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145章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抵达江北,并无发现有人跟踪我们,如此就放心了。
本想直奔汴京,不过赵玮收到飞鸽传书,面色沉重。我问了三次,他不是岔开话题,就是说没事。我偷看了那张纸条,震惊得呆了。
纸条上写:元睿随军,与金主同宿同寝。
完颜亮带睿儿南伐?怎么会这样?
“在临安时,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金主会把你的儿子带在身边。于是,我派人潜入金军打探消息,果然不出我所料,金主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亲征。”赵玮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他为什么带着睿儿南征?”我不明白,完颜亮究竟想做什么。
“据我估计,他携儿子亲征,只怕是为了你。”他笃定道。
二哥的猜测并非不可能。完颜亮知道我放不下睿儿,索性带儿子南征,照他预料,我一得知睿儿跟着他,很有可能会现身。
也许他无法断定我是否真的会出现、会抢儿子,但只要有儿子在手,他就有更多的把握。
完颜亮,你猜对了,我的确放不下睿儿,的确牵肠挂肚。
离开睿儿越久,就越思念;越思念,就越想去找儿子,带走儿子。
赵玮问:“你有何打算?”
是啊,我应该怎么办?
“这封飞鸽传书应该不会有误,但是,想从金主手中抢回儿子,只怕比登天还难。”他焦虑道,俊眉紧蹙。
“一旦我们进了金营,就犹如进了狼窝,出不来了。因此,只能想法子诱他出来。”
“就算他愿意出来见你,就算没有大军保护他,也有不少高手保护他。”他的食指点着太阳穴。
“一定要想个法子,调开那些护卫。”我焦躁地走来走去,脑子急转,想着可行的法子。
赵玮沉思半晌,缓缓笑起来,“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有法子。”
接下来数日,我们来到距离金军一百多里的小镇,飞鸽传书给二哥的下属,让那人设法将我亲笔写的书函与完颜亮的膳食一起送过去。书函上写,我约他在小镇相见,他只能带十个护卫前来,必须带睿儿来,否则我不会见他。
完颜亮果真离营,带了不少护卫,也带了睿儿。
见面的地方是小镇上一户幽静清雅的小苑,他一人敲响了苑门,下人迎他来到正厅,说先去通报,要他稍后片刻。
那二十余个护卫守在小苑外,分散在四个方位,睿儿并没有出现。
完颜亮等了半个时辰,喝了五六杯热茶,总共问了五次下人,每次下人都说再等片刻。他等得又焦躁又愤怒,拳头紧握,双目圆睁。
正厅案上有一只鎏金香兽,燃着一种温淡的香。这种香和茶水中的药散一起进入体内,令他筋骨酥软、不省人事。而几个下人在墙头向外洒了一些令人全身乏力、轻微中毒的香粉,小苑外的护卫闻了之后,昏厥在地,六个时辰后才会恢复如常。
接着,二哥的下属绑着昏睡的完颜亮来到一户农家。
我看着沉睡不醒的完颜亮,恨不得一刀了结他。
离开中都整整一年,他没什么变化,峰峦般纵横的脸孔仍然俊美无暇。只是,从中都到汴京,从汴京到这里,大半年统军在外,有些憔悴,气色不太好。然而,即使他沉睡,五官还是那般凌厉,仿佛只是假寐,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饿狼似地扑向我。
“三妹,若想复仇,事不宜迟。”赵玮的语声饱含杀气。
“我也想杀他,以泄心头之恨,可是,睿儿还在他手中。如果他死了,我如何找到睿儿?”
“你觉得他会乖乖地把儿子交给你吗?”他愤愤道,恨铁不成钢似的。
“他没有带睿儿来,摆明了要用睿儿要挟我,倘若他死了,只怕我永远见不到睿儿了。”我深知,以完颜亮的秉性,绝对做得出来。
赵玮长长地叹气,不再劝我,我道:“二哥,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他嘱咐我小心点儿,我一笑,“他四肢无力,不会对我怎样的。”
看着熟睡的完颜亮,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一件件、一幕幕,在脑中浮现;所受的伤害、屈辱、痛楚,从心中滚过,如在眼前一般……曾经,我发过誓,这个男子如何待我的,我必如数奉还。可是,看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俊脸,心中纷乱,恨,痛,怨,交织在一起……
这个男子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的夫君,伤过我,宠过我,囚过我,也求过我,爱着我……如若可以杀他,我下得了手吗?
二哥说的也有道理,此时不了结他,更待何时?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他是世上最精明的人,来之前必定想好了后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不带睿儿来,就是预料到会有风险,就是要用睿儿要挟我。为了找到睿儿,我还不能杀他。
也许我的决定错了,可是,还有其他选择吗?
把完颜亮弄醒后,我站在床前,好整以暇地看他。他惊喜地起身,却发觉自己浑身乏力,不解地皱眉;眼见这屋子不是那座小苑,更诧异了。
静了半晌,他好像明白了,自嘲一笑,“想不到朕一世英名,竟然被你算计了,落入你的圈套。”
“你只是防不胜防。”我冷声道。
“你故意让我在小苑等了那么久,暗中给我下药,还将我绑到这里,目的是不让朕知道你的行踪。”他聪明绝顶,片刻之间就明白了所有。
“陛下英明。”
“朕带来的护卫都不省人事吧,眼下朕手足无力,只能看着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很安全。”他深深地笑,恢复了以往睿智、犀利的神采。
我不想听他废话,“睿儿在哪里?”
完颜亮沉声笑起来,俊美的五官组成一张俊朗迷人的笑脸,“朕早就料到,为了睿儿,你一定会来找朕。”
我重复道:“睿儿在哪里?”
他狂妄地笑,“睿儿不会离开朕,就算朕让你带走睿儿,睿儿也不会跟你走!除非……你连朕一同带走,我们一家三口开心地在一起!”
我冰冷地笑,“你不当皇帝了?你不要你的帝位、江山了?”
“不是朕不想要,而是你逼朕选择。”他想站起来,却无力支撑,只能又坐下来,眸色越发沉暗,“你离开朕这一年,睿儿很想你,朕无时无刻不想你……阿眸,朕对你的心,你一清二楚,无须朕再说什么。朕只希望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开心快乐,就算退位让贤、隐居山林,朕也心甘情愿。”
“是吗?你平生三志实现了吗?”瞬间的迷惑后,我清醒了,他又在花言巧语了。
“那已是年少轻狂时候的事了,这些年,朕唯一的心愿是与你长相厮守、白首到老。”完颜亮深情款款地说道。
我含笑问道:“那陛下为何挥军南伐?”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因为你。你也知道,前几年,朕就有南伐之心,不过朝野上下赞成南伐的人不多;再者,朕不想与你分开,就渐渐打消了南伐的念头。你离开中都后,朕无法忍受那种思念噬骨的滋味,冲动之下,就挥军南下。”
我好笑地问:“这么说,陛下挥军南伐是为了我?是我引发宋金之战?”
他不语,默认了。
笑死人了,世上再无更好笑的了。
正隆三年十一月,他下令营建汴京宫室,为伐宋做准备。
难道他下令之后就渐渐打消了伐宋的念头?难道他为了不和我分开而放弃了他的大志?
明明是他早有南伐之心,却将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将引发宋金之战的责任推在我身上,让我变成被世人唾骂的红颜祸水。
卑鄙无耻。
“阿眸,给朕解药。”完颜亮的语气半是命令半是请求。
“只要你说出睿儿在哪里,我就给你解药,放你走。”
“朕说出睿儿的下落,还能活命吗?”他冷冷嗤笑。
“怎么样你才会说?”我从靴子里取出一柄精巧的匕首,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纵然你杀了朕,朕也不会说!”他的语气颇为坚决。
匕首的银光映在他脸上,一如水光晃动,却无比森冷。
我用匕首轻拍他的脸颊,漫不经心道:“既是如此,我便杀了陛下,再慢慢找睿儿。”
完颜亮黑眸紧眯,“最毒妇人心,果真如此。阿眸,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寡义吗?”
我莞尔冷笑,“这些年,我只当作做了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我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一死,我大仇得报,心中仅有的恨就此烟消云散。”
他森冷地问:“你当真如此绝情?”
“这世间,若论最心狠手辣的人,你当之无愧。”匕首对着他的脸颊,我缓缓用力,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立即涌出,变成一道血痕,蜿蜒滑落。我轻挑双眉,“陛下,最绝情的人是你!”
“朕宠你、爱你,倾尽所有来爱你,十余年来此情不变,而你,竟然说朕是最绝情的人!”他怒声沉重,毫不在意脸上的伤与痛,纵声大笑,仿佛嘲笑自己,仿佛在问苍天,笑声渐渐高亢,肆意放恣,狂妄得灭天灭地,笑得差点儿断气。
“我会慢慢折磨你,让你尝尽凌迟之痛。”我用刀尖割开他的衣襟,在他的锁骨划开一道血口。
完颜亮面不改色,好似并不觉得痛,握住我的手腕,气力微弱,“这一生,朕最看重的只有两样:江山和你。为了你,朕不惜血洗天下、毁了江山,也要找到你、得到你。阿眸,在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爱你?”
或许,如他所说,世上没有比他更爱我的人。可是,我就应该酬谢他的爱吗?
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吗?
我道:“江山,是你抢来的;我,也是你掠夺的。你最看重的东西,都是以卑鄙无耻的手段得来的,有朝一日,这两样东西都将离你而去。因为,不是你的东西,注定不属于你。”
他咬着牙,低沉道:“对!朕弑君夺位,朕强娶了你,可是,大金国在朕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繁荣强盛,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你,你与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敢说你从未有过一日的快乐吗?”
“就算有快乐,那也是假的、装的。”我残忍地告诉他事实,“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我从未真正地开心、幸福,只觉得生不如死!”
“你很残忍!”完颜亮变了脸色,俊眸瞪得圆滚滚的。
“不及你一分一毫。”
怒火焚心,这一刻,以这样的话伤他,很过瘾。
四目相瞪,冰寒的目光仿似激撞出火花。
他气疯了,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却无力扳倒我,只能瞪我。
忽然,他缓了神色,道:“朕告诉你睿儿的下落。”
我有点怀疑,他示意我靠近一些,我警觉道:“再不说,我就挖出你的心。”
他高挑英眉,吊儿郎当地说道:“反正朕快死了,说不说无所谓,随你高兴。”
我气得扇了他一巴掌,用了十成力道。
他冷冷地笑,眸色暗沉,好似心甘情愿受了这巴掌。
迫于无奈,我只能照他说的做,靠近他。他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低声道:“睿儿在……”
忽然,他使力拉我,我防不胜防,被他抱在怀中。
又被他耍了。
我激烈地挣扎,他没多少力气,很快就被我推开,我站起身,气呼呼地瞪他。
“温香软玉,很香很香。”完颜亮得意而满足地笑,一副陶醉的模样,“这一刻,朕想了一年,终于得偿所愿。”
“卑鄙!”
“阿眸,每次抱你,朕总是情不自禁。”
“啪!”我更用力地打他的脸,回报他方才的羞辱。
“朕可以告诉你睿儿的下落,不过朕想知道,多日前采石之战,你是否听闻?”他含笑问道,却笑得那般风流迷人。
“宋军采石大捷,我自然听闻。”我暗自思量,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那帮庸才告诉朕,说采石无兵防守,必定能够顺利渡江。朕信以为真,没想到在采石吃了败仗,以致军心动摇。”他紧目盯着我,“朕听闻,采石之役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是因为一个叫做虞允文的文弱书生和一个睿智的军师。”
“是吗?”我敷衍道。
“这个军师,叫做赵玮,是宋主的养子,昔日的普安郡王,如今的建王,你的二哥。”
“那又如何?”
“他在采石,你在这里,朕猜想,当日采石大战,你和他都在采石。”
“陛下猜对了,正因为有虞大人和二哥在采石督军,才有震惊宋金两国的采石大捷。”我鄙薄地笑,“陛下在采石失利,是否觉得很没面子?是否丢了很多威信?”
完颜亮的双眼迸射出凌厉的光,“当初留赵玮一条命,是朕这一生所做的最错的决定之一!”
最错的决定之一,那么,留完颜雍一命也是其中之一?
我缓缓勾唇,“你没有看错,二哥的确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二哥是你最大的对手。”
他问:“这次把朕骗到这里,也是他的主意?”
我但笑不语,他阴冷道:“的确是妙计,赵玮长进了不少。”顿了一下,他眸光阴鸷,语声森寒,“这一生,朕从未怕过任何人,乌禄,赵玮,都不是朕的对手!”
我眨眸,“大哥已在辽阳登基,迟早接掌金国,就算你凯旋北归,也不一定能夺回帝位和江山。”
他的目光冰寒如箭,“那便拭目以待。”
“睿儿在哪里?”我将匕首对着他的心口。
“睿儿在一个很安全、很隐蔽的地方。”他的冷笑分外残忍,“为了诱你现身,朕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朕并没有携睿儿南征,随朕南征的那个小男孩是朕麾下将军的儿子。阿眸,朕料定你一定会现身,果真如此。这辈子,你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朕。”
“既是如此,我便让你客死异乡,将你的尸首大卸八块喂狗、沉江。”我必须冷静,他所说的未必是真的,我不能自乱阵脚。
“你下不了手。”完颜亮笃定地笑,“虽然你恨朕,但我们做了多年夫妻,恩爱多年,朕在你心中早已落地生根,你不忍心杀朕,因为你不够冷酷、不够心狠,因为你还有一颗温热的心。”
我扬起匕首,怒道:“现在就让你知道我的心是冷酷的、还是温热的。”
正要刺进去,他立即扣住我的手腕,互相角力。
想不到他还有如此气力,我低估了他。
他几乎咬碎牙齿,“杀了朕,这辈子,你妄想找到睿儿!”
我使上更多的力,却还是刺不进去。
他一字字道:“你以为朕只带了二十余个护卫吗?只要朕消失两个时辰,候在二十里外的百余骑就会赶到,你妄想逃走!这一次,朕志在必得,绝不会再让你逃走!”
心魂一震,他说的是真是假?
无论如何,先杀了他再说。
然而,方才短暂的分神让我失去了绝无仅有的机会。完颜亮扭着我的手,夺了我手中的匕首,顺势抱我,我拼命挣扎,他死死地箍着我,吻我的脖颈,湿热的唇舌舔着我的腮,热气烫人。
完颜亮,你好样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药效竟然散了。
不过,他到底力有不逮,反抗良久,我终于挣脱,气喘吁吁。
恰时,赵玮冲进来,长剑直抵完颜亮的心口,眸光狠厉。
“杀了他!”我催促道,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听!马蹄声这么响,朕的护卫立刻就赶到!”完颜亮奸诈地笑,“现在就可以杀朕,但是你们妄想全身而退!”
我听到了,响亮的马蹄声多而沉实,听来不止百骑,眨眼间就会赶到这里。
怎么办?
赵玮当机立断,“上天自会收拾他,我们先走!”
完颜亮自负地笑,“你们逃不掉的,阿眸,很快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又怒又急,声嘶力竭地问:“睿儿在哪里?说啊……”
他心不在焉地笑,“你放心,睿儿很好,只是每日都念着娘亲,问娘亲为什么还不回来。”
二哥强硬地拽着我离开,再慢一步,我们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离去前,我转头看向完颜亮。
他追到门口,定定地望我,眼眸好似含笑,却饱含沉甸甸的痛。
完颜亮的百骑护卫的确就在二十里外,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地前来赴约。
赵玮担心他会派兵追捕我们,我们马不停蹄地往西赶路,回到杨林渡口,然后渡江。
此次与完颜亮斗智斗勇,最气的是问不到睿儿的下落。
想不到的是,数日后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金正隆六年,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乙未,金国浙西兵马都统制完颜元宜反,完颜亮遇弑。
其时,我和赵玮已回到采石。
据传,十一月甲午,金国大军会师于瓜州渡,打算从此渡江。却没料到,渡江前夕,完颜元宜等人发动兵变,砍伤完颜亮,后用绳勒死他,最后以大氅裹尸焚化。
金国皇帝完颜亮崩,年四十。
完颜亶被完颜亮所弑,而完颜亮被部将所弑,因果循环,世事轮回,真真可笑。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样悲凄的下场吧。
李显忠道:“据江北传来的消息说,金兵大多厌战,又在采石一役中惨败,害怕与我军交锋。金主治军一向严苛,强令将士三日内渡江,违抗军令者以军法处置,重者即刻处死。如此强令,引发兵变并不出奇。”
“金主此次南伐我大宋,大大失策。今时不同往日,金国那帮骁勇善战的将士、望族早就过惯了富贵享乐的日子,不想再上战场冲锋陷阵,多数人厌战。金主执意南征,不得人心,军中不少士兵是从契丹等族征来的壮丁,战斗力自然无法与靖康年间相提并论。”虞允文分析道。
“金主一死,金军群龙无首,军心已散,这场战,应该结束了。”赵玮凝眸道。
“那金军何时北撤?”副将问。
“静待便是。”二哥担忧道,“虽说如此,采石驻军不能掉以轻心,不能有丝毫松懈。因为,完颜亮死了,金国还有另一个皇帝,完颜雍。”
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完颜亮死了,完颜雍便是名副其实的金国皇帝了。接下来,便是完颜雍大展拳脚的日子,金国史册将会掀开新的一页。
他们还在高谈阔论,我静悄悄地离开,来到江边,望着广阔而苍茫的江面。
江风又冷又急,吹得鬓发凌乱地飘飞,衣袂也噗噗地飞扬。
平生最痛恨、最憎恶的男子死了,终于死了,老天爷终于收拾他了,我应该高兴,应该欢呼雀跃,应该对着大江纵声狂笑……然而,笑不出来,说不上多开心,更说不上悲伤……现在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似乎很淡定,又好像很乱、很烦躁……对,有点烦躁,却又不知烦躁什么……就像身上某个地方痒痒的,却怎么抓也抓不到痒的地方……
他死了,就没有人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这辈子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四处游玩。这些年的屈辱、痛楚、怨恨统统烟消云散,我可以再做回十七岁以前的我,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行医救人就行医救人。
是的,我得救了,解脱了,自在了,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完颜亮,你这一生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留大哥一命,一错;留二哥一命,二错;挥军南伐,三错;在后院起火的形势下坚持南进,大错特错。
死了,也就罢了,再胡思乱想做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不知睿儿的下落。睿儿,你在哪里?
睿儿,即便穷尽一生,娘亲也会找到你。
身后有人靠近,我知道,是二哥。
“完颜亮死了,你不开心吗?”赵玮与我并肩而站,远眺天水一色的辽阔大江。
“开心。”我回眸一笑,“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有点不敢相信。”
“我也是。”他和润地笑,“那日我说上天自会收拾他,老天爷果真收拾他了。他有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他残暴不仁,满手血腥,死在部将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因果循环,恶有恶报,他活该有这样的下场。”我叹气,“可惜那日没问出睿儿的下落。”
“你决定北上找睿儿?”
“二哥,你离京已久,该回去了,父皇也希望你早日回京。”
“跟我一起回去吧,过阵子局势稳了,我再陪你北上。”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待金军北撤,我就北上;若你不放心我,可派几个人跟着我。”
“不急,再考虑两日吧。”赵玮含笑看我,目光转向北方,仿佛越过了大江、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哥将是金国皇帝,三妹,我和大哥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你呢?”
“早在金天德二年,我在上京金宫遇见他,就知道,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这些年,我和他越来越疏远,就连当年的情愫,也淡了。”
说出这番话,才发觉,流年无情,冲淡了一切。对大哥的那份情,早在这些年的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中慢慢消蚀。所谓流年偷换,便是这个意思吧。
倘若他在眼前,也许还会心动、情动,不过,这一生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赵玮拗不过我,留下六个高手护我北上,一再叮嘱,务必在金军北撤后再渡江。
启程这日早间,我送二哥到郊外。
他下马,牵我的手往左走了一段路,撇开那些护卫。
“二哥,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回京吧。”寒风呼啸,吹得我睁不开眼。
“天下之大,倘若一直找不到睿儿,你要找多久才罢休?”寒风扬起他的衣袂,飘飞有声。
“明年二月,假若还是找不到,我就去临安找你。”
“好,我在临安等你。”
“三妹,我回临安这几年,没有去救你,甚至没有派人去,你可怪二哥?”他终究问了,满目愧疚。
我莞尔道:“耶律复救过我数次,最后一次才顺利救出我,可想而知,完颜亮在鸾宫部署的精卫是多么厉害,防守是多么森严。二哥,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怪你。”
赵玮沉重道:“你不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虽然我有苦衷,也不想对你坦言,但我终究有负于你。”
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父皇不许你派人营救我吧。”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知道,他不愿说出苦衷,也不想承认我的猜测,是不想在背后“议论”父皇,不想我更怨恨父皇,虽然这本就是事实。他对宋帝的父子情谊,可谓忠孝两全。
赵玮搂过我,在我耳畔道:“三妹,珍重!”
我笑,“二哥,珍重!”
片刻后,他松开我,原路走回去,上马。我挥挥手,他转过头,定定地看我一眼,目光深深,然后,扬鞭策马,绝尘而去。身后数骑也紧随离去。
二哥,我不会再去临安,望你一路顺风,珍重!
金军北撤后,顺利来到汴京,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完颜亮的长子完颜光英被杀,而徒单皇后也不知所踪。三个护卫三次夜探汴京皇宫,却找不到睿儿。连续多日多方打听,据宫中侍奉徒单皇后的宫人说,徒单皇后的寝宫只有太子,并无其他皇子。
难道睿儿不在汴京?完颜亮究竟将睿儿藏在哪里?
护卫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在汴京城内城外打听几日,若无进展再计议。
打听了四日,还是没有打听到睿儿的蛛丝马迹,却听到完颜雍在中都皇宫登基的消息。
大哥,你终究当了金国皇帝,恭喜。
睿儿应该不在汴京,那么又在哪里?应该去哪里找?
想破了脑袋,还是无法决定从哪里找起。几个护卫提议先回临安,再做打算,我同意了。
这夜,我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他们没有防备,昏睡过去,我一人骑马北上,漏液赶路。
就算挨着往北找,我也要找下去,因为,在这世上,睿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六个护卫没有追上来,因为我绕路了,他们猜不到我的行程。
如此过了几日,我住在一家客栈,过了一个冷清、孤单的除夕与新年,却在正月初四听到一个心惊胆颤的消息:虽然完颜亮已崩,朝野内外、名门望族中却有不少人痛恨完颜亮,这些人将仇恨发泄在完颜亮的儿子完颜元睿身上,奏请新帝当众绞杀完颜元睿。而完颜雍也应允了,与众臣商定,在正月二十日行刑,以平众恨。
就算完颜亮凶残成性、杀了很多人,但孩子是无辜的,这些人竟然对一个无辜的孩儿下手,一样的残暴、冷酷,他们和完颜亮有什么区别?
我立刻启程,在十三日赶到中都。
花了两日打听到,完颜亮的妃嫔都被遣出宫,不是去庵堂、寺庙清修,就是遣送回家。一些对旧主忠心耿耿的宫人也被遣出宫,只留下一些做粗活、干杂役的宫人。
如此,想通过相识的妃嫔进宫,也就行不通了。
索性对宫门守卫说,我要见完颜雍?肯定被轰走。
对了,还有西三所的安心、安平,可以先找她们。
可是,新主登基不久,新朝尚未稳定,皇宫守卫自然也极为森严,宫门守卫不放行,我只能在西三所的宫人时常出入的宫门守株待兔。
守了五日,终于,我看见了出宫办事的琴姑姑。
好说歹说,她收了我一对玉镯,带我进宫,让我乔装为西三所的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