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夜半面圣
片刻钟后。
昏暗的船舱里,仅剩下趁夜而来的赵昺,与王璟山两人。
眼下,少年正从文升带来的朴素餐盒中,取出几叠小菜,布置在桌上。
“璟山身贫如洗,只有这些民间的粗茶淡饭能拿得出手。望官家海涵,不要见笑。”
说完,少年为赵昺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然后不再多言,开始大口享用自己面前的食物。
这具十五岁的身体,之所以容易感到饥饿饥饿,一方面是因为修炼尚浅,未能达到辟谷的境界;
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此观察赵昺的反应,看这位年轻的官家是否能放下身段,接受这般朴素的款待。
“剑仙太过谦了。这民间之食,才最是养人啊。”
赵昺动作娴熟,轻轻地挽起袖子,单手端起碗,宛若一个寻常百姓。
“你看这芹菜炒豆干,清新爽口;菘菜炖豆腐,滑嫩香甜;芥菜炒肉丝,喷香开胃;菠菜鸡蛋汤,清爽滋润——”
他口中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
“此等佳肴,胜过宫廷里的山珍海味多矣。”
只见赵昺吃得津津有味,面上没有丝毫傲慢与做作之态。
更让王璟山感到意外的是,赵昺在吃之前,并未像他预想中的那般,取出银针之类的物什试毒。
于是,王璟山细嚼慢咽,将最后一口食物送入口中,道:
“官家身份高贵,欲寻璟山,本可如太后一般传旨宣召……但却选择乔装打扮成内侍,暗中前来。”
他放下碗筷,声音平静:
“此行目的,璟山虽未全然明了,但先表明拒绝之态,总不为过。”
“唉,剑仙怎可对朕如此冷淡?”
“官家心中早已有数。”
王璟山抬眼看他,眸光深邃如海地吐出一个短句:
“割地换法。张珪。”
这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让船舱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尤其是当听见张珪的名字时,赵昺投射在墙上的身影,无声地缩短了几分,端着碗的手也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垂落至膝盖的阴影之下。
他沉声开口,声音中透露出几分苦涩与无奈:
“看来,幕后那些龌龊勾当,剑仙知道的比朕以为的还要多。”
王璟山直视着赵昺,仿佛要看进他的魂魄深处:
“你承认了?”
赵昺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仿佛在回忆着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决绝:
“不错,是朕亲手写下五封密信,与冯忠全达成交易——用川陕腹地,换取《天上剑宗御剑诀内门弟子用》。”
此时,船板缝隙间渗进的寒风轻啸而过,令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但听赵昺继续说道:
“也是朕,早在割地换法实施之前,便暗中将‘血燃泪’的修炼秘法交予了张珪。朕命令他等待时机,将罪名嫁祸给冯忠全和北宋修真司,以此重新挑起两宋之间的纷争,阻挠换法一事的进展。”
摇曳不定的火光,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阴谋与诡计的气息,将王璟山的脸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此时,赵昺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几近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激动道:
“但朕之所以会行此卑鄙之计,完全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此言一出,王璟山如遭雷击。
他的内心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花;
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显然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惊愕。
好一会儿过去,王璟山才从这股强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赵昺的脸上,仿佛要将这位帝王的内心看个透彻。
“官家,你能否着我的剑,重复方才所言?”
说罢,他将手轻轻地搭在身旁的木剑之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剑身。
那木剑虽然无锋无刃,却在此刻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似要刺破这沉闷的空气。
面对王璟山的挑战,赵昺并未有丝毫退缩。
他挺直腰杆,随手将手中的碗筷抛在地上,清脆声响起时,他的话音随之盖过:
“有何不敢?朕之所以会行此卑鄙之计,完全是为了天下苍生!”
赵昺的声音在船舱内回荡完,最后重重地落在王璟山的心头,使后者惊疑不定起来。
‘是我的错觉吗?怎感觉他比临安城的所有势力,都更加在意我的态度……以及,他孤身与我同坐,是自认胎息九层修为高强,还是有别的原因,断定我不会对他出手?’
少年思忖片刻,缓缓道:
“既然如此,璟山愿听官家分说。”
赵昺闻言,似是松了口气。
可他并没有立刻开始解释,而是起身在船舱里迅速翻找着什么。
“没有纸笔墨砚吗?”
情急之下,赵昺干脆脱去身上的黑袍,露出外穿的白色绸衫。
他将这件白色的外衣摊在地上,然后,用筷子沾了沾餐盘中的汤汁,开始在丝绸上笔画起来。
王璟山好奇地低下头去,只见赵昺以类似楚河汉界的形式,划分出了多个区域,并逐一在每个区域内写下:
“崖山。”
“母后。”
“朕。”
“江南士修。”
“地方修士。”
“北宋。”
最后,在这些空白的最底下,赵昺用力一挥筷子,圈出了一个面积最大的椭圆。
在这个椭圆中,他坚定地写下了四个字:
“黎民百姓。”
王璟山抬眼盯着赵昺,静静等待对方的下文。
赵昺仍不忙于解释,而是先向少年提出了一个问题:
“剑仙可知,除真君之外,这图上的哪方存在,代表了左右天下趋势的力量?”
这个问题让王璟山微微一愣,提问者赵昺却好似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直接用筷子点在了第一个区域——
崖山。
“无论是二十年前的北伐灭元,还是七年前的修真司叛乱,还是如今所谓的无邪盛世……
“一切的幕后,都与世人口中的崖山派有关。
“正因如此,若说这世道出了乱子,那必是我崖山内乱在先。”
他的目光在草图上游离了片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思考着如何措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
“例如,两宋分裂,南北对立的根源,便是我崖山正道内部的宦修与民修、皇修与士修,乃至我与母后之间,产生了水火不容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