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第137章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初二夜,完颜亮赐宴太和殿,宴请宗室。
登基五年多,他几乎杀尽金太祖、金太宗的后代子孙,只剩少数几个,完颜雍便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宴请宗室子弟?完颜亮有什么企图?此次宴饮是鸿门宴,还是纯粹的吃喝?
想到大哥回京,与我相隔仅有一道宫墙,不由得心跳急促。一年多不见,他有什么变化?是否无恙?是否还惦记我?是否……他是他,我是我,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了,想这些做什么呢?
据说,宴饮上,他召了心腹大臣作陪,不至于气氛太冷硬。
宫宴开始没多久,八虎来传达完颜亮的旨意,要我去太和殿作陪。
“陛下不是宴请宗室子弟吗?为何要元妃去作陪?”羽哥知道一点我与完颜雍之间的事,有些担忧,眉心紧蹙。
“圣心难测,元妃还是尽快去吧。”八虎催促道。
“只传元妃去吗?还有别的妃嫔吗?”明哥问。
“还有皇后、大姝妃和萧宸妃。”八虎笑道。
那便去吧,不管完颜亮有什么深意、目的,我都不能怯场。
太和殿紧挨着神龙殿,没多久就到了。大殿灯火通明,仿若白昼,刺人的眼。八虎大声通报,我踏入大殿,殿中所有人皆转首看来。完颜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一柄锋利的长剑,要挖出我脑中所思所想。
我挺直肩背往前走,目不斜视,在八虎的指引下,坐在完颜亮右侧的膳案,对这个帝威凛凛的金国皇帝展露欢颜。
徒单皇后坐在左侧,朝我点头,我回以微笑。
大姝妃和萧宸妃陆续前来,皆盛装打扮,对完颜亮展现万种风情。
后妃四人,我的着装最为清素,梨花白宫装和斗篷。完颜亮侧过身,执起我的手,亲昵地笑问:“为何穿得这般素雅?”
“宫宴上皆是锦衣华服,阿眸一身素雅,不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吗?”我戏谑地笑。
“也对。”
之后,他坐正身子,举杯邀诸人同饮一杯。众人纷纷端起玉杯,一饮而尽。
歌舞继续,他的心腹大臣与宗室子弟畅饮、笑谈,皆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虚伪得令人生厌。
即使没有用正眼去看,我也知道,那人所在的膳案在何方。刻意不去看、不去想,专心于膳饮,专心于与身边的男子谈笑,却不曾想,那道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虽然未曾迎视,但我知道是他。
不经意间,就这样撞上了他的目光。
仿有万丈青峰隔绝,但依然穿透了无法碎裂的坚硬;
似有千丈冰川阻挡,但仍然融化了无法溶化的冰寒;
像有百尺大河拦绝,但依旧越过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似冷似热,若冰若温。
完颜雍的目光绵绵不绝,仿佛虚淡得根本不存在,又好似充满了异样的力量,缠着我的目光,我想转开,却怎么也移不开。
大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大哥,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承受不了你这样的凝视。
大哥,只愿你平安幸福,我别无所求。
仍然是心底那个器宇轩昂、沉稳温和的男子,他没有变,仍然俊美如铸、气度雍容,光阴的流逝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大哥……
一只手紧握我的手,掌心的热度烫了我,让我从失神中惊醒,烫到了我的心。
剧烈的心跳因为完颜亮的靠近而更加急促,他低声问:“在想什么?”
他没有发现我与完颜雍的异样吗?
“方才饮得急,有点头晕。”我眯着眼,眼角余光看见大哥早已侧过身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
“那不要饮酒了,以茶代酒吧。”
完颜亮拉我近前,侧揽着我,夹菜喂我,公然做出亲昵之举。我顺着他的意,轻靠他的肩头,与他卿卿我我,像宠妃那般温顺、柔媚地笑。大姝妃、萧宸妃见此,妒火中烧,四道如冰如火的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射出四个窟窿。
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告诉”完颜雍,我是他的元妃,谁也不能染指!
我佯装头越来越晕,软倒在他身上,他温柔地问:“不如先回去歇着?”
“嗯。”我有气无力地点头。
“朕送你回去。”
他对众人说回殿更衣,稍后就回来,然后揽着我离开。
后背很烫,因为,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我,然而,我今晚的一举一动,狠狠地伤了完颜雍。
宫灯低垂,火盆中的炭火静静地燃着。
完颜亮服侍我就寝,我靠在凤羽软枕上,幽幽道:“阿眸等陛下回来。”
“不必等朕,朕不一定回来。”他云淡风轻地笑。
“那陛下歇哪里?”我抿唇,不乐意地蹙眉。
“你先睡,朕答应你,若无急事,就回来陪你。”
“陛下不能食言。”
他应了,拍拍我的脸蛋,大步离去。
我翻过身,面朝里侧,闭着眼,逼自己进入梦乡,却全无睡意。
寝殿寂静,守夜的羽哥在大殿,我翻来覆去,身上竟然发汗,脑中不断地浮现那张淡如秋水长天的俊脸,那张世上最深刻的侧颜,那双世上最纤长的眼睫,那道深若渊潭、苦似黄连的目光……
索性起身,喊羽哥为我穿衣。
“元妃想去哪里走走?”她为我系好斗篷,戴上毛绒绒的风帽。
“走到哪便是哪,不必提灯。”
出了合欢殿,往东慢行。寒风袭来,似刀锋割面,凛冽的疼让人愈发清醒。
远处稀疏的灯影在风中飘摇,好似温暖的明亮之光在前指引,却是那般凄涩孤苦,令人绝望。
自完颜雍离京去西京上任,这一年多,我专心于营救二哥、取悦完颜亮,已经很少想起大哥了。没想到,他一朝回来,压在心底深处的念想便如山洪奔泄袭向我,我猝不及防,整个儿被卷走,仅余一点冷静。
心中翻江倒海的是,对大哥的渴望与思念,可是,永远无法企及。
罢了,罢了,这辈子,我已是完颜亮的人,无谓再幻想什么。
我不能再患得患失!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二哥,其他都不重要,大哥也不再重要!
“元妃,您有心事?”羽哥与我并肩而行,轻声问。
“没有了。”想通了,就不再纠结了,身心轻快许多。我忽然发现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没有来过,“这是哪里?”
“奴婢也不知,不过离合欢殿不远。”她望望四周,有点害怕,挽着我的手臂,“夜深人静,这里没有灯火,不如回去吧。”
我拍拍她的手,转身往回走。
身后却传来一道留存在记忆中、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用中原汉话喊我,“三妹。”
只有大哥、二哥这样喊我,二哥不会出现在宫中,那么,是完颜雍?
羽哥与我一同转身,黑暗中,宫阶上,有一道轩昂的黑影,面容被墨染的夜色遮掩,看不清。
何人立于孤寒夜色中、影似苍松?何人立于刺骨寒风中、静如石雕?
羽哥问:“元妃,那人喊您吗?是谁?”
我吩咐道:“你去那边望风。”
羽哥去了,嘱咐我当心。我奔过去,朝着心中狂热的念想奔过去,却在他身前三步之地止步。
心跳剧烈,身上的血好像凝固了,又好像急速涌动,我竭力忍着眼中的泪,竭力克制手足发颤,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
完颜雍就站在我眼前,着一袭官服,俊色倾城,黑眸晶亮,似有水光摇曳。
不是朝思暮想,但这个豪迈、俊朗的男子永远烙印在我心中,就像一道经年的伤疤,一旦撕开表面的皮,就会疼痛,痛彻心扉。
“三妹。”嗓音暗哑,饱含痛意。
“大哥……”
他问:“你还好吗?陛下……对你好不好?”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眼中的情与殇难以言表,我心中的伤与痛难以克制。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相顾无言。
“相见不易,三妹,答应我,善自珍重!”完颜雍的声音沉厚得令人心颤。
“我会的。”心痛如割。
“此次回京,我会尽平生之力。你要为自己打算,明白吗?”他言简意赅,话中有话。
我蹙眉,他想告诉我什么?有什么深意?
他一双黑眸闪着动人的光泽,蕴着隐忍的苦涩,“这些年,此心不变,此情不渝。”
心中大恸,我缓缓道:“近来宫中传唱一支曲子,曲词很有意思,阿眸就念给大哥听听吧。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完颜雍好像明白我的意思,苦涩地笑,“很有意思的曲词,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极力克制剜心般的痛,我道:“这支曲子道尽相思之苦,劝诫那些无力自拔的痴心人放开怀抱,回头是岸。夜深了,本宫先行一步,烦请大哥记住: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他淡淡低语:“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我看见,夜色浓重,他漆黑的眸心弥漫开尖锐的痛,缠着经年的涩苦与沉痛。
我狠下心,道一声:“珍重。”
然后,我绝然转身,快步离去,身后传来大哥沉定的声音,“三妹,记住我的话。”
回到合欢殿,心已碎裂,魂已飞散,仿佛心魂已飞离躯壳,跟随大哥而去。
躺在棉被中,蜷缩成一团,气息渐缓。
眼前皆是他痛楚的面容与目光,耳畔回荡着他别有深意的话,毫无睡意。
羽哥正要退出寝殿,我静静道:“羽哥,方才之事,若你泄露半句,本宫便死无葬身之地。”
“元妃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听见。”她语气坚定。
“如此便好,去歇着吧。”
羽哥退出去,偌大的寝殿只有一盏幽暗的宫灯陪着我,烛影摇曳。
此次回京,我会尽平生之力。你要为自己打算,明白吗?
大哥为什么说这两句话?究竟有什么深意?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他离开太和殿,完颜亮不可能没发现,会不会派人跟着他?
倘若有人瞧见,那就不妙了,完颜亮一定不会轻易饶过大哥。
怎么办?
翻来覆去,忐忑不安。
静寂中,轻捷的脚步声清晰入耳。我望着完颜亮一步、一步走来,脸上的烛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何神色。
我出去一趟,他去回一趟,可见他来去匆匆,在太和殿没待多久便赶回来——他发现大哥不在宴饮上,担心大哥与我相约、相会,便赶回来看个究竟。
他果然对我严防死守!
所幸,方才和大哥只是说了几句话,假若再多待片刻,就被完颜亮当场捉住。
好险!
完颜亮坐在床沿,我连忙起身,为他宽衣解带,“陛下,宫宴散了?”
“散了。”他的嗓音冷如霜,目光冰如雪,“还没睡着?”
“睡了一会儿,听到动静,就醒了。”
“倒是朕吵醒你了。”
我服侍他躺下来,忽然,他抱我在怀,双臂紧似钢箍,令人难以喘息。
他怎么了?
心中七上八下,我微挣,“陛下……”
完颜亮将我抱在他身上,眸色渐渐暗沉,轻轻触我的唇。
床笫之间,躯体交叠;凤帷云雨,男女之欢……那不断起伏的身如火烫人,那冰冷凝固的心如雪冻人……冰与火,就像生与死,痴缠一体,一念之隔。
初五,黄昏时分,我正要进膳,完颜亮忽然驾到,说特意来陪我进膳,还要让我听听那支曲子,《相思苦》。
我笑问:“阿眸听宫人说过曲词,陛下为何要阿眸听那支曲子?”
他眸光深深,“朕喜欢这支曲子的词,朕保证你会喜欢。”
我道:“前几日听宫人说起,阿眸就喜欢。今日托陛下洪福,得以一睹落香的风采,领略她非凡的歌艺。”
他一笑,俊眸流光,“落香稍后便至,我们先进膳。”
我暗自思量,他心情甚佳,只是因为要让我听那曲子?稍后就能知道落香究竟是不是临安的香袭,倘若落香真是香袭,我应该装作不识吗?
不久,落香跟随八虎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人便是近身侍女如眉,抱着琵琶。
我久久地看着这个气韵独特的歌姬,移不开目光。
一身雪白棉袍,一袭雪白斗篷,三千墨染青丝,一双清寂乌瞳,淡得瞧不出胭脂色的妆容看似面色苍白,就连唇色也粉白如霜。虽然她穿着厚实的衣装,但还是纤弱清瘦,轻如烟,薄如纸,一阵强风就能卷走她。
中都的落香,就是临安的香袭。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到中都?宋帝放她出宫了?
她看我一眼,毫无惊异之色,仿若从未与我相识。
无论在哪里,她不改本色,清冷孤傲,不苟言笑。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她坐下来,抱着琵琶,青葱玉指弹拨冷弦,似有大珠小珠落入玉碟,夹着凄涩、清越之音;之后,空灵的歌声响起: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调似断肠,相思入骨;声若苍凉,似断未断。
心碎,魂裂。
之前的《爱恨成灰》,现在的《相思苦》,如出一辙的悲苦与哀痛,唱出了沉陷于相思无力自拔的人对爱的无望、对情的自苦,让听者感同身受,震撼不已。
香袭的歌艺纵横古今、冠绝当世,所唱之曲都击中金帝、宋帝的心。
忽然,我心中一亮,香袭出现在中都,是宋帝的安排?难道父皇派人来救二哥和我了?
一曲毕了,落香略略颔首,算是致意。
完颜亮沉醉在曲子里,定住了一般,神色如水,眉宇微蹙,直至最后一个音调消失才回神。
“如何?”他问,嗓音低低的。
“落香姑娘的歌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阿眸心驰神往。这曲《相思苦》,唱者心魂欲断,听者心痛欲碎,是人间难得一闻的仙音妙曲。”我含笑赞道。
“朕也喜欢,只是这曲子过于苍凉、悲苦。”他叹气,“落香姑娘可否弹唱一支轻快之曲?”
“落香斗胆,陛下若想听轻快之曲,可传宫中乐师弹唱。”落香淡定地回道,不怕激怒金帝。
她的秉性未曾改变。
完颜亮面色微冷,却也没有发作,不置一词。
我盛了一碗汤递给他,“阿眸还想再听一遍,不如请落香姑娘再唱一次?”
他颔首,八虎立即请落香再弹唱一次。
苍凉之音缭绕于寒气与暖意交织的大殿,我服侍完颜亮进膳,淡淡莞尔。
膳后,宫人撤下餐盘碗碟,有侍从匆忙进殿,对八虎说了两句话。
八虎屈身道:“陛下,三位大臣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完颜亮脸膛一沉,对我道:“朕先去书房,今晚还要看奏折,不必等朕。若想听曲,就让落香姑娘弹唱。”
我笑,“政事要紧,陛下去吧。”
他揉揉我的肩,匆匆离去,八虎等人也跟着离去。
我挥退宫人,对明哥、羽哥道:“明哥,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新鲜的糕点,拿一些回来。羽哥,本宫记得陛下赏了一支梨花玉簪,与落香姑娘的气韵相衬,去取来。”
她们去了,我去殿门处往外望了望,然后拉着香袭来到寝殿,低声问:“你是香袭?”
“落香是香袭,沁宁公主。”她从容道,依旧是清冷疏离的神色。
“你怎么来中都了?父皇派你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香袭拽住我的手腕,在我耳畔低语。
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兴奋,我差点儿尖叫起来,欢呼雀跃。
这一日,我终于等到了。
明哥和羽哥一前一后地回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晕她们,将她们抬到隐蔽的墙角。然后,我换上羽哥的宫服,低着头,护送落香出殿。
殿门前,我大声道:“时辰不早了,元妃让奴婢送落香姑娘走一段。”
殿门前的护卫没有察觉,我借着羽哥的身份出了合欢殿。
浓夜如染,遮掩了一切。寒风冷冽,灌满全身,我却丝毫不觉得冷,四肢火热。然而,终究犹豫——倘若我在宫中,二哥逃出中都就更有把握。
留,还是走?
犹豫,纠结。
走了一段,来到一处隐蔽的墙角,香袭拉我进轿,“完颜亮正接见大臣,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你不走,难道想在金宫待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冒险试一试!”
“只要二哥逃出中都、回到临安,我在哪里都无所谓。”
“放心,这时候郡王应该已经出城。我们立即出宫,马不停蹄地出城,与郡王他们汇合,再一道南下,完颜亮未必追得上我们。”这紧要关头,香袭劝我仍然淡定得从容不迫,只是语气比平时略急。
“可是……”
“不要再犹豫了,再拖延下去我们都会有危险。”她拽着我的手,吩咐抬轿的人速速前行。
四个抬轿的人是她的人,并不是宫中的人,因此,我躲在她的轿子里偷偷出宫,可行。
事已至此,那便冒险一次也罢。
香袭奉诏出入宫禁,已有多次,宫门护卫对她已熟悉,没有多加阻拦,只是例行检查。她歪着身子,斜躺着,挡着我;我躺在她身后,蜷缩成一团,心怦怦地跳,担心护卫看到我。
万一出不了宫门,那就功败垂成了。
忽然,外面多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叫“落香姑娘”。听宫门护卫的称呼,来人是耶律昭仪的近身侍婢哈折。哈折说明来意,护卫没有为难。她站在轿子外,道:“落香姑娘,昭仪得陛下应允,请你后日到昭仪的临芳殿唱曲,请姑娘务必进宫。”
香袭清冷道:“既是昭仪有请,落香会进宫。”
哈折笑道:“后日昭仪会备好糕点酒水招待姑娘,时辰不早,不耽误姑娘出宫,恭送姑娘。”
至此,宫门护卫没再检查,轿子前行。
走出宫门一段路程,我才坐起身,和香袭紧紧握手,相视而笑。
难掩兴奋,难抑紧张,手心渗汗。
这次真的可以逃离那恨之入骨的金宫、那金碧辉煌的牢笼吗?
在一个街角,我们换乘一辆马车,迅速出城。在车厢里,我们换上男子衣袍,将一头青丝藏在毡帽中,待收拾好,城门已在眼前。
香袭已备好出城的令牌,守卫看过后,没有怀疑什么,开城门放行。
太过顺利,我反而惴惴不安,总担心这次会像上次那样,到头来功败垂成。
她劝我不必担心,出了城门就安全了。可是,她不知道完颜亮的本事;就算逃出中都,不过长江,他也有法子追到我们。
她说,郡王在城外的农庄等我们,我们赶去和他们汇合。
原来,是上官复救了二哥。
半年前,上官复和香袭一行人分批北上,来到中都。经过周密的部署,他们决定分开行动,上官复营救二哥,香袭以歌姬的身份进宫,伺机带我出宫。筹谋良久,他收买了大兴府大牢的狱卒,挖了一条地道通到大牢。
在大牢下面挖地道,很容易被人发现,不过,上官复早就有所准备,顺利地救出二哥。
今日晚膳之时,他们利用地道救走二哥,找了一个身形差不多的男子代替二哥。之后,他们立即带二哥出城,躲在郊野的农庄等我。
这招救人的计谋,的确高妙。
我追问是不是父皇派上官复来救二哥和我的,香袭不肯说,让我问上官复。
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可思议。上官复初来乍到,如何收买大兴府大牢所有狱卒?有些人贪财,但也有人不贪财,挖地道通到大牢下面,动静不小,势必惹人怀疑,除非挖地道的人很小心,不弄出太大声响,但是……
罢了,只要二哥得救,就不必追根究底了。
一边前行,一边探出窗外往后望,后面黑漆漆一片,只有马车全速行进的声响,没有马蹄声。
稍稍放心。
出城后大约半个时辰的路程,马车终于停下来。
甫一下车,我就望见农家的院子里站着十余人,当中一人正是一身黑袍、面容粗犷的上官复,而站在他身边的男子是谁?
站在马车前,我呆呆地望着那个器宇轩昂的锦袍男子,双足仿似定在地上,动弹不得,目光也无法移开。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大哥,是初二夜在金宫见过一面的完颜雍。
香袭拉我过去,上官复抱拳道:“卑职参见公主。”
我回神,一笑,“上官大哥,我和二哥终于等到你了。二哥呢?”
“郡王身子虚弱,在房中歇着。”他面色冷峻,郑重道,“卑职救驾来迟,公主恕罪。”
“不必多礼,去看看二哥吧。”
即使没有看大哥,但也感觉得到,完颜雍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看他一眼,径自往屋中走去,香袭跟着进来。
赵瑷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气色黯淡,脸颊瘦削,俊眸深陷,十指如枝,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令人见之落泪。他看见我进来,惊喜地向我伸手,眸光染泪,“三妹,真好……”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中悲酸,热泪盈眶,“二哥,我们终于离开中都了。”
他亦落泪,嗓音暗哑,“我们应该高兴……这次上官兄和大哥一起救我出来,我们一定可以逃出金国。”
大哥?难道这次营救二哥出来,大哥也出一份力?那二哥可知道大哥的真正身份?
赵瑷向完颜雍伸出手,完颜雍走过来,三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相顾无言,泪光盈睫。
完颜雍身着一袭天青色锦袍,无纹无饰,魁梧挺拔,仍然那般气度慑人,令人倾心。
“大哥没用,到今日才救出你们。”他无比自责。
“今日若无大哥,只怕单凭上官兄一人之力,难以成事。”赵瑷拍拍他的肩。
“完颜亮早晚会发现,公主,郡王,还是尽快南下,以策安全。”上官复提醒道。
“那便立即南下。”再拖延下去,只怕完颜亮的追兵就会追上来。
上官复决定,大哥、二哥和我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他策马保护,往西走。香袭乘坐另一辆马车,六骑保护她,往南走。
带了三五日的干粮,匆促上路。
我探身回望,远方的夜空,远处的中都,远处的金宫,远处的完颜亮,永别了!
此生,不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