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1)

第十一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1)

雪尽风平

【少年直抒胸中臆】

“你既然如此慷慨,何不现在就将那位猫腻姑娘的卖身契给了邓奉?还用等什么他将来成家立业?”邓禹虽然年纪小,主意却来得比任何人都快,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点明苏著先前的允诺只有口惠而没有实至。

“呵呵!”苏著被说得脸色微红,干笑了几声,“师弟有所不知,这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哪能真的亲自出马去操持贱业?读书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清流们弹劾烦不烦?所以大伙都是心照不宣地找一些忠仆,让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出面去打理。遇到好生意也不能自己吃独食,还得掰许多干股出去,让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百花楼虽然主要被我家掌控,我却不能自称是其少东。若是寻常女子随便送人也就送了,像猫腻这种头牌,从小到大培养所费之资,早就超过了她的重量。怎么可能我随便一句话就做得了主?能让管事扣住她四年之内不被别人梳拢,已经是极限了。况且现在把她送给邓奉师弟,不是我说,邓奉师弟也保不住她,反而给师弟招灾惹祸。总得等邓奉师弟卒业之后,授了官职,然后投入某个实权大吏门下,让人看到他有拉拢价值,股东们才愿意破财与他结交。而那些原本盯上小猫腻的人,才会悻然罢手!”

这番话,算得是“掏心窝子”了。非但有理有据,并且将长安城内诸多明暗规则,一一罗列了个清楚。刘秀和邓禹两个见识虽然都不算差,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平素怎么可能接触到如此“高端机密”?只听得浑身发凉,额头见汗,愣愣半晌,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喟然而叹。

直到早饭的钟声响起,刘秀和邓禹的“人生大课”,才终于告一段落。借着吃饭的机会摆脱了苏著,二人手里握着馕饼,嘴里嚼着盐渍桔梗和茱萸,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昏昏然熬到了下午申时,连哺食42都没顾得上吃,刘秀就急急忙忙跑到了许子威府上。许子威今天恰好没课,仆人们对这个家主的亲传弟子,没用通禀就直接放了进去。只是在入门之后提醒了一句:家主正在书房会客,请勿直接往里闯。若是需要见三小姐,则请通过书童阿福相邀。

刘秀郑重答应,怀着满腹心事,低头小步快行。原本打算先让阿福把马三娘约到前院,问一问昨夜百雀楼的大火,到底是何人所为。然而还没等靠近许子威日常所居的正堂,就听见一串激动的话语,从书房的窗口传了出来:“子威兄精研《尚书》,自然也知道如今所传《尚书》,并非全本。并且许多文章靠耳口相传再誊抄得来,疏漏错误比比皆是。刘某所崇尚之复古,正是为了去伪存真。将圣人之言,圣人之意,重现于当世。拨暴秦以降三百年之浑噩,复上古……”

“是嘉新公!怪不得仆人们提醒我不要乱闯!”刘秀眉头立刻皱紧,脸上也浮起了几分警惕之色。

嘉新公乃太学祭酒,原名刘歆。后来为了避大汉皇帝的讳,改作刘秀。此人有过目不忘之才,自幼跟在其父身后校对皇家藏书,见识极为广博,半生阅尽诸子百家。照理说,如此一个博学多识的人,应该懂得兼容并蓄才对。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嘉新公学术上的主张,不仅继承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观点,而且更进一步,力求复古!认为当世所传学术著作,大部分都曲解了古圣本意,必须根据古本,大力斧正,才能确保圣人之言不失,圣人之道再度大行于天下。

这种观点,自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然而当时汉朝的辅政大臣王莽,却如获至宝,力排众议,授予此人河内太守的显职。在大新朝取代大汉之后,又封其为国师。国师主张学术复古,皇帝主张尽复古制,这一臣一君,最近几年倒也配合得相得益彰。只是本届大新朝的百姓实在“不行”,体会不到皇帝和国师两个的良苦用心。随着古制和古学的不断推进,怨言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居然落草为寇。还出现了“出东门,不顾归……五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这种“大逆不道”的乡谣!

所以圣明天子王莽,为了三代之治重现,一方面着令严尤、王寻等名将率领大军,四处“安抚”百姓。另一方面,则令嘉新公带领饱学之士著书立说,阐述“复古”的深远意义,以求那些误入歧途者能幡然悔悟。

严尤、王寻两位将军都身经百战,对付那些手拿菜刀、竹竿的愚民,当然捷报频传。但嘉新公这边的战绩,就相形见绌了。一系列为复古摇旗呐喊的大作,非但未能得到乡野愚顽的认同,就连长安城内也屡屡出现质疑的声音。这些质疑的声音宛若蚍蜉撼树,伤害不了复古大业的根本。但蚍蜉如果太多,也实在有碍观瞻。故而嘉新公急需盟友出面相助,就把主意打到了已经致仕多年的许子威头上。

许子威这人油盐不进,早年还跟王莽交情颇厚。嘉新公无法强行邀请他出山,只好采取迂回策略,先说动了老好人扬雄,打着探讨《尚书》的名义,前来登门拜访。怎奈百密终有一疏,嘉新公知道许子威对当世所传《尚书》有颇多质疑,全力投其所好。却忘记了中大夫扬雄也是个书痴,平素为人八面玲珑,一涉及学术,就开始死较真。非但在《尚书》的真伪上,处处跟他针锋相对,并且很快将战火烧到了别处,除《诗经》外,儒门其他三经,《周易》《春秋》《周礼》,竟无一幸免!

嘉新公拉扬雄来,是为了给自己帮腔,岂能允许其“临阵倒戈”?很快就忘记了初衷,跟扬雄战了个不亦乐乎。而许子威反倒成了中间派。

“以往总觉得扬祭酒为人处世圆润,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死板的一面!”刘秀在窗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老头吵罗圈架十分有趣,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正准备悄悄离开,就看见马三娘拎着一个巨大的铜壶,快步走了过来。阿福双手捧着一盘子点心,亦步亦趋。

“你怎么来了?在太学里又被人欺负了?”马三娘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不快,看到刘秀,目光立刻开始发亮,“先等我一会儿,我请义父、扬伯父和刘伯父喝点儿茶汤,吃点儿点心,免得他们吵得太辛苦,气力不济!”

“嘘!”刘秀将食指竖在唇边,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见过拉架的,却没见过火上浇油的。三娘这种做法,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然而,马三娘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步流星闯了进去,单手将铜壶高举,滚热的茶汤带着白气飞流直下,“三位老将军,请稍事休息。用罢战饭,再重新披甲执戈,亦不为迟!”话落,水止。书案上隔着老远的三个茶盏,竟然在眨眼间被一一斟满。而黄褐色的茶汤,却半滴未洒。

三位正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儒,先是被热茶汤吓了一大跳。待看完了马三娘神乎其技的表演,又听清楚了她半文半白的奚落之语,顿时个个老脸通红,再也吵不下去,端起茶盏来大喘粗气!

没想到马三娘居然也学会了用激将法,刘秀佩服得直挑大拇指,也赶紧从阿福手里抢过托盘,快步走入书房之内,笑着向许子威等人劝道:“祭酒、世伯、师尊,请用些点心。眼看着酉时就到了,莫饿伤了身体!”

“你们两个小娃,倒也有趣!”嘉新公早就知道许子威新认了义女,并且收刘秀为弟子之事,脸色更红,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取了点心果腹。

“茶不错,就是香料略放多了些,反倒遮住了茶叶的清香!”扬雄讪讪转换话题。

似许子威这般高门大户,家中自然不缺丫鬟仆妇。由义女和弟子端茶倒水,原本不合规矩。但此时此刻,两个国师哪里还顾得上拘泥于小节?许子威这个家主,却有意在外人面前给刘秀争脸面,笑了笑,大声道:“祭酒,这就是我的关门弟子,年龄虽小,但学问、胸怀与眼界,都是上上之选。就是名字没有取对,竟然不小心犯了您老人家的讳……”

话音未落,嘉新公已经跳了起来,单手掩面,大声抗议:“是王修那小人故意拿老夫的名字当刀子用,老夫知道后,已经跟他大闹了一场。子威兄切莫再拿此事来打老夫的脸!”

“刘秀,还不赶快谢过祭酒?!”许子威要的就是嘉新公这句话。

刘秀也是个机灵鬼,立刻放下装点心的托盘,上前郑重给嘉新公行礼,谢过对方不怪自己冒犯名讳之罪。嘉新公窘得几乎无地自容,红着脸咬了半晌牙,最后长叹一声,喟然摆手:“罢了,罢了,老夫早知这样,当初就把名字改回去了,也省得今后被许老怪当弟子呼来喝去!”

“你现在位高权重,除了陛下之外,哪个敢当面直呼汝名?”许子威笑了笑,轻轻撇嘴。

嘉新公知道他说得在理,也笑着摇头。又将目光转向刘秀,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可曾有了表字?”

“回祭酒的话,学生今年十六岁,尚未取字!”刘秀可不敢对太学祭酒怠慢,又行了礼,大声回答。

“嗯,才十六岁,果然是后生可畏!”见他态度始终彬彬有礼,嘉新公嘉许地颔首。又将目光转向许子威,笑着问道:“我见你这弟子不错,想越俎代庖为他取个表字,你意下如何?”

“你是怕子威兄喊刘秀时,自己不舒服吧?”不待许子威回应,扬雄就一语戳破了嘉新公的真实动机。

嘉新公无言自辩,只能尴尬地点头。许子威见状,也不好拒绝,想了想,低声道:“也行,反正他还要在太学读四年书,表字早晚得取。祭酒如果肯赐予他一个,当然是荣幸之至!”

“嗯!”嘉新公手捋胡须,低声沉吟,转瞬间,便有了主意,“我看过他的学籍。在家中排行老三,他哥哥表字为伯升。伯仲叔季,他自当从叔字。而他又随你许老怪主修《尚书》,《尚书》有云,依类向形,故谓之文。干脆,就叫刘文叔好了!”

“甚佳,阴阳二气演化天地间致理曰文,年少早达为叔!文叔两个字,的确取得好!”没等许子威表态,扬雄又抢着点评。

扬雄精通《周易》,善推演命理。他说“文叔”两个字取得好,许子威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于是乎,又笑着提醒刘秀谢赐字之恩。

刘秀相信许子威此举必有深意,红着脸再度给嘉新公行礼。后者终于避免了再给许子威当“弟子”的风险,心情甚佳,笑着伸手将刘秀的胳膊托起,带着几分拉拢的意味说道:“老夫既然给你取了表字,今后你便算老夫的半个亲传弟子。老夫的课,要常来听,切莫一辈子跟你师尊那样,死抱着一本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尚书》不放!”

“祭酒放心,学生自当努力!”刘秀这才明白,许子威是怕一个人保不住自己,又顺手拉了嘉新公这个实权人物的大旗。心中感激不尽,再度躬身下去,大声回应。

嘉新公自己聪明过人,也欣赏聪明练达的同类。见刘秀一点就透,心中便涌起了更多的提携之意,“文叔,你和三娘既然联袂进来给我们三个老怪物拉架,想必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争执因何而起了吧?不妨你也来说说,到底是复古,厘清并遵从圣人本意为好;还是从今,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为佳?”

“这……”刘秀万万没料到,初次见面,太学祭酒居然拿三位当世大儒都争论不出结果的难题来考校自己,顿时额头冒汗,扭头看向许子威。

谁料许子威却对他这个关门弟子放心得很,居然笑着鼓励道:“但说无妨,大道之前,没有师徒。纵为君臣父子,也必须以理服人!”

“你尽管说,即便说得不对,我们三个老家伙,也不会笑话你!”扬雄也对刘秀颇为看重,笑着在一旁帮腔。

“是!”刘秀原本是个谨慎的性子,但是到了此刻,也只好嚣张一回。又向三位老儒作了个揖,稍作斟酌,朗声答道,“圣人所言、所书、所得,在传承中多有缺失遗漏,至今恐怕已经偏离原貌甚远。所以,弟子以为,做学问之时,厘清圣人本意,杜绝以讹传讹,甚为重要。”

“嗯!”嘉新公看看扬雄和许子威二人,得意地点头。

扬雄和许子威却不急着争一时风头,只管捏着茶盏慢条斯理品味。

“然而完全遵从,就不必了。圣人所在之世,与现在大不相同。一味从古,反而有削足适履之嫌!鞋子的确穿上了,而足上的血迹,外人又怎么可能看得见?”刘秀继续,英俊的面孔上,带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凝重。

从舂陵一路走到长安,沿途他看到的灾难太多了。朝廷的诸多复古措施看似完美,但执行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皇帝和朝中诸公却坚信,这些不过是暂时现象,只要不断加快、加大复古力度,将复古进行到底,就可以凭空画出一个传说中三代之治那种盛世来!

嘉新公原本是抱着玩笑的态度,想用刘秀这个懵懂晚辈来当一回裁判。许子威和扬雄则是为了让刘秀在太学祭酒面前表现一下,卒业时能有个好前程。三人谁都没有料到,少年人嘴里居然会说出如此针砭时弊的话!

当即,许子威和扬雄手捂嘴巴,咳嗽不止。而嘉新公则将眉头皱起,沉声质问道:“文叔,你的话,似乎除了治学之外,还另有所指。莫非你觉得如今朝廷力行古制,有什么不足之处?要知道,是前朝之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今上登基后,才决定恢复古制和古法,并非事出无因!”

许子威和扬雄两个,咳嗽得愈发大声,但是,他们却再一次低估了少年人的胆气和执拗。只见刘秀向嘉新公行了礼,大声说道:“祭酒考校,学生不敢藏拙。学生窃以为,学术归学术,治国归治国。学术务必求实求真,正如吾师刚才所言,大道面前,并无师徒父子。而治国……”

深吸一口气,他眼前迅速闪过赵氏和万谭一家的惨,阴固父子的刁,以及长安四虎和西城魏公子的恶,“复古也好,革新也罢,必须立意在民。如果不闻不问民间疾苦,所谓复古与革新,都不过是当官的换着幌子残民自肥而已,彼此没有任何分别!与圣人之道,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疑有铜壶作剑鸣】

“竖子,你才多大?居然也敢学着别人的样子胡说八道?!”许子威被吓得长身而起,以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敏捷,一个箭步跨到了刘秀面前,大声斥骂。又迅速转身,将刘秀挡在背后,冲嘉新公长揖而拜,“子骏兄,许某平素对弟子管教不严,这才导致他口无遮拦。这种小孩子话,根本作不得真,还请你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是啊,狂悖之言,不值一哂,子骏兄没必要跟他较真!”扬雄也赶紧站起身,讪笑着打圆场。

嘉新公的脸色黑了又红,红了又黑,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彻底变成了灰白色,手扶书案,喟然长叹:“唉———子威、子云,刘某在你们两位眼里,人品就如此不堪么?切莫说他刚才那番话,乃是刘某要求他所讲,好歹作为太学祭酒,刘某岂会蓄意去坑害自己的学生?!”

“这……子骏兄这话从何而起?”许子威和扬雄明责暗护的小心思被人当场戳破,尴尬得面红耳赤。

嘉新公又横了他们二人一眼,苦笑着摇头:“俗话说,童言无忌。正是因为其无忌,才几近于真。老夫又何尝不知道,陛下竭力恢复古制,给了许多贪官污吏残民自肥的借口,可若不恢复古制,末帝在位时,国政混乱到何等模样,你等又不是没看到。萧规曹随,依旧是死路一条!”

“子骏兄所言非虚!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扬雄和许子威都是饱学鸿儒,可以保持沉默,却不愿闭着眼睛颠倒黑白。

“继续因循下去是死,复古改制,好歹还能看到一线生机。”嘉新公抬手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摇头而叹,“子威、子云,这些年来,你们只看到刘某佞,看到刘某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为复古而奔走鼓吹。却不想想,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坐在刘某的位置上,是否就能让皇上改弦易辙?有刘某在,好歹改制还有迹可循。若是连古制这个依据都没了,由着皇上的意思随便来,尔等可曾想过,那将是什么后果?!”

许子威和扬雄悚然而惊,再度无言以对。

以他们两个多年来对大新朝皇帝王莽的了解,他可不止是一个当世大儒,对韩非之术、鬼谷之术,也涉猎极深,甚至还兼通墨家、阴阳家、道家、兵法家的盖世绝学,对机关、占卜、符命亦了如指掌。

这样一个博学多才的绝代英杰,若说他真的对古制痴迷成癫,肯定是自欺欺人。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他想将自己的诸多奇思妙想,通过“复古”的借口付诸实施。所谓复古,只是为变着花样革新寻找借口而已!如此,古制,便成了堤坝和牢笼。一旦连古制这个借口都不再需要了,以王莽那种天马行空的行事习惯,恐怕接下来便是洪水肆虐,猛兽横行。

“你这小子,有胆量,有见识,还难得有一副古道热肠!”见许子威和扬雄都被自己说成了哑巴,嘉新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大笑着站起身,对刘秀说道:“可也需记住,刚极易折,月满则亏,想要济世救民,光是知道仗义执言可不成,还得懂得迂回进退,先达其位,再谋其政。否则,到头来即便不身陷囹圄,也会变成只会指天骂地的腐儒,这辈子都一事无成!”“学生谨受教!多谢祭酒指点!”确信嘉新公对自己无任何恶意,刘秀郑重躬身施礼。

“谢我,倒不必了,你今后别闯出让我这个祭酒也担待不起的祸事来,刘某就感激不尽了!”嘉新公侧开身子,“子威兄,你也不用给你的弟子使眼色了。老夫既然先前说过拿他当半个弟子,自然不会食言而肥。至于你,出来不出来帮忙无所谓,不带头跟老夫对着干就好!”

说罢,又笑着冲许子威和扬雄两个摇摇头,扬长而去。

许子威和扬雄未从震惊中缓过心神,竟忘记起身相送。直到嘉新公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才互相看了看,苦笑着说道:“唉,今天你我可是被刘佬儿结结实实地打了脸。今后半年之内,见到他都无法再高声说话!”

“谁知道他刚才是不是在撒谎骗人?!”在场众人当中,只有马三娘心神没有受到嘉新公之言的影响,松开已经握出了汗水的铜壶柄,大声猜测。

“三娘,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许子威立刻皱起了眉头,低声喝止,“至少,刘秀今天不会因言获罪!”

“是他让刘秀说的,刘秀要是因此获罪,他也是同谋!”马三娘吐了下舌头,满脸不服。事实上,刚才她也被吓得魂不守舍。甚至已经准备拿铜壶当武器,一旦听到嘉新公吩咐随从进来抓刘秀,就直接砸烂他的狗头!好在嘉新公虽然官大,却没有丢了良心。否则,今天在场所有人的结局,恐怕都很难预料!

许子威已经委托扬雄偷偷派人打探过马三娘的情况,知道她曾经被江洋大盗马武带入过“歧途”,身上杀气极重。也不敢指望短短几个月之内,就能将她重新变成大家闺秀。带着几分纵容的意味说道:“你以为这是在县衙里打官司呢,还会有人问问案情经过,分清主犯从犯?就凭他是国师、嘉新公和太学祭酒,就可以一句话决定刘秀的生死。哪个吃饱了撑的,才会为了一个普通学生,去找当朝国师的麻烦!”

“扬伯父不也是国师和祭酒么,还是中大夫!”马三娘心里发虚,嘴巴上却依旧死撑到底。

“我这个国师,可跟嘉新公比不起。他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而我,在皇上眼里,跟街头算命的方士大抵相似!”扬雄赶紧起身,笑着摆手,又冲许子威笑了笑,抱拳告辞而去。

【凛冬将至难行路】

对于这位连宅院都随手相赠的至交好友,许子威可不敢像对待嘉新公一样轻慢,赶紧领着弟子和义女,起身相送。待目送对方的马车渐渐去远,吩咐仆人关好院门,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脚步声也变得异常沉重。

刘秀见状,还以为许子威是在恼恨自己口无遮拦,赶紧从背后追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赔罪:“师尊,弟子知道今天说话鲁莽了,请夫子切莫生气,弟子愿意领任何责罚!”

“不关你的事!”许子威的脚步一缓,低声长叹,“为师是在担忧,从此天下又要多事了!这一回,不知道哪些人又要稀里糊涂地青云直上,哪些人又稀里糊涂地身死族灭?”

“啊?”刘秀目瞪口呆。

“你可知刘子骏今天为何而来?”见关门弟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许子威循循善诱。

“不是想请您老出山,跟他一道替皇上大力恢复古制而奔走鼓呼么?后来见实在说服不了您和扬师伯,就退而求其次,只请您老别带头反对就好!”刘秀沉吟着总结。

“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老夫已经致仕多年,即便跳出来跟他对着干,又能有多大作用?顶多是螳臂当车!你只猜对了一半,他最开始想请老夫出山相助是真,而最后那句话,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在警告老夫,切莫被人当了刀子使,做了那出头的椽子。皇上恐怕不想再听到任何反对改制的声音了,而消灭反对之声的最简单办法,就是杀一儆百!”

“啊!”刘秀脚下一滑,差点没当场栽倒。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先前一副宽厚长者模样的嘉新公,居然在话语之外,藏着一把锋利的钢刀。

“我就知道,那老家伙没安好心?嘴上说的是一套,转过身去做的又是另外一套!刚才一壶热茶就该浇在他脑袋上!”马三娘柳眉倒竖。

“他对我没有恶意!这回,三娘你又错了!”许子威摇摇头,叹息着补充,“要杀人的更不是他,而是皇上。刘子骏拉我出山不成,顺手就给我提个醒。免得我自己稀里糊涂撞到刀口上,让皇上将来难做。毕竟,皇上没登基之前,跟我也算有过一番交情。如果接下来我非要强出头,不杀我表现不出皇上要加速复古的决心。而杀了我,皇上难免要背上害友之名,有损千古一帝的形象!”

“啊———”马三娘的嘴巴,大得简直能塞进一个鹅蛋。与此刻书生意气的刘秀相比,她的头脑更单纯,也更无法理解大新朝朝堂之上那些复杂吊诡的弯弯绕。居然因为意见相左就要杀得人头滚滚!杀不杀一个人,居然不是因为他是否有罪,而是因为他的死,能否有助于达到某种目的或者表明某种态度!

“所以,你们两个从今天起,尽量少出门,少惹事,能闭嘴时,就尽量别乱说话!否则,老夫难免有时候会相救不及!”

“是!弟子一定牢记恩师教诲!”刘秀郑重躬身行礼。

马三娘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苦着脸,小声抗议道:“整天憋在家中,那岂不是要活活闷死?况且我什么时候主动惹事了,每次都是……”

“闭嘴,今天的二十张荷叶写满了么?”许子威眉头一竖,怒目而视。

“我、我刚才不是怕你被气坏,给你解围去了吗?”马三娘像受惊的鸟雀般瞬间跳出老远,“行了,你别瞪眼睛!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写,多大个事儿啊,用得着吹胡子瞪眼……”话音未落,踪影不见。只留下许子威和刘秀,站在呼啸的寒风中,大眼瞪小眼。

“老爷,刚才的点心,是三小姐亲自下厨盯着厨娘做的。您老累了一整天了,多少吃一些吧!”阿福赶紧上前笑着恳求。

“吃!撑死好过被气死!”许子威作悲愤状。内心深处,却隐隐有几分得意。

刘秀在旁边心中偷笑,脸上却摆出一副小心翼翼模样,上前搀扶着许子威的胳膊,将老夫子送回书房。师徒两个分宾主落座,就着茶水和点心,先吃了个半饱。“少年人,要的就是一股子锐气。若是像个老头子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反而失了本性。所以,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不能称之为错。顶多是没有弄清楚说话的对象是谁而已!”

“师尊说得是,学生今后一定会牢记于心!”刘秀抱拳拱手,真心受教。

见自家关门弟子一点就透,许子威老怀大慰,“你向来老成持重,为师还担忧你锐气不足。今天才发现,原来你还有如此犀利的一面!最近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还是在太学里,又有人找你的麻烦?不妨说出来,为师虽然年迈,我的弟子,却也不是哪条野狗都随便能欺负!”说着话,腰杆缓缓挺直,有股无形的杀气透体而出!

“找麻烦的人肯定有,不过已经无须恩师您亲自出马,有人今天早晨答应去替弟子顶缸了!”刘秀笑了笑,带着几分感激回应。

“顶缸?”许子威听得满头雾水,带着几分不安低声追问,“是三娘拿刀子逼着此人去的?”

“事情最初是这样的,昨天下午弟子贪玩,与邓奉、严光、朱祐他们三个去凤巢赏雪,半路上遇到了邓奉的同门师兄苏著……”唯恐许子威看出端倪,刘秀主动把昨天晚上直到半夜所发生的事情,都主动告知。

“那阴方倒也精明,几句话,就把你们兄弟对阴固一家的救命之恩全抵了!”许子威听得直撇嘴,“俗话说,采药看地,择女看家。他家的女儿,呵呵,恐怕长大之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要是真的迎回家中,后宅恐怕一天也甭想安宁!”

“师尊此言差矣!”尽管话出自老师之口,刘秀闻听,依旧觉得如鲠在喉,辩解之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据学生所知,阴家丽华,并不是阴固的女儿,为人也跟阴固父子大不一样!”

“那是她年纪还小吧!”许子威老脸微微一红,“算了,老夫不跟你争论这些。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那王修既然盯上了你,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的确!昨夜弟子在静安楼读书,忽然看到外边烧红了半边天,紧跟着,王主事就冲了进来……”为了避免马三娘被怀疑,他故意含糊了起火的地点,将话头又扯到王修身上。谁料,许子威虽然终日埋头学问,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听刘秀只用了半句话,就将昨夜震惊长安的那场大火一带而过,立刻就猜到了这个弟子的真实用心。

他摆了下手,大声打断,“你是怀疑三娘做的吧,老夫肯定不是她。昨晚老夫嫌她又跟人打架,罚她写了一百张荷叶。今天早晨过来跟老夫学习新字的时候,她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哪里还有力气偷着去烧百雀楼?!”

“噗———”想起马三娘提笔比提刀还重的模样,刘秀不禁哑然失笑。随即,又为自己的小心思被恩师看破,而羞了个满脸通红。

女大不中留,三娘的那点儿心事,许子威岂能看不出来?可自家弟子心里,对三娘却只有姐弟之情,没有男女之欲,这让他这个做父亲和老师的,又如何去从中撮合?

许子威静静地听他讲述完整个事情的经过,笑着说道:“王修那厮昨夜又是奔着你去的,没想到,反而成了你与百雀楼大火毫无关系的证人,所以他过后气得像疯狗般四下乱咬,也情有可原。”

“啊!”刘秀又是一愣,“弟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他竟然如此不顾身份,非要置弟子于死地!”

“不是他,是王固、王麟等人!”许子威轻声点出幕后真相,“你和你哥在灞桥上让四犬颜面尽失,如果不从你身上找回来,他们今后在长安城里众纨绔子弟当中,说话的分量就会小一大截!所以,当初阻碍你入学,昨天颠倒黑白,昨夜故意让你成为所有在场学子的敌人,都是同一性质。而你,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苏著这臭小子我知道,坏事没少干,却天生兔子胆儿,他才不敢过分得罪长安四犬。况且即便他这次替你去顶了缸,王修也会再找别的办法来害你,终究不肯让你安宁!”

刘秀听得心中一紧,好不容易才轻松起来的心情,再度落入了低谷。

“莫非这点儿小麻烦你就怕了。当初想利用老夫去对付嘉新公的那股机灵劲儿哪里去了?!”许子威笑着瞪了他一眼,大声数落。

刘秀被羞了个无地自容,赶紧站起身,老老实实地恳求,“师尊,小徒这次真的无计可施了,还请师尊指点迷津!”

“有什么可指点的,你是老夫的弟子,他王修想动你,还不够分量!”许夫子撇嘴冷笑,连连拍案,不怒自威!“非但是他,即便四犬背后的家长联袂而至,老夫不点头,他们也甭想动你一根寒毛。你尽管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夫倒是要看看,他王修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莫忘记了,为师当年可是清流之首!专门给别人鸡蛋里挑骨头。呵呵,为师虽然多年不操此业,却也不能容忍别人挑骨头挑到自己弟子头上!”

“多谢师尊!”刘秀被许子威的说法逗笑,再度躬身郑重施礼。

【以笔为剑不染血】

主事王修却难得耐住了性子,居然一直按兵不动。到了第四天早晨,众人聚集在刘秀寝室门口,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聒噪,扭头细看,只见一伙学吏在王修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老夫听闻昨夜有人不顾禁令,在寝馆中点灯读书直到深夜,特地前来查证!老夫倒是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把自家读书的事情,看得比整个太学还重!”

“主事明鉴,我等昨夜都是按时入睡,并未置禁令于不顾!”刘秀等人听得心中一紧,连忙大声自辩。

“口说无凭,要查过才能知道!”王修一边冷笑,一边发狠,“带几个人进去,挨个屋子搜。看看哪个灯油最少、灯芯最短?将灯主的名字记录下来!”

“是!”十余个校仆长驱直入,转眼间翻得一片狼藉。

众学子气得两眼发红,却都无可奈何。刘秀的屋子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紧跟着,学吏拎着两根手指长的蜡烛,快步跑了出来,将“物证”朝王修高高举起,“主事,在下于刘秀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不可能,你栽赃嫁祸。蜡烛那么贵,刘秀怎么可能用得着起?”邓奉大急,立刻跳起来大声抗辩,“指鹿为马,也不过如此!”

王修栽赃的手段,也忒不高明!他自己平素用蜡烛用习惯了,却不知道,此物价格乃是灯油的二十余倍,一般人根本用不起。而刘秀的家境,怎么可能奢侈到点蜡烛读书的地步,并且一买就是两支?43

“刘秀他们家穷,肯定买不起这东西!”朱祐与邓奉并肩而立。

“学生怀疑有人故意栽赃!”严光叹了口气,紧随朱祐之后。以他的性子,本不愿正面跟主事王修起冲突。但是,既然对方根本没打算给刘秀任何活路,他只能选择跟弟兄们并肩而战。

“学生在太学里从没见有人用过这种蜡烛!”见有人带头,其他一些平素跟刘秀多有往来的同学也纷纷站了出来,据理力争。

没想到学生们居然如此胆大,王修本已经涨紫的脸,迅速开始发黑,猛地一咬牙,冷笑着道:“好,好,你们有本事!刚入学没几天,居然敢勾结起来,一道对抗师长。老夫今天若是不……”

“且慢!”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喝,许子威单手拄着一根拐杖,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副祭酒扬雄和祭酒刘歆(秀),脸上写满了讥讽。

“许大夫,你怎么有空到寝馆这边来了?莫非,你要干涉王某处理不守规矩的学生么?”王修心里一哆嗦,硬起头皮大声质问。

“王主事言重了!你是主事,许某一个教书先生,如何敢对你分内之事指手画脚?”许子威也不生气,“至于为何到寝馆来?当然是来看老夫的关门弟子了!许某好不容易才捞到一个看着顺眼些的弟子,万一被人给弄没了,许某岂不是追悔莫及?”

“你……”被许子威夹枪带棒的话语气得两眼发蓝,王修冷笑着道,“你还说不会指手画脚?这次肇事者,恰恰就是刘秀!他故意违背灯火禁令,在床下私藏蜡烛,半夜挑灯夜读。王某今天将他拿了个人赃俱获……”

“且慢,赃物呢,拿给我看看?”许子威用拐杖朝地上重重一戳,再度沉声打断,“这小子昨天还跟老夫哭穷,说连双暖和点的靴子都买不起,今天居然就有钱买了蜡烛?真是欺人太甚!刘秀,过来告诉为师,你从哪里弄来的钱?!”

“师尊,弟子没钱,蜡烛也不是弟子所有!”

“我这弟子说蜡烛不是他的,王主事,你可听清楚了?”

“他在说谎,蜡烛分明是从他床下搜出来的!学吏都可以为证!”

“从刘秀床下找到的蜡烛!”学吏硬着头皮上前,举起一对上好的香蜡。

“真是暴殄天物!此等上好的蜂蜡,居然有人舍得拿来读书!”许子威看了一眼“物证”,冷笑着摇头,“非但刘秀用不起,即便老夫,恐怕都不舍得一次点两支。林教习,你说是不是?”

“卑职、卑职不知!”

“不知道是否有人栽赃陷害老夫的徒儿,还是不知道老夫用不用得起蜂蜡?”许子威却不肯放过他。

“不知……您老别、别跟卑职开玩笑了,您老怎么可能用不起蜡烛?”

“不瞒你说,我还真用不起!这种蜡烛可贵了!”许子威语调忽然放缓,“市面上还经常缺货,有时候买都买不到。老夫的话对不对?”

“不、不知道,应该、应该吧!”

“那你知道在哪儿买么?”许子威忽然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问。

“城西段家,肯定有,我、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没有买……”学吏被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大声回应。话说到一半,才忽然发现自己被许老怪带进了坑中,再想改口,却已经来不及。

“哈哈哈……”周围的学子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王修被气得眼前金星乱冒,飞起一脚,将学吏踢了个仰面朝天!“蠢货,老夫让你帮忙追查昨夜是谁违反禁火令,挑灯读书,谁让你公报私仇?滚出去,别让老夫再看到你!”

“多谢主事开恩!”学吏有苦说不出,只能连连给王修磕头。

“我这弟子,据说大前天夜里曾经对你不敬,带头说了许多混账话,你难道不打算再追究了么?”

“算了!不过是小孩子……”王修急于脱身,然而看到不远处冷眼旁观的两位祭酒,又咬牙说,“虽然王某不能确认是谁说的疯话,但令徒却身在其中。刘秀,老夫问你,三天期限已过,你可找到了当晚的罪魁祸首?”

“学生记得……”刘秀心中恼怒,想把绿帽师兄丢出去,看王修如何收场。左脚却忽然被许子威用力踩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学生无能,愿领主事责罚!”

王修冷哼一声,“既然如此,罚你去将馆舍周围的积雪清理干净,刘秀,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多谢主事宽容!”

“王主事且慢,如此薄惩,实在是太便宜了他!知道的,是你王主事宽宏大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夫护短,逼着你不得不对老夫的徒儿网开一面!”

“嗯?”王修弄不清楚许老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按你说,本主事该如何处罚他?”

“不尊师长在先,办事无能在后,不严惩,不足以令其引以为戒!”许子威忽将笑脸一收,“打扫积雪这种小事,三两下就干完了,根本没任何威慑力。依老夫之见,要么不罚,要罚就让他好好长个记性。老夫前日去藏书楼查阅典籍,发现里边的书简缺失损毁甚多,而管理藏书楼的学吏,根本修不过来。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刘秀每天课余,都去里边帮忙修理书简,当天任务不完工,便不得再踏出校门半步!”

“这……”王修愣愣半晌,太学藏书楼里的书简,恐怕有数百万斤之多。历年来虫咬鼠嗑,根本修不胜修。而馆藏书简,还不能像寻常所用的书简那样,只是拿毛笔把字写在竹片上了事。待墨迹干涸之后,还得再拿小刀子将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刻得清清楚楚。如此,才能有效避免因为日晒、潮湿或者磨损,所导致的字迹难以辨认问题。

换句话说,修书简这事儿,既消耗体力,又消耗心神,还考验人的耐性。太学里的老师和学吏们,个个都视其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有人主动提出参与,王修求之不得,怎可能将其拒之门外?想了又想,也没猜出许子威的居心到底何在,王修索性顺水推舟。“好,既然你这老师都不肯放过他,王某又何必滥发善心?刘秀,从明天起,你课余就去藏书楼帮忙修书。无论任何理由,都不得逃避。你好自为之!”

“学生遵命!多谢恩师,多谢主事!”刘秀心里头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出一副苦不堪言模样,有气无力地躬身施礼。

数百万斤书,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的经典!免费的灯油,不需要考虑禁火令,想点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还有免费的炭盆、笔墨、书刀、空白竹简!自己如果在里边不修上三四年书,怎么对得起恩师的一番良苦用心?而四年后,当自己从藏书楼里走出来,天高地阔,又有何处不能去得?

“王主事还请稍待!”

“许、许博士,王某看在你年纪和资历的份上,已经一再退让,你切莫得寸进尺!”

“老夫只是有个小事想烦劳王主事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心虚?”

“谁心虚了!王某平素跟你毫无往来,你的忙,恐怕求不到王某头上!”

“王主事这话可就差矣,今冬甚寒,老夫家里的炭烧光了,不找你这主事帮忙,还能找谁?”

“王某下午就派人给你府上送两千斤精炭过去。王某今天还有别的事情,不再奉陪……”

“且慢!老夫心中有一惑不解!”许子威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疲懒,正色说道,“按理,老夫身为太学四鸿儒之一,每年除了薪俸之外,还有米粮和柴薪按季发放。而老夫这两年却发现,柴薪越发越少,米粮成色也越来越差。特别是今冬,明明该领八千斤上等精炭,居然只到手了六千出头。老夫年纪大,扛不住冻,所以想请教主事,这一千八百多斤精炭,到底去了哪?是光老夫一个人的分量缺了两成多,还是太学里头所有博士、教习和小吏,都没有领到足额?”

刹那间,王修的脸色大变,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

俗话说,车不抹油轮不转!放眼长安城内所有衙门,有哪个掌管钱粮的官员不中饱私囊?历任太学主事,有哪个不在老师和学生的米粮、柴薪、灯油等物上暗中抽润?太学里的夫子们,也都自视清高,谁有功夫去称量那根本不值钱的柴炭?

然而,没人计较,不等于就合理合法!除了两位国师没人敢动手脚,四鸿儒、三十六秀才、七十二韦编,再加上万余学生,每个人头上“节省”一点儿,折算成铜钱,就足以将整座明德楼生生填满!

“老夫记得陛下在扩建太学之初,曾经亲口说过,他希望十年之后,天下牧民之官,半数出自太学!言传终不如身教,如果为人师者贪赃枉法,损公肥私,教出来的学生,又怎么可能把陛下的期望放在心上?到头来,一个个争相残民自肥……”

“够了!”王修猛地跳了起来,双手作鹰爪状,抓向许子威面孔,“许老怪,你、你血口喷人!王某乃陛下族弟,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点儿小钱?”

许子威一改先前老态龙钟模样,竖起拐杖,剑一样指向王修的胸口,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怎么,王主事欲杀老夫灭口么?老夫虽然致仕多年,朝堂上,好歹还有几个旧交在,绝不会看着老夫死得稀里糊涂!”

“你,你……”王修气得眼前阵阵发黑,这才想起来,许子威曾经是前朝的上大夫,清流之首,前半辈子做的都是弹劾别人的勾当!而现在,他想要后悔,却哪里来得及。

“唉!”相对叹了口气,副祭酒扬雄和祭酒刘歆(秀)快步上前,挡在了许子威和王修二人中间,相继说道,“子威兄,王主事,二位暂且息怒。朝食时间堪堪将过,学子们不吃饭,哪里有力气读书?”

“二位刚才的话,扬祭酒和刘某都听到了。太学乃为国家培养栋梁之地,这种事情,肯定是越早查清楚越好。王主事你不要着急,许大夫也不要动怒。刘某这就让人封了账目,彻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及早抓到真正的贪污挪用者,也好还王主事一个清白!”

毕竟是祭酒和副祭酒,他们两个的话不能不理。而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折腾,也的确有损太学的形象。因此,王修和许子威二人虽然都恨不得当场生撕了对方,却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嘉新公动作极快,当天下午,就彻底查明了粮食和柴薪被克扣的真相。一共十六位涉案的教习、学吏,被太学开格,交付有司查办。太学主事王修因为“驭下不严”,主动引咎辞职,只留下了一个鸿儒的名号,继续教书育人!很显然,这次王修的“皇家血脉”,又发挥了作用。

在感慨“王家人”的强大之余,众师生难免也把话题转到了这场冲突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许子威身上。赫然发现,这老怪虽然已经致仕多年,当年的本事,可依旧炉火纯青!

刘秀的处境,大为改善。非但以往几个受了王修指使暗地里给他小鞋穿的教习和学吏大为收敛,就连太学里的一些纨绔子弟都对他礼敬有加。谁都不想为了替别人出头,把自己和身后的家长拖累进来,成为许老怪下一次攻击的靶子!

对于周围众人态度的变化,刘秀当然能感受得到。然而,他的内心却没有涌起太多波澜。首先,他原本就是沉稳宽容性格,对于外人的态度,并不是太在意。其次,他清楚地知道,大伙尊敬和忌惮的不是自己,而是恩师许子威。

于是乎,“低调做人,用心读书”八个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刘秀的座右铭。除了每隔半个月被马三娘以“考校武艺进境”为由,拖到许府后花园“痛殴”一顿,他平素很少再出太学大门。课余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藏书楼中,一边帮助管理藏书的学吏们修补书简,一边发奋苦读。

邓奉、朱祐、严光三个,起初本着有难同当的想法,一抽出时间,就跑到藏书楼来帮刘秀修补典籍。到后来,发现这差事辛苦固然辛苦,却有数不完的书籍可读,用不尽的灯油可用,偶尔做得好了,还有赏钱可拿。一个个就如同老鼠钻进了粮仓里,谁都不肯再轻易离开。负责管理书楼的学吏见他们年少好学,又都“师出名门”,便对三人浑水摸鱼的行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个学年,悄然而至。更多的学子,如过江之鲫般涌入了太学,经过初步评定之后,被分入各位鸿儒、秀才、公车、韦编门下。太学里边越来越热闹,太学外边,也越来越拥挤。

经历了九个多月时间,百雀楼的大火已经彻底被人遗忘。真凶据说是城南的一群地痞,春天时被官府捉获归案,羁押到秋末,悉数砍了脑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群地痞只是官兵们无奈之下,胡乱抓的替罪羊。

说来也怪,四人把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非但未曾被同学们视为异类,身边的朋友,反而越聚越多。

有的人,如绿帽师兄苏著、一个叫周昌的纨绔子弟,是由于误解,认为刘秀的背景深不可测,才有意跟他亲近;有的人,是认为四兄弟如此努力,并能持之以恒,未来的前途可期,提前开始结善缘;有的人,是受了四兄弟的照顾或者恩惠,如邓禹、牛同等,感激之余,自愿追随。更多的人,则完全出于佩服、欣赏或者投缘,觉得跟四兄弟在一起时,永远不用担心被欺负,遇到学业上的疑问,也总能群策群力,快速找出最恰当答案。

在不知不觉中,太学里传起了“书楼四俊”的名号。相比之下,“长安四虎”、“凤巢五霸”、“北城七雄”之类的绰号,反而没多少人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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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光武(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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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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