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6)

第六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6)

灞桥西东

【一座灞桥分两界】

接下来十几天,大伙在路上没有遇到半点儿风浪。平平安安地,就从渑池、谷阳,一路来到了弘农。

弘农大尹、宁始将军孔永,乃为孔子的十四代孙,早年在长安为官时,曾经与阴固的弟弟阴方有过诗赋唱和。因此,将家人安顿下来之后,阴固立刻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故交,顺道将数十颗用白垩粉与盐巴腌制过的“马贼”首级,交与官府处置。

那孔永虽然是孔夫子的后裔,却继承了子路的三分衣钵,绝非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韦编”。数年前,甚至还与王莽的从弟、大司空王邑一道平定过“翟义之乱”,亲手阵斩敌将五名,夺旗十四面。因此,只是用目光朝着马贼的首级粗略一扫,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

然而,他能从大汉朝的中郎将一路升迁到大新朝的宁始将军,岂能不明白哪里的浑水不值得一蹚?命人将“马贼”首级拿去焚掉之后,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就以“来日还要奉皇命巡视地方秋粮入库情况”为由,着令管家替自己将“贵客”送出了门外。

太学高材生阴盛见此,未免觉得心中好生失落。但司仓庶士阴固,却丝毫不以大尹26孔永的冷淡态度为意。见自家儿子神情郁郁,便找了个僻静处,低声指点道:“宁始将军乃陛下心腹,他的府门,岂是随便就可以进的?他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召见我们父子,已经是天大的人情。新安县宰哀牢知道后,想必会在心中掂量掂量,到底应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跟咱们阴家拼个两败俱伤?再说了,今天孔大尹命人将马贼首级一把火烧干净之后,马贼身份,彻底板上钉钉。今后哀氏兄弟即便还想着拿这些首级来反咬咱们,也无从下口!”

阴盛在瑟瑟寒风里张大嘴巴,好半晌都难以合拢。顿时对自家父亲的聪明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恐其他人比自己愚笨,误以为父子两个此番大尹府之行毫无所获,回到客栈之后,阴盛又迫不及待地将“大尹已经坐实了马贼们的身份,不日将出马将其犁庭扫穴”的喜讯,说给了周围的人听。惊诧之余,连日来悬在大家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不用再担心被贪官哀牢找茬报复,再赶路时,大伙儿精神抖擞。接下来小半个月,沿着官道一路向西,每天从早晨走到傍晚,丝毫不觉疲惫。途中又遇到了几伙蟊贼,不待刘縯开口,大伙儿就呐喊着一拥而上,把蟊贼们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结果,再也没有不开眼的蟊贼,敢再来打众人的主意。连带着刘縯从长安又回到新野后的两个多月,这段路途上的“江湖好汉”们都战战兢兢。一时间,官道两侧风平浪静,盗匪绝迹,商贾游人无不轻松。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是这大新朝终于出现新气象了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越往西走,距离长安越近。脚下的官道,变得日渐宽阔。官道两旁的田舍庄园,也变得日渐整齐。终究是天子脚下,多少能得到点儿皇家恩泽。比起华阴县以东、蓝田县以南、渭城县以西、新丰县以北的全国各地,京兆府27可谓人间仙境,一草一木,一亭一台,都透着富足与祥和。

与此间富足祥和景象格格不入的是,官道两侧,总能看到面有菜色的流民,成群结队,连绵不断。虽然时不时就会遭到驱赶,但待郡兵和衙役们收队离开,流民们立刻又像觅食的蚂蚁般,纷纷从田野中冒出,再度扶老携幼,迤逦向西而行。试图能在天子脚下,找到栖身之所,哪怕是为奴为婢,也好过最后倒在旷野里无人问津。

这一日,大伙儿终于来到了距离长安只有一水之隔的灞陵县内。正准备一鼓作气,把剩余的二十几里路走完,耳畔却忽然听到一片压抑的悲鸣。

众人诧异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灞水桥头,黑压压不知道堵着多少人。其中九成以上,都是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流民。而剩余的不到一成人,才是过往的官吏、旅客、商贩,以及外出吟诗怀古的学子。彼此之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泾渭分明,仿佛根本就不是同类!

“这群贱骨头,越来越刁钻了!”作为半个长安人,阴盛对此景见怪不怪,“知道皇上心怀悲悯,在长安城外开了二十余座粥棚,这群贱骨头就争先恐后跑去吃白食。若不是官府全力维持秩序,每年入冬之前,光挤下灞桥淹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别管他们了,咱们从左边走。左尊右卑,我等犯不着跟那群贱人往一块挤。”

刘縯等人闻声细看,这才发现,灞桥被人用栏杆分成了左右两半。左侧大概占了八成桥面,供官吏、旅人、商贩和其他衣衫齐整、路引清楚者通行。右侧那两成,才提供给前往长安求几顿热粥果腹的流民。桥下无形的墙,实际上是桥上那道栏杆的延伸。从人的眼前,一直戳入心窝。

刘氏和邓氏,在地方上虽然都算大族,但家道却俱已中落多时。各自的族中子弟,也没资格不问稼穑。往年遇到农忙时节,刘秀、邓晨、朱祐等人甚至要暂且放下书卷,跟在长辈们身后一起下田干活,顺便监督庄客、佃户和奴仆们,以防有人偷懒。因此,几个少年心中,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尊卑贵贱,分得并不那么清晰。至少,对此刻灞陵桥头的哀哭声,做不到无动于衷!

脾气最急的邓奉低声骂道:“这群狗官,纯属没事找事!既然皇上已经命人在长安城外开了多座粥棚,他们何必故意把过桥的通道弄得那么窄?莫非粮食是从他们家出的?还是唯恐别人不会被活活饿死?”

“非也,朱贤弟此言大谬!”阴盛知道刘秀等人即将入太学就读,本能地以同乡学长自居,摆了摆手中马鞭,大声纠正,“左尊右卑,乃为周礼。圣上力行复古,以期重现三代之治。这尊卑贵贱分明,乃是第一要务。你等如果现在心中还不留神,还把在新野时与奴仆一道耕田扶犁的荒唐行径当作日常,将来进了太学之后,肯定有大苦头吃!”

“不过是过个桥,至于么?!”邓奉被说得心里发堵,然而,毕竟马上就来到长安城外,他不敢公开菲薄朝廷的政令,忍了又忍,咬着牙道,“就算是朝廷要复周礼,也没必要非把右边弄得那么窄。你没见到么,左侧的人还不及右侧的一成多,却把桥面占了八成!”

“非也,非也!”话音未落,阴盛做出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继续大声“教诲”,“自古以来,上位者稀,而碌碌者众。但上位者偶发一语,便可辅佐圣上定天下安危。碌碌者每日万言,终离不开柴米酱醋。是以圣明天子,虚席位以待天下英才,施米粮以养碌碌万民。此乃王道也!非无知者可枉自品评!你看,那走在桥左的君子,即便再行色匆匆,哪个不是彬彬有礼,不争不抢?你再看那桥右群氓,为了早日抢到一口热粥,便你推我挤,恨不能打个头破血流。京兆府的官兵,当然要全力控制右边群氓的数量,免得他们一窝蜂全挤到长安城下,把个首善之地,弄得乌烟瘴气!”

“我看,这不是为了什么尊卑秩序,而是要依靠此等手段,控制流民数量,免得长安城外流民太多,丢了大新朝脸面吧!”实在受不了阴盛闭着眼睛说瞎话,严光策马上前,一针见血戳破虚伪的牛皮。

长安乃大新朝的首善之地!首善之地,岂容“下等贱民”玷污。所以,天子的粥棚,不过是做做样子。流民哭号哀求也好,饿死路边也罢,只要将其堵在灞桥之东,皇帝和文武百官就可以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完全装作没有这回事!大实话,向来都是不受欢迎的,即便在“广开言路”的大新朝,也是一样。当即,不光阴盛脸色大变,就连邻近的队伍中,也有几个看上去好似颇有身份的人,扭过头来,对着严光怒目而视。

好在众人先前在“马贼”手中所缴获的坐骑颇为神骏,而刘縯又生得肩宽背阔,不怒自威,才避免了邻近的“英才”们,主动冲过来替朝廷维护尊严。但是,大伙儿也彻底失去了继续谈论的兴趣,一个个侧着头,跟着前面人流,快步走向灞桥左侧的通道。

然而,有些人间惨祸,岂是装看不见,就不会发生?就在阴府女眷的马车刚刚驶上桥头的当口,右侧的流民队伍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娘你怎么了,娘———”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同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跪在一名女子的尸体旁,放声嚎啕。

“闪开,闪开。死了就抬一边去,别挡道!”立刻有一群饿狼般的兵丁冲上,用棍子朝着大乱的流民一通乱打,将其赶回队伍之内。

那男子没力气反抗,只能跪到妻子尸体旁,将其背上肩头,缓缓向路边爬去。三个孩子放声大哭,踉跄着跟在爷娘身后,不敢多做停留。

“该死!”马三娘看得心如刀绞,跳下坐骑,红着眼走过去,帮男子扶住肩膀上的尸骸。朱祐向来跟在马三娘身后亦步亦趋,也快速跑过去,拉住男子的手臂,努力帮他从地上站起来。

刘秀、严光和邓奉则下马,在桥左众人诧异或者嘲弄的目光中,将三名幼儿送到了父母身侧,顺道各自悄悄塞了一块干粮。

三个孩子也是饿得狠了,吃得太急,被噎得直翻白眼。刘秀等人大惊,赶紧用手拍打后背,给三个孩子顺气。刘縯和邓晨看得好生不忍,心想反正已经离长安没多远,索性将行囊中的干粮全都取了出来,一股脑送到了三名孩子面前。

这下,可是惹了大麻烦。只听“轰”的一声,数以百计的流民脱离队伍,冲着孩子眼前的干粮口袋一拥而上。好在刘縯和邓晨,身手高明且反应迅速,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挥动剑鞘,将冲得最快的数名流民挨个打倒在地。而二十二名同行旅伴,发现情况不妙,第一时间跳下战马冲上前,组成了一道人墙,才避免了兄弟几人连同被他们好心救助的三名幼儿,被蜂拥而至的流民活活踩死!

“叫你等多管闲事,活该!”负责维持桥头秩序的兵丁,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骂骂咧咧地上前,先将流民们用棍子驱散,然后对刘縯和邓晨一众“乡巴佬儿”,嗤之以鼻。刘縯和邓晨好心救人,却差点拖累被救者一道变成流民脚下的肉饼,尴尬得面皮发紫,无地自容,赶紧将三名幼儿连同干粮口袋一并拖到路边,交给他们父亲。

刘秀、邓奉、严光、朱祐和马三娘五个,也被先前流民们一拥而上的模样,给吓得脸色惨白。迅速看了看,先偷偷朝年龄最大的孩子怀中塞了一串铜钱,又朝那满脸哀恸的父亲手中塞了一把刀子,叹了口气,转身灰溜溜地走向自家队伍。

本以为转过头去,就可以远离这人间地狱。谁料还没等大伙双脚再度踏上桥头,又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

刘秀愕然转过头去,只见数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如旋风一般从灞陵方向冲了过来。沿途所遇,无论是衣衫褴褛的流民,还是躲避不及的“桥左上等英才”,统统毫无停滞地策马撞翻,不管死活!

【一救再救又相救】

“是王家人,快躲!”不知道是谁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撒腿逃离了队伍,一头扎进了路边柳林。桥左桥右,“上等英才”和“下等黔首”再难分彼此,不约而同地撒腿向路边逃窜。唯恐跑得慢了,被鲜衣怒马的少年们给撞翻在地,有冤无处申。再看那些先前还凶神恶煞般的兵丁,也相继将身体靠在了灞桥两侧的木头栏杆上,屁股向内,轻易不敢回头,更没勇气检视和阻拦。

眨眼间,先前还拥挤不堪的灞桥变得畅通无阻。除了几辆实在来不及挪开的马车之外,整个桥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碍眼”之物。

“哈哈哈!痛快,痛快,让老九他们跟着一路吃土!”冲上桥头的少年们,得意洋洋地挥了几下皮鞭,狂笑着疾驰而去。

“欺人太甚!”“早晚被皇上看到,派人抓去正了刑典!”桥头左侧,骂声交替而起,而桥头右侧的“下等黔首”,反而早就习惯了被上位者当作草芥,在兵丁的威胁下,又排成了长队。只求能早点抵达长安城外,从皇家的粥棚里,讨到一口吊命的吃食。

“刚才那帮家伙是干什么的?怎么你们都叫他们‘王家人’?大白天的策马横冲直撞,就没有王法管么?”刘秀等人被刚刚发生在眼前的怪事,弄得满头雾水,难得给了学长阴盛一个笑脸,围拢过去,小声请教。

“王法?王法怎么能管得到他们?”阴盛惊魂稍定地朝河对岸看了一眼,手拍胸脯,脸上除了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羡慕,“王家人到底什么意思?你们几个在长安住久了,自然会知道。刚才过去的那几个人还讲道理,嘴上喊得虽然凶,却不会故意把人往死里祸害。要是遇到‘长安四虎’……”

一句话没等说完,通往灞陵方向的官道上,又传来了剧烈的马蹄敲打地面声响。有四名锦衣少年带着二十几个同伴,飞驰电掣而至。

“快躲,否则撞了白撞!”阴盛经验丰富,大叫一声,推开刘秀,一头又扎进了路边树林。刘秀四个不明就里,也赶紧拔腿跳到路边。才刚刚在干枯的草地上站稳身形,新来的这伙锦衣少年已经策马冲上了桥面。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嚷,一边拼命用皮鞭抽打马腹和马臀,把各自胯下战马的后半段身体,抽得鲜血淋漓。很显然,这伙少年人是在跟刚刚过去的那伙人比试骑术,输得有些狠了,所以个个气急败坏。

有了上一轮躲避经验,这次桥面上变得更空。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兵都远远地逃了开去,以免成为比赛落后者的出气对象。

那第二波陆续冲上桥头的锦衣少年当中,果然有人输红了眼睛。抬头发现已经看不到第一波人的马尾巴,气得扬起手中皮鞭,一鞭子抽向了桥左靠近栏杆处某辆来不及挪走的马车。

“吁嘘嘘!”拉车的挽马被抽得右眼冒血,悲鸣一声,撒腿就跑。身后的车厢瞬间被拖动,飞一样沿着桥面冲向长安城,两只宽大的木头轮子忽高忽低,左摇右晃,包裹在轮辐边缘的护铁,跟路面上的石头相撞,溅起一团团凄厉的火花。

“我的车,我的车!我娘子还在车上!救人,救人!谁来救救她,救救她!”阴盛被吓得魂飞天外,跌跌撞撞冲上桥头,试图追赶马车,被策马而过的另外一名少年挥鞭抽倒在地,摔了个头破血流。

“娘子,娘子……”他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大声哭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马车冲过了灞桥,越跑越远。

“啊———”马车中传来两个凄厉的女声。不光阴盛的妻子王氏,阴丽华也在车中。事发突然,两个力气单薄的女子,根本无法从车厢里跳出来逃生,更没有可能翻到车辕上,去重新控制住拉车的挽马。

锦衣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嘻嘻哈哈地从失去控制的马车旁冲过,谁也不肯出手去救人,反而故意挥舞皮鞭吓唬挽马,看看到底什么时候马车才会散架。眼看着,一场车毁人亡的惨祸就要出现,桥东众百姓纷纷红了眼睛。

王家人,顾名思义,便是王氏家族的子弟,大新朝皇帝的至亲。加上同族兄弟的子侄,林林总总,生活在长安城内的王氏子弟如今已经有数百之巨。众王氏少年横行惯了,根本不在乎自己这番玩闹之举,会不会给两个“草民”带来灭顶之灾。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弓弦响,紧跟着,最靠近马车处几个少年麾下的坐骑,相继失去了控制,撒腿甩开马车逃之夭夭。

正在怂恿车内女子跳车的王氏少年们大惊失色,想要重新控制住战马,哪里做得到?只能惨白着脸松开缰绳,俯下身躯,双手紧紧抱住马脖颈,以免被战马甩落在地,摔得筋断骨折。

“老十七,二十二郎,你们怎么了!”跑在不远处,先前挥鞭抽瞎了驮马眼睛的鲜衣少年听到身后的声音不对,吃惊地回过头。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看清楚自家兄弟的坐骑为何而失控,有名身穿素袍、虎背熊腰的良家子,策马如飞而至。双脚发力,纵身跃上失控的马车,一只手奋力扯动缰绳,另一只手缓缓拉紧绳索控制轮衡28,“吁———”瞎了一只眼睛的挽马,发出十数声委屈的悲鸣,终于在缰绳和车衡的双重控制下,缓缓停住了脚步。双轮马车的车轴,也彻底到了支撑极限,几乎在挽马将四蹄慢下来的同时,“喀嚓”一声,从中央折为了两段。

车厢坠地,借着惯性向前滑动。车辕上的刘縯翻身落地,躲开三尺,然后猛地转身,跨步,发力,嘴里同时爆出一声断喝:“嗨!”连里边的人在内,足足有六七百斤重的车厢,被推得晃了晃,稳稳停在了挽马的后腿旁,再也无法向前滑动分毫!

“好!”灞桥两侧,喝彩声宛若惊雷。这一刻,他们不分左右。

“里边的人没事吧!”刘秀等人收弓下马,快步冲到车厢前,七手八脚拉开车门。

“哇———”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王氏和阴丽华,乍见阳光,哪里还记得什么男女大妨?在车门被拉开的瞬间就扑了出来,趴在救援者的怀中,放声大哭。

马三娘怀里抱着孕妇王氏,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满脸尴尬。

求援般将目光转向刘秀,谁料却看到,当初在赵家庄被大伙救过一次的美丽少女,正将头伏在刘秀的胸口处,哭得梨花带雨。而小秀才刘三儿,此时此刻,脸色却红得宛若熟透了的柿子。双手和双臂也绷得紧紧,像两根多余的树枝般僵在身侧,不知到底该安放于何处?!

【难救腰杆软如酥】

刹那间,有股又酸又冷的滋味,从心底直冲上马三娘的鼻梁。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面对,就听见背后传来一记锐利的皮鞭破空声,“呜———”

“啪!”久经战阵的人,很多反应都成了本能。根本不需要考虑,马三娘单手抱紧王氏小娘子,一个侧步躲开了来自背后的皮鞭,拧身,回头,右手从腰间抽刀上撩,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喀嚓”一声,将皮鞭齐根儿切成了两段。

“哪来的一群野狗,敢……啊!”叫骂声戛然而止,先前抽瞎了挽马一只眼睛的锦衣少年,手握半截黑乎乎的鞭子柄,两眼圆睁,满脸难以置信。

锦衣少年将鞭子柄狠狠朝地上一掷,顺手从马鞍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分心便刺。

朱祐见对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行凶,立刻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挥动弓臂,反手外撩。

“当啷!”宝剑侧面被弓臂砸中,发出一声脆响,荡起半尺多高。没等锦衣少年变招,朱祐握弓的手臂顺势回抽,“啪”的一声,正中锁骨。

若是将木弓换成了刀剑,这一下,足以将锦衣少年直接送回老家。好在朱祐没有生出杀人之心,只是给了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饶是如此,那锦衣少年也被打得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手中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当啷”坠落于地。人也跟着一歪,像块朽木般从马鞍上掉了下去,四脚朝天。

“九哥!”“来人啊,有人当街行刺皇族,赶紧将他们几个拿下!”锦衣少年的同伴一拥而上,手握宝剑,将朱祐、马三娘、邓奉、刘秀,以及惊魂未定的王氏和阴丽华围在了中央,大声怒喝。

负责看守灞桥的官兵看得满脸发苦,想要拒绝少年们的命令,却又担心被上司们秋后算账。只好先将良知丢进水里,拎着刀矛蜂拥而上,一边小步慢跑,一边大声咋呼,“大胆外乡莽夫,居然敢当众袭击公侯之后。速速下马就擒,否则,必让尔等后悔来世上一遭!”

实在弄不清几个外乡人的路数,当值的军官,也不愿意将浑水蹚得太深,所以故意放纵手下弟兄们报出锦衣少年的身份,以求几个外乡人看到势头不妙赶紧策马逃走。从今往后,是亡命天涯也好,是找人送礼物说情取得公侯之子们的原谅也罢,都与自己无关。

谁料,他们不咋呼还好,一咋呼,马三娘的眼睛顿时开始发红。果断将怀中王氏,朝刘縯身畔一推,拨马,举刀,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少年兜头便剁,“杀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受死!”

“啊———”那少年虽然身材与马三娘相若,岁数也不相上下,但平素只懂得仗势欺人,几曾认真练过武艺?见环首刀亮如闪电,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大声惨叫。

“三娘住手!不要惹祸!”好在刘縯及时喊了一嗓子,让刀光在最后关头歪了歪,贴着王姓少年的肩膀斜劈而下,无声无息,带起一片暗红色的衣衫。

“孬种,闭嘴!”马三娘最看不起这种窝囊废,侧过刀身,朝着少年脸上轻轻拍了拍,大声喝令。

少年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其他王氏少年也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个个手举宝剑,策马前冲也不是,转身逃命也不是,进退两难。

“不要打,不要打,这全都是误会!”一个充满惊慌的声音,从桥头东侧响起。紧跟着,阴固带着儿子阴盛,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少公爷,这是误会,误会!”双手从地上搀扶起被朱祐打下马背的王姓少年,交给儿子搀稳,阴固躬身及地,“我的几个同乡担心我侄女和儿媳受伤,所以才策马前来相救。误会,误会,少公爷息怒,下官曾经在令尊帐下做过事情,知道您刚才只是顺手开了个玩笑,绝不会伤害我的侄女和儿媳分毫。还请少公爷念在下官曾经在令尊帐下奔走的份上,饶恕同乡们这一次!”

“你是我阿爷的手下?”被朱祐打下马的少年,原本摔得就不重,先前没勇气爬起来,只好闭着眼睛在地上装死。如今,见对方有人主动出来服软求饶,立刻精神大振,把眼皮一翻,沉声反问。

“曾经,曾经!”阴固不敢怠慢,继续弯着腰向“少公爷”行礼,“下官司仓庶士阴固,见过少公爷!”

阴盛也赶紧将双手松开,先不去管自家娘子是否动了胎气,斜着身体转过半个圈子,与阴固并肩下拜,“后学末进阴盛,见过师兄。”

唯恐别人认不出自己的高贵身份,在距离长安还有一百多里远的时候,阴盛就把特制的书生冠和儒袍穿戴了起来。所以“少公爷”只是拿眼睛匆匆一扫,就看出了阴盛是自己的同窗,顿时心中的怒火和勇气又暴涨了一倍,冷着脸,不理睬正对着自己施礼的阴固,只对着阴盛厉声质问:“你也是太学生?哪年入学的,师从何人?”

“末进阴盛,字怀让,乃是前年入学,侥幸拜在嘉新公他老人家门下,久闻子安师兄大名!”阴盛正愁跟对方搭不上关系,赶紧又行了个礼,老老实实地回应。

“噢,那你倒是我的师兄了!”“少公爷”王子安不阴不阳地回应。

“不敢,不敢,学无止境,达者为先!”阴盛哪有胆子做王家人的师兄?

“呵呵,你倒是聪明,你说,刚才的事情,咱们怎么了结?”

“但凭师兄一句话,我父子莫敢不从!”阴盛没丝毫勇气跟对方讨价还价,一边作揖,一边觍着脸回答。

“但凭少公爷一句话!”甭看一路上阴固在刘縯等人面前装得有模有样。此刻来到真正的高门子弟面前,立刻现了原形。垂首齐膝,任凭对方宰割!

“不知死活的东西,可惜了这身太学袍服!”当值的军官恰好慢吞吞地走近,听到阴氏父子跟“少公爷”的对话,偷偷冷笑着摇摇头,转身带队撤到了一边。

他心里非常清楚眼前这几个王家人的路数。正在装腔作势盘问阴家根底的“少公爷”,名字唤作王衡,表字子安。而被吓昏过去的那名少年,名叫王固。这二人,与先前马屁股中箭、不知道被坐骑带往何处的王延、王麟,俱出身于王氏皇族,并称“长安四虎”。平素仗着皇家血脉横行无忌,从来没吃过任何亏。无论是谁不小心得罪了他们,即便有官职在身,如果不够显赫,也难保会身败名裂。

如今,阴家父子居然不知道好歹,主动自报家门,岂不是提着脑袋瓜子往猛兽嘴里塞吗?那“长安四虎”,摸不清楚他们的根底,过几天也许还有可能忘了今日之事,提不起精神来掘地三尺。此刻既然知道了他们一个是司仓小吏,一个正在太学就读,连人带老巢都摸了个通透,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

【士临绝境唯拼命】

果然,没等他走出十步之外,就听见王衡冷笑着给出了条件:“也罢,既然你父子已经知错,本公子也不为难!这两个小娘子嗓音不错,刚才叫得颇为动听。就送给我和舍弟二十三郎为婢,以显你父子赔罪的诚意。阴师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郎君!”王氏立刻被骇得泪不敢流,蹿到自家丈夫阴盛身侧,扯着衣袖苦苦哀求,“郎君不要,妾身怀着你们阴家的骨肉!”

“你想得美,我宁可一死!”阴丽华早已从刘秀怀里离开,闻听此言,也顿时大惊失色。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毫不犹豫地横在了自家喉咙前,“堂哥,伯父,别听他的,我宁死亦不受此辱!”

那太学高材生阴盛,却远不如自家堂妹有骨气。一把将妻子甩到旁边,双膝跪地,冲着王衡连连叩头,“师兄饶命。此女乃是末学的发妻,正怀着身孕,又蠢又笨,怎堪送去伺候师兄。还请师兄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好啊,谁让你是王某的同窗呢!”王衡原本也没看上王氏,只是想先羞辱他们父子一番,然后再慢慢将其杀死。“不过,你堂妹还没嫁人吧?送入本公子府上做个丫鬟如何?”

“这……”阴盛迅速扭头,看了一眼满脸悲愤的阴丽华,猛地咬了咬牙,“师兄能看上堂妹,是堂妹的福气……”

“要去送你亲妹子,别攀扯我。否则,我拼将一死,也让你身败名裂!”阴丽华毫不犹豫。

阴盛果断拉了王氏一把,朝着阴丽华不住磕头,“堂妹,咱们全家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

“丑奴儿……”王氏心领神会,也双膝跪倒冲着自家小姑放声大哭。

“侄女,伯父也给你跪下了!”唯恐遭到拒绝,阴固也不顾身份,冲着阴丽华连连叩头。

这一招,果然厉害,顿时把阴丽华逼得两眼发红,正准备咬着牙先答应下来,待救了家人再自我了断。却不料那王衡忽然哈哈大笑,“罢了,罢了,当街逼迫你等交出侄女,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本公子岂不是要被推出去严正刑典。这种事情,说说而已,本公子绝对不会做。”

“你们先别着急谢我,本公子可以放过你家小妹,但还有一个条件,你等必须答应。否则咱们就去长安衙门,把今日之事交给官府秉公而断。”

阴固和阴盛父子立刻双双叩头,“但凭小公爷吩咐,我等莫敢不从!”

“好!”王衡笑了笑,施施然点头,“今日之事,本公爷只想跟你们开个玩笑,下手自有分寸,绝对不会伤到车里人分毫。然而,却有那鲁莽之辈,突然从身后下手,先射伤了几个兄弟的坐骑,让他们跑得不知去向,又悍然向本公子和二十三弟出手偷袭,这个仇,本公子若是不报,岂不是丢尽我祖父的脸面?你们父子两个过去,把出手之人,每人砍一只胳膊下来谢罪,今日之事,咱们就算彻底了清,过后绝不再追究!”

“啊?!”阴固、阴盛回头看了一眼手握兵器、严阵以待的马三娘等人,目瞪口呆。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没勇气向刘縯、马三娘这样的万人敌下手。可他们更畏惧皇家的莫测天威。犹豫再三,终于抢在王衡彻底翻脸之前,咬着牙走向刘秀等人,再度双膝跪地,泪流满面,“伯升,三郎,你们几个怎么如此鲁莽?小公爷先前根本没有伤人之意,却不料被你们……”

先前王衡一直没针对自己,刘縯也就选择了冷眼旁观。反正人已经得罪了,求饶也未必有用。且看阴固会不会记得他沿途吹嘘的那些话,在长安城内有的是人脉可用,手眼通天。谁料此人竟然孬种如斯!居然打起了让大伙自己献上一条手臂,以助他们父子脱难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刘縯双目一瞪,大声断喝,“阴子虚,你没长心吗?刚才是谁哭喊着求刘某出手救人?”

阴固被问得老脸发紫,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曾经主动求救,“伯升,你我乃是乡亲,照理,这个时候,我该帮你。然而,国法在上,容不得丝毫人情。你和令弟等人鲁莽出手,冲撞了……”

“放屁!”马三娘忍无可忍,策马直奔阴固,“忘恩负义的狗贼……”

“小公爷救命!”阴固曾经亲眼看到过马三娘如何杀人,吓得夺路而逃。

“小公爷救命!”阴盛眼珠一转,也扑上前,双手抱住了王衡的大腿。

王衡原本的打算,就是看这些冲撞自己的人自相残杀。非但不救,反而抬起脚,直接将阴盛踢到了马三娘的刀下,“你杀了他,本公子就饶……”

他的话没等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先前将他击下马背的朱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靠了上来,用弓弦缠住了他的脖颈。而马三娘,却策马跳过了软骨头阴盛,将环首刀直接横在了他的耳朵岔子上。

【兵行奇招见祸福】

“大胆刁民,尔等要造反么?放下我九哥!”没想已经亮出了皇族身份之后,“乡巴佬”们居然还有胆量动刀子,几个王氏少年再度大惊失色。策马挥剑,就准备冲上前抢人。只可惜他们的身手不够看,相继被打下了马鞍。一个个抱头捧腿,躺在冰冷的桥面上,痛不欲生。

“住、住手!”桥上当值的军官李威,被惊得魂飞魄散,带领麾下兵卒一拥而上。

“站住,否则咱们鱼死网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刘縯把心一横,从地上拉起一名惨叫打滚的无赖少年,将宝剑架在了此人脖子上。

“狗官,你再动一个试试!”马三娘也将环首刀下压,直接在王衡耳根处压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啊!”王衡不用任何人逼,就扯开嗓子大声阻止。

李威无奈,将原本就不情不愿的弟兄们拦在了身后,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对刘縯叫嚷:“壮、壮士,切、切莫冲动。把人放下,咱们有话好说。他们、他们几个都未成年,官府、官府定罪时肯定会网开一面!”

“都别冲动。皇家的人,你们、你们根本惹不起!”众兵丁也满脸苦涩,挥舞着刀枪不停地嚷嚷。

“狗屁!”没等刘縯回应,马三娘破口大骂,“又使这招,先骗我等放下兵器,然后再翻脸不认账。老娘我早就见识过了。才不会上当!”

“老三,猪油,灯下黑,带上俘虏,咱们走!”刘縯深吸一口气。

既然已经惹上了皇族,书是不用再想读了。干脆杀回老家去,接上族人,一道去绿林山投奔马武算了!只是不知道,等自己返回新野之时,此番在灞桥所做的事,传没传回当地官府耳朵。刘、邓两姓,到底有几人能逃出生天?

“走!”刘秀和邓奉、朱祐三个,虽然考虑得没有刘縯那么长远,但听见大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叫,各自心里就将其中用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每人押起一个王氏无赖子,相继跳上了马背。

“刘家三哥,带上我!”阴丽华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快步跟了上来。自家伯父和哥哥都是软骨头,如果此时不走,过后说不定会有什么耻辱的结局在等着自己。

“我也会骑马!”阴丽华唯恐遭到拒绝,牵了王固的坐骑,翻身跳了上去。双脚根本够不到绊腿绳,暗红色的鹿皮小靴子,在半空中晃晃荡荡,“我不会拖累你们,如果被官兵追上了,我、我自己抹脖子!”

“带上她!”刹那间,马三娘仿佛看到了当年跟在哥哥身后苦苦哀求的自己,眼睛一红,扭头冲刘秀命令,心中再也感觉不到任何酸涩!

刘秀知道阴丽华留在阴氏父子身边,肯定落不到好结果。想了想,咬着牙点头。然而,还没等大伙开始策动坐骑,灞桥东岸,忽然又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随即,道路上烟尘大起。有群武装到牙齿的侍卫,簇拥着几辆银装马车如飞而至。转眼间,就将下桥的道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桥东口看热闹的旅人和流民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纷纷作鸟兽散。桥西口手足无措的众官兵,也立刻又来了精神,不待李威吩咐,摆出阵势,将西侧下桥的道路,也堵了个水泄不通。

刹那间,整座灞桥上,就只剩下了刘縯、刘秀等人,阴氏父子夫妻和几名王氏无赖子,各怀心事,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局!

“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持皇族!速速放下兵器就擒,免得祸及全家!”桥东侧的护卫中,很快就冲出一名白白胖胖的首领,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发出威胁。

“竟然是个中官!”刘縯闻听,心脏瞬间沉到了水底。

中官乃是皇家的奴仆,银装马车,也非公卿之下的官员能用!车中人物的身份,可想而知!

然而,劫持凤子龙孙已经是死罪,就不必再惧怕什么冲撞真龙。猛地把心一横,布衣之侠刘縯高高举起宝剑,“桥下的人听着,速速让开道路。否则,刘某只好先杀了这群纵马伤人的无赖子,然后再与尔等决一死战!”

没想到桥上的“刁民”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骂皇家子侄为无赖子。桥东口统领亲卫的中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众列阵待战的侍卫,有不少是王衡等人的亲随。先前因为不敢打扰凤子龙孙们比试坐骑脚力的雅兴,才拖在后面悄悄地偷了个懒。没想到,竟然惹出了泼天大祸。不敢再等中官决策,纷纷张开嘴巴,大声叫嚷:“大胆刁民,居然连皇族服色都分辨不出!赶紧下马受缚,念在尔等愚昧无知的份上,也许可以饶过一死!”

“刘某今日,只见到纵马肆意冲撞百姓取乐、当街掠人妻女的无赖,没见过什么皇族!”大难临头,刘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尔等置国家律法于不顾,非要冤枉刘某,那咱们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单手拎起一名俘虏,像拎小鸡一般举在半空中,另外一只手横过宝剑,作势欲割。把对面的侍卫们,吓了个魂飞魄散,“别,别杀我家少主。咱们有话好好说!”

“刘某跟尔等,还有什么废话好说?!”刘縯又是失望,又是鄙夷。拎着被吓晕过去的王家无赖子,大声冷笑,“今日,要么放我等离开,要么他们死,尔等任选其一。”

“别、别伤我家少主。咱们、咱们有话、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几名侍卫叫喊着跳下坐骑,冲到中官面前连连作揖。

自家少主如果被桥上的外乡莽汉给杀了,他们几个谁都难逃一死。而放任莽汉们离开,过后如何追捕,却是官府的事情,与他们几个再不相干。

“这个叫咱家怎么做主!”中官皱眉扁嘴,满脸为难。

正犹豫间,忽然听到路边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个稚气未脱的童音,大声喊道:“姐夫,今天这事儿真奇怪!分明是有人纵马伤人、强掠民女在先,怎么官兵反而要抓那些制止恶行的仗义出手者?莫非这长安的律法,跟大新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住嘴,别给自己惹祸。皇上以身作则,当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肯网开一面。长安城的律法,怎么可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一个浑厚的男声,紧跟而起,字字如刀。

中官顿时被羞了个面红耳赤,本能地扭头,却看到不远处的树林内,仍有数十名旅人,兀自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去。很显然,是准备亲眼见证,今天的事情到底如何收场?

“大新律,当街纵马伤人者,杖四十,囚三个月!官宦子弟敢抢掠民间女子者,斩,其父兄削职为民!”那说话的少年躲在旅人身后不肯露头,声音却又传了过来,清晰而又洪亮。

“有拦阻惊马者,赏金十贯!出手擒贼者,赐予铜钱与匾额,以荣耀其邻里!”朱祐在桥上听得真切,立刻大吼着补充。

桥下大声申明律法、干扰敌将判断的少年,是一直没露头的严光。那个跟他一问一答者,则是刘秀的姐夫邓晨。有他们二人在桥下策应,大伙脱险的希望,无疑又多了几分。当即,刘秀、邓奉、马三娘等人,个个精神大振,手握兵器,眼睛看着刘縯,等待最后的决战命令。

“有拦阻惊马者,赏金十贯!出手擒贼者,赐予铜钱与匾额,以荣耀其邻里!”不断有人加入,声音越来越高,转眼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没有跑远的旅人,把多年来心中所积累的失望和愤懑,化作了怒吼。

想当年,王莽为了塑造绝世大贤形象,曾经亲自逼迫违法的次子王获服下毒酒。后来又因为长子王宇在家里摆弄鬼神之物,将其也按律处决。所以,无论内地里如何徇私舞弊,至少表面上,大新朝的律法甚有威严,哪怕王子犯法,也与民同罪!

这,是期许,也是承诺!

虽然从来没有落于简牍,但王莽接受刘氏禅让,所凭借的民意支持便来自于此。他登基之后力行复古改制,威望至今还没有被折腾干净,所依仗的基石也是此。公然违背,等同于毁约,后果显而易见。

见旅人们忽然拿律法来说事儿,当众打皇家的脸。领军的中官方寸大乱,把眼睛一瞪,就准备下令亲卫们冲入树林抓人,却听到身后的马车中,响起了一个愠怒的女声,“王宽,算了,放桥上的人离开,别再继续追究!父皇的脸面与江山,经不起尔等如此折腾!”

中官王宽命令众侍卫们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然后扯着嗓子,朝着桥上所有人大喊,“兀那乡下来的莽夫,念在尔等粗鄙无知的份上,室主命令放尔等一条生路。速速留下几位少公侯,自行离开,休要一错再错,枉自误了性命!”

绝处突然逢生,非但刘秀、邓奉、朱祐和马三娘四个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万人敌刘縯,也有点儿接受不了人生如此大起大落。

“壮士小心,千万别误伤小公爷。黄皇室主29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她说出来的话,绝对没人敢违背!”灞桥西侧带队封堵刘縯等人去路的军侯李威,也怕桥上的“莽汉”不知道好歹,情急之下再做出什么狠事来,干脆丢下兵器,空着手跑上前大声提醒。

“站住!”马三娘何等警觉?立刻回首举刀,制止他继续向大伙靠近。又皱紧眉头低声追问,“黄皇室主是什么官儿?难道比皇上还大么?”

“这个……”刘秀把嘴巴一咧,哭笑不得地回应,“三姐,小声些。室主是皇上的女儿,没皇上大。但、但她的身份很是特殊!”

马三娘不明就里,茫然张望。见到刘縯已经放下了手中昏迷不醒的人质,邓奉也把宝剑从几个王家无赖子的后心处悄悄撤开。只有朱祐,兀自不放心别人的承诺,用捡来的宝剑比着王衡腰眼,一边策动坐骑押着此人向前走,一边低声威胁,“继续跟我们走,放谁也不能先放你这个罪魁祸首!什么时候我们都彻底安全了,什么时候再放了你!”

“你、你把剑拿稳些,别、别捅我。我、我姑母从来不骗人!”王衡早已被折磨得气焰全无,带着哭腔,像个马童般,委委屈屈走在坐骑之前。

马三娘觉得好生解恨,平生第一次,主动冲着朱祐笑了笑,轻轻点头,“猪油,还是你最仔细。他们这种人,说话像放……”

“三姐,咱们赶紧走!免得夜长梦多!”朱祐被她吓了一大跳,立刻出言打断,“别辜负了室主一番好心!”

到了此时,马三娘才终于意识到,银装车里那名让太监俯首帖耳的室主,恐怕身份真的不简单。吐了下舌头,策马跟在了大伙之后。

不多时,大伙就已经下了桥,在上百道刀子般的目光中,缓缓穿行。眼看着就要跳出牢笼,身背后,却又传来几声气急败坏的叫嚷,“伤了我们的坐骑还想走,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来人,给我统统拿下!”

却是先前马屁股上中箭的那几名王家无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控制住了坐骑掉头返回。看到刘秀等人的背影,问都不问就命令桥头东口的亲卫们动手抓人。

刘縯、刘秀和马三娘几个,原本心中就暗存戒备。听到来自背后的叫喊声,立刻又纷纷握紧了兵器。就在此时,身边不远处被侍卫们重重保护着的银装马车里,又传来了黄皇室主愤怒的声音,“谁在发号施令?!王宽,我的话,难道没人听了么?”

“不敢!奴才不敢!”中官王宽额头冒汗,“启禀室主,是几位小公侯。他们刚刚跑过来,不清楚情况,奴婢这就命人拦住他们!”

“姑母,姑母!”几个王家无赖子急得眼睛发红,“他们射伤了侄儿的坐骑。姑母,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这群乡巴佬,侮辱了咱们王家的脸面!”

“咱们王家的脸面,早就被你们几个丢尽了!”车厢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叱,“老老实实滚回家去,否则,休怪我带你们去见父皇!”

众侍卫见黄皇室主发怒,也都没胆子再去拍几个无赖子的马屁。纷纷拉紧坐骑,将离开长安的道路放得更宽。

“王宽,拿一张我府上的腰牌,赐予那位仗义拦阻惊马的壮士!”将众侍卫的表现看在了眼中,车厢中的黄皇室主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族中晚辈们的“胆子”,叹了口气,沉声吩咐。

“是!”中官王宽不明白那个不远处的外乡莽汉,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竟令黄皇室主如此青睐。从身边侍卫腰间扯下一块玉牌,快步送到了刘縯面前,“拿着,室主赐给你的。从此,天下关卡,你都畅通无阻!”

“这?多谢室主!”刘縯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接过腰牌,躬身向马车内行礼。“舂陵刘伯升,多谢室主厚赐!”

“你姓刘?”车厢内的声音一变,带着几分惊诧。

“是!”刘縯被问得一愣,忽然想起有关车中这位黄皇室主的过往,福至心灵,又躬身行了个礼,用很小的声音补充道:“劳长者问,草民乃前朝长沙王之后,家道早已中落多年,在舂陵务农为业。今年幸得圣上开恩,令太学广开大门,才欣然送舍弟前往长安就读。本指望他能学有所成,将来报效皇家。谁料阴差阳错,唉———”

银装车中的黄皇室主,竟然也跟着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唉!也罢,好在你今天遇到了我。王宽,你去跟我那几个不争气的侄儿说,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再去找茬!否则,一旦被我得知,绝不放过!”

“是!”王宽暗暗咋舌,低着头大声答应。

正感慨几个外乡人鸿运当头,闯出如此大的祸事,居然都能逢凶化吉。又听见黄皇室主柔声说道:“我乃无福之人,不敢给你等过多庇护。但你尽管送令弟去太学就读,只要本室主尚在,应该没人敢节外生枝。”

刘縯又是吃惊,又是感动,红着双目拱手作谢,“多谢室主,室主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什么恩不恩的,算是本室主,给几个不争气的侄儿赔罪!”黄皇室主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唯恐王家几个无赖子再生是非,竟然吩咐王宽将他们全都集中到一处,由侍卫贴身“护送”,与自己一道迤逦过桥而去。

刘縯手握玉牌站立于灞水河畔,一直到完全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依旧无法相信,居然平安逃过了一场大劫!那些先前被严光鼓动,壮着胆子帮他们说话的旅人们,也都一个个望着长安城的方向,翘首张望。

只有司仓庶士阴固,此刻又恢复了他平时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到刘縯面前,满脸堆笑地拱手,“恭贺伯升,有黄皇室主替你撑腰,这一关,咱们算是彻底过了。你放心,令弟等人入学之事,包在阴某身上。”

“子虚兄客气了!”刘縯强忍心中厌恶,侧身还礼。要不是念在此人有个弟弟阴方位列四鸿儒之一,今后有可能影响到刘秀的前程,真恨不得现在就一拳砸过去,将此人打个满脸开花。

阴固心里也明白,今天自己做事非常不地道,但他相信日后刘縯会理解自己的“苦衷”,将头又转向刘秀等人,“犬子比你们几个早入学两年,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你们尽可以找他这个师兄。大家都是同乡,有事互相帮个忙,是……”

“多谢了!”刘秀等人一抖缰绳,不待阴盛上来套近乎就逃之夭夭。

短短二十几里路,一冲而过。巍峨的长安城,很快就出现在大伙眼前。

太学,终于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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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光武(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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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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