪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谢主隆恩。”
柳池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跪下:“微臣柳池,参见皇上。”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柳爱卿坦诚!”
“好。”皇帝点点头,唤道,“何鸿喜,去把匣子里左边那道圣旨拿过来吧。”
“但是,”皇帝面色一肃。
柳池也见过皇帝不止一次了,小时候皇帝还经常会去关注一下皇子们的功课,后来孩子太多了,这种事情他也就不做了。
“柳池这名字阴气太重、脂粉气也太重,朕给你取字‘御之’如何?”
“谢主隆恩。”柳池再次把额头抵在地面上。
御赐的字,御之。
昭示着深重的皇帝宠爱的同时,提醒着他,一辈子给皇帝好好当狗。
无论是现在的皇帝,还是未来的皇帝。
“好了,”皇帝站起来,扶起了柳池的肩膀,而后用手拍了拍他的头顶,和颜悦色地道,“今日柳爱卿受惊了,朕知道你跟国师不合,所以把宋乐山的脑袋送你以作安慰。”
“只不过要你自己去取。”
柳池眼里流出的泪更多了,他重新跪好:“臣……谢主隆恩。”
在走出皇宫的大门之后,柳池的表情都还带着恍惚。
霍宗青还在马车上等着他,柳池上车的时候,似乎有些没力气,霍宗青直接揽着他把他抱了上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他皱起眉,摸了摸柳池哭得发红的眼角。
柳池蔫蔫地抱住他,把自己整个都塞进他怀里,任由霍宗青抱着他又揉又哄了半天,才吸了吸鼻子,趴在他怀里委屈万分、细声细气地道:“皇帝拿了杯鸩酒跟我说我要是喝了他就封十二当太子。”
霍宗青抚着他后背的手顿了一下:“那你喝了没?”
“我喝了,但那只是普通的酒而已,”柳池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肌,“皇帝这是在测试我的忠心。”
“那他也太……”霍宗青皱起眉。
“但是他确实下旨封十二当太子了,还给了我一个监察御史的官位,还给我赐了字。”柳池又道。
霍宗青的表情就缓和下来,这样的补偿其实已经很丰厚了。
毕竟皇帝实际做的只是用一杯普通的酒,骗了你一下而已。
“赐的什么字?”他问道。
“御之。”
“柳御之。”霍宗青念了一遍,笑了笑,“还挺好听的。”
“皇帝还说把宋乐山的人头送我。”柳池又道。
“真的?”霍宗青这一下都惊讶了。
“真的。”柳池点点头,看霍宗青对于皇帝没有什么意见了,这才重新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是我还是怕死啊。”他委屈万分地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我陪着你呢。”霍宗青摸摸他的脑袋,哄道。
柳池紧紧地抱着他,哭着说道:“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霍宗青……宗青……”
霍宗青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柔软起来。
“没事的。”他把柳池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柳池哭了一路,直到回到承亲王府的时候,他还蔫蔫的,还是霍宗青把他抱着下的马车。
“吃点东西睡一觉?”霍宗青问道。
“不吃,你来陪我睡觉。”
“好。”霍宗青就抱着他回了卧室。
柳池昏昏沉沉的躺了一会儿,没能睡着,他爬起来对着桶干呕了几下,也没能呕出东西来。
霍宗青有些担忧的派人叫来了刘太医——这位老太医在谢怀章死后也一直留在王府,皇帝并没有召回他,或许是因为他常年不在皇宫,又已经十分年老,不太能适应皇宫里动辄就要全家陪葬的气氛了。
刘太医来了给柳池检查了一遍身体之后,得出了柳公子身体十分健康,现在这样完全是心理原因所致的结论。
霍宗青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柳池趴在那里声嘶力竭的呕吐,心疼地替他顺着背。
“他可能是吓到了。”霍宗青对刘太医说道,“你不能给他开点药吗?”
刘太医心想他很难想象那位柳公子会被吓到,而且真吓到了去找个跳大神的巫婆比找他这个太医开药可好使多了。
但刘太医到底是老人了,只是低下头:“柳公子这样,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治疗的。”
于是霍宗青就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柳池吐了一会儿,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便又被霍宗青喂了点水抱去床上,试图哄他睡觉。
就这么折腾到天黑,有下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
柳池一瞬间甚至有种陌生的恍惚。
他想起了皇帝,然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吩咐下人说不见。
但他并没有说话。
盛云归显然因为白天被封太子的事情忙碌了一整天,现在晚上才得空过来。
他看见柳池苍白的脸色,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不舒服。”柳池笑了笑。
看着盛云归脸上遮掩不住的疲惫和紧张,他才意识到,十二跟皇帝是不一样的。
柳池用手按了按眉心,然后对盛云归说:“去书房,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然后他转头对霍宗青说道:“你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等会儿我们吃晚饭。”
霍宗青见他愿意吃饭了,当然没有什么异议,很自觉的去了厨房。
盛云归跟他到了书房,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
白天他知道父皇召见了柳池,在柳池离开之后,封太子的旨意就传了出来,盛云归用膝盖想也知道自己突然获封太子肯定跟柳池有关系。
所以他才会在当天晚上就来找柳池。
毕竟盛云归太知道自己父皇的尿性,从他手里讨来的权力,从来都不好拿。
柳池也没其他什么废话,就只是跟他把自己跟皇帝见面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柳池相信和皇帝打交道远比自己要多的盛云归能够完全理解他的感受。
那一杯名义上的毒酒,真正的杀机在于,一旦柳池不喝、或者说他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那才会真正激起皇帝的杀心。
想来也是,皇帝怎么会给自己留下毒杀太子左膀右臂的坏名声,柳池就算是死,也该悄悄的死在某个小巷子里才对。
那杯酒,只有他喝了才能活。
而接下来对柳池无比丰厚的封赏:监察御史的官位——这个每天弹劾百官劝谏皇帝的言官职位,最适合把柳池变成一个孤臣;
御之的字——提醒他好好给皇帝当狗;
最后,也是看起来最慷慨的,皇帝把跟柳池有仇的宋乐山的性命送到了柳池手里——这也是柳池最为寒心的一条。
宋乐山本身并不算什么,这从柳池刚开始握住权柄就知道,宋乐山不能动的原因只在于皇帝不会允许。
因为宋乐山代表着皇帝可以延长的十年寿命。
其实在和霍宗青在一起之后,柳池就不再把对宋乐山的仇恨当成必要的东西了,他并不着急,他始终信任盛云归,他会耐心地等到盛云归登基的那天,到那时候宋乐山的人头将会是他们拿来庆功的祭品。
但不应该是现在的皇帝给出这个命令,尤其是在盛云归刚刚获封太子的时候,皇帝叫柳池亲手杀了宋乐山。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盛云归成为太子之后,他就是储君,就是未来的皇帝,他将会不可避免的按照皇帝的思维去思考一些事情。
那么宋乐山就等同于盛云归的十年寿命。
于是如果盛云归没有这么的重视柳池,或者说,盛云归如果不愿意为柳池牺牲掉十年,那么亲手杀了宋乐山的柳池,在盛云归心中会不会就此扎下一根刺?
按照常理来说,一定会。
所以哪怕柳池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忠诚,皇帝也还是在离间他和盛云归。
万幸,万幸盛云归愿意为柳池付出的不止一个十年,他曾经真切的愿意陪他一起去死。
但柳池担忧的点并不在于这个,他担忧的是皇帝的意愿,皇帝想要离间他和盛云归。
重要的是皇帝想。
所以他会一直去做,而柳池只能被动接受皇帝一次次的出手。
这一点让他感到痛苦与恶心。
而所有人还只会觉得,皇帝对柳池实在是好。
盛云归也有些沉默,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皇帝的作风,那个人在给你什么好处的时候,一定会给你同等的苦楚。
柳池其实还有些话没有说。
盛云归以后也会变成皇帝,他也会变成那副样子,这没有任何意外,因为哪怕柳池自己,也会用皇帝的那些手段。
比如之前他不就是这么给郑氏放血割肉的吗?郑氏还必须感恩戴德的接着。
柳池能够毫无阻碍地体会出皇帝的所有意图,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玩弄权术的个中好手。
他无法想象日后盛云归把这些手段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或许,或许盛云归可以真的不对柳池用那些手段,但一定会对霍宗青出手。
皇帝和军阀,一定是对立的。
意识到这一点也让柳池感到痛苦。
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人所知,尤其不能让霍宗青知道。
因为柳池明白这种痛苦是无能为力的,让霍宗青知道了之后,除了激发镇东候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并无任何用处,那只会让霍宗青陷入更难过的境地。
京城,京都,皇帝,权术。
这一切都让柳池感到痛苦作呕。
盛云归想安慰他两句,还没开口,就听见柳池幽幽地道:“十二……你说,我和他,有没有可能离开?”
“什么?”盛云归愣了一下。
“没什么。”柳池很快地偏过头,答道。
“等你搬到东宫的那天,我会杀了宋乐山。”柳池又道。
“好啊,”盛云归笑起来,“到时候你已经记得叫我去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