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7)

第二十三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7)

敌我难辨

【铁门关前朔风起】

“好一座雄关!”严光策马从身后冲上,仰起头,深深地吸气。

如果孙登先前说的不是瞎话,对面顶上的那道雄关,就是太行山中唯一一座还被控制在朝廷手里的要塞。同时,也是唯一一座不肯跟太行好汉们“同流合污”,完全凭守将好恶行事的要塞。万一守将存心刁难,任你麾下有千军万马,也休想强行闯关。而如果守将对谁起了歹意的话,这地方,可是真正的山高皇帝远……

“你带着咱们的通关文书,去追朱祐。他跟着刘博士学了四年纵横之术,如今该派上用场了!”刘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好!”严光微微一点头,掉头返回车队。不多时,就带领两名胆大机灵的兵卒,将一个装着通关文书的木头箱子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给提了出来,打马追向朱祐。

孙登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一点儿都不信。所以,在轵关古隘扎营休息时,他就提前准备好了一份礼物,与通关文书放在了一处。如果守将不故意刁难,他也愿意入乡随俗,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如果守将心生歹意,大伙都是朝廷的官员,救灾任务在肩,他也只能“事急从权”。

“刘均输,刘老爷,且听在下一句话!”孙登与刘玄联袂追上,冲着刘秀拱手行礼,“铁门关戒备森严,防御设施充足,切不可以硬碰硬!”

“笑话,关隘是朝廷的关隘,刘某也是朝廷官员,依照正常规矩通过就是,何来以硬碰硬之说?”刘秀扭头看了二人一眼,轻轻摆手,“二位请回马车上坐好,免得等会儿守军检查时,看出破绽。刘某麾下的弟兄都有名册登记在案,可无法替二位编造身份!”

“在下的意思是,附近其实还有一条小路,只是稍稍绕远了些。”孙登被说得脸色一红,硬着头皮低声补充。

“我自己有一份文书,是做皮货生意的商贩。这回是在路上不小心遭了强盗,与同伴失散,被你顺手搭救!”刘玄平素到处联络英雄豪杰造反,对掩饰身份非常熟练,笑呵呵地掏出一卷帛书,带着几分炫耀晃动。

“绕路就不必了。刘某是奉命前往冀州,用不到隐藏行踪!”刘秀懒得理睬刘玄的炫耀,再度冲着二人轻轻摆手,“都归队吧,铁门关居高临下,我等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对方眼睛里!”

“是!”孙登和刘玄无论此刻肚子里装的是什么鬼心思,都没机会施展,只好各自拱了下手,怏怏回头。

刘秀策动坐骑,才走了三五步,身后却又传来了队正老宋的声音,“刘均输,卑职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刘秀无奈地带住坐骑,转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队正老宋的脸立刻涨得比猪肝还红,好半天,才拱起手来,期期艾艾地提议:“孙,孙寨主那天的话,卑职也隐约听到了一耳朵。卑职不是偷听,您老别生气。卑职觉得,如果铁门关守将故意刁难,咱们刚好把路上延误的责任,推到他头上!”

“嗯,此计着实可行!届时,还得烦劳宋兄替刘某做个证人!”刘秀心里头既觉得可气,又非常感动,笑呵呵地向老宋行礼。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大字不识,可不敢高攀!”队正老宋立刻侧开身子,用力摆手,“几位均输老爷都是难得的才俊,岂能被路上的这种小杂碎绊倒?有用到卑职之处,尽管派人告知。哪怕是拼着不做这个队正,卑职也会替均输您讨还公道!”

“是啊,我们哥俩路上商量过了,等结束了这趟差,就想办法退役。然后去投奔均输您,到那时,还请均输老爷赏我们老哥俩一碗饭吃!”队副老周也悄悄跑过来,满脸堆笑地拱手。

一股暖流缓缓涌上刘秀的心窝。笑了笑,他用力向两位队正点头,“行,只要刘某还在做朝廷的官!”

“文叔,实在抱歉!通关文书我已经递上去了,但是里边的主将却要你亲自去见他,才肯打开关门。”朱祐的话从对面传来。

猛一抬头,青石堆砌的城墙,已经横在眼前。刘秀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走神的时间实在是有些长。

“砰———”一声巨大的弓臂弹开声,忽然在他头顶上方炸响。紧跟着,有道闪电从关墙上冲天而起。去年冬天在长安城外遇袭后所生出的本能迅速接管了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仰头,送腰,肩膀后坠,脊梁骨直奔战马的后背,整个人瞬间向后弯了下去,上半身与马背贴了个严丝合缝。

“呖———”半空中传来一声悲鸣,血雨纷纷而落。有只金雕被床子弩硬生生撕掉了半边翅膀,在大伙的头顶翻滚,挣扎,最后像流星般坠向了城墙,摔了个粉身碎骨。

“射雕将!邱将军是货真价实的射雕英雄!”

铁门关上,欢声雷动。守关的兵卒们挥舞着兵器大声喝彩,根本不在乎关墙外的人此刻面孔上的表情是愤怒,屈辱还是惊恐。

【峰回路转百草黄】

“过奖了,多亏各位兄弟全力协助!”一名白白胖胖的武将从床子弩旁直起腰,向着周围抱拳施礼。

“将军不必过谦!”

“有将军在,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捋我铁门关虎须!”

周围的叫嚷声越发的响亮,仿佛故意喊给关墙下的人听,又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车队的到来。

“他们越是故意挑衅,咱们越得沉住气!”严光用坐骑同时挡住邓奉和马三娘两人的去路。

大伙装作不知道守军的目的,纷纷抱着膀子,在关墙外看起了热闹。任城头上嚷嚷得再大声,也绝不上前搭腔。

那白白胖胖的邱姓武将,也没想到关墙下的几个毛头小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一座垛口前,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喊道:“来者何人,速速表明身份!否则休怪本官拿你当作山贼,派兵出去,杀个片甲不留!”

“羲和大夫帐下均输下士刘秀,与严光,邓奉,朱祐三位下士一道,押运物资前往冀州赈济灾民。朝廷文书,先前朱均输已经呈给了将军,不知道将军可曾过目?为何还有此一问?!”

下士在京官队伍中位列倒数第二,根本没实权,可再低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被随意侮辱。邱姓副将顿时被问得脸色一僵,抬起头看向敌楼的窗口。

敌楼窗口依旧黑得像个山洞一般,看不到任何人影,也看不到任何旗号。“废,废话,本官当然看过了尔等的通关文书!可赈灾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怎么可能派你们四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出马?!分明是你们四个伪造了朝廷的文书,意图趁着冀州那边闹灾,发昧心财……”

“住口!”邓奉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伪造朝廷文书的?!上面盖的羲和印信怎么可能造得了假,沿途各关卡的印信,又怎么可能造得了假?!你若是再继续……”

“士载,这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跟他费再多的唇舌也没用!”严光低声提醒,“正主在敌楼中,此人每次说话,都会偷偷向上看一眼!”

“哼!”邓奉意识到自己上当,冷着脸拨转马头走向车队末尾,不再给对方撩拨自己的机会。

刘秀第二次向邱姓武将拱手,“将军怀疑得不无道理,本官也觉得,我们四个年纪轻轻,实在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将军既然觉得羲和大夫的安排有误,不妨暂且将车队扣下。本官这就跟兄弟们一道返回长安,让朝廷另派合适的人选,以免耽误了救灾的大事!”

说罢,冲着邱姓武将和城头上看热闹的兵卒们笑了笑,拨转坐骑,掉头向后。邱姓武将吓得方寸大乱,不待向敌楼内的上司请示,就自作主张地朝着关下伸出了手臂,“刘均输且慢!文书真伪,本官还没核验完毕。你,你,你必须等本官弄清楚了之后才能离开!”

“那就请邱将军快一些,否则,耽搁了车队行程,刘某就只能推在你的头上!说你故意闭关不纳,导致赈灾车队迟迟无法通过。”刘秀带住坐骑,双手抱在自家肩膀处,大声冷笑。

“你,你,你尽管推,邱某才不怕你!”白胖武将又气又急,然而话虽然说得硬气,他却不敢再故意找茬儿,命令麾下兵卒摇起了关前铁闸,从内部拉开了关门。

刘秀等人相视而笑,带领队伍准备直穿而过。就在此时,一名身披赤红色罩袍的武将,被二十余名亲信簇拥着,从敌楼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垛口处,俯身喝问:“关外何人?车中所载,究竟为何物?”

“羲和大夫帐下均输下士刘秀,严光,邓奉,朱祐,奉命押送赈灾物资前往冀州。”见到正主终于露面,刘秀停住坐骑,不卑不亢地向此人自我介绍,“至于所押物资为何,在通关文书上已经写明,请将军亲自过目。”

“嗯,你年纪轻轻,倒是谨慎得很!怪不得鲁大夫如此欣赏你,对你委以重任!”精心准备的一个圈套,却被刘秀轻松避开,铁门关守将手捋山羊胡子,轻轻点头,“不过,无论你是奉了何人之命,该走的手续,却不能缺。你和你的车队先在关外稍候,本将必须亲自核验文书和物资,以免中间有什么纰漏!”

“将军请自便!”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究竟准备卖什么药,刘秀只管笑着点头。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如果坚持不承认他是朝廷的官员,也许他还会心生畏惧。既然对方已经认可了他的官身,接下来无论如何刁难,只能限制在公事公办范畴。大伙所要面临的危险,反倒降到了最小。

果然,那守将声称要亲自核验文书和物资,无非派人查看车上木箱的葛布封条是否有被揭开痕迹,木箱表面是否有破损迹象,以及物资的具体数量是否与文书所记录一致,等等。而预先得到了孙登的警告,刘秀已经派人提早做了处理。

“刘均输,本将射术如何?那只扁毛畜生,麻烦你帮本将捡过来!”邱姓武将唯恐被自家上司责怪,在关墙上卖力表现。

“下官听闻,匈奴人管射术高明者,称作射雕手!”刘秀直接忽略了对方的后半句话,仰起头,笑着回应,“不过他们用的是角弓,不是床弩。想必是金雕飞得太高,非三石以上强弓射出的箭矢无法及其身。将军您能先用羊肉骗那扁毛畜生自投罗网,又用床弩杀它个措手不及,智慧的确更胜一筹!”

邱姓武将被捧得心花怒放,但是笑到一半,他忽然又感觉到味道有些不对,“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为何出言辱我?怎么叫本将智慧更胜一筹?是比扁毛畜生更胜一筹,还是比匈奴射雕手更胜一筹,你给本将说个清楚!”

“当然是比匈奴弓箭手更胜一筹!”刘秀轻轻摇头,“将军切莫误会,世间哪有人会愿意将自己跟那贪吃的扁毛畜生相比?”

“你,你这尖牙利齿的小畜生!本官……”邱姓武将被气得火冒三丈,拔出兵器,就准备冲下关墙给刘秀一个教训。那铁门关的守将却抢先一步来到了关外,先命人将盖好了官印的帛书交还给刘秀,又客客气气地向四位均输下士拱手,“让几位均输久候了,在下乃奉命驻守在此地的裨将,姓王,单名一个曜字。眼下公务在身,不得不认真一些,还请几位均输见谅!”

“在,在下姓邱,单名一个威字,乃王将军之副,见过几位小兄弟!”刚刚冲下关墙的白胖守将,思维有点儿跟不上自家上司的节奏,踉跄了几步,拱手自我介绍。

“见过王将军,见过邱副将。”对方态度不像先前一样无礼,刘秀也不愿意多事,侧开身子,笑着拱手,“两位重任在肩,自然要公事公办,刘某多等些时候,也是应该。然而冀州灾情严峻,还请两位将军多行方便,让车队早日启程。”

“应该,应该,救灾如救火,多耽搁一日,灾情就严重一分!”王姓守将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刘均输不用急,本将这就命人打开前后关门。邱威!”

“末将在!”副将邱威大声回道。

“打开关门,老夫亲自送四位均输和车队通过。”裨将王曜挺胸拔背,颐指气使,又将目光转向刘秀,笑呵呵地叮嘱,“几位均输都是如此年轻,却一道被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前途不可限量。可山路崎岖,沿途盗匪丛生,几位切莫掉以轻心。需知人在得意处,得防失意时。万一物资被盗匪劫走,冀州灾情加重,你们四个,可是百死莫赎!”

“多谢王将军提醒,刘某一定严加提防,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刘秀被对方笑得头皮发紧,再度侧身拱手。

严光在旁边,也觉得王姓守将的态度好生奇怪。先前摆明了态度是想要刁难大伙,可事情做到一半,又突然改弦易辙。而明明已经下令让车队过关了,偏偏又在话里暗藏机锋。好像跟大伙有什么积怨旧仇,想要报复,却又不得不忍辱负重一般。

不过,无论此人是否包藏祸心,前后两道官门大开却是事实。谨慎如严光也不能再多事,只能跟刘秀等伙伴一道,向王,邱两位将军拱手告辞。

那王将军满脸堆笑,留下邱副将守关,自己带着麾下一众爪牙,将车队送出了三里之外。待刘秀等人再三致谢之后,才调转坐骑,信马由缰地往回走。等马在山路上转过一个弯,他却忽然拉紧了缰绳,扭过头,冲着远去的车队低声冷笑,憔悴的面孔上几条肌肉同时抽动。

邱威恰好策马从铁门关方向匆匆追至,见自家上司神色怪异,拉住缰绳,俯身在其耳畔,低声汇报:“大人,探子说刘秀这伙人击败了轵关贼,生擒了孙登,贼人当中最厉害的刘隆也被他们四个打成了重伤。此刻孙登应该就在车队中,咱们如果带领弟兄们将车队围住,定能治他一个通匪……”

“蠢材。”王将军挥了下手,不屑地打断,“不怪你被那姓刘的几句话,就玩弄于股掌之上。孙登在他手里,是俘虏,还是贵客,还不全凭着他一张嘴去说。届时他只要给孙登一刀,就是死无对证。你我还得主动上报朝廷,替他表功。”

邱副将心思转得慢,眨巴着一双金鱼眼睛,冥思苦想好半天,才弄清楚了上司话语中的道理,讪讪地笑了笑,继续低声提议,“那就找几个机灵的弟兄跟着,看他到底是把孙登放掉,还是交给山那边的地方官府。如果是前者,您老一道奏折递上去……”

“太慢,太慢!老夫等不及!老夫恨不得现在就将那姓刘的小子挫骨扬灰!”裨将王曜朝车队的背影看了几眼,咬着牙轻轻摇头,“我王家两头千里驹,一个被他折辱得精神萎靡,一个被他勾结贼人弄得不男不女,老夫上次派人杀他不死,也被反咬一口,从长安贬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太行山中。此仇此恨,老夫只要一想起就夜不能寐!岂能等到朝廷查实其罪行之后,再按律将其处置?!况且孔永那老匹夫,一定会全力维护于他,严尤父子也对他赞赏有加。二人联手斡旋下来,还未必就能治他死罪,届时,让老夫如何向麟儿和固儿交代?”

“这,将军想得长远,属下自叹不如。”邱威立刻装作沉思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将军,想要尽快报仇,其实不如让属下直接带兵把他抓回来,丢进黑牢里,然后让两位公子悄悄赶到铁门关,亲手将其千刀万剐?”

“如此,快是快了些,只是太便宜了他!”王将军撇了撇嘴,大声冷笑,“你见过狸猫戏鼠么,抓回来,再放开,等其试图逃走时,再一爪子拍翻,如是几轮过去,老鼠就只求速死了,而狸猫偏偏不会让其如愿,一点点咬破它的肢体,细嚼慢咽,从尾巴一直吃到脖颈,而那老鼠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转动……”

“将,将军,将军英明!”被王曜脸上的狰狞表情吓得不寒而栗,邱副将向后退了几步,硬着头皮称赞。

“你不懂,非老夫残忍,而是不这样,无法以儆效尤!”王曜忽然又换了一副慈祥面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释,“当年老夫和几个兄弟心软,放过了一个吴汉,结果很多人都不再拿我们兄弟几个的话当一回事。这次,姓刘的又跳出来带头坏老夫兄弟几个的好事,还害惨了麟儿和固儿,老夫岂能给他机会,让他日后也像吴汉那样爬到老夫的头上?所以,要么不弄他,要弄,一定让他死得惨不堪言。包括他身后的家人,都必须一个不留。如此,这仇报得才算彻底,才能让其他读了几天书就忘乎所以的贱种引以为戒!”

“大人,高明!”邱威终于恍然大悟,惨白着脸,冲王曜连挑大拇指。山风呼啸,吹动他背后的罩袍,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润了个透!

【天若有情天亦老】

晚秋的白天有些短,车队离开铁门关后没多久,太阳就已经坠落到群山之外。刘秀担心有人会对大伙不利,冒着坠下山崖的危险,带领弟兄们打起火把连夜赶路。直到后半夜丑时,确定身后没有任何“尾巴”跟上来,才吩咐队伍扎营休息。

负责照管马车的山贼们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听到命令之后如蒙大赦,连饭都顾不上吃,找到避风之处倒头便睡。官兵和民壮们虽然比山贼纪律性稍强,也累得个个怨声载道,在马三娘和邓奉的逼迫之下,勉强将马车围成个圈子,就相继躺在车厢板上再也不愿意往起爬。

刘秀,严光,邓奉,朱祐和马三娘虽然同样累得气喘如牛,却不敢立刻停下来休息,而是强打起精神,就地选材,在车队周围布置了一圈简单实用的陷阱,又排好了当晚执勤的次序,才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围着篝火啃吃干粮。

“不对劲儿,那王裨将非常不对劲儿!”朱祐在太学里跟着老师刘龚学了一肚子纵横术,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他如果不想找咱们的麻烦,开头又何必派那姓邱的杀鹰示威?而明明把咱们几个都得罪了,他又何必急匆匆地放咱们通关?既没捞到好处,又白费了许多力气,前后两种态度,简直就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估计是后来看到了咱们送上的礼物吧?这大新朝,向来是哪里不抹油,哪里就不转!”马三娘对官员的品行和本事素来都看不上眼,“所以前倨而后恭!”

“那点礼物,应该还打动不了他。”严光在众人里头性子最为谨慎,皱着眉头,低声沉吟,“铁门关虽然位置偏僻,可正卡在过山的必经之路上。每年无论是从山贼们手里分,还是自己动手抢,他都能捞到不少好处。况且作为朝廷命官,他为了勒索点儿好处就把我们往死里得罪,吃相也太不讲究了些。万一哪天不小心勒索错了目标……”

“他也姓王,会不会跟王固等人有什么关系?”邓奉将长槊戳在身边,皱着眉头猜测,“可按道理,王家的人做个裨将,官职又太小了点儿。”

“应该不是,王家嫡系子侄,不可能送到山里来吃苦!”刘秀摇摇头,“除非他是更远的旁支。可更远的旁支,对王固和王麟等人的死活,又不会太放在心上!”

正想得头大如斗之时,却看到刘玄手里抱着一片金黄色的貂皮,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停下脚步,朝着马三娘躬身施礼,“这位姐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刘某有个老朋友,有可能跟你,跟你是同乡!”

“不能!”马三娘对这个总想拖刘秀下水的“堂兄”,半点儿好感都欠奉,立刻冷了脸,“我从小在舂陵长大,不可能认识你的老朋友!”

“啊!你,你也是舂陵人氏?”刘玄碰了一个硬钉子,却毫不气馁,故意装作一副惊诧模样,低声追问,“我怎么以前去舂陵,从没见过你?否则那天绝不会对你失礼!”

“你没见到过的人多了!”马三娘被问得火冒三丈,放下干粮,顺手从火堆中抄起一根刚刚开始燃烧的木棒,“我正烦着呢,别跟我套近乎。否则,就过来试试你的头有没有劈柴硬!”

“别,别,我没恶意!”刘玄曾经在她手上吃过大亏,至今心有余悸,见到木棍被高高地举起,连连后退,“我有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本事,所以才被绿林山王大当家委派为鸿庐使,负责联络天下英雄豪杰。而我有一次在三当家马武那里,看到过一张他亲手画的人像……”

“圣公,请过来一下。”唯恐马三娘的心智被此人所乱,刘秀抢先一步,大声打断。

刘玄脸色闪过一丝恼怒,但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自己强行压了下去,转头冲着刘秀满脸堆笑,“文叔,不,刘均输,您老找我有事?”

刘秀冲刘玄微微一笑,抬手指向营地外的崇山峻岭,“圣公兄,你觉得这太行山景色如何?”

刘玄被问得满头雾水,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山峰和绝壁影影绰绰,宛若猛兽嘴里的利齿。而齿尖之上,残月如钩,星光如豆,更令漫漫秋夜显得寒冷而凄凉。

“甚好。”刘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发慌,强作镇定道,“比南方的山高,也比南方的山陡,若是春暖花开时节……”

“既然圣公如此喜欢这里的风景,刘某就提前在此跟你分道扬镳,如何?”

“啊!”刘玄的思路转换跟不上刘秀的节拍,“刘均输开恩,您老把好人做到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下如果被一个人留下,肯定会丧生于虎狼之口!”

“圣公何必如此自谦?你武艺高强,且能言善辩,遇到老虎和狼群,能打就打,打不过也能用嘴巴说服他们,何必非要跟着刘某的车队一道受苦?!”刘秀笑了笑,轻轻撇嘴。

刘玄刹那间冷汗满额,赶紧向刘秀行了个礼,大声讨饶:“刘均输,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不该胡乱跟三姐套近乎,小的这就闭上嘴巴去睡觉,求求您千万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荒山野岭里头!”

终究念着对方是自己的堂兄,刘秀不愿将他收拾得太狠。“知道错了,以后就别轻易再起歪心思。刘某答应护送你出山,自然不会反悔。可你若是心怀鬼胎,刘某也不吝啬出尔反尔!”

刘玄如蒙大赦,弯下腰冲着刘秀长揖不断。

刘秀看了一眼马三娘,见她脸上关切的表情若隐若现,心中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侧身避开刘玄的施礼方向,笑着还了一个半揖,“咱们下不为例。你刚才说的三当家马武,可是铁面獬豸马子张?刘某在家乡之时,也没少听说此人的名字。他不是凤凰山的大当家么?怎么放着好好的大当家不做,又变成了绿林军三当家?”

“凤凰山早就被剿灭了,马武当年中了岑鹏的圈套,被骗进棘阳城里,手下兄弟当场被杀了个精光。”刘玄惊魂未定,“只有他跟他妹妹两个,不知道被谁暗中所救,从城里逃了出来。我们王大当家一直推崇他的好身手,听闻消息之后,特地派人将他请上了山,做了第三寨主!”

“是他自愿留在绿林山的,你们没有逼迫过他?他最近几年可受过伤?身边可有人照顾他?”马三娘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失态,红着眼睛大声追问。

刘玄心中大定。自己先前的判断没错,这个武艺高强的长腿美女就是马武牵挂不下的亲妹妹,勾魂貔貅马三娘!

由此推断,当年从棘阳城中救下马武兄妹者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这可是送上门的把柄。只要紧握在手,不愁接下来刘秀不按照他的

主意行事!想到从此帐下多出四名智勇双全的爪牙,甚至还可能就此跟马子张攀上亲戚,刘玄禁不住心花怒放,“三妹尽管放心,咱们绿……”

“噗!”一道雪亮的刀光,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将他头上的皮冠连同大半截头发一道扫上了半空。

刺骨的幽寒,瞬间从头顶直透脚底,刘玄的身体僵了僵,一个踉跄扑倒,双手抱头大声讨饶:“饶命,刘均输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乱说话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敢害我家人者,刘某必亲手杀之!”刘秀的脸色阴沉如冰,将环首刀插在地上,大声警告,“给我把你心里头的鬼花样收起来,否则,不会再有第二次!”

“贱骨头!”马三娘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因为过度关心哥哥的情况,差点给了刘玄可乘之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拔腿走远。

“你,还有你们绿林军,最近几年可曾去骚扰我大哥?!”

“没,绝对没有!”刘玄心里头打个哆嗦,赶紧摇头否认,“在下虽然奉命联络英雄豪杰,但主要去的都是黄河以北。舂陵那边从来没去过,也没敢动过从那边拉人入伙的心思!”

刘秀皱起眉头,以自家大哥刘縯的性子,到现在还没跟绿林军暗通款曲,着实有些奇怪。可转念一想,自从自己进入太学之后,舂陵刘氏就被免除了一部分赋税,止住了颓势。而大哥即便心里对官府再不满,既没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分上,又顾及自己这个在长安城中读书的弟弟,当然不会铤而走险。

“小孟尝的名号,我们绿林军当然听说过。可舂陵刘氏枝繁叶茂,几位当家族老也都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儿,我们绿林军不敢轻易派人过去招惹。从前年起,舂陵那边的乡老不知道为何也变成了刘家的人。在不清楚他的态度之前,我们绿林军更不敢派人去触霉头!”唯恐刘秀不相信自己的解释,刘玄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补充。

眼前瞬间闪过大哥想要送自己去长安求学之时,族中几个长辈的嘴脸,刘秀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连上学的路费,都不肯替自己凑,当然更不可能冒着全族被杀的风险,放任族中晚辈跟绿林大盗眉来眼去!绿林山不派人去联络大哥刘縯还好,双方还能勉强维持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派人前来,恐怕立刻就会被族中长辈们扭送官府,以表明舂陵刘氏全族对大新朝的耿耿忠心!

不过,乡老虽然不算什么官儿,在地方上,却有催缴赋税和安排徭役之权,只要稍微动动心思,每年就能捞个几万乃至十几万钱的进项。以前刘家的几个长辈拼命去上下打点,都谋不来如此“肥差”,怎么官府忽然就看上了刘家,平白送上门来?

“最近几年,叛乱四起,官府应对不暇,所以就想了个偷懒的办法,给地方上有本事‘话事’者安排官身,让他们协助官府,约束各地不服管教的刺头儿。”敏锐地猜到刘秀心中的困惑,刘玄将身体跪舒服了些,小声补充。

“原来如此!”刘秀心中一片通透。

自己的大哥刘縯,在当地官府看来,无疑是刺头儿中的刺头儿。而在哥哥没有主动造反的情况下,官府天天派人盯着他也太浪费精力。所以,还不如把刘家的长辈提拔起来,充当无形的牢笼。毕竟,有这么一位性情古板又胆小怕事的长辈在上头,刘縯即便意图闹事,也拉不到族中青壮响应!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自己的大哥刘縯这辈子无所畏惧,唯一的软肋,便是血脉亲情。当初为了送自己和朱祐两个去长安读书,被逼得四处借贷,都不肯说长辈们半点儿不是。如果族中长辈们联合起来,替朝廷严防死守,他即便本事再高,也只能被困在舂陵刘氏这座巨大的牢笼当中,动弹不得。

见刘秀的脸色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怕,刘玄将身体向外挪了挪,“虽然绿林军从来没联系过令兄,可在下却辗转听闻,有许多江湖豪杰跟令兄过往甚密。万一哪天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此事不劳你来费心!”刘秀从地上拔起环首刀,大步走开。

刘玄只得打起了邓奉的主意,觉得他与其跟刘秀一起做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均输官,远不如跟自己去做绿林好汉。邓奉不知道刘玄哪里来的自信,却也不生气。“封侯不容易,即便是实打实的战功,也得苦熬些年头。拜将么,如果圣公兄肯帮忙的话,倒也不难!”

“包在我身上,只要刘某做得到,绝不敢辞!”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邓奉俯身从马鞍附近取下长槊,“朝廷有令,杀贼首一名,官升一级。杀有名号者,功劳倍之。圣公兄自称是绿林军的鸿庐使,在山中座次排第十七。只要把首级借给小弟一用,小弟跟朝廷换个裨将当,肯定十拿九稳!”

“邓均输说笑了,人的脑袋如何能借?!”刘玄顿时被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拱手。

“你既然知道脑袋借不得,就休要再跟邓某啰嗦!”邓奉看了他一眼,冷笑着撇嘴,“否则,当如此石!”话音落下,手中长槊如巨蟒般直奔路边一块凸起的巨石。“轰隆”一声,将石块从泥土中挑出,连续两个翻滚,落入断崖之中摔了个粉身碎骨。

刘玄吓得汗流浃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邓奉又扫了一眼在旁边幸灾乐祸的孙登,丢下一声冷哼,策马向前,转眼间就在队伍前方的山路拐弯处消失不见。

“不,不知道好歹!大新朝马上就要亡了,你当的官儿再大,也是一条殉葬的狗!”

“行了,圣公兄,小心点儿脚下。这里是著名的太行七十二拐,邓均输走了,你若是再掉下去,可没人会救你!”孙登从自己乘坐的马车上跳下来,低声提醒。

刘玄又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头细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上了俗称“七十二拐”的白陉古道。道路最宽处也不足一丈,最窄处才刚刚能通过盐车的两轮!

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他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双手双脚都恨不得变成水蛭的吸盘,将身体牢牢地“吸”在车厢上,丝毫不敢放松。紧绷的心脏则不停祷告,期望神明保佑,车队能尽快将脚下的山道走完;期望神明保佑,车队千万别遇到任何麻烦;期望神明保佑,如果遇到麻烦,也让刘秀和邓奉去死,千万别让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然而白陉古道长达两百余里,怎么可能轻易走得完?尽管赶车的山贼都使出浑身解数,刘秀,马三娘等人也带着官兵和民壮齐心协力帮忙推车,大伙一整天下来也只走了不到四十里。天黑之后,刘秀只能让车队停在一段稍微宽敞的山路上,大伙背靠绝壁恢复体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大伙冒着生命危险驱车前行,一个个精神高度紧张,累得苦不堪言。第五天又足足走了一整天,直到红日西坠,眼前的道路才忽然变得宽阔起来。

“白陉道走完了,前面向左绕过那个山头就是落星瀑,刚好可以扎营!”刘玄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再加把劲,将马车赶到山路开阔处去,如果安全,今晚咱们就在那里扎营!”刘秀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四下看了看,笑着朝众人低声吩咐。

“是,均输!”众盐丁和民壮们大吼一声,用起最后的力气,驱动马车。须臾间,就又将车队移动起来,沿着山路隆隆而行。

刘秀笑了笑,与严光等人策马缓缓跟上,沿着山路走了大约百余步,又绕过一个相对而起的山峰,忽然听见涛声阵阵。抬眼望去,只见落日的余晖下,一道金黄色的水瀑从半空中直落而下,沿途水流和岩石相撞,迸起碎琼乱玉无数。余晖下七彩纷呈,令身后的晚霞顿失几分颜色!

就在此时,位于刘秀右侧的马三娘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一个横滚坠向了地面。位于刘秀左侧的邓奉则猛地摆动长槊,一声断喝:“小心———”

“嗖!嗖!嗖!”三支冷箭凌空而至,一支被邓奉手中的长槊挑飞,一支贴着严光的头皮急掠而过,最后一支,不偏不倚贴着刘秀的战马鞍子掠了过去,将身后另外一匹战马的脖颈,当场射了个对穿!

“放下武器,投降免死!”侧对着瀑布的山坡上,无数山贼草寇挥舞着兵器从岩石后蜂拥而出。转眼间就将车队的前后山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想得美!”刘秀翻身从地上跳起,抽出环首刀,大声高呼,“结阵应敌。失去救灾物资,咱们一样在劫难逃!”

严光和朱祐二人则各自挽了一张角弓,用羽箭四下警戒。马三娘的反应最为果断,手中的钢刀稳稳地横在了孙登脖颈之上,“让你的同伙退下,否则,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人间正道是沧桑】

“冤枉,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孙登立刻像钉子般钉在了原地,大声喊冤!与此同时,威胁声却从山路两端交替而起,“住手,休伤了我们大当家!”“大当家勿慌,万二爷带着大伙前来救你了!”

这下,气氛就有些尴尬了。非但孙登本人被羞得面红耳赤,连日来被逼着给刘秀做车夫的那些孙登嫡系更是瞻前顾后,不知所措!

“死到临头,还敢撒谎?!”马三娘将手中钢刀用力下压,沉声喝令,“让你的人滚开,出了太行山之后,我们自然会遵守承诺,放你一条生路。如果再敢推三阻四,咱们就一拍两散!”

“别,别,三娘,千万别,他们真的不是我找来的。事实上,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我这几天被你们押在车队里,想找人帮忙也没机会找!”

冲突双方彻底陷入了僵持状态,刘秀等人无法带领麾下官兵和民壮冲出天罗地网,孙登麾下的大小喽啰们也不敢放手发动进攻。西坠的斜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向瀑布,流光跃金,乱琼飞溅。巨大的水流声瞬间成了世间唯一的旋律,没完没了,震耳欲聋。

“该死的万二!你就不能等老子脱了身之后再冒头?”孙登心中对带队前来营救自己的黄脸汉子愈发地痛恨。

事实上,连续几天精神高度紧绷,刘秀,严光等人早就筋疲力尽,而他也偷偷跟几个嫡系心腹商量好了对策,只要盐车赶到瀑布附近,就趁人不备,跳入瀑布下的大河中游泳逃命。先前众喽啰忽然发了疯般往瀑布下跑,一部分是由于兴奋过度,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他的几个心腹嫡系在暗中推动指引。

顶多再用一刻钟,根本无需任何人帮助,他孙登就能平安脱离车队的掌控。而到那时,黄脸汉子万二带着大队人马杀将出来,定然能将车队一举成擒!

“在下万脩,乃轵关寨二当家,在此恭候诸位多时!”正恨得牙根发痒之时,却又听见那该死的蠢货在山坡上大声宣告,“我轵关寨并无戕害诸位性命的打算,只要尔等留下盐车和我们大当家,万某就让开道路,任由尔等自行离去!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蠢货,废物!有你这么跟人谈条件的吗?”孙登闻听,脸色顿时又变得铁青,咬牙切齿,在心中大声诅咒,“一上来就把自己的老底儿交代了个清楚,岂不是任由别人就地还钱?!”

果然,刘秀已经仰起头来,放声大笑,“哈哈,有趣,久闻太行山里藏龙卧虎,刘某果然不虚此行!”

“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黄脸汉子万脩被笑得满头雾水。

“万二当家何必明知故问?”刘秀冷笑着举刀遥指万脩鼻尖,“在下均输官刘秀,并无意入山剿匪,只要尔等交出多年劫掠所得,发誓痛改前非,刘某就网开一面,任由尔等自行离去。不知道万二当家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完全是照着葫芦画瓢,将万脩先前给车队的条件原样奉还。顿时将万二当家气得火冒三丈。

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回应,身背后,却有人大声怒喝:“狗官,找死!”紧跟着就是一记弓弦响,有支羽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奔刘秀胸口。

早就对土匪们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的刘秀,几乎在弓弦声传来的同时,迅速横向跨出了半步,快速转身,挥刀,“当”的一声,将来袭的冷箭砍成了两段。

“三姐,砍掉孙登左手大拇指!”刘秀才不管偷袭是不是万脩下的令。

“不怪我,我什么都没……啊———”孙登的解释声转眼变成惨叫。

“闭嘴!”马三娘挽了个刀花,将刀刃再度压上了孙登的脖颈,“让你的人尽管射,他们每射一箭,姑奶奶剁你一根手指,看他们射得快,还是姑奶奶的刀快!”

“君游,别射,千万别射!”孙登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连忙扯开嗓子,大声命令,“孙某平素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大当家,不是我让人放的箭!”二当家万脩又急又气,不待孙登把话说完,掉头冲回自家队伍,用脚朝着先前放箭偷袭刘秀的人猛踹。

“够了!”孙登手捂冒血的指根,大声断喝,“别打了,刚才都是无心之失!现在把弓箭放下,让开道路!”

然而,在某些拦路的山贼眼睛里,他这个大当家的性命,还没宝贵到可以让大伙对飞来横财视而不见的地步。不待他的话音落下,就有人挥舞着兵器,大声抗议道:“大当家,他们车上装的可全都是官盐!”

“这么多官盐,一点儿都不留,岂不是坠了咱们铜马军威风?!”

“大当家放心,他们如果敢再动你一根寒毛,老子就将他们全都剁成肉酱!”

“闭嘴!”孙登气得脸色乌青,破口大骂,“都给老子闭嘴!冀州盐荒数月,百姓对朝廷的赈济翘首以盼。我铜马军乃仁义之师,岂能夺取赈灾官盐而自肥?!今日必须放行,君游,谁再敢叫嚷留下盐车,你给我直接宰了他!”

“是!”二当家万脩大声答应着,从身边抄起环首刀,“老六,去传大当家的将令,让堵在前方路口处的弟兄们,给车队让出一条通道来!”

“好!”六当家韩建宏大声答应着,作为山寨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刚才的情景他“看”得一清二楚。二当家万脩肯定是真心实意想要营救孙大当家,并且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但是,四当家东方荒和五当家司马博两个,恐怕更希望孙登立刻就死在押送盐车的官兵手中。

所以,当务之急,必须全力保证大当家的安全。否则,即便能如愿留下这五十车官盐,等待着太行铜马军轵关营的,也必然是一场血腥的内讧。届时附近的其他几个山寨闻风而动,肯定会让轵关营人财两空。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才跑出十几步,他身后就传来了四当家东方荒的声音,“大当家,元伯兄也在你身边吗?”

“是啊,大当家,三哥在哪儿?”五当家司马博的声音紧随其后,听起来比深秋的山风还要冰冷。

“刘隆在哪儿,我怎么知道?”孙登脸色顿时变了一变,铁青着脸大声回应,“他没回山寨吗?七八天前,他就被官兵释放了!”

东方荒未能成功挑起双方的仇恨,连忙改变战术,“元伯没有回山寨!我们一直以为,他和大当家都落在了官兵手里。所以才特地前来营救!”

“我们听逃回去报信的兄弟说,元伯被打成了重伤!他现在还没回山寨,不会是已经遭官兵毒手了?!”司马博跟东方荒配合默契,煽风点火。

三当家刘隆骁勇善战,又平易近人,因此深受弟兄们崇拜。如果他死在了押送盐车的官兵手里,轵关营上下肯定有不少人宁愿豁出自家性命,也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孙登心里再也没有半点侥幸的念头,扯开嗓子,冲着周围的山贼们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白眼狼,孙某跟你们何冤何仇,你们非要害死孙某方才罢休?刘隆是被官兵放走的,周围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没有回山寨是他自己的事情,需要你们给他报哪门子仇?”

周围的大多数喽啰闻听此言,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人利用了,但是,依旧有十多名居心叵测之辈,决定咬着牙死撑到底,“大当家,咱们不是想要害你,而是咱们安插在太行关上的兄弟偷听到了那王将军和邱副将的对话,说三当家被押送盐车的官军所害……”

“连我都没被害,官军害他做什么?!”孙登气得两眼发红,铁青着脸大声反问,“倒是你们当中,有人巴不得我被官军杀掉!否则,明知道我在官军手中,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们发怒?”

“大当家!”话音未落,二当家万脩已经直挺挺地跪倒于地,手拄刀柄,大声表白,“属下绝无此心,若大当家不信,属下愿意以死明志!”

周围的亲信们见状,连忙扑上前来,一边抢夺环首刀,一边哭泣着劝说:“二爷,大当家不是说你,您老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别人说!”

“大当家恕罪,我们两个,先前的确鲁莽了!”四当家东方荒和五当家司马博知道众怒难犯,互相看了看,果断向孙登谢罪。

孙登的心中,最忌惮的人是二当家万脩,对于东方荒和司马博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反而不怎么在乎,摆摆手,长叹道:“罢了,你们两个未必真的有心。君游,你也不必寻死觅活。咱们兄弟几个,有什么事情回头慢慢说,没必要在外人面前出乖露丑!”

说罢,也不管万脩,东方荒和司马博如何反应,又转向刘秀,拱起淌满鲜血的手长揖而拜,“刘均输,刚才孙某的手下莽撞,冒犯了虎威,还请见谅!孙某这就命人让开道路,然后继续留在车队当中做人质,送您平安翻越太行!”

刘秀眉头紧皱,轻轻摆手,“罢了,好在没伤到人。仲先,给孙寨主一块葛布,让他包一下伤口!”

朱祐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跳下坐骑,亲自去给孙登包扎断指。

“多谢!”孙登立刻向朱祐施礼。

“好自为之!”朱祐侧开身子摆了下手,冷笑着叮嘱。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收起兵器,让开道路?四位均输对孙某有活命之恩,孙某待送他们出了太行山,自然就会回来!”

“是!”万脩,东方荒和司马博三人齐齐拱手,然后发号施令,让各自的嫡系部曲收起兵器,让开车队前后两端的山路。

敌众我寡,刘秀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收拢人马,命令车队重新启程。还没等第一辆马车开始移动,却忽然看见二当家万脩迈动脚步,赤手空拳追了过来,“敢问刘均输,您既然来自长安,可是太学卒业的天子门生?!”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马三娘心中警兆大起,抢先一步护住刘秀。

“敢问姑娘可是姓许?乃当世大儒许博士的掌上明珠?”万脩丝毫不以马三娘的无礼为意,后退了半步,继续毕恭毕敬地询问。

“我姓马,许博士曾经是我的义父。”马三娘被问得满头雾水,手握刀柄,沉声回应。

万脩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哭腔,第三次向刘秀和马三娘行了个礼,哽咽着追问:“那刘均输可是南阳舂陵人氏?令兄可是舂陵小孟尝?”

“刘均输当然是舂陵人士!他哥哥当然是小孟尝刘伯升!他们兄弟两个的名号,整个南阳无人不知。”刘玄忽然从一辆马车底下钻了出来,抢在所有人回答之前,大声替刘秀报清了家门。

万脩对他不屑一顾,红着眼睛,请求刘秀确认,“刘均输,还请明示?”

“他说得没错!”刘秀笑了笑,轻轻点头。既然刘玄已经越俎代庖,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话音未落,却见轵关营二当家万脩猛然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恩公在上,请受万某一拜!”

“万二当家,你这是何意?”刘秀大惊,急忙跳下战马,双手拉住万脩的胳膊,“刘某与你素不相识,可不敢受此大礼!”

“绝对不会认错。”万脩满脸是泪,挣扎着再度叩首为礼,“万某该死,今日差点就害了恩公。我那兄长,乃是长安大侠万谭!当年他被恶人所害,万某的嫂子和侄儿也险遭不测。偌大长安城,只有恩公兄弟两个,还有这位许姑娘,仗义相救!”

“你是千里追鹰万大侠的弟弟?!”事发突然,刘秀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迟疑着追问。

“正是!恩公,方才非万某恩将仇报,而是突然听到您的名字,根本没与四年前所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处!死罪,死罪!”万脩又磕了一个头,迫不及待地解释。

“万,万二哥请起!”刘秀又愣了愣,迟疑着上前,伸手相搀。

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凭借刘秀这个名字就能让天下英雄纳头便拜。然而,当有陌生人真的对他连连叩首之时,他才突然发现,接受别人的“纳头便拜”,并不见得十分舒坦。至少,眼下的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恩公不必怀疑,万某的身份绝非假冒!万某家门口的大柳树,当年曾经被令兄一刀砍去了半个树冠。万某家的小院子,也全赖许小姐的颜面,才以五十万钱的高价,卖给了宁始将军。万某的嫂子和侄儿回故乡扶风,是令兄和姐夫一路护送。嫂子的娘家感激不尽,拿出二十万贯相赠,令兄和姐夫一文未取!如此多的恩情,万某日思夜想,不知道何以为报。没料到自己今日眼瞎,竟差一点儿亲手误伤了恩公!”见刘秀始终面色凝重,万脩干脆跪直了身体,将可以证明自家身份的细节挨个道出。

当时因为担心遭到甄家的报复,对于救助万谭遗孀的事情,刘秀和马三娘两人没敢大肆声张。故而除了严光,邓奉,朱祐之外,太学里的其他学子对此事都不太了解。包括沈定,苏著等消息灵通人士,也只是隐约知道个大概,根本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刘秀当即心中一松,笑了笑,托着对方胳膊的手臂缓缓发力,“万二哥快快请起!当年的事情,主要得感谢孔将军。家兄与刘某都没使上多大力气。至于刚才的冲突,你也是救人心切,刘某……”

“恩公不能这么说。若无令兄和你,孔将军哪有工夫搭理我嫂子和侄儿的死活?!”万脩不肯立即起身,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刘秀牢牢托住,无法再往下移动一分一毫。

先前双方斗智斗勇,万脩虽然略逊一筹,却主要是受孙登拖累,心中并不十分服气。而现在,努力下拜的身体被刘秀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托住,万脩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位恩公可不仅仅是狠辣果决,即便刚才没有孙登帮倒忙,自己想要从恩公手里救人,也难比登天!

“有没工夫搭理是一回事,搭理了,并且肯冒着得罪甄家的危险,买下令兄宅院,并放出话去不准任何人再伤害令嫂和令侄儿分毫!刘某不敢贪他人之功,万二哥快快请起!”

万脩不敢跟恩人比拼谁膂力更强,只能顺势缓缓起身,后退半步,双手抱拳发出邀请,“无论是哪个出力更多,令兄弟都是万某的恩公。万某无以为报,愿意尽领麾下部众,一路护送恩公横穿太行!”

虽然已经相信万脩并非他人假冒,可转眼间就从生死大敌变成了免费镖师,依旧快得让刘秀无法接受。沉吟再三,他笑着摇头:“万二哥的好意,刘某心领了。可刘某如今是朝廷的均输下士,而万大哥却是太行山的好汉。双方结伴同行,万一被上司知晓,恐怕会有些不便!”

“万二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马三娘最讨厌别人做事拖泥带水,见刘秀和万脩两个客气起来没完,忍不住走上前,“但你在山寨里头,毕竟只是二当家,很多人都跟你不是一条心。而你们孙大当家,心思更是不可以常理揣摩。万一沿途他再做出什么事情来,您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左右为难。”

“这,许,许姑娘教训得是!”万脩脸色红得发紫,先强打精神向她拱了下手,随即将头转向孙登,“大当家,属下斗胆请您亲口做个承诺,看在万某的分上,咱们双方握手言和。您不再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他们也不会再加害于您!”

“哼,用你废话?!”孙登肚子里烟火升腾,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从谏如流模样,冷笑了一声,抱拳向刘秀行礼,“刘均输,其实这话根本不需要君游说。孙某对你心服口服,此生绝不敢再起报复之念。如果违背此诺,愿被天打雷劈!”

“恩公,三姐,万某也愿意留在队伍里,与孙大当家一起为人质。如果他口不对心,你一刀杀了万某就是!”为了孙登的安全,万脩也豁了出去,明知道此人行事未必靠谱,却坚决要跟他共同进退。

“万二哥不必如此!”刘秀见状,赶紧轻轻摆手,“孙大当家是孙大当家,你是你。既然你愿意护送车队出山,刘某这就放孙大当家离开!”

“多谢恩公!”万脩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再度俯身施礼,“恩公放心,万某只要有三寸气在,绝不让人动您一分一毫!”

“无论是谁,想动我都不容易!”刘秀斜了孙登一眼,“但是刘某所押运的官盐,却是冀州百姓的救命之物,所以,无论任何人想打主意,都必须从刘某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跟马三娘一样,他对孙登的誓言也是一个字都不信。然而,对于明明受了孙登许多猜忌却依旧愿意舍命相救的万脩,他心中却好感颇丰。

“恩公的事情,就是万某的事情。万某一定不让人动盐车分毫!”万脩闻听,立刻大声保证。

站在一旁的孙登,被刘秀看得宛若芒刺在背,连忙双手抱拳,紧跟在万脩之后郑重许诺:“刘均输放心,我铜马军乃替天行道的仁义之师,先前是不知道车队所载货物的用途,才心生贪念。如今既然已经知道是救灾之物,肯定不会再打盐车的主意。”

“既然如此,孙大当家就可以回山寨养伤了!万二哥,叫上你的部曲,咱们现在就出发!”刘秀断然做出决定。

“恩公稍待,万某这就去整理队伍!”万脩做事非常利索,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大当家孙登却“舍不得”现在就跟大伙分别,红着脸犹豫了片刻,向刘秀身前凑了几步,哑着嗓子说道:“刘均输,且听孙某一言。此地名为落星瀑,乃前后百里内最宽阔处。再往前走,山路又会变得跟前面的白陉古道一样,危险重重。眼下天色已晚,而你麾下的弟兄都人困马乏……”

“是么?”刘秀对太行山的了解仅限于手中的舆图,立刻将目光转向了刘玄。

“的确如此,落星瀑是最适合扎营的地方。否则,下回就得走到七十里外的醉龙坡才行!”刘玄正愁找不到机会表现。

“嗯?”闻听此言,刘秀的心里好生犹豫。一方面对孙登的人品不放心,不愿意留在原地,与山贼们为伴。另外一方面,则是知道自家部属已经筋疲力尽,再勉强赶路,万一有人落下断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正犹豫间,又听到孙登笑着补充道:“先前一路上都是孙某的部属在赶车,如果换了均输您的手下,恐怕对山路未必熟悉。所以,还是让孙某再送均输您一程为好。如果您不放心,孙某可以让其他人都留下,只带着原来那些赶车的亲信便是。有许姑娘在,您还怕在下翻起什么风浪来?!”

“我不姓许!”马三娘对此人半点儿好感都欠奉,无论其说什么都觉得刺耳。

“马姑娘,马姑娘!”孙登立刻打了个哆嗦,冲着她连连拱手。

恰巧万脩整理完了自家部曲返回,低声道歉:“原来是马姑娘,万某失礼了。先前家嫂一直说,你是许博士的女儿……”

马三娘立刻白了他一眼,大声打断,“我义父姓许。但我已经离开许家,今后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义父无关!”

“啊?噢!”万脩被白得满头雾水。

“她的大哥,就是我们绿林军三头领马武马子张!”唯恐被人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刘玄快步凑到万脩身边,用手搭在对方耳朵旁透露。

“滚开,哪个要你多嘴!”马三娘抬起腿,朝着刘玄猛踹。

“原来你便是勾魂貔貅!”万脩以手掩面,任由刘玄被踹了个四脚朝天,“当年听子张大哥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妹妹三娘也在长安。却没想到,此三娘便是彼三娘!”

“你认识我哥?”马三娘难得从别人嘴里听到一次大哥的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确定没认错人?他,他什么时候去的长安?他,他怎么没来见我?”

“此事说来话长,请三娘先受万某一拜!”万脩再度涨红了脸,冲着马三娘连连长揖,“先谢谢三娘你当日请动孔将军,照顾我嫂子和侄儿。再谢你大哥马武,仗义出手,帮万某一道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三谢……”

“够了,你还没说我哥什么时候去的长安呢?”马三娘被拜得头脑发晕,侧着身子闪开了半步,大声提醒。

“看我这记性!”万脩抬起蒲扇大的巴掌,又狠狠给了自己一下,然后哑着嗓子补充,“当年听闻大哥出事,紧赶慢赶,也没能及时赶回长安。待得知嫂子和侄儿都已经在伯升,伟卿两位哥哥的护送下,平安返回了扶风,便隐姓埋名在百雀楼附近潜伏了起来,寻找时机,替大哥报仇。某天半夜终于等到了合适时机,却不料恶贼的爪牙太多,群蚁噬象,危急时刻,子张大哥忽然从天而降。一刀一个,将恶贼麾下最能打的家将都给砍翻于地。然后我们兄弟俩联起手来,从一楼一直杀上三楼,将那害死我哥的狗贼大卸八块!”

原来,动手将西城魏公子及其麾下爪牙一夜之间斩尽杀绝的,是马武马子张和万脩万君游!想必是那马子张伤好之后,不放心自家妹妹,潜入长安偷偷探望。而得知自家妹妹被许博士收作义女,他这个做哥哥的,不想再让妹妹去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干脆不与妹妹相见,在出手杀掉西城魏公子之后,直接远走高飞。

马三娘心里被酸涩和自豪充满,看向万脩的目光里也凭空多了几分亲切,“我哥就是这种性子,见到不平之事,总想着管上一管。至于万二哥你,不必总是把恩情挂在嘴上。他当初去杀人的时候,恐怕根本不知道你也在里头!”

“对子张兄来说,的确是顺手而为!”万脩笑了笑,毕恭毕敬地点头,“但是,对万某来说,却是生和死的差别!所以,这辈子恩公和三娘你若有差遣,万某必不敢辞。”

话音未落,却听见孙登大声反驳,“君游这话,真是大错特错!先前咱们不知道是恩公驾临,多有冒犯。如今既然报恩机会就在眼前,哪里有再等恩公差遣的道理?干脆咱们兄弟两个,直接将恩公和官盐一并送到冀州地界,也省得路上再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打车队的主意!”

“大当家说的是,咱们理应如此!”

孙登肚子里偷笑他蠢,嘴巴上却说得愈发慷慨激昂,“君游是孙某的兄弟,君游的救命恩人就是孙某的救命恩人。先前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孙某一人的错,刘均输不再追究,孙某已经感激不尽了,岂会再做那恩将仇报之事?!均输,三娘,你们尽管放心,从现在起,车队由我们轵关营来护送,保准一斤不少,给你将这批官盐送到冀州!”

“多谢孙当家美意,押送官盐是刘某的职责,不便假手于人!”刘秀眉头轻皱,依旧不愿意继续带孙登同行。

“那至少赶车和推车,还是交给孙某的手下来做!”孙登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否则,一旦恩公无法按期抵达冀州,孙某之罪,将百死莫赎!”

“是啊恩公,山路难行,就凭你麾下这点儿人马,再走一个月也出不了太行山!”万脩扫了一眼筋疲力尽的盐丁和民壮,非常认真地帮腔,“一旦逾期未至,恐怕即便有孔将军说情,恩公四年寒窗之苦也彻底白受!”

最后这句话,可是结结实实戳在了刘秀的心窝子上。四年来他之所以发奋苦读,从不敢懈怠,图的就是能给自己和家族找到条出路,不再任凭贪官污吏们骑在头上为所欲为。而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如果因为盐车抵达冀州逾期而丢官罢职,让他如何能够心甘?

况且如果车队逾期不至,受处罚的肯定不是他一个。严光,朱祐,邓奉三人,先前四处投帖却无人敢收,就是受了他刘秀的拖累。如果再害得三位好兄弟一起做白丁,他刘秀将情以何堪?!

“君游,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带人生火,埋锅造饭!”孙登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发现刘秀的态度已经松动,立刻大声命令,“都到了咱们地头上,难道还让恩公亲自动手不成?!”

“是!”万脩唯恐刘秀继续推辞,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东方荒,司马博,让弟兄们把干粮袋子,酒水袋子,还有其他吃食,全献出来。然后你们俩带着各自的部曲滚远远的,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盐车!”

“酒水就算了,孙大当家帮忙补充些干菜足矣!”刘秀无法再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你们也不用送到冀州,只要将车队送出太行山就可!”

“刘均输你放心,除了孙某自己和先前帮忙赶车的弟兄,其他人孙某保证只让他们远远地跟着!”孙登摆了摆血淋淋的大手笑道。

刘秀再拒绝就显得心胸狭窄了,“也罢,那就有劳孙大当家!”

万脩麾下也有五六百嫡系喽啰。听闻刘秀等人是二当家的恩公,一个个将兵刃解下来,丢在了距离车队五十步之外,然后跟万脩一起,在落星瀑下的水潭前生起篝火,架上石盆,瓦锅,用麦子,野菜和干肉熬制简单方便的吃食。

刘秀麾下的盐丁和民壮们已经连续吃了好几天冷食,不待锅里的麦粒被煮烂,口水就开始大淌特淌。等到干山葱,野蘑菇下锅,肉香开始弥漫,干脆端着木碗一哄而上。

刘秀见状,又是惭愧,又是无奈。只能悄悄地走到邓奉,严光和朱祐等人身边,叮嘱大伙轮流看紧了孙登,以免此人再找机会兴风作浪。

众盐丁和民壮身在旅途,吃饱了肚子之后难免觉得无聊。作为地头蛇,孙登指点着夜幕下黑漆漆的山川轮廓,从舜帝少年时逃避继母和弟弟陷害17,说到尧皇嫁女,再说到白起破韩18,又说到信陵君窃虎符救赵,旁征博引,东拉西扯。

冷不防被石块绊了个踉跄,腿上的箭伤被抽动,孙登疼得大声惨叫。万脩见状,赶紧快步追了过去,伸手搀扶,“大当家小心!”

“没事,我,我喝水喝得多了些,去那边放掉,放掉一些!”孙登毫不客气地将左臂搭在了万脩的肩膀上,“君游,你,你搀我一下。我,我这腿上的伤,没十天半月好不了。”

“好,大当家小心,这边,小心脚下!”

“站住,撒个尿不必走那么远!”朱祐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手按刀柄,大声命令。马三娘不在附近,周围都是男人,孙大当家一路上撒尿撒了不知道多少次,几曾像现在这般回避过别人?

“来了,来了!”孙登大声答应着,手中却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匕,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万脩的腰眼。

“住手!”事发突然,朱祐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一声断喝,却令万脩心中陡生警惕。

“噗———”红光飞溅,万脩手捂自己腰间伤口,软软栽倒。而孙登被万脩推出了一丈多远,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嗖嗖嗖———”数十支闪着寒光的羽箭,从侧面的山坡上飞过来,直奔盐车旁的兵丁与民壮。数以百计的山贼则挥舞着钢刀冲向篝火,见人就砍。刚刚吃了一顿热乎饭浑身上下都发困的盐丁和民壮们,哪里来得及做出正确反应,转眼之间,就被羽箭放倒了一大片,又被冲上来的众山贼杀了个七零八落。

“住手!有种冲老子来!”邓奉在旁边怒不可遏,抄起一杆长枪将两名山贼放倒于地。然而,眨眼工夫就有十几名山贼扑向了他,刀矛并举,将他逼得手忙脚乱。

刘秀和马三娘想要前去救援,哪里来得及?很快也各自被一群山贼缠住,举步维艰。再看严光和朱祐,情况更加危急。

“咔嚓!”有人一刀砍在了盐车上,将车厢砍出了半尺长的裂缝。白花花的官盐,立刻像水一样倾泻了出来。

这下,敌我双方都红了眼睛。靠近盐车的山贼们丢下兵器,弯下腰,将官盐大捧大捧朝口袋里装。而刘秀等人不甘心任务失败,也怒吼着试图冲到盐车旁,将抢劫者驱散。然而,他们只有五个人。周围受了孙登指使暴起发难的山贼草寇,却有七八百。在官盐的诱惑下,群蚁噬象,将他们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连彼此会合并肩突围都没可能,更甭说腾出手来整理队伍,保护盐车。

“万二意图作乱,眼下已经被老子亲手诛杀,尔等若肯将功补过,一起动手诛杀官兵,盐巴肯定也有你们一份,孙某说话算话!”

事发突然,万脩麾下的弟兄原本个个不知所措,听孙登许诺的赏格大方,立刻有人动了心,弯腰从地上捡起兵器就准备加入战团。

“住手!”先前已经栽倒于地的万脩,却挣扎着站了起来,“弟兄们,快快住手。孙登言而无信,过后绝不会兑现承诺……”

“你居然没死?”孙登扭过头,毫不犹豫举起匕首,直扑万脩。

万脩有重伤在身,一边踉跄着躲闪,一边厉声质问:“姓孙的,万某舍命前来救你,你为何要捅万某一刀?!你,你如此善恶不分,怎么可能成得了大事?!”

“你哪里是救我,你分明想要借刀杀人!看看事情不成,又假惺惺地认了官老爷做恩公!”孙登对万脩的忌惮不是一点半点,咆哮着挥舞匕首,刀刀不离对方的后心。

万脩虽然武艺高强,奈何受伤过重且赤手空拳,很快,后背和肩甲处又中了两刀,血如喷泉般四下飞溅。

“我命休矣!”万脩知道自己这回在劫难逃。带着几分歉意看向刘秀,心中陡然充满了悲凉。

想要救人,却被营救的目标所杀。想要报恩,却拖累恩公惨死于荒山野岭。万脩啊万脩,你这辈子,不光活得稀里糊涂,死得一样稀里糊涂。

“弟兄们,孙登连二当家都容不下,岂会善待咱们?!杀了他,另立明主!”七当家韩建宏的公鸭嗓听在万脩耳朵里,宛若天籁。

“杀了孙登,另立明主!”一部分万脩麾下的嫡系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抄起兵器,跟孙登的爪牙战作一团。

“杀孙登,给万二当家报仇!”刘秀的反应极快,发现敌军当中出现混乱,立刻火上浇油。

“谁再跟着孙登干,万二爷就是他的下场!”严光,朱祐,邓奉三个,一边努力向刘秀靠拢,一边大声提醒。

山贼们愈发觉得前途黯淡。而从慌乱中渐渐恢复镇定的盐丁,民壮和万脩的嫡系部曲则士气倍增,越战越勇,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局,将孙登的死党压得节节败退。

“顶住,援军马上就到!”眼看着刘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孙登再度慌了手脚,挥动匕首,亲自督战。

“援军真的马上就到!”

一阵怪异的尖啸,忽然透过瀑布声,传入了他的耳朵。孙登的叫喊声戛然而止,果断拉住一名亲信,挡住自己的身体。

数点寒光穿透夜幕,将他面前的亲信,还有另外几名躲避不及的喽啰,一并射成了刺猬!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大汉光武(共2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大汉光武(共2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三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