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0)

第十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0)

寒潮将至

【三更灯火五更鸡】

很快太学就正式开学,各位老师对学生的要求都颇为严格,刘秀等人的注意力,才从别离之苦转移到了读书求知的乐趣当中,心情一天比一天开朗。

大新朝的太学继承汉制,主要教授五经,但是为了让学生将来能为国家所用,一些并非儒家的典籍,如兵家的《三略》《六韬》《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九图》《齐孙子八十九篇》36等,也在传授范围之内。甚至连《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汉律》《法经》37等杂学,都有老师专门开课讲解。只是后面这些学问不属于岁末必考科目,所以感兴趣者不多而已。

转眼到了冬天,天空中飞舞起雪花。新野虽然位于长江之北,气候却比长安温暖许多,往往接连数年,都看不到半点儿雪色。因此,四人特意在某天傍晚相约到太学内著名的凤巢山上,欣赏雪景。

大雪正在飘落,天地间茫茫一片。站在凤巢山顶举目四望,只见长安城内所有亭台楼阁顶部,都是一片素白。再也分不清哪处是司空司徒所住的雕梁画栋,哪处是平民百姓所住的草舍茅屋。走在风雪里的行人,一个个也变得影影绰绰,难分差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四人之间,以朱祐最为多愁善感。看到飘飘雪落,很自然地就吟诵了一句《诗经》里的名句。

“很不应景啊!”邓奉素来喜欢打击朱祐,“首先,你这厮最近像吹了气般发胖,可看不出载渴载饥模样。其次,心里伤悲,要淌眼泪,我在你脸上却只看到了鼻涕。第三,昔日咱们离开家时,树叶子已经开始落了,哪里来的杨柳依依?”

“这是对仗,对仗你懂不懂?!”朱祐被他说得胖脸一红,“我最近发胖,

并非吃得多,而是忧国忧民,导致抑郁成疾!”“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朱祐接连三问,闻之若杜鹃啼血。

刘秀和严光两个,被他老气横秋模样,逗得哈哈大笑。邓奉却愈发地不服,弯下腰朝雪中狂吐唾沫,“呸,呸,呸!酸死我了。显摆你记性好是不?有本事,你把《诗经》里关于雪的句子全抖搂出来?”

“那有何难,你且听着!”朱祐最近读书进步神速,正愁找不到人夸奖自己,“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莫肯下遗,式居娄骄。雨雪浮浮,见晛曰流。如蛮如髦,我是用忧。”

这几句,出自《诗经?角弓》,因为全诗意境消沉,喜欢读的人非常少。能像朱祐这般信手拈来者,更是寥寥无几。当即,刘秀和严光两个,就收起了笑容,冲着朱祐大挑拇指。邓奉却气得“火冒三丈”,弯腰抓起一团团白雪朝着朱祐当胸砸去,“你才如蛮如髦,莫肯下遗,你才式居娄骄!”

笑闹间,一记暗器破空声直传耳底,“嗖———”

“小心!”刘秀这些日子虽然一直在用功读书,却因为马三娘的拳脚“督促”,练武也没敢偷懒。听到风声不对,立刻俯身屈膝,同时大声示警。

一团白花花的冰球贴着他的后脑勺,疾飞而过,正中不远处邓奉的鼻梁。打得他鼻孔喷血,惨叫一声,仰面朝天栽倒。

“哪个王八蛋拿冰块砸人?!”

回答三人的,是更多的冰块。偷袭者仿佛早有预谋,一言不发,只管将收集来的冰块朝三人头上猛砸。饶是刘秀、严光和朱祐三个身手不错,每人也又挨了好几下,疼得深入骨髓。

这下,刘秀可真的被激怒了,一个箭步跳下树桩,弯腰从雪地里捡起对方先前掷过来的冰块,狠狠丢还回去。不偏不倚,正中一名偷袭者的面门。严光和朱祐也毫不犹豫捡起冰块,与刘秀一道朝偷袭者发起了反击。转眼间,三人就牢牢占据了上风,将对手砸得抱头鼠窜而去。

“抓个活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无聊?!”刘秀已经被砸出了真火,踩着积雪冲过去,盯住其中一名头戴绿色风帽的偷袭者紧追不放。

那绿帽子看上去比刘秀高了半头,身体却虚得厉害,才跑出了十几步,就一个踉跄栽进雪窝子里,像只狗熊般滚出了老远。

刘秀也被闪了个趔趄,好在下盘功夫已经入门,才迅速稳住了身体。随即一弯腰揪住绿帽偷袭者的脖领子,将此人直接从雪地上拎起,“你这狗贼,为何拿冰块朝爷爷头上丢?”

“误会,误会,我们商量好了傍晚时打雪仗,所以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伙人!”那绿帽少年自知不是刘秀对手,赶紧赔着笑脸解释。

打雪仗居然要用到预先准备好的冰块!这简直是侮辱刘秀的智力!然而,还没等刘秀出言拆穿,邓奉却用一团雪捂着红肿的鼻子走了过来,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刘三儿,放他走吧,这人我认识,是我的同门师兄。刚才的事情应该是个误会!”

“看,我说是误会了吧!”那绿帽少年如蒙大赦,立刻挣脱了刘秀的掌控,然后装模作样朝邓奉施礼,“小邓,刚才大伙下手重了,实在对不住。我们刚才想要伏击的目标,真的不是你!”

“算了,苏师兄你们也是无心之失!”邓奉侧身,抱着被染红的雪团还了一揖,强笑着摇头。

既然他这个苦主自己都不愿意深究,刘秀冷笑让开道路。

“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灯下黑,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

“是啊,即便是同门师兄,也不能如此欺负人。灯下黑,你不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此人手里吧!”

“算了,我自己目前还应付得了!”邓奉却不肯多解释,“无非是在先生面前争宠罢了!我的学业虽然不如你们三个,但上个月和这个月先生给的考评,却也都是上上。他们这群人年龄比我大,入学比我早,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学弟后来居上,心里能舒服……”

“那他们也不该拿冰坨子砸你!”刘秀越听越憋气,忍不住大声打断,“更不该这么多人联合起来,欺负你一个!”

“走,咱们去找周博士,同门相残,莫非他就看不见么?如果他不管,咱们就去找嘉新公。”朱祐更是愤怒,拉起邓奉,就要找地方去说理。

邓奉淡然摇头,“不是不管,而是无能为力,这厮的叔叔是四品官,太学即便将其除名,下次开学,还会再被家人送进来。这样的人,太学里头还有许多,分为好几伙!互相之间争斗不断。今天咱们碰到的这伙,已经是其中最有人样的了。若是碰到其他几伙,恐怕没这么容易善了。”

“这……”另外三人语塞。

见三人不再坚持要去替自己讨还公道,邓奉松了口气,“今天咱们遇上的这些人,只有姓苏的跟我是师兄弟,都拜在周师门下。反正每人家里头都有些背景,只要他们几个不在太学里杀人放火,夫子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秀最近两个月来除了读书就是练武,还真没怎么留意过太学里的各方势力。严光和朱祐二人的情况也跟他差不多,两耳基本不闻窗外之事。因此,尽管心里头都不赞同邓奉的处置决定,一时间,却连知己知彼都做不到,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邓奉知道三个好朋友在担心自己,故作大气地挥臂:“不遭嫉妒是庸才。我书比他们读得好,也更得周博士欣赏,他们气愤不过,才出此歪招。可越是这样,我越瞧他们不起。毕竟太学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地方,不是市井帮派。大伙比的是谁学问深,精进快,而不是谁能拉起更多的同伙打群架!现在暂且让他们得意,待四年之后,咱们再看谁笑话谁!”

“善,此言大善!现在暂且让他们得意,他年再看谁笑话谁!”刘秀、严光和朱祐,都用力抚掌,心中虽然依旧觉得今天遇袭之事蹊跷,但郁闷的感觉却一扫而空。

恰恰一阵大风吹来,将树梢上的积雪吹得簌簌而落,与天空正在降下的雪片搅在一处,翻翻滚滚,宛若银色巨龙御气而行。四人的目光迅速被雪龙吸引,居高临下,看向长安城外。

只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整个世界宛若玉砌。更有两只勤快的雏鹰,冒雪展开双翅,借着风力扶摇直上,欲与头顶的彤云一争高下。

大雪压不断雏鹰的翅膀,彤云也无法将日光遮得太久。

风雪中,四名少年不约而同地将拳头握紧。

【燕雀不知鸿鹄志】

下山后,邓奉因为鼻子出血太多,有些头晕,便早早回了馆舍休息。严光当晚跟同门有约,很快也告辞而去。剩下刘秀和朱祐两个,觉得难得放松一次,便沿着太学又走了一大圈。然后在校门口找了家汤水铺子,一边烤火,一边吃米酒暖腹。

“我原本以为,皇上乃当世大儒,他老人家脚下,官员应该比别处更清明一些。太学里头,也可以安安静静读书,没那么多是是非非!”朱祐抓起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大声感慨。

外面的世界,只有在想象中才更美好,正如眼前雪景,干净、宏伟、素雅、高贵。然而等积雪一化,遍地污泥马粪。权贵们日常所居的高门大院和普通百姓所栖身的草庐茅屋,立刻泾渭分明!

朱祐酒劲上头,拍打着桌案,大发宏愿,“将来我如果有机会出仕,一定想办法,让外边的世界干净一些。至少让恶人作恶之时不能再肆无忌惮。否则、否则还真不如采薇深山,终生与书为伴。”

“刘某自当与君同往!”带着几分安慰,几分期待,刘秀笑着举盏。

话音未落,旁边不远处的座位上,忽然响起一声冷笑,“嗤!两个黄口小儿胡吹,真不怕被寒风冻住舌头。想管别人的闲事,还是先给自己谋个能安身的营生再说吧!别以为太学出来就是天子门生了!一母之子,还有人受宠有人不受待见。天子门生那么多,他老人家能记得你是谁?”

“你!”刘秀和朱祐愤怒地转身看去,只见一名身高臂长、满脸愁苦的书生,端着一碗酒,正在鲸吞虹吸。其面前的桌案上,十几个同样大小的陶碗,摞得像根柱子般,摇摇欲坠。

“此人姓吴,名汉,字子颜,当年在太学里头,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眼睛都快长到百会穴上去了。结果呢,呵呵,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一巴掌拍飞,发落到了宛城附近去做亭长。不到一年就因为做事没分寸,又被上司给革了职,只好灰溜溜地返回长安,再四处求人寻门路找事情做。你想,就他那副穷横模样,谁敢冒险帮他?”

“这种人,活该倒霉一辈子!”

四下里,有知情者议论纷纷。

【尤向泥坑觅虫饲】

尽管对醉鬼吴汉并无太多好感,二人仿佛也从对方现在,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顿时俱失去了继续饮酒的兴趣,默默地站起身,结账走出小铺子。

“轰隆隆,轰隆隆!”双脚刚下木头台阶,耳畔就传来了一阵隆隆的车声,也听到有人大声叫喊,“马惊了,马惊了,大伙小心———”

“小心!”刘秀不及细想,单手拉住朱祐,纵身回跳。双脚刚刚离开地面,眼前就是一阵寒风刮过,有辆双马拖拽的大车,贴着二人的脚尖冲了过去。像滚动的巨石般,一路带着雪沫与冰渣,撞向了太学的大门口。

“啊———”二人这才想起来害怕,寒毛根根倒竖。

如此沉重的马车,在雪地里根本不可能刹得住。先前若不是哥俩儿反应足够快,今晚就得命丧于车轮之下!

正值天色将黑,许多学子从讲堂里抱着书简走出。发现大难临头,纷纷撒开双腿踉跄着躲避。转眼间,书简、书包和儒冠、鞋子掉了满地。

那马车,速度却丝毫不减,长驱直入。两名学生搀扶着一名夫子见状,赶紧掉转身形,跌跌撞撞躲进路边的一座木楼。却不料,拉车的挽马早已疯狂,居然不知道拐弯儿,拖着沉重的车厢,直奔木楼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马车就要与木楼相撞,玉石俱焚。斜刺里,忽然丢过来一只佩剑,不偏不倚,正卡在了左侧的车辐之间,“咔嚓”一声,当场折成了两段。

车厢顿时一滞,然后借着惯性继续向前滑动,整个车身快速向右倾斜,转向。拉车的挽马嘴角冒血,悲鸣不止。千钧一发之际,有名少年双手抱着棵树干横向狂奔而至,猛地一弯腰,将树干塞进左侧的车辐间。

“嘎嘎嘎……”树干被车辐折成了一张巨弓,少年也被树干扫出了半丈之外,一个跟头摔进了雪窝子当中。倾斜着高速向前滑动的马车,在树干的羁绊之下恢复了平衡。车轮贴着雪地继续向前滑动,拐弯,速度缓缓下降。最终,“轰隆”一声,贴着木楼的边缘翻倒,散架,两匹挽马则双双跌出三丈之外,血流满地,前腿、后腿等处,白惨惨的骨头破肤而出!

“好!”众学子先是呆呆发了一会儿愣,随即,对着最后一刻用树干卡死车轮的少年用力抚掌。

那少年刚刚从雪窝子里爬起来,摔得额头乌青。听到周围的抚掌欢呼,顿时红了脸,双脚和双手都不知道该向何处安放!

众学子被少年的羞涩举止逗得展颜而笑,这才看清楚,此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个子也比大伙至少都矮了半头。居然在所有同学方寸大乱之际,独自一人找到了化解危机的办法,并且独立付诸实施!

“这个人叫邓禹,追随三十六秀才当中的陈夫子修《周易》,我曾经在李夫子的《兵法》课上见过他!”朱祐与刘秀急匆匆赶来,定神看了看少年英雄模样,低声向刘秀介绍。

“我听说过他,好像来自新野,跟咱们算是同乡!没想到年龄居然这么小!”刘秀笑着点点头,低声回应。

“半岁乳虎能狩熊,百年老龟上餐桌!”朱祐低声补充了一句,拉起刘秀的手臂,就准备上前跟邓禹打招呼。然而,还没等二人挤进人群,对面不远处,忽然有几名油头粉面的家伙,拎着短棍横冲直撞而入,分开人群,将邓禹堵了个正着。

“姓邓的,谁缺你来动咱们的马车?!”当先一个头戴绿色风帽的家伙,用木棒指着邓禹鼻子尖,厉声质问。

“咱家的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根本不会撞到人!谁要你来多事?!”

“咱们的挽马是大宛良驹,每匹价值十万钱。马车也是公输大师亲手打造,万金不换!”

“赔钱,赔钱!”另外数名油头粉面的恶少,也挥舞着短木棒,大声叫嚷,要给重伤的惊马“讨还公道”。

众学子听得忍无可忍,纷纷开口反驳:“苏著,你又欺负人!分明是你的马车差点撞倒了明德楼,邓禹为了救人才断然出手。”

那绿帽子恶少脸皮极厚,面对百夫所指,居然面不改色。把嘴一撇,大声反驳:“撞人?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的马车撞到人了?分明是姓邓的多管闲事,弄翻了我家的马车,害死了我家的宝马!”

“撞到谁了?自己站出来!站出来!”其余恶少纷纷起哄,气焰一个比一个嚣张。众学子被气得脸色发黑,却无可奈何。毕竟刚才情况虽然异常危险,因为大伙躲闪迅速,邓禹应对得法,马车从始至终,没对太学里的人和建筑,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苏著见大伙被自己问住,顿时气焰又高涨了三倍。抬起手,狠狠推了邓禹肩膀一把,大声威胁:“姓邓的,别以为有人替你说话,你就可以蒙混过关。今天你要是不赔小爷的马车和挽马,咱们就去见官。看官府相信你,还是相信爷爷的说法!”

“见官,见官!”众恶少纷纷帮腔,仿佛已经赢定了官司一般。

少年邓禹虽然反应机敏,智勇双全,毕竟年纪太小,居然被逼得连连后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也迅速涌满了泪水:“我、我是看到马车要撞上明德楼,才、才不得不出手的。我、我没、没钱给你!”

“没钱你就自卖自身,给老子做家奴!”苏著早就知道邓禹不通世故,大笑着提出条件,“或者现在就跪下,给老子磕头赔罪!马车和挽马共值四十万钱,一个头一万钱,老子不占你便宜!”

少年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然而他却势单力孤,乳虎难敌群狼。周围的学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但是,顾忌到苏著及其身后那群恶少的实力,也无胆子出手帮忙,只能紧握双拳,对着恶少们怒目而视。

“磕头,磕头!”众恶少气焰越来越嚣张,干脆围拢上前,去拉扯邓禹的手臂,按住肩膀强行用力下压。邓禹想要奋力挣脱,却已经被压得青筋乱冒,步履蹒跚。

“住手!”眼看着邓禹就要被恶少们按跪在雪地上,刘秀和朱祐怒不可遏,分开人群,联袂杀至,“此乃斯文之地,尔等休要欺人太甚!”

那苏著眯缝着眼睛,被吓得心里头一哆嗦,立刻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苏师兄!”众恶少见状,再也顾不上欺负邓禹,赶紧冲过去,伸手相搀。那绿帽师兄被摔得七荤八素,两眼发绿,大声怒喝:“姓刘的,老子今天已经放过了你一次,你居然敢又欺负到老子头上来!给我打,打出毛病来我全力承担!”

“打!”众恶少拎着木棍,一拥而上。周围的学子手里只有书简,被恶少们打得仓皇后退,转眼间,刘秀、朱祐和邓禹三个,就陷入了重围。

“马车是我弄翻的,与他们两个无关!”到了此刻,邓禹依旧不肯牵连无辜。刘秀和朱祐,岂肯让他独自面对众恶少?明知道敌我众寡悬殊,依旧挥舞着拳头与邓禹共同进退。不多时,三人身上就都挨了好几棒,被打得立足不稳,来回踉跄。

“姓刘的,先前马车没撞死你,你居然又自己主动送货上门!”绿帽师兄咬牙切齿,两眼当中寒光迸射。抽个空档,悄无声息闪到刘秀身后,高举木棒,冲着他的后脑疾挥而落!

【山有木兮木有枝】

“砰!”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忽然一个足有五斤重的雪球呼啸而至,不偏不倚,正中绿帽师兄的鼻梁。

雪软,不足以伤人。巨大的力道却将苏著砸得倒飞出去,一个屁墩儿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中木棒顿时不知去向,眼睛鼻子嘴巴一片模糊。

“啊呀———!”众无赖少年顾不上再围殴刘秀、朱祐和邓禹,赶紧转身营救。还没等他们赶到绿帽师兄身侧,斜刺里,有一名披着猩红色大氅的高挑女子已经快速杀至,长腿如鞭,将众恶少一个个踢成了滚地葫芦。

“好———”四下里,欢声雷动。

只有身在福中者不知福,居然转过头,愣愣地问道:“三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夫子今天给你布置的大字写完了?”

马三娘自己,对刘秀的反应,却早就习以为常。脸色只是稍微变了变,就冷笑着说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下雪天,做女儿的来接义父回家,不行么?要不是我恰好路过,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说罢,猛地又一转身,长腿如鞭横扫,将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逃走的两名恶少,再度踢进了雪窝子里。然后用脚踩住其中一人后背,厉声质问:“说,刘秀跟你们有何怨何仇?你们为何要合起伙来谋杀他?”

“女侠饶命,我们真的没有谋杀!”那恶少挣扎不得,脸贴着雪地大声哀告,“我们只是想让姓邓的赔马车,没有刻意埋伏刘秀,真的没有!”

“不说实话是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硬气!”马三娘的脸色瞬间如冰,蹲下身,揪住对方胳膊迅速后拧,“没有?大雪天,你们手里为何还拎着棍棒?没有?你们几个的靴子上,为何提前绑好了防滑的麻绳?没有?你们事先排演了这套小偃月阵法,又是为了针对谁?”

“啊呀,女侠饶命,我真的不知道!”那恶少疼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依旧只管讨饶,坚决不肯承认。

“三姐,正主在这边!”刘秀到了此刻,也终于意识到,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实在过于蹊跷。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快步走到绿帽师兄身边,用棍梢指着此人的鼻梁,大声说道。

“误会,误会!”那苏著原本打算装死蒙混过关,听到刘秀的话,立刻吓得睁开了眼睛,手脚并用向后快速爬动,“刘秀,这次真的又是误会。我们、我们只打算逼邓禹投靠我家,真的、真的没有刻意打你的埋伏!”

“没有?”朱祐举起捡来的棍子,毫不犹豫地打在了绿帽师兄的脚踝骨上,“你以为我们傻么?谁家马车受惊,既没有车夫也不见车主?”

“原来你们蓄意用空车杀人!你们到底想杀谁?居然下如此大的本钱!”邓禹也顶着满头青包蹒跚着赶到,因为惊愕,喊得特别大声。

“啊———”众学子迅速将头扭向翻倒的马车,倒吸冷气。

双马所拉的高车,根本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养得起。御马的车夫,必然经过严格训练。而车厢中的乘客,通常也非富即贵。但是今天,冲进太学的这辆马车上,却既没有车夫,也没有乘客,从一开始,就是空空如也!

空车是从距离太学大门二百步远的汤水馆子门口冲过来的,最终翻倒位置是太学内距离大门只有一百五十步远的明德楼。这三百五十步的范围内,马蹄和车辙的印迹都清清楚楚!马车所蓄意冲撞的目标,刚才也必定曾经出现在这道不长不短的印迹附近,范围瞬间缩小到十几个。

大新朝的文官,多少还要点儿脸面。能被太学录取者,草包肯定有,但傻子却没有一个。邓禹“无意”间的惊呼,迅速唤醒了梦中人。瞬间惊愕过后,十几个差点葬身车轮之下的少年学子大吼着冲上前,对苏著乱拳齐下。

即便屡经扩招,能进入太学读书者,也以现任官宦的子侄辈居多。像刘秀、朱祐、严光和邓奉这种平民子弟,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二。先前马车从太学门口长驱直入,沿途受到惊吓者数以百计。

这上百学子,先前只以为挽马是真的受惊冲入太学,事不关己,又不愿意跟抱团的恶少们正面冲突,所以才选择了冷眼旁观。如今得知自己很可能就是苏著谋杀的对象,立刻忍无可忍,坚决果断报仇雪恨。

“没有,我真的没有针对你们!”绿帽师兄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抵抗,双手抱头,将身体缩成一团,大声喊冤,“马车是我借来的,刚刚把车夫赶走。我们几个只是想驾车去看雪景,真的没有想针对谁,哎呀,饶命。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众学子哪里肯信?凡是曾经跟绿帽师兄有过节者,都觉得今天的谋杀极有可能是针对自己,不拷打出真相,誓不罢休。如此一来,反倒让刘秀这个真正的被谋杀对象,失去了刨根究底的机会,苦笑着退出身来,跟马三娘、邓禹、朱祐等人,面面相觑。

【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绿帽师兄苏著平素也是为恶太多,被如此多的同学围起来痛打,居然没有任何人上前帮忙拉架。倒是有不少曾经挨过他欺负的,也趁机凑上去拳脚相加。直打得此人翻滚挣扎,痛不欲生。

“你到底跟他结了什么梁子?”马三娘虽然心地善良,却不会同情这种蛇蝎之辈,自顾将刘秀拉到一旁,低声询问。

“今天他用冰块砸邓奉,被我抓住收拾了一顿,除此之外,根本没有过任何往来!”刘秀眉头紧锁,越琢磨,越感觉一阵阵后怕。

若不是自己和朱祐平素一直在马三娘的督促下练武不辍,若不是在即将走下台阶的刹那,有人及时喊了一嗓子,要不是马三娘刚才来得及时,此刻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自己。

“不行,我得去问问邓奉,他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朱祐也猛然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拔腿就走,“我不信他会跟姓苏的串通一伙害你!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

“灯下黑不是那种人,他肯定另有苦衷!”刘秀的心脏,也是一阵阵抽搐,却快步追上去,再度拉住朱祐,大声替邓奉辩解,“他跟姓苏的乃同门师兄弟,平素几乎日日相见。而以他的性子,即便被姓苏的欺负了,也只想自己找回面子,轻易不会求别人帮忙!”

“咱们不是别人!”朱祐的眼睛越来越红,泪水不知不觉就淌了满脸。

他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完全靠大哥刘縯仗义收留,才总算没有变成荒野里的一具饿殍。所以,在他心中,从小一起长大的刘秀和邓奉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无论失去任何一个,都会痛彻心扉。

“要问,也得从绿帽师兄口中问!”看到朱祐落泪,刘秀的鼻子也是一酸,“灯下黑要面子,你现在去逼问他,不会问出任何结果!”

“嗯!”朱祐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咬着牙跟上刘秀的脚步。

然而,还没等兄弟俩把围殴绿帽师兄的学子们分开,身背后,却已经传来了一声怒喝:“住手!都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围殴同窗,你们到底把太学当成了什么地方?!”

“他、他故意用马车撞人!”正在殴打绿帽师兄的众学子们甚不服气,一边继续抬脚向下猛踹,一边大声抗辩。

站在外围看热闹的学子们,却已经认出了怒喝者身份,纷纷躬身下去,大声问候:“王主事38安好,弟子这厢有礼了!”

“主事叫你们住手。再不住手,就把你们的名字记录下来,按校规严办!”跟在主事身后的,还有十几名校吏,也齐齐扯开嗓子,大声威胁。

正打得痛快的一众学子,这才发现来人是太学主事王修,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收回拳头和大脚,快速后退。转眼间,就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著给暴露了出来。

“你、你们小小年纪,怎么能对同窗下如此狠手?”王修被苏著的惨样吓了一哆嗦,停住脚步,冲着周围的学子怒目而视,“此事是谁带的头?自己主动站出来认罪!否则,王某一定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众学子们摇头摆手,坚决不肯站出来充当英雄。

先前已经假装死去的苏著,猛地从雪窝子里坐了起来,手指前伸,大声控诉,“是刘秀带头袭击我,还、还冤枉我故意拿马车撞人!主事,您老可算来了!您老可要为学生主持公道!”

“哪个是刘秀,自己站出来!”王修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嘉许。

刘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王修行礼,“后学晚辈刘秀,见过主事!”

“你小小年纪,为何心肠如此歹毒?今日若不是王某来得及时,他的性命,都要交代在你手上!”王修的目光,瞬间变得像刀子般锋利。

“启禀主事,学生不知歹毒二字,由何而来!更不知道,他故意放纵马车撞人犯了众怒,与学生有何关联!”刘秀被问得心口发堵,却强忍怒气,沉声回应。马车失控得蹊跷,太学主事王修也出现得过于“及时”。缺乏足够证据,刘秀无法判断,绿帽师兄跟王主事,是否暗中勾结。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那主事王修,乃是皇帝王莽的族弟,在太学里的地位仅次于两位祭酒,影响力却还有过之。平素无论针对博士还是学生,都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万万没想到,一个刚入学不到两个月的新丁,居然对自己公然顶撞,顿时,怒火直冲顶门。

“差点把同窗师兄殴打致死,这种心肠不叫歹毒,还有什么配得起歹毒二字?”抬手指着刘秀鼻子尖,主事王修的咆哮声宛若惊雷,“至于放纵马车撞人,如此大风雪天气里,马车失控再平常不过。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他故意而为?没有证据,却栽赃陷害同门,你、你这种凶残歹毒之辈,王某怎么能容你继续留在太学带坏他人?!”

“我、我没有!”刘秀毕竟年龄还小,听王修一味地颠倒黑白,顿时委屈得额头青筋根根乱蹦,梗起脖子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他的马车直接冲进了太学,差一点儿就撞死了人!他带着一伙爪牙,围攻邓禹。我只不过看邓禹被打得可怜,才出手相救,怎么就成了殴打师兄?王主事,您想把我从太学赶走,就尽管明说。何必费如此大力气,变着法子朝我头上栽赃!”

“你居然敢说王某栽赃?”王修被气得不怒反笑,“王某身为你的师长,尚不能博得你半点儿敬意。更何况是你的同门?好,今天王某就让你心服口服。你说很多人都看到他的马车差点儿撞死了人,谁能出来作证?只要能找到五个证人,王某就向你叩头谢罪!谁愿意给他作证,尽管站出来!”

最后一句话,他是向着周围所有学子喊的,声色俱厉。众学子被喊得心里头直打哆嗦,哪个敢带头站出来跟主事大人对着干?纷纷低下脑袋,静默不语。“没有么?那好……”王修早就料到学子们不敢替刘秀张目,冷笑着宣布自己的决定,“刘秀,你品行不端,栽赃嫁祸同学于先,聚众围殴学长……”

“王主事,且慢,我能证明,刘秀学长所言句句属实!”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人群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谁?”没想到太学里头还真有傻大胆存在,王修怒目而视!

“学生邓禹,见过主事!”顶着满头青包的邓禹缓缓上前,不卑不亢地向王修施礼,“学生先前遭到苏学长及其爪牙的围殴,多亏刘秀学长仗义相救,才逃过了一场大劫。学生证明,刘秀学长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假,学生愿意跟刘秀学长接受同样的处罚!”

“学生朱祐,也可以证明刘秀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假,愿意接受任何处罚!”朱祐快步上前,与邓禹并肩而立。

“学生卢方元,也亲眼看到苏学长故意放纵马车在太学里横冲直撞!”看到有人带头,第三名学子也快步上前,红着脸为刘秀作证。

“学生……”也许是忽然之间热血上头,也许是无法面对良知,更多的学子相继挺身而出,不多时,就在王修面前站成了厚厚一堵人墙。

“反了,反了,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莫非还想仗着人多,威逼师长不成?王某、王某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助长此歪风!来人……”王修被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恼羞成怒挥舞着胳膊,大声咆哮。

“有!”一众学吏大声答应着冲上,准备将学子们的名字一一记录在案,然后挨个收拾。

不远处,却又传来了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不算高,却异常清晰。“且慢!王主事,且容阴某也来凑个热闹。阴某可以作证,刚才的确有一辆失控的马车差点撞倒明德楼。黄夫子受了惊吓,至今还站立不稳。而马车的主人,过后非但不向大伙赔礼道歉,反而带领七八名同伙围殴冒险弄翻了马车的同学。这才犯了众怒,惹得大伙一拥而上围殴之!你若是不信,阴某尽可以带你去问黄夫子,当时还有陈夫子、赵夫子和孙夫子,也在明德楼附近,他们都可以证明阴某所言非虚!”

“阴方,你又来乱蹚什么浑水?”王修大声抱怨。

阴方位列太学四鸿儒之一,底气远非寻常学子所能相比。“阴某并非乱蹚浑水,阴某只是不想冷了学子们心中的热血而已!陛下兴办太学,是为了培养国之栋梁,而不是为了养出一群唯唯诺诺的羊羔。如果他们今天因为心存畏惧,就不敢说出真相,将来出仕为官,也必然是一群只懂得阿谀奉承、欺下瞒上之辈!届时,你我为人师者,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圣上的责问?王主事,你说,阴某的话,是否有几分道理?”

“阴博士,你……”王修被问得额头见汗,最后,只能将大袖一拂,厉声说道,“就算他们是气愤不过,也不该将同学伤得如此之重!对同学尚且下得了如此狠手,将来怎么会善待治下百姓?一群残民而肥的酷吏,和一群唯唯诺诺的羔羊,未必前者就好于后者!”

“届时,自有国法约束之!”阴方微微一笑,目光里不带半点软弱,“而眼下,你我身为师长,却必须处事公正。不能以一己好恶,就颠倒是非曲直。王主事,你意下如何?”

“谁不知道你阴博士辩才无双!”王修心虚,不敢继续胡搅蛮缠,“此事,就交给你处理,且看你如何公正公平?”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尔等莫非书都白读了么,还不恭送主事?”阴方心中暗笑,脸上却作出一本正经模样,对着众学子们大声呵斥。

“恭送王主事!”众学子笑呵呵作揖,对着主事王修的背影,挤眉弄眼。

阴方对学子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又将头转向躺在地上装死的绿帽师兄苏著,沉声问道:“两条路。第一条,你自己起来回家请郎中看伤,然后派人把马车和伤马也弄走。今天的事情,阴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第二条,你继续躺着,阴某现在就搜集人证物证,然后把证据交给两位祭酒,请他们理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秉公而断。到底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学生选第一条,学生选第一条!”苏著果断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仓皇逃命。身背后,留下一串幸灾乐祸的笑声。

刘秀也终于松了口气,咧开嘴,跟大伙一起摇头而笑。忽然间,却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抬手摸去,掌心处立刻黏黏冷冷一片。

将手撤到眼前再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手背、手腕等处,也布满了一块块淤青。所有伤势都不算重,却实在有些狼狈。又摇头苦笑了两声,抬起胳膊,准备用衣服擦拭血迹,目光所及处,却忽然出现了一片干净的白绢。一尺宽窄,表面绣花,暗香淡淡盈袖。

“刘家三哥,给!”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伴着暗香出现,近在咫尺。

刘秀脑海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扭头望去,只见飘飘白雪中,有一张粉雕玉砌的面孔,正含笑对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

【祝融至兮百雀飞】

他想要说几句客气的话,却又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讷讷半晌,才终于冒出了一句:“丑奴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叔叔是太学里博士,我上次跟你说过,你忘记啦?”阴丽华眉头轻蹙,明亮的双眸中,隐隐露出了几分失落。但是很快,这种失落就变成了害羞,低声道:“手帕是给你擦血迹的,刘家三哥,你、你怎么往怀里塞!”

“啊?哦!多谢阴小姐!”刘秀这才终于缓过神,匆忙用手帕在脸上抹了抹,又讪讪地将其还了回去。不待阴丽华伸手来接,忽然又觉得把染满了血迹的手帕还给人家不太合适,赶紧又将手臂迅速缩回,“脏、脏了。我,我洗干净了之后再还给,不,改日我买了新的赔给你吧!”

“啊!”阴丽华毫无防备,被手帕带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他的怀中。下一个瞬间,二人却又不约而同地松开手,仓皇后退,任手帕飘落于地,在白雪上缀起一朵殷红。

刘秀顿时窘得脸颊发烫,愣愣地收住脚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短短两个多月不见,阴丽华好像就长成了大姑娘。宛若一朵含苞未放的红莲,全身上下的青涩迅速褪散,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秀丽。

阴丽华明亮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也再度映满了刘秀的身影。挺拔、高挑、书卷气十足却又棱角分明,站住飘飘白雪中,嘴角带笑,双目如星。

两声低低的咳嗽,将这美丽的画面,搅得支离破碎。刘秀的脸立刻红得几乎要滴血,弯腰捡起手帕,然后规规矩矩地抱拳施礼:“多谢小姐赐巾裹伤,他日刘某自当登门奉还!”

“刘兄不必客气!你我乃是新野同乡,在来长安的路上,我阴氏一家,亦承蒙您的照顾甚多!”阴丽华红着脸,大大方方地还礼。

如此一来,倒显得冷哼者多事了。马三娘气得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身便走。阴方则笑着上前,将自家侄女阴丽华挡在了侧后,又轻轻向刘秀拱手:“太学博士阴方,多谢令兄弟在路上对家兄一家仗义相救。”

“不敢,不敢!”刘秀此刻的身份是学生,哪敢受老师的礼?先一个侧步退出去三尺有余,然后长揖及地,“后学晚辈刘秀,见过阴师!晚辈在乡间之时,就久闻阴师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之幸!”

“嗯!”阴方满意地哼了一声,笑着摆手,“罢了,刘公子不必多礼。你我既然是同乡,不妨日后多多走动。在太学里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也尽管来找阴某。某日常授课,就在终始堂。平素不授课时,也多在其二楼读书温书。你尽管来,上楼时跟学吏说我的名字就是!”

这已经是摆明要拿刘秀当半个弟子相待了,但同时也杜绝了刘秀真的去阴府“纠缠”自家侄女的隐患。既报答了刘縯对阴固一家的救命之恩,又划清了彼此之间的界限,真的是“算无遗策”。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槌。刘秀只是稍稍错愕,便又笑着躬身,“能向阴师当面求教,晚辈荣幸之至。”

“嗯!”阴方又轻轻颔了下首,带着几分告诫意味,笑着吩咐,“像苏著那种无赖,不过是仗着父辈余荫混个文凭39而已。你能不搭理他,就尽量不要跟他发生瓜葛。待卒业之后,双方各奔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往来。犯不着把大好光阴全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人和事情之上!”

亲眼目睹过万谭一家的惨祸,刘秀早就明白,长安城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想必太学也不能例外。于是乎,又笑着躬身受教。

阴方见他如此聪明,又如此知道进退,心里便又多了几分惜才之意。“令师许博士的学问见识,俱是阴某三倍。你与其终日捧着书本苦读,不如多在他面前走动走动。他随便指点你几句,就足以让你终生受用不尽。太学里的某些二世祖,即便想找你麻烦,也没胆子到他面前胡闹。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无需我多说。好自为之,先用功读书,学成之后再出仕报效圣恩,这才是正路,其他,不必多想!”

“多谢阴师!”无论赞同不赞同对方的观点,念在其并无恶意的份上,刘秀再度躬身下拜。

阴方笑着受了他的礼,又轻轻看了自己的侄女一眼,转身飘然而去。阴丽华不敢惹自家叔父发怒,轻轻吐了下舌头,快步追上。临转身前,却又偷偷向刘秀摆了摆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手帕我不要了,三哥,你洗干净了收起来吧。千万别扔了,否则我会很生气。猪油,烦劳转告三姐,我很羡慕她!有那么一身好武艺,无论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随心所欲!”

“哎哎,我知道了。我一定把话带到!”朱祐正不知道该怎么去哄马三娘开心,闻听此言,立刻满口答应。

刘秀忍不住摇头而笑,望着阴丽华的翩跹背影,心底由衷地为对方的人小鬼大而赞叹。还没等他将目光收回,耳畔却传来了邓禹更加稚嫩的童音,“不好了,刘师兄,你这回可惹下大麻烦了!”

“哦?”刘秀微微一愣,迅速收回心神,转身向邓禹大气地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近天天跟麻烦为伴,我早就习惯了!况且,刚才姓苏的那一伙人原本就是冲我而来,你只是遭到了池鱼之殃!”

“刘师兄的救命之恩,邓某不敢言谢!”邓禹也愣了愣,随即,似模似样地向刘秀躬身施礼,“但师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刚才是说,好像有两位姑娘都对你青眼有加。你选了其中一个肯定会得罪另外一个,这才是真正的麻烦。至于苏某,一条癞皮狗而已,根本不值得师兄放在心上!”

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们放声大笑。刘秀刚刚恢复了正常的脸色,瞬间又红中透紫,丢下一句“休要胡说”,匆匆逃离。众学子笑得愈发大声,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风雪之后,才揉着发酸的肚皮,各自散去。

这世间,容易逃避的,是他人的目光。无法逃避的,却是自己的内心。当晚在静安楼夜读,刘秀难得没有读进去。捧着一卷书简,痴痴半宿,却不知书中所云。眼前被灯光漂白的墙壁上,总是闪现出两个修长的身影,一动,一静,一大,一小,一炽烈如火,一似水温柔。每一个仿佛此刻都伸手可及,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她今年才十二岁,是因为自家伯父和哥哥太龌龊,才把我当成了英雄。等到及笄40估计早就把我给忘了!”少年人自我欺骗,每一条理由,都找得甚为充分,“况且她叔叔说了,只准去终始堂找他,不准登阴府的大门。我跟她,一年里连面都见不了几回,胡乱寻思这些没用的做甚?!”

如是想着,心神倒是渐渐安定了下来。隐隐约约,却又有一种刺痛油然而生。阴博士是怕自己穷小子高攀,才故意那么说。可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不知不觉中,他握在书简上的手越来越紧。读书、出仕、光耀门楣,对出人头地的渴望,在少年人心中,从没有一刻,如今天这般强烈。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股焦煳味儿,直冲口鼻。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锣鼓声,“走水啦!走水啦!快起来,莫让火势蔓延!……”

迅速放下书简,刘秀用力推开窗户。朱祐等人也一跃而起,齐齐冲向窗口。只见西北方向浓烟滚滚,有栋三层高楼,像只巨大的蜡烛般烈烈而燃。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

“是百雀楼!”朱祐眼神好,哑着嗓子道。

一股寒风夹着雪花破窗而入,几个少年人同时身体一凛,惊愕忘言。

【主事怒兮殃池鱼】

“烧得好,让他巧取豪夺,让他谋财害命。这回,真是报应不爽!”邓奉的声音忽然从身侧响起,说出了刘秀的心里话。

“姓魏的这次麻烦大了。借着茂德侯府的势力谋得了百雀楼,他至少得拿出一大半收入去孝敬甄家。如今百雀楼重新装潢之后开业还不到半个月,就被祝融君一把火卷了个精光。姓魏的即便不当场被烧死,恐怕也得债台高筑,没三年五载缓不过元气来!”朱祐兴高采烈算起了明细账。

只有严光,在四个人当中心思最为缜密,轻轻拉了一下刘秀的胳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大哥和姐夫去扶风需要走几天?会不会是他们又路过长安,顺手……”

“不可能,你别乱说!”刘秀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一把捂住严光的嘴巴,警惕地四下观望。同一个房间内的其他学子,此刻注意力也都被火光吸引。一个个围拢在不同的窗户前,对着“大蜡烛”方位指指点点,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听刘秀等人在说什么。

“扶风距离长安没多远,我哥他们应该早回家了,不会再专程来长安一趟,更不会来了长安不见咱们!”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刘秀终于松了一口气。

话虽然说得无比肯定,内心深处,他却没半点把握。孔永身为朝廷高官,如果豁出去得罪甄家,想要捏死“西城魏公子”,犯不着派人半夜去放火。大哥和姐夫担心拖累自己和邓奉,当时没有动手,这次也不知道会不会专程折返回来替万谭报仇。

猛然心脏一哆嗦,刘秀眼前出现了当日自己指点马三娘去棘阳县衙放火,对方茅塞顿开的面孔。下一刻,他的脊背处,就被冷汗湿了个透。棘阳乃地方小县,马三娘又是大名鼎鼎的女匪首,当日即便明知道大火是她所放,岑彭也没能力调动全天下搜寻她的踪影。而今夜这把大火,却烧在长安城中,烧在大新朝皇帝的眼皮底下,烤焦了茂德侯甄寻、广新公甄丰和大司马甄邯的脸,若是万一被甄家发现蛛丝马迹……

正惶恐不安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紧跟着,房门被人从外边用力推开,十多名学吏鱼贯而入,挑着明晃晃的灯笼,照亮屋子内每一张惊诧的面孔。

“数仔细了,有几个人,都有谁在,把名字一一记录在案!”太学主事王修的声音,紧跟着在楼梯口响起,听起来宛若毒蛇在黑暗中狂吐信子。

“是!”众学吏大声答应着,开始清点人数,记录名姓。根本不屑向学子们解释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你们几个,也不用再熬夜了,早点儿回馆舍休息!”王修看到刘秀居然也在挑灯夜读,脸上明显现出几分诧异。又摆出一副不怒自威模样,“最近天干物燥,容易走水。从今天起,一更之后,各楼堂就必须熄灭灯火。谁也不得再擅自逗留!免得一不小心碰翻了灯盏,将整个太学都付之一炬!”

“主事,我等即将卒业,最近功课颇重!”立刻有几个年龄稍长的学子求告,“若是回到寝馆,人多手杂,反而更容易将油灯碰翻。还不如……”

“寝馆那边,最迟一更半,也必须熄灭火烛,谁也不准再挑灯夜读!”话音未落,主事王修就厉声打断,“平素白天多花些心思读书就好了,没必要非把功课拖到晚上。万一引发火灾,你自己一人性命难保事小,波及整个太学,你就是千古罪人!赔上全家性命,也难赎万一!”

众学子闻听,顿时心急如焚。一个个上前围住王修,连连作揖。

“主事,卒业大考在即,还请多给学生一点读书时间!”

“主事,我等自当小心谨慎,绝不敢让四周溅出半点儿火星!”

那王修身为皇族子弟,哪里理解寻常学生的难处。猛地把袍袖一挥,大声道:“以前没有,不等于今后没有。老夫必须防患于未然!太学的规矩,也不能为尔等区区几人,就随便更改。此事就这么定了,尔等速速熄了灯火,回去睡觉!如果有人胆敢偷着点灯,无论是在楼堂,还是寝馆,只要被学吏逮到,立刻驱逐出太学,绝不宽恕!”

“呼———”袍袖带起的冷风,将邻近的两盏油灯同时扫灭。

房间里猛地一暗,同时暗淡下去的,还有数名学子的眼睛。

【悔前倨而后恭兮】

此时的太学生中,虽然以官宦人家子弟居多,但是像刘秀这般出身于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算罕见。更有很少一部分学子,家境甚至比刘秀还差,吃住全靠学校供应,平素也没有余钱去买灯油。而主事王修的“禁止灯火令”一下,等同于将他们蹭学校油灯的读书机会剥夺了一大半,这让大伙如何能继续忍气吞声?

当即,就有人上前大声抗辩道:“主事,近来风雪交加,连馆舍里的被褥,都湿得几乎要拧出水来,何来天干物燥之说?您老担心失火烧了太学,我等读书时多加小心便是,何必连灯火都一并禁掉?须知陛下之所以大兴太学,乃是期许我等能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如果我等不到两更就睡,日上三竿才起,那和市井闲汉还有什么分别?将来怎么可能担当大任,怎么回报陛下的……”

“住嘴!”王修根本没耐心听几个毛头小子“胡说八道”,将三角眼一竖,厉声打断,“老夫禁止尔等一更半后再点灯,又没禁止尔等读书!尔等若是真的有心向学,星光、月光还有地面上的雪光,如何就利用不得?况且老夫只是禁止尔等在楼堂和寝馆里点灯,外边野地里,凉亭中,凤巢山上,凡是空旷之处,哪里不能点灯?”

这就有些不讲理了。眼下外边飞雪连天,哪里来的月光和星光?至于旷野里点灯读书,且不说寒气彻骨,根本不是身穿单衣的学子所能承受。就算人能扛得住冻,只要风势稍大一些,灯火也随时会被吹熄。

“空旷之处随便点灯火,学生愚钝,不知道如何能让油灯不被寒风吹灭,还请主事指教!”

那王修岂能容忍一群毛孩子对自己肆意调侃?猛地从学吏手里夺过用来挑灯的木棍,朝正说得高兴的学子们,劈头盖脸打了过去,“叫你们熄灯就熄灯,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再不滚,老子奏明皇上,将尔等全都革出太学,让尔等一辈子都休想出头!”

太学生们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出。待来到外边的空地上,心里头却愈发愤懑,“没本事的杀才,也就会欺负我们这些软柿子。有种你去打一下功成公和功崇公?也算对得起你皇上族弟的牛皮?”

功成公王康和功崇公王方,都是王莽的亲孙儿,白天也在太学就读。论辈分,二人都算是主事王修的侄儿。但论地位,王修这个太学主事,可比两位国公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平素上赶着拍马屁还来不及。

“呵呵,我呸!”有一名胆大的学生,干脆掀开了王修的老底,“他出身于河东王氏,陛下出身于河北王氏,根本就算不得一王!只是仗着自己能写几篇诗赋,乱认祖宗,才跟陛下攀上了亲戚。也就是陛下怜他有才,能让他借着皇家的名义在太学里招摇撞骗。”

“按他的算法,老子还姓田41呢,倒推五百年,岂不跟皇上也沾亲带故?”“是极,是极,倒推三千年,我等都是皇亲国戚!”

大伙只顾着发泄心中不满,却没料到,主事王修居然从背后悄悄跟了上来,逮住“皇亲国戚”的话头,立刻大发淫威:“站住,你们这群狂生,眼里还有皇上么?!谁是皇亲国戚?站出来让老夫看看,站出来?!”

冒认皇亲,可是抄家灭族之罪。众学子即便胆子再大,岂肯自己跳出来找死?王修找不到发落对象,被怒火烧得眼睛发绿,绕着众学子转来转去,猛地将脚步一停,手指刘秀,大声喝问:“刘秀,是不是你?你不要急着否认,老夫年纪虽然大了些,耳朵却没有聋!”

“主事明鉴,学生最近嗓子有疾,说话时疼得厉害,所以刚才一言未发。”刘秀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这位王主事了,强忍愤怒哑着嗓子辩解。

他正处于变声期,听起来特色鲜明。王修闻之,立刻就知道自己抓错了目标。然而却又不甘心让刘秀如此轻松过关,眉头皱了皱,厉声道:“傍晚跟人打架时,怎么没见你嗓子疼?这会儿,想疼就突然疼起来了,欺老夫不通岐黄是不是?反正刚才乱攀皇亲的家伙,就在你们这伙人中间。刘秀,老夫限你三日之内,把此人找出来,否则,老夫只有拿你是问!”

“这……”刘秀气得两眼冒火,真想直接给老匹夫来一记黑虎掏心。

让自己出面去抓刚才那个乱认皇亲的人,不是等同于把自己直接推向了所有学子的对立面?三天后,无论交出哪个,自己都将成为众矢之的。而不交人,自己就得背起“乱认皇亲”的黑锅,同样会死得惨不忍睹。

“啊!”众学子也被王修的“阳谋”给吓了一大跳,纷纷侧身避让,怕刘秀胡乱攀扯一个人来做替死鬼。

“尔等还不快滚,难道还要留下来给他出谋划策么?”王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中好生快意。

众学子如梦初醒,纷纷夺路而逃。只留下邓奉、朱祐、严光、邓禹和其他两三个平素与刘秀走得较近者,在风雪中面面相觑。

王修这招实在歹毒。当晚聚集在刘秀的寝室里,大伙儿摸着黑商量了半宿,也没想出一个妥当的对策。

刘秀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第二天早晨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正欲起身洗脸更衣,就听到耳畔有人献媚地喊道:“学长醒了?学长需要洗漱么,小弟早就打来的热水,一直在炭盆里给您温着呢!学长慢动,鞋子、袜子在这边,都是小弟今天早晨特地去买来的,是城里老瑞坊的新货,您穿上试试,合不合脚?”

“你是?”刘秀从小到大也没过过使奴唤婢的生活,迟疑着集中目光。

只见一个顶着熊猫眼的胖子,半弯着腰跪坐于榻前。双手捧着崭新的鞋袜,满脸讨好。

“你是苏著?”刘秀用力揉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分辨出来,对方就是昨天试图用马车撞死自己的绿帽师兄。立刻戒备地双手握拳,膝盖弯曲,手肘和脊背同时贴近床板。

来长安途中与群贼作战所打磨出来的杀气,立刻透体而出。把绿帽师兄吓得打了个哆嗦,身体后仰,一跤坐倒,双手却依旧紧紧抱住新鞋新袜,大声哀告:“刘师兄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小的昨天是猪油蒙住了心,才被别人当了刀子使。小的知错,请刘师兄念在小的没有真正伤到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

“你、你是专程来向我谢罪的?”刘秀刚刚睡醒,头脑有点跟不上趟。

四鸿儒之一阴方昨天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姓苏的是个如假包换的二世祖。只要不把天捅出窟窿来,太学就无法将其开革。而仅仅隔了一个晚上,此子居然主动登门谢罪?并且唯恐自己这个苦主不肯宽恕!

“师兄慧眼如炬,小弟的确是专程前来谢罪的。小弟才六更天,就、就从家中匆忙赶了过来。小弟别无他求,只想让师兄明白,小弟也是受了坏人利用,并非故意要坑害师兄!”从刘秀的表情上,苏著知道自己很难取信于人,赶紧爬起来跪好,双手将鞋袜举到眉间,毕恭毕敬地解释。

“受了坏人利用?谁还能利用得了你?”刘秀将信将疑。

“师兄你何必明知故问?!”苏著立刻又打个哆嗦,含着泪磕头,“小弟知道自己昨天做得实在过分,还请师兄念在小弟好歹也是邓公子的同门师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将来师兄叫小弟往东,小弟绝不敢往西!”

闻听此言,刘秀愈发觉得头晕脑涨,沉下脸色,正准备喝令对方把话说清楚。屋门却被人猛地推开,小学弟邓禹带着两脚雪沫子跑了进来,“刘秀师兄,我想到对策了!反正昨晚黑灯瞎火,看不清都有哪个在场,你只要把绿帽子……啊!你,姓苏的,你怎么也在这儿?”

苏著被问得一咧嘴,放声大哭,“邓禹,我、我知道昨天不该欺负你,可、可你也不能把我朝绝路上推!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给刘师兄当面道歉了。你、你、你小小年纪,心肠怎么如此黑?!”

邓禹今年才十二岁,虽然人小鬼大,但设计坑人被目标抓了个现行,顿时窘得面红耳赤。

刘秀见状,突然好像弄明白了姓苏的为何今天对自己如此恭敬,苦笑着摇摇头,大声呵斥:“行了,别装孙子了!许你昨天带着那么多人打他,就不许他报复回来?”

“行了,刘某虽然恨你,却也不屑拿你去顶缸!”刘秀最看不起这种癞皮狗,“但是,你也必须说清楚,到底是谁指使你害我?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一句话,他是故意咬着牙说的。

苏著闻听,又打了个哆嗦,带着几分诧异追问:“师兄真的不知道是谁指使我害你?那、那昨夜百雀楼的大火……”

“大火关我何事?我昨天前半夜在静安楼读书,才会被王主事抓了差,去帮他查找背地里胡乱跟皇上攀亲戚者。哪有功夫离开太学?更甭提跑到百雀楼去放火!”刘秀恍然大悟,知道与苏著说到两岔去了,懊恼不迭。

“那魏公子和他手下弟兄,也不是师兄杀的?”苏著也终于明白,自己好像白白担惊受怕了一场,带着几分迟疑,喃喃追问。

“我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么多人?你把我当什么了,再世聂政么?”刘秀的心脏猛地一沉,却继续装作满脸茫然。

“呼———”苏著长出一口冷气,跌坐于地,失神地摇头,“那、那是谁,杀、杀了魏公子?二十几个随从,个个都是练家子,结果被人一口气杀了个干净,连求救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脑袋也全挂在了街边大树上。尸体与百雀楼一道,烧得连块囫囵骨头都不剩!”

“你问我,我去问谁?”刘秀摇摇头,糊涂依旧写了满脸。心里头却愈发坚信,能杀光魏公子及其爪牙而不惊动周围邻居者,必然是自家大哥、姐夫和马三娘两方之一。

正为三人如何平安脱身而忧心忡忡之时,却看到邓禹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苏著的脖领子,“师兄,切莫再给他机会继续害你,把他交给王主事,治他乱攀皇亲、大不敬之罪!让他也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天道好还!”

【雪尽风止彤云平】

“师兄您不用担心我,除了我,没人更适合去顶缸了。我二姐嫁给了南安县侯王治,二姐夫的祖父是皇上远房的堂弟,我说我是皇亲国戚,不算冒认。王修佬儿绝对不敢去大宗正面前跟我对质!”唯恐刘秀不给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绿帽师兄仰着脖子,大声补充。

他算得很清楚,自己跟刘秀之间的恩怨,全因“魏公子”所起。原本就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魏公子”葬身火场,百雀楼的干股也随着昨夜的大火化作了灰烬。自己再跟刘秀斗下去,就是故意拿着玉圭碰瓦片了!万一把刘秀逼急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然后派遣死士盯着苏府,自己就是每天带一百个护卫,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还不如送对方一个人情,彼此握手言和。

刘秀哪里知道,绿帽师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某个江洋大盗的儿子,正在“大隐隐于市”。见此人居然把顶罪之后的退路都找好了,不觉哑然失笑:“苏兄,那王修可是皇上的族弟。他之所以难为我,恐怕背后还有长安四虎的影子!”

“没事儿,他这个族弟,跟皇上的关系比我还远!”苏著用力拍了下胸脯,大包大揽,“至于四虎,跟我苏某人平素还有些交情。断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翻了脸!”

听他说得豪迈,刘秀也不再客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笑着点头允诺:“也罢,如此就委屈苏师兄了。待过了此劫,改日刘某单独摆酒向苏师兄致谢!”

“应该的,应该的!”苏著立刻欢喜地一跳而起,“应该我来请刘秀师兄和邓禹师弟才对,咱们三个,算不打不相识!”

刘秀才不愿意跟此人“不打不相识”,笑着婉言拒绝。苏师兄却是个热乎膏药,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刘师兄千万别跟我客气,小弟平素最喜欢听你们这些江湖好汉快意恩仇,不,最喜欢听一些江湖上的奇闻逸事!我家还开着一座百花楼,全长安的好汉都经常去找里边的姑娘玩。好多人在里边赌输了钱,连佩剑都输掉了。我家的管事非但不会逼债,甚至还白送一份马车钱,让他们顺利回家!”

还是个包娼庇赌的!刘秀心中偷偷嘀咕了一句,借着系腰带的机会,将手轻轻挣脱,“多谢苏师兄了,小弟改天有了空,一定去叨扰师兄!”

“那就说定了!”苏著喜不自胜,见刘秀好像依旧不太感兴趣,犹豫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满脸神秘地说道,“小邓喜欢的那个叫猫腻的女娃,是我们百花楼一直当作头牌养着的,轻易不会许人!我上回说他若敢惹我,我就把那女娃卖到西域去,是吓唬人的,绝对不会当真!师兄放心,我回去后就告诉老鸨,不准让任何人梳拢猫腻。一直给小邓留着,直到他成家立业之后,派马车来接!”

“你说什么,邓奉喜欢上了你们百花楼的头牌?”闻听此言,刘秀比今早听闻“魏公子”被人割了脑袋,反应还要剧烈,“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他、他怎么会去赌博?还、还逛妓院!”

“师兄你居然不知道?”苏著也被弄了个满脸愕然,“刚刚开学那会儿,我们几个同门师兄弟聚会,硬把小邓给拉上了。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猫腻。后来我见他几乎无法自拔,就、就开始用猫腻来威胁他……”

说着说着,苏著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拍了下胸脯,大声保证:“师兄放心,既然小邓是你的兄弟,我不再骗他就是!把猫腻一直给他留着,等他可以成家之时,送给他做个美妾!让他左拥右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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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光武(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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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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