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9)

第九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9)

笼中虎豹

【朔风乍起晚来急】

眼看着开学日期渐渐临近,刘縯和邓晨开始着手准备返乡时的干粮和物品。刘秀第一次离家,当然心中对大哥十分不舍。只要不去学校,就终日跟在刘縯身边,亦步亦趋。刘縯自小把几个弟弟妹妹带大,真的做到了长兄如父,猛地要跟最有出息的弟弟刘秀分别,心里也好生割舍不下。

这一日,刘縯特地买好了礼物,叫上刘秀,去拜会一名意气相投的老友。准备替自家弟弟多找一个照应,以免将来在长安遇到麻烦,连个可以帮忙的人都寻不到。“待会儿我带你去拜见的人,是长安最著名的游侠,千里追鹰万谭。我前年外出访友,曾与他在洛阳附近,携手对付过一帮盗贼,算是曾经生死与共。先前之所以不去求他,是弄不清他在官府里,人脉究竟有多深,也不想拖累他去得罪王家。如今你入学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今后在长安城里,再遇到一些许夫子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尽管去找他。以万大哥的本事,大部分麻烦,应该都能顺利帮你摆平!”

兄弟两个谈谈说说,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南。从两排桂树中间,策马徐徐穿过,踏着清冷的余香,来到一处幽静的巷子。只见不远处,几所干净素雅的宅院,连接成排。院门前青石铺地,落叶满街,平添几分安宁。

“最里头一家,应该就是万府了。万兄亲口跟我说过地址,叮嘱我如果哪天有空来长安,一定到他府上喝酒!”带着几分自豪,刘縯用马鞭指着巷子深处最大的一座宅院,“万大哥父亲,跟咱们的父亲一样,也做过一任县令。后来家道中落,万大哥就做了游侠,从官府领捉贼的赏金养家。这些年仗着三尺青锋和满腔热血,不知斩了天下间多少盗匪的项上人头,这才在长安城里站稳了脚跟,不仅买了三进的大宅子,名下还有间百雀楼,位于长安城内最热闹处,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一座难求!”

“百雀楼,我知道,阿福说那是长安城内最好的饭馆,许夫子经常去。还答应带着我和朱祐去开眼界!”

“原来许博士也知道百雀楼!”刘縯闻听此言,愈发为好友万谭而自豪,“原本我打算带着你直接去楼里找他,后来转念一想,你若去了,他少不得又要为你专门摆酒相贺,实在太麻烦了。耽误他的生意不说,还累得你凭空欠了许多人情!”

“大哥想得周到!”

“江湖中人虽然豪爽,但若要人人都把你当朋友,必须时时注意,莫失了分寸,否则散漫惯了,久而久之,朋友们都当你是愣头青,这关系也就逐渐疏远了。”临别在即,刘縯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倾囊相授。

刘秀一边听,一边扭头东张西望。

“大哥,这巷子,怎么如此安静?大白天的,竟然家家大门紧闭,未见有任何人来往……”刘秀眉头紧锁,满脸狐疑。

“这……”刘縯一经提醒,也迅速感觉到巷子里安静得实在太过分,果断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吱呀———”就在兄弟二人全神戒备之际,巷子深处的万府大门,忽然被拉开了一条缝隙,有一个满脸是血的老汉,跌跌撞撞从门内出来,一边手脚并用向前爬,一边撕心裂肺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各位高邻,请救万家一救。有贼人欺门赶户,夫人和少爷都被贼人堵在了里边!”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数声狗吠。但是,很快狗吠声就被喝止。所有人家的大门牢牢紧锁,谁也不敢出来。

两个恶汉紧跟着冲出万府,揪住老汉的后脖领子,用力往院子里拖去,同时嘴里不干不净骂道,“老东西,闭嘴,我家的事情,哪个敢管!回去劝那娘们签字画押,画了押,自然会放了你!”

“住手!”刘縯实在看不下去,大喝一声,飞身下马。

“哪来的野狗,敢在长安城里乱吠?!”恶棍听刘縯不是当地口音,立刻抬起头,大声斥骂,“识相就滚远些,切莫自误。否则,打死你,也不过是两吊钱的事情!”

“我就不信长安城里,就真没了王法!”刘縯刚才还在自己弟弟面前,满脸自豪地介绍万大哥,转眼却看到万府被恶棍打上门来,毫无还手之力。这份落差和屈辱,如何还忍得下?毫不犹豫地将佩剑连鞘举起,对着两个恶棍的手臂抽了过去。

“啊———你、你敢打我。你、你找死!”两个恶棍大怒,再也顾不上殴打地上的老汉,从腰间拔出短刀,就要跟刘縯拼命。还没等贴近刘縯身前半尺之内,膝盖处就相继传来一阵剧痛,摔成了滚地葫芦。

“老丈,这里可是万府,千里追鹰万谭可在里边?”刘縯收剑,俯身,从地上搀扶起口吐鲜血的老汉,大声追问。

“这里、这里当然是万府。公子,请、请速速报官,再晚一些,万家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老汉一边大口吐血,一边语无伦次地求告。

“三儿,你去报官!老丈,万谭在哪儿?他到底怎么了?”

“万谭早就死了,咱们这就送你去见他!”恶棍冲着他的后背,高高地举起了尖刀。

“砰!”刘縯一个神龙摆尾,将恶棍踢进了路边排水沟。一双虎目愣愣地看着老汉,“老丈,万大哥、万大哥到底怎么了?谁、谁害了他?”

“好汉啊,您来晚了啊!”老丈放声嚎啕,“我家主人的百雀楼被西城的魏家看上,他、他不愿出让,被官府以窝藏贼人的罪名给抓了去,第二天,就、就没了啊————”

纵使刘縯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依旧被惊得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踉跄不稳。千里追鹰万谭死了!只是因为舍不得将辛苦了半辈子才攒下来的百雀楼转让给别人,就稀里糊涂死在了狱中。他那一身精湛武艺,他积累了半辈子的人脉,没起到半点作用!

“你有几颗脑袋,敢管咱们西城魏家的闲事?”正惊怒交加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一声嚣张的质问。抬起头,恰看到一名恶少在十余名家丁的簇拥下,从万府的大门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如石鲮俯视着蝼蚁。

“大路不平有人铲!”刘縯放下正在呕血的老丈,长身而起,剑鞘落地,手中三尺青锋泼出一片秋水。

一步,一剑。五步,五人。眨眼之间,从台阶下杀到了大门口。

“杀人啦,有人当街杀人啦!”剩下的七八名家丁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心中念着自家弟弟刘秀,刘縯不敢下死手,因此剑锋所刺,要么是大腿,要么是肩窝,没有一处致命。饶是如此,依旧令台阶上染满了红。先前俯视他的那名恶少也给吓得魂飞天外,尖叫一声,转身就朝院子里逃。

“欺门赶户的狗贼,哪里跑!”刘縯恨此人歹毒,举剑快步追上。双脚刚刚迈过门槛,便看到有七八名恶奴,手举棍棒砍刀,迎面扑将上来。

似这种为虎作伥的货色,刘縯以前不知道放翻过多少,哪里肯给他们包围自己的机会?三下五除二都放翻在地。

“我大哥是魏宝关,是茂德侯府的二管事!我姐姐是茂德侯的第十三房小妾!”那恶少双手抱着脑袋,边跑边喊。

“我管你是茂德侯还是缺德侯,谋财害命者,死!”刘縯急怒攻心,提着宝剑追上去,就要让此人血溅当场。

“恩公,使不得,使不得啊!”横向里却蹿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恰恰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放声大哭。

“你!”刘縯差点把自己闪了个跟头,对跪在地上的老汉怒目而视。

“恩公,我家主人虽然已经被害死了,可主母和小主人却还在,您这一剑下去固然痛快,甄家追究起来,她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

“你这老窝囊废,刘某刚才真的不该管你!”刘縯被问得两眼冒火,然而,骂归骂,他却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自己一怒之下杀了姓魏的恶少,固然解恨,可过后自己的弟弟刘秀,万谭的老婆孩子,恐怕都得被官府给抓了去,像万谭本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只见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魏家的恶奴之外,只剩下两名女仆、两名男仆和脚下的老汉,个个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而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则有一名全身缟素的少妇,与一名七八岁的幼儿,相拥而哭。

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若是他现在转身不顾而去,少妇母子两个,肯定又得成为恶少的板上之肉。想到这儿,刘縯猛地吸了一口气,绕过拦路的老汉,三步两步追上正在试图翻墙逃走的恶少,从背后一把拎住此人脖领子,像老鹰抓兔子般,给提了起来。

那恶少平素仗势欺人,哪里遇到过如此狠角?被吓得身体一抽,两行热尿顺着裤腿儿淋漓而下。

刘縯嫌他肮脏,随手将其丢在正堂门口,然后放下宝剑,冲着缟素少妇拱手施礼,“前面可是嫂子?此贼该如何处置,还请嫂子示下!”

“整个长安城,都没人敢接我家的状子,我还能如何处置于他?”那缟素少妇哀哭一声,“壮士,你的好意,嫂子领了。嫂子不敢给你万大哥报仇,只求他拿了百雀楼和这处院子之后,放我们母子离开,我就心满意足!”

“这个人渣,我剁了他!”刘縯原本以为,那魏姓恶少只是想抢百雀楼和万谭的宅院,却万万没想到,非但谋财害命,还打起了万谭遗孀的注意。顿时又被气得两眼发红,伸手就去抓地上的宝剑。

“饶命,不是我要你,是、是茂德侯家二公子看上了你。我、我只是替他出来跑腿的!”那魏家恶少胆子虽然小,反应却一点儿都不慢。

那茂德侯甄寻,官居侍中,兼京兆大尹。其父亲甄丰官拜大司空,其叔父甄邯官拜大司马。万谭的百雀楼被甄家看上,却不肯拱手相送,怎么可能不人财两空?!

【怒火难平哭声哀】

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只见一男一女,如飞而至,在万府门前跳下坐骑,快速冲入门内。

“老三,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报官么?”正在举棋不定的刘縯迅速抬头,见来人是刘秀和马三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若是官府肯管,早就有差役冲过来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刘秀撇了下嘴,不屑地摇摇头。

“那、那你也不该再回来!”刘縯被说得眼神一暗,垂下宝剑,低声数落。如果不是怕牵连到刘秀和家人,他真想现在就一剑下去,给魏姓恶少来个透心凉。然后再杀到那个“缺德侯”府邸,仿效当年聂政33刺杀侠累,仗剑自大门长驱而入。那样,自己最后即便当场战死,也不枉与万谭相交一场,也不辜负江湖朋友们所赠“小孟尝”之名。但是现在,他却像落入牢笼的虎豹般,徒生了铁爪钢牙,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原本打算回去找杨祭酒,不料半路上刚好碰见三姐和阿福,就把三姐拉了过来。阿福已经知道这事儿,马上去找夫子想办法!”刘秀怕的,就是哥哥一怒之下暴起杀人,赶紧笑了笑,低声补充。

“义父让阿福带着我去挑些衣服和首饰,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到刘秀!”马三娘脸色微微发红,“万大哥的事情,刘秀已经跟我说了。是哪个狗贼谋财害命?让我来收拾他!大哥您别脏了手,让我来!先杀了他,然后再跟他家人去长安县衙打官司!”

“三娘,休要给夫子惹麻烦!”刘縯豁得出去自己,却不愿意拖累他人,立刻苦笑着摆手,“这厮说他只是个跑腿的,正主……”

话才说了一半,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铜锣声,墙头上看热闹的邻居们,全都像鹌鹑一般将身体藏了回去。其中有人心好,低声示警:“好汉,快跑!官兵来了,他们跟当官的向来都是一伙儿。你可千万别指望能有地方说理!”

“救命啊———”没等刘縯作出反应,那姓魏的恶少猛地一翻身,像只辘轳般再度滚出了两丈多远。藏在自家恶奴腿后,扯开嗓子大叫,“救命啊,有强盗杀人了。官爷,有强盗杀人啦!啊———”

呼救声戛然而止,却是马三娘手疾眼快,捡起半块砖头丢将过去,砸飞了他半嘴的牙齿。

官兵们只是站在大门外,非常谨慎地劝阻道:“姑娘,还请注意分寸。打死别人家奴仆,即便你占足了道理,也要罚金十贯!”

“我先打死了他们,然后付钱!”马三娘先是一愣,旋即满脸狂喜。带鞘的宝剑高高举起,劈头盖脸打了个痛快。

众恶奴终于明白遇到了“恶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蹲在地上卖惨,哭喊着跳起来,四散奔逃。转眼就被马三娘从背后追上,剑抽腿踹,挨个放倒!那带着官兵赶来的中城校尉看了,居然只是抱着膀子,在旁边看起了热闹!

“三姐,小心溅身上血!”倒是刘秀怕马三娘下手没轻没重,真把某个恶奴打死,大声提醒,“刚买的新衣服,为他们弄脏了不值!”

这句话,比直接劝马三娘住手效果好过十倍。顿时,少女就想了起来,自己身上如今穿的是苏绸而不是粗麻34,果断向后撤了半步,低声抱怨:“你怎么不早点儿说。老怪如果看到了血迹,肯定又要数落我不顾斯文。”

“等会儿找阿福拿些钱,偷偷买身新的。这身先藏起来,然后找仆妇把血迹洗掉!”刘秀强忍笑意,低声给马三娘出主意。

倒在地上的众恶奴听了,一个个更是欲哭无泪。平素仗着魏家的势力横行霸道,如今被人狠狠“欺负”了一次,他们才终于明白,受尽屈辱却求告无门,究竟是何等滋味!

那校尉笑着向马三娘抱拳,“三小姐,在下张宿,没想到今天又遇到了您!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要动手为好。否则,若是有人跑去报官,在下也不能不管!”

“我跟他能有什么误会?!”马三娘对这个校尉印象颇为深刻,眉头紧锁,沉着脸回应,“他害死别人的丈夫,霸占别人产业,还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你们这些当官的,就全是瞎子么?”

“这,下官只管维持城中治安,不管审案啊!”中城校尉张宿,当然知道魏姓恶少今天因何会出现在万谭家,否则他也不会故意来得这么晚。然而,他心里更清楚的是,官场上的许多道理和规矩,跟眼前这急脾气少女根本讲不通,也不该把这些台面下的规矩,传到许子威和扬雄等“清流”耳朵里。所以,干脆苦着脸装起了委屈!

“那此事到底谁管?长安城到底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马三娘仿佛一拳砸在了丝绵包上,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谁料那万夫人闻听,却猛地抹了把眼泪,用力摇头:“不告了,姑娘,谢谢你的好心,我不告了。亡夫命中,也是该有此劫。我们娘俩现在只求转让了这栋宅院,平安回扶风老家就行了。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你,你这……”马三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得柳眉倒竖。

“他刚才也说过,看上百雀楼的是甄家。亡夫和我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没有尽早把百雀楼卖出去,赚到了无福享受的钱财。告他,我既没物证也没人证。告甄家,更是痴心妄想。姑娘,多谢您了,我认命了!”

马三娘气得直哆嗦,刘秀默默地从身后走了过来,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道:“三姐,我看师父不是个喜欢多事的人,你就别给他老人家惹麻烦了。还不如听万大嫂的,先保住她们母子平安返回故乡!”

“你、你居然也跟她一样想法?!”明知道刘秀说得对,马三娘依旧无法甘心,跺着脚,低声咆哮。正懊恼间,却看到大哥刘縯默默地走到了门外,一剑刺向了魏姓恶少的大腿根。那恶少没想到刘縯当着官兵的面依然敢对他下狠手,躲闪不及,惨叫一声,当场疼得昏了过去。

“刘某无能!”刘縯将剑刃在伤口处拧了个圈子,咬着牙说道,“无法替万大哥报仇,但是,谁要是敢再打孤儿寡母的主意,刘某即便拼着性命不要,也会让他血溅五步。”说罢,猛地从伤口中抽出血淋淋的宝剑,朝着头顶奋力一挥。只听“喀嚓”一声,半个树冠应声而落。百炼精钢打造的宝剑,也从正中央断成了两截!

【老柱欲擎将倾厦】

“呀———”众官兵眼望刘縯,个个倒吸冷气。

这世间真的有聂政、豫让一样的猛士存在!谁若是惹急了他们,纵使每天身边上百名侍卫环绕,也一样寝食难安!

“嫂子,我会每天都过来看您。您尽管派人联系牙行去卖掉宅子。等拿到钱,我立刻送你们母子回扶风!”刘縯的声音愤怒中透着凄凉与无奈。

“叔叔只需要等一天,明天咱们就走!”万夫人早把长安视作龙潭虎穴,先前是被魏家的奴仆盯着,才迟迟无法逃离。只是,一天时间,哪里够卖掉这么大一座宅院?分明存的是折本的心思,能卖多少就算多少。

刘縯听了,忍不住又双拳紧握,怒火中烧。就在此时,门口忽然有人大声说道:“不用联系牙行了,这宅子老夫买了!”

众人齐齐扭头,只见一名身高八尺、鬓发斑白的老者,带着四名亲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校尉张宿像三孙子般佝偻着腰,跟在此人身后。

“舂陵刘伯升,敢问老丈名姓?”刘縯见老者气度不凡,先拱手施了个礼。

“老夫孔永,官拜宁始将军,你们在路上砍下来的马贼首级,都是由老夫派人查验并登记在册!”老者稍稍侧下身体,大模大样地回应。

“原来是宁始将军,草民刘縯,见过将军!”刘縯听得心中一凛,赶紧退开半步,再度躬身施礼。

外人也许不明白,他心里却非常清楚。那批所谓的马贼,全是新安县宰哀牢派人假冒。而孔永将“马贼的头颅”查验登记,就相当于坐实了贼人的身份。任凭哀牢再门路通天,也无法公然说出马贼是他的手下,更无法明目张胆地替马贼们报仇!

此乃一份天大的人情,虽然并非刘縯所欠,他却是直接受益者。所以,不能不对孔永表示感谢。而宁始将军孔永,也的确与刘縯平生所见的任何大新朝官员都不一样,明知道刘縯只是草民一个,却不肯再受他的拜见。而是笑着又侧开了身体,以长辈身份,拱手还了一个半揖:“罢了,老夫今天穿的是便装,你不必如此拘束。老夫当日还奇怪,以阴固的本事,怎么可能在马贼手里逃出生天?今日终于明白,不是他长了本事,而是他运气实在太好!”

“晚辈当时只是路过,却被马贼围住要杀人灭口,不得已,只好拔剑自保。晚辈跟阴庶士虽然为同乡,以前却从无往来,更不知道他当时被马贼困在庄子里边!”刘縯不想再跟阴家产生任何瓜葛,笑了笑解释。

“老夫就知道,姓阴的蠢材交不到真正的豪杰!”宁始将军孔永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笑着颔首,“此宅院内外三进,占地两亩半,老夫就占万家一个便宜,以五十万钱买了,壮士意下如何?”

“这……”刘縯对长安城的房价一无所知,犹豫着将目光转向万谭的遗孀,“嫂子,您意下如何?”

那万夫人虽然家中遭了难,却不肯平白占仗义援手者的便宜,轻轻抹干眼泪,放下孩子,冲着老者敛衽施礼,“多谢老丈,但此宅位于城南下闾,顶多能值三十万钱。民妇急着携子返乡,您给二十八万钱就足够!”

“那老夫岂不是与姓甄的成了一路货色?”孔永愣了愣,笑着摇头,“这院子里的亭台都是半新,根本无需再收拾。五十万你不肯收,老夫与你四十万好了,切莫再争!否则,老夫就不敢买了!”

“民妇多谢长者恩典!”万夫人知道对方是个有底线的人,不敢再多谦让,垂泪拉起儿子,向老者叩头道谢。

万家小儿年纪尚幼,根本分不出四十万钱与二十八万钱的多少,更分不清早走一天与晚走一天有什么差别。见母亲忽然对老者跪倒,也紧跟着跪了下去,哭泣俯首。

宁始将军孔永看得心里好生难受,又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片玉玦,轻轻按在了幼儿手里,“老夫不白占你家便宜,这块玉,就送你做个护身符。孔双,你回去找管家取钱,换银饼,不要大布和大泉35。孔奇,你今天就留在万家,免得有什么蛇鼠之辈再来啰嗦,弄脏了老夫的宅院!”

这,可是的的确确的护身符!万夫人闻听,抱着儿子,再度给孔永叩首。孔永却不肯受她的礼,闪开半步,叹息着道:“老夫只是从你手里买了处院子而已,不值得你如此感激。你速速去收拾吧,别再耽搁了。这长安城内,蛇虫太多,老夫虽然有心管上一管,却未必顾得过来!更保不住某些人会铤而走险!”

万夫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又坚持磕了三个头,起身抱着儿子走入后宅。宁始将军孔永目送他们母子背影消失在门内,才又扭过头,将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马三娘,笑着摇头:“你这女娃,可是真能惹祸!老夫跟你们只是走了个前后脚,没想到短短几天功夫,你就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人,全都给得罪个遍!许老鬼今后是有得头疼了,居然找回了你这么一个女儿!”

“晚辈见过长者!”马三娘从孔永说话的语气上,隐约判断出此人与许老怪的关系,皱着眉头,上前施礼,“不知道您老跟我义父……”

“三小姐,孔将军跟主人是同门师兄弟,主人早年曾经拜在孔将军父亲的门下!”书童阿福从门外飞快地窜进来,带着几分得意大声表功,“我去找主人的路上,刚好看到孔将军,就直接拦住了他老人家的车驾!”

“侄女小凤,见过世伯!”马三娘虽然性子野,却并非不知道好歹之辈,立刻再度敛衽下拜。

“好,好,好!”孔永手捋胡须,含笑点头,“你居然也叫小凤儿,这真是冥冥当中,自有天定!以后打人时,记得多少问一下对方的来路。长安城里的官员比王八还多,有些人你父亲惹得起,有些人,你父亲和老夫绑在一块儿,也不够人家一只手指头。”

如果他摆起长辈架子,直接教训马三娘不要惹是生非,马三娘还真未必听得进去。而直接实话实说,告诉马三娘自己和许老怪的大腿不够粗,马三娘反倒觉得这位世伯和蔼可亲,赶紧红着脸点头:“世伯教训得是,以后侄女打架时,先让对方通名报姓,惹得起就打,惹不起就跑!”

“这就对了,哈哈!”孔永被马三娘的话,逗得展颜大笑。笑过之后,又将目光转向刘縯,“我看你身手不错,到老夫帐下做个侍卫如何?此番陛下招老夫回来,是想发兵剿灭各地悍匪。你跟在老夫身侧,也好杀敌立功,博个封妻荫子!”

如果这个提议在三个月之前,刘縯肯定会当场下拜谢恩。然而今天他却拱手婉拒,“多谢长者厚爱,但草民还有老母在堂,不敢轻易投军!”

两个多月来,他已经看清楚了大新朝的官员是什么模样。更看清楚了所谓“反贼”,是何等的慷慨豪迈。而以孔永的身份地位,能让皇帝亲自点他为将前去征讨者,名气肯定不会输于翟义、马武。在刘縯心目中,这些人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自己虽然不愿跟他们为伴,却也不屑拿他们的脑袋去换功名。

“那,老夫也不勉强,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武艺!”没想到刘縯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孔永脸色微变,然后笑着摇头,“也罢,随你。反正老夫未必还能管得了几年事。你先送万夫人返乡,路上如果改了主意,尽管再来找老夫。老夫跟三娘的父亲是师兄弟,你找到他家,自然就有人把你带到老夫家门口!”说罢,也不管刘縯是答应还是拒绝,又摇头苦笑了几声,转身大步离去。

【人心散尽不复来】

“恭送侯爷!”中城校尉张宿带领众兵丁,齐齐向孔永的背影施礼。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才敢再度将身体挺直,不知不觉中,大伙儿看向刘縯的目光里,就带上几分惋惜。他恐怕根本不知道宁始将军是什么来头!更不知道,他刚才错过了多大的机缘!!

要知道,孔永这个宁始将军,可不是那种拿一份俸禄,然后养在长安城内混吃等死的摆设!而是手握数万精锐,随时可以替皇帝征讨的实权大将。如果他想要全力栽培某个人,甭说是区区校尉,就算偏将军,也是抬抬手的事情,根本不用耗费太多力气。

此外,这孔侯爷还是正根正叶的圣人后裔。全天下的读书人,只要还自认为儒门子弟,就会对他礼敬有加。而大新朝,上到皇帝,下到乡间的亭长,十个官员里头有八个是儒家弟子!大新皇帝之所以能毫无阻碍地从汉末帝手里接过皇位,也仰仗儒林甚多!

与普通士兵不同的是,此刻张宿心里除了羡慕、嫉妒和惋惜之外,还多出了几分畏惧。上一次受王固的指使污蔑三娘,已经引起了中大夫扬雄的反感。谁料今日又惹上了崇禄侯!

“我先送舍弟和许家姑娘去许夫子家,免得他老人家担心。稍微晚些时候还会过来看一眼。既然孔将军已经出钱将宅子买下,就麻烦您老组织人手尽快把行李收拾好。咱们尽量赶在明天中午之前,启程离开长安!”

正急得火烧火燎间,耳畔又传来了刘縯的声音,却是将万府管家拉到了一边,带着几分忧虑大声叮嘱。

“刘大哥尽管去忙,小弟今天就带人守在这里。您放心,只要小弟还剩一口气在,谁也动不了万大嫂母子半根寒毛!”忽然间灵机一动,校尉张宿大声表态。崇禄侯走了,他身边的亲信孔奇却留了下来。此刻不赶紧选边站队,更待何时?

“有劳校尉了!”刘縯明白张宿的“良苦用心”,也不说破,笑着拱手。

“应该的,应该的!”张宿瞬间眉开眼笑,“这本来就是下官分内之事!下官今天之所以来得晚了些,是因为上头临时有差遣,并非有意耽搁。”

这话,同样是说给孔奇听的。刘縯听了,忍不住又笑着摇头。不过,这样也好。他原本就没打算在长安逗留太长时间,干脆决定第二天上午就动身离去。

回到客栈,刘縯把自己的打算跟邓晨一说,邓晨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赞同。刘秀和邓奉自然非常舍不得,但是,他们却不能置万家母子的安危于不顾。在客栈里陪着收拾了一晚上东西,第二天,含着泪送出了长安城外。

众人一番惜别,刘縯尤其放心不下弟弟。

“你将来真的做了官,也切莫仗势欺人。像甄家和王家那种官,表面上的确威风,暗地里,却不知道伤了多少阴德。万一哪天遭了难,恐怕全长安的人都会拍手称快。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几!”

“嗯!”刘秀抹了把眼泪,挺直胸脯,双手抱拳,“大哥尽管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做那种你看不起的人!”

“还有,没事尽量少出门,你终日不出太学,别人总不能到学校里找你麻烦!夫子收了你为门生,一方面是看了三娘的面子,另外一方面是想传承学问。你切不可认为有夫子撑腰,就能在长安城里招摇过市!咱们刘家不出那种纨绔子弟,家中长辈也时时刻刻关心着你的前途!”

“知道,大哥,您放心好了!”刘秀红着眼睛郑重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辜负大哥和家族对自己的殷切期盼。

谁料,刘縯把话锋一转,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补充道:“还有,学业和前程固然重要,却什么都不如你的小命重要。记住,如果将来真的惹上了惹不起的麻烦,你什么都不用多想,直接跑回舂陵就是。回家,有哥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哥……”刘秀心里猛地一暖,低下头,瞬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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