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大唐狄公案·叁》(3)
真假宝剑
这个案子也发生在浦阳。读过“铜钟奇案”的读者定会记得,浦阳一侧与金华县接壤,罗宽松县令在此主持政务;另一侧与武义县相邻,严厉的潘如海潘县令在此执掌大权。这场血案发生时,狄公并不在场,因有一案件涉及浦阳、武义两县,他于三日前动身去武义与潘县令协商此事,洪亮和陶干也随同前往,只留下马荣和乔泰打理衙署庶务。对这两位侍卫来说,这三天可是非比寻常。就在最后一天,也就是狄公计划回衙的前一天,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这第四份大螃蟹你来付账!”马荣把骰子扔回盒内,笑嘻嘻地对乔泰说道。
“值这个价。”乔泰咂着嘴巴说道。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刻,狄公这两位膀大腰圆的侍卫正坐在“鱼狗斋”二楼一张临窗的小桌旁。这是他们俩喜欢出没的地点之一。浦阳河从北向南穿城而过,鱼狗斋就建在河道之上,二楼是欣赏长河落日的绝佳之处,从此望去,但见红日西斜,霞光落于西面的城墙上。
楼下的街市上轰然传来拍手叫好声。马荣探头向下望去,只见岸边围着一群人。
“是四天前来到此地的戏班子,”马荣说道,“一到午后就在街头表演杂耍,日头落山便搭起戏台唱古戏。”
“我知道,”乔泰说道,“米商劳二郎帮他们在老君祠租了块搭台子的地方。两天前,他到衙门来办批文,跟他一道来的还有戏班的班头,此人姓包名信,长得很是白净体面。除他之外,班子里还有他的妻子包王氏、女儿婵娟和儿子张宝儿。”他又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本来我想到老君祠逛逛,那些刀来剑往、捉对厮杀的武戏很对咱的胃口。可狄大人离衙公干,衙门里的事要靠咱哥俩撑着,岂能说走就走,四下里闲逛。”
“大哥说得对。至少咱哥俩现在的位子还是正面看台哩。”马荣知足地说道。他把椅子转了个圈,面对窗台,两手交叉着放在窗台上。乔泰也学着马荣面窗而坐。
楼下的街道上已铺好了一张芦席,看客们密密麻麻地围着芦席站了一圈。一个八岁男童正连连翻着筋斗,身手敏捷得令人吃惊。另外两个戏子,一个是又高又瘦的男子,一个是身板结实的妇人,分别抱着胳膊立在芦席左右。还有一个姑娘蹲在一只竹箱旁边,箱里装的显然是他们唱戏的行头。竹箱之上立着一只矮木架,架上放着两把寒光闪闪的秋水长剑,一把在上,一把在下。场中四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上衣和肥大的灯笼裤,腰扎红带,头缠红巾。一个穿着破旧蓝衫的老头坐在近旁的小凳上,无精打采地敲着一面夹在两条瘦腿间的锣鼓。
“真想看看那姑娘的脸蛋,”马荣眼巴巴地望着,说道,“看,劳二郎也在,好像还惹上了麻烦!”
他指着下面的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那人头戴黑方帽,打扮得很是光鲜。他站在竹箱之后,正跟一个身材高大、乱发上扎着一块破蓝布的泼皮争吵着什么。只见泼皮一把拽住劳二郎的衣袖,被劳二郎一掌推开,两人谁也没顾得上看那男孩一眼。此时那男孩正以手撑地,绕着席子倒立行走,两脚间还夹着一只酒杯。
“那身材高大的泼皮我倒从未见过,”乔泰说道,“肯定不是本地人。”
“现在可以好好看看姑娘们了!”马荣咧嘴一笑。
男孩表演完毕。班头站到芦席中央,两腿分开,两膝稍稍弯曲。那身板结实的妇人用右脚踩上他的膝盖,稍一用力,便灵巧地站在了他的肩膀上。班头发声喊了一句,那姑娘也立了上去,她一只脚踩在班头的左肩上,一只手抓住妇人的胳膊,另外一只手和一条腿向外平伸,悬在半空。几乎与此同时,男孩也踩上了班头的右肩做了个相同的动作。就在这三人雀屏大开般摇摇晃晃地立在半空之际,那穿着褪色长衫的灰胡子老人猛地敲出了一串急促的鼓点,犹如骏马驰过草原,又如春雷滚过荒野。叫好声,不绝于耳。
男孩、妇人和那姑娘的面孔离马荣和乔泰不足十尺。乔泰兴奋地对马荣耳语道:“看,那妇人的身段多美啊!长得也惹人疼!”
“我更喜欢那姑娘!”马荣热切地回应道。
“年纪太小了!那妇人有三十多岁吧,正是知冷知热的好年纪,最是风情万种!”鼓声已止,妇人和她的一双儿女从班头的肩头跳了下来,四人优雅地施了个礼。那姑娘拿起一只木碗,绕着看客收起铜子儿来。马荣从袖里摸出一把铜板,“哗啦”一声扔了下去。姑娘敏捷地接住了,回了他一个甜蜜的微笑。
“真是把钱朝水里扔啊!”乔泰讥讽地嘲弄道。
“此乃投石问路也!”马荣自命不凡地咧嘴回了一句,“接下去是什么节目?”
男孩站在芦席中间,两手背在身后,抬起下巴。灰胡子老人又敲响了锣鼓,班头捋起衣袖,露出右臂,拿起木架上层的长剑,手一扬,但见寒光一闪,剑如闪电一般深深刺进了男孩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他的父亲又一用力,把剑拔了出来,男孩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恐的叫声。
“这唤作‘死而复生’,我以前见过。”马荣说道,“天晓得他们怎么捣的鬼,那剑看上去跟真的一样。”他直起身子,转了个身,拿起酒杯。
一片迷惑不解的窃窃私语声嗡嗡而起,突然响起了一声女人痛苦的尖叫。乔泰一直密切地注视着杂耍场,这时一跃而起,叫道:“兄弟,这不是把戏,是实实在在的谋杀!快跟我来!”
两人冲下楼梯跑出酒楼。他们用胳膊肘撞开纷乱的人群,挤到芦席边。男孩面朝上躺着,胸前鲜血淋漓。他的母亲跪在旁边,抚摩着那张一动不动的小小面孔,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班头和他的女儿都惊呆了,两人紧紧地盯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小小尸体,面色惨白。班头手中仍拿着那把滴着鲜血的长剑。
马荣一把夺下长剑,怒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班头从痴呆中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马荣,张口结舌地答道:“不该是这把剑啊!”
“马老爷,我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吧!”米商劳二郎开口说道,“是个意外!”
一个身材矮壮的男子走上前来,他是城西的里正。乔泰令他用芦席把尸体卷起来,送到县衙交由仵作检验。里正轻轻地搀扶起哀痛的母亲,乔泰对马荣说道:“咱俩把这些人带回酒馆,把这事解决掉!”
马荣点头同意。他把剑夹在腋下,对米商说道:“劳掌柜,你也来吧。还有,让灰胡子老人带上另一把剑,也一起来。”他抬头寻找那个与劳二郎搭话的高大泼皮,却已不见他的踪迹。
一行人上了鱼狗斋二楼。马荣让两个女子和灰胡子老人在角落的桌子边坐下。他拿起那把酒壶,给众人斟上酒,指望酒精可以让他们镇定下来。然后他转向米商,令他说说端详。他知道这米商爱逛戏院,流浪艺人的表演他也场场不漏。
此刻,他那张长着黑须的脸上又是苍白,又是哀戚。他正了正黑方帽,怯生生地说道:“马老爷,您也知道,这包信是戏班的班头,端的是文武双全。”他顿了顿,手在面前一挥,从桌上拿起老乐师放在那里的第二把剑。“您大概也见识过这些剑上的把戏,”他接着说道,“剑刃中空,内放猪血,剑头几寸暗藏机关,刺到物体时,剑头会滑入剑刃内,就像真的刺入了肌肤里,再加上猪血四溅,真的可以说是以假乱真。拔出剑后,剑头又会恢复原状,那是因为里面藏了一根弹簧的缘故。老爷可以自己看看!”
马荣从他手中接过长剑。他注意到剑头圆钝,其下几寸有一圈浅浅的沟槽。他转身向木地板刺去,只见剑头滑进剑身,鲜血喷涌而出。王氏尖叫起来,包信忙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那姑娘却坐着没动,僵硬得像尊石像。灰胡子老人揪着自己蓬乱的胡须,恨恨地嘟囔着。
“兄弟,这一手可不漂亮!”乔泰大叫道。
“我总要证实一下吧?”马荣有些后悔地说道。他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那把真剑,仔仔细细地掂量了一下两把剑的分量。“分量差不多,”他自言自语道,“样子也一样,危险啊!”
“假剑本来是放在木架最上层的格子里,”劳二郎说道,“真剑放在它下面。宝儿那孩子挨了一剑后,应该一跃而起,接下来他的父亲就拿真剑舞弄一番。”
包信站起身,走到马荣身边,沙哑着声音问道:“是谁换的剑?”马荣噘起嘴巴,无言以对。包信抓住他的肩膀,喊道:“是谁,我问你?”
马荣轻轻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把他按在椅上。“急什么,咱哥俩马上就把这人揪出来。”他又问包信:“你确信剑没有放错吗?”
“千真万确!这个把戏我们演过一百次、一千次!”
马荣冲着楼下大喊着上酒。他一挥手,让乔泰和劳二郎跟着他走到窗前的桌子旁。三人落座后,他对劳二郎耳语道:“我和这位兄弟就是从这扇窗向外望的。我们二人看见你和一个高个子泼皮立在竹箱和剑架旁边,还有何人在你们身边?”
“我真不知道!”劳二郎皱起眉头,答道,“那个高个子泼皮本来已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宝儿翻筋斗时,他突然开口向我要钱。我一口回绝,他就开始威胁我,我叫他滚开,后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他是谁?”乔泰问道。
“我从未见过他。包信可能认识此人。”
乔泰站起身,问那班戏子是否认得此人,包信、王氏和婵娟都摇了摇头,但那老乐师却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说道:“老爷,小老儿认识他!他每天晚上都到老君祠看戏,却只给一个铜子!他是个无业流民,叫胡大魁。”
“你还看见其他人在剑架旁边吗?”
“小老儿的一双眼睛都盯着戏台,哪有工夫看别人?”老人愤愤地答道,“我只注意到了劳掌柜和胡大魁那小子,因为他们俩小老儿碰巧都认识。可周围围了许多人,密密麻麻的,我哪里顾得上管他们啊?”
“我猜你也顾不上,”乔泰对灰胡子老人的话并无怀疑,“但也不能把这群人都抓起来。”他又转向包信,说道:“站在芦席附近的人有没有你认识的?”
“小人在此地并无相识,”包信说道,“小人的戏班子到过武义和金华,却是头一次到浦阳。在这里小人只认识劳掌柜。小人到老君祠察看搭台的场院时,他过来跟小人攀谈,还帮着小人跑前跑后地张罗。”
乔泰点了点头。包信那张坦诚、智慧的面孔不禁使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回转身对劳二郎说道:“你把这班戏子带回住处,告诉他们县令大人今夜回府,他回来后即刻便会过问此案。叫他们明日到衙门听审,就说这无非是公门的规矩。县令大人退堂后便可领回宝儿的尸身,以便下葬。”
“乔爷,准小人也去听审吧。包班头为人厚道,他家遭此不幸,小人愿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劳二郎说道。
“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马荣讥讽地说道,“你可是个重要的人证啊。”
他和乔泰站起身,劝这悲戚的一家节哀顺变。劳二郎把众人带走后,这哥俩又在靠窗的桌旁坐了下来,二人闷闷地干了杯中的酒。马荣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别再出乱子了,你我二人今晚便向狄大人禀明此事。大海捞针一般,到哪里去找这凶犯。我说,怕是连狄大人也要挠头哩!”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乔泰却没接腔,只是懒洋洋地望着店小二提着一盏大油灯走上楼来。一俟店小二下了楼,乔泰就“砰”的一声把酒杯朝桌上一放,恶狠狠地骂道:“混账王八蛋!骗着人家的老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还当着做娘的面!你懂吧?咱们要把这混账抓起来,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小弟没意见,”马荣慢吞吞地说道,“但凶杀案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咱俩插上一手的话,我拿不准狄大人会怎么想。要知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狄大人平日怎么教咱们,咱们就怎么做呗。我看坏不了什么事。”
马荣点了点头,连珠炮似的说道:“就这么着,小弟跟着大哥走了。祝咱哥俩手到擒来,马到成功!”他一口气干了杯中的酒,咧嘴一笑,接着说道:“这也是个机会,显显咱哥俩英雄了得!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咱们的面,嘴巴就跟吃了糖一样甜,背过身去就变了一副嘴脸,笑话你我二人是一对莽夫,只有一身力气,没有半点谋略。”
“这话不差,”乔泰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他们没说错,毕竟,你我都不是读书人。就为这,我做梦也不敢想破一桩读书人犯下的案子。但眼下这案子就像是专为咱们准备的,牵连的人都是咱俩这一类的。”
“那还等什么,动手干吧!”马荣吼道。他把两只酒杯都倒满了酒。
“狄大人断案时,总是念叨着动机、时机,”乔泰摆开了架势,说道,“咱俩手里这件案子,动机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小宝儿不可能有仇家,凶手定是恨透了包信,必欲除之而后快。”
“大哥说得对。既然包信是第一次来浦阳,那最近数日同他和戏班子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杀人疑凶。”
“也可能是包信遇见了过去的仇家。”乔泰反驳道。
“要是那样的话他早就告诉咱们了。”马荣说道。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说道,“大哥,说不定是有人要害那孩子。这种年龄的孩子有时会出人意料地跑到某个地方,因此,可能看见或听见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有人想封住他的嘴巴,那个耍剑的把戏正是天赐良机。”
“有道理!”乔泰赞同地说道,“老天爷,这也可能,那也可能,怎么有这么多可能啊!”他喝了口酒,马上皱起了眉头放下杯子,说道:“这酒里有一股怪味道!”听上去吃惊不小。
“这酒就是咱俩刚才喝的酒,我也觉得不大对劲!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乔大哥,人逢喜事,酒不醉人人自醉,但遭不幸,借酒浇愁愁更愁!”
“怪不得狄大人总是喝茶呢!”乔泰愁眉苦脸地看着酒壶,然后一把抓起它放到了桌子底下。他抱着胳膊说道,“至于时机嘛,劳二郎和胡大魁都站在架子旁边,两人都有机会换剑,可是动机是什么呢?”
马荣擦了擦下巴,想了片刻,答道:“胡大魁的动机,我倒是能想出一个,或者两个来。就是包信的妻子和女儿。天啊!连我都想和那两个美人儿亲近亲近哩!想想他们表演的叠罗汉吧!可能胡大魁看中了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他都想要,而包信呢,却让他把爪子拿开,这下可把胡大魁惹恼了,于是起了杀心。”
“有道理。胡大魁若是个下三烂的流氓,就会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来报复包信,伺机害死其子张宝儿。那劳二郎有何企图呢?”
“与他无关!那劳二郎是个道学先生,古板拘泥,就是偷吃几口荤腥,也会引人耳目地专找窑子里的姑娘,才不敢大着胆子去找女戏子鬼混呢!”
“我也觉得胡大魁的嫌疑最大,”乔泰说道,“我现在就去找他,摸摸他的底细,然后再去找劳掌柜,这样才叫考虑周全。兄弟,你最好到老君祠去,再打探一下情况。要是咱们的狄大人在的话,准想把包信家几百年前的陈年往事都刨出来。”
“好,我会让那两个女人吐出真话来的。在小弟看来,对付她们就如捏面团一般容易!”他敏捷地一跃而起。
“恐怕不是你想得那般容易,”乔泰一面起身,一面嘲讽地说道,“记住,这两个女人是戏子!要是惹恼了她们,她们会像小野猫一样抓得你遍体鳞伤!好啦,回头衙门见吧。”
乔泰径自向城东的小酒楼走去。乞丐团伙的头目申八就在这里,享受着城中众乞儿的跪拜。
污秽不堪的酒馆里只坐了一个男人。他那巨人般的身躯斜躺在太师椅上,呼噜打得震天响。一双桅杆般的长臂交叠着放在肚皮上,那肚子与弥勒佛祖的大肚可有一比,破旧的衣衫根本遮不住它。
乔泰抓起他,一阵猛摇。巨人身躯一震,醒了过来。他怨恨地瞪了乔泰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你会把一个睡梦中的糟老头子吓死的!不过,坐下来吧,让我听听你有何贵干。”
“我有急事。老兄认不认识一个叫胡大魁的泼皮?”
申八慢慢地摇了摇他硕大的头颅。“不认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老汉不认识此人。”
乔泰注意到老花子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狡诈。他不耐烦地说道:“你可能没见过他,但肯定听说过。放老实点,你这头肥猪!有人在老君祠的场院里见过他。”
“不要骂我!”申八的面孔痛苦得抽搐起来。带着对往事的迷恋,他喃喃地说道,“啊!老君祠的场院,我旧日的宫殿!兄弟啊,那过去的好风光,无忧无虑,欢歌笑语!看看我,现在沦落到了什么田地,丐帮团头,为公事所累,日夜忧心忡忡!我——”
“让你累着了的是你的那个大肚子,”乔泰打断了他的诉苦声,“快说!到哪里才能找到胡大魁?”
“哦,”申八逆来顺受地说道,“既然你一定要逼迫老朽……我听说有个自称胡泰的人经常在东城门旁边的一家小酒馆里出没,就是从东城门向北数第五家。你听着,这只是道听途说,我——”
“在下感激不尽!”话音未落,乔泰已冲了出去。
在街上他把帽子塞进袖筒里,又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没走多远,他便来到东城墙下,只见靠墙搭着一间老木屋。他扫视了一眼四周漆黑、荒凉的景色,便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烟雾腾腾,廉价的劣酒和刺鼻的油烟味熏人欲呕。站在摇摇晃晃的柜台后卖酒的是个两眼昏花的老人,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站在柜台前。胡大魁的高个子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乔泰站到了胡大魁的身边。三人毫不在意地望了他一眼,显然并不认识他这个官老爷。他要了一杯酒,递过来的是一只豁了边的破碗。他喝了一口,立刻“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对着胡大魁吼道:“马尿!人穷到一个铜板都没有的份上,连酒都会变味!”
胡大魁闻言咧嘴一笑,笑容映亮了他棕色的脸庞。乔泰想,此人看上去虽是鲁莽无赖,却也不乏讨人喜欢的地方。他接着说道:“你知道哪里能找到有油水的活计吧?”
“不,不知道。问我可是问错人了,兄弟!这几天我也撞见了鬼,一直走霉运。七天前在武义,我本来可以从道上劫到两车大米,只要把两个车把式打昏就成。谋划得滴水不漏,就挑那密林深处的偏僻小道下手,可运气不好,到口的鸭子都飞了。”
“可能是你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了!”乔泰笑道。
“闭嘴!听着,是这么回事。我刚把一个车把式打倒,一个小鬼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像傻瓜一样问我:‘你打他干吗?’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赶忙一头钻进树丛中躲了起来。我从树缝里向外张望,看见一班跑码头的戏子坐在歪歪扭扭的大车上,另一个车把式便把这事告诉了这班戏子,还说我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后来,这伙人就一块走了,大米也一块走了!”
“是见鬼了!”乔泰认同地说道,“恐怕你的坏运气还没完呢。昨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戏班在卖艺,里面有个小鬼头在翻筋斗。要是这小鬼头就是你七天前撞见的那个,你可要当心啊,他会认出你来的。”
“已经认出我了!而且又一次撞破了我的好事!那天,我正和他姊姊待在一起。第二次!你见过比这更坏的运道吗?可这小鬼自己的运道也不好,他一命归西了。”
乔泰紧了紧腰带。说到底,这案子没什么曲折。他和气地说道:“胡大魁,你的运道真是不好!我是县衙的公人,走,随我回去见官!”
胡大魁不干不净地叫骂起来,又冲着另外两人吼道:“你们听见他说的话了,这个官府的走狗!把这公人打成肉酱!”
两个流民慢慢地摇了摇头。年纪大些的说道:“兄弟,这地方不是你待的,自己的账自己结吧!”
“见你的鬼去吧!”他又转向乔泰,说道,“你,出来,咱们一决雌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两人来到外面,摆出一副比试拳脚的架势。这情形让一个在黑暗的小胡同里溜达的乞丐吓得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大魁一记“金蛇出洞”,向乔泰的下巴猛击过来,乔泰敏捷地侧身躲过,回了一记“倒撞金钟”,用肘部向胡大魁的面孔撞去。胡大魁头一低,躲过此招,伸出两条长臂抱住了乔泰的腰部。乔泰意识到这家伙身高与自己差不多,体重却比自己重得多,与他近身肉搏,倒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此刻这家伙正拼命想把他扳倒在地。不一会儿,两人都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乔泰颇通四两拨千斤之道。他从胡大魁的长臂下脱身而出,后退一步,一拳击中他左眼边。胡大魁甩了甩脑袋,又吼叫着冲了上来。
乔泰有意漏出几处破绽,胡大魁却硬不上当,他使了一招“偷天换日”,打向乔泰的小腹。乔泰要是避让不及的话,就会被击倒在地。乔泰装出一副被拳风扫中的样子,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胡大魁又使出一记“饿虎扑食”,向乔泰的下巴打去,想把乔泰彻底打翻。乔泰两手一夹,把他的拳头夹在掌心,然后迅速绕到他背后,一招“倒拔垂杨柳”把他扔了出去。忽地一声惨叫,原来是泼皮的肩膀脱了臼;又听见一记闷雷般的声响,原来是他倒地时头部撞到了一块石头上。胡大魁就此没了声响。
乔泰折回酒馆,让沽酒的老头给他找来了一条绳子,又让他叫里正带人过来。
乔泰把胡大魁的两条腿紧紧地捆在了一起,然后蹲在旁边守着。里正带来了一副草草扎就的担架,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胡大魁放在担架上抬进了县衙。乔泰命狱卒把胡大魁关进牢里,又命仵作把他弄醒,再把他脱臼的地方接起来。
处理完毕,乔泰踱进文案馆。他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一处令人费解,或许这案子一点也不简单。
与此同时,马荣也从鱼狗斋回到了县衙。他沐浴完毕,换上了一件干净漂亮的长袍,便向老君祠晃荡而去。
用竹竿支起的戏台下已聚集了一群民众,两只大红的纸灯笼照得台上犹如白昼。戏已开场了,看来包信并不想因为儿子之死而取消演出。两张圆桌摞在一起,权当皇帝的御座。他和妻女都穿着五彩斑斓的戏服站在“御座”前,王氏正伴着嘶哑的胡琴声咿咿呀呀地唱着。
马荣走到戏台一角,见那灰胡子老人正摇头晃脑地拉着一把只剩两根弦的胡琴,一面还用右脚敲打着一只铜钹。马荣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灰胡子老人放下胡琴,换了一对响板时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笑着问道:“到哪里去找两位妹子?”
老头子向身后的梯子扬了扬下巴,发狠似的敲打起手中的响板来。
马荣爬上梯子,走进与戏台隔着一面竹帘的后台。这里除了一张上面散乱地扔着些胭脂香粉的廉价梳妆台外,就只有一只矮凳。
看客们直着喉咙叫起好来,看来戏已收场了。肮脏的蓝布帘子一挑,婵娟走了进来。
她身穿湖绿色衣裙,裙上镶着铜片,闪闪发亮;头上戴着珠冠,冠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花,两条油亮乌黑的发辫从鬓角垂下。从这身打扮来看,演的是位公主。她虽涂着厚厚的铅粉,几乎分辨不出五官,但在马荣眼中仍是楚楚动人。她飞快地瞟了马荣一眼,便坐在了矮凳上。她凑近镜子,细细观察了一下描过的眉毛,懒懒地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在下来此并无要事!”马荣春风满面地说道,“只是想跟姐姐这般美艳的姑娘说几句话!”
她转过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占我便宜的话,”她尖叫道,“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的爹娘!”婵娟泼来一盆冷水,马荣措手不及。
“爹娘?你是说我娘吧!哦,只要有钱,她跟谁都可以上床,连个拉皮条的都不要!”
她猛地用手捂住脸,埋头痛哭了起来。马荣小心翼翼地挨近她,拍了拍她的背,说道:“莫要哭了!你家兄弟惨遭不幸,自然——”
“他才不是我弟弟呢!”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娘是个婊子,我爹是个傻子,就知道一味地宠她。你知道我现在演的是谁吗?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爹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我娘是母仪四方的皇后!这玩笑开得不错吧?”她气恼得摇着头,又慌忙抓起粉扑往脸上补妆。稍稍平静了一些,她接着说道:“想想看,我娘半年前把这小崽子带回来,青天白日的,忽地一下钻出个这么大的孩子。她轻描淡写地跟我爹说,八年前,她不慎失了身,这些年来一直是那个弄脏她身子的男人在照看孩子,后来那男人说没办法再养下去了。我爹就收留了这孩子,他总这样……”她咬着嘴唇。
“依你看来,”马荣问道,“今天是谁设下毒计陷害你爹?比方说,他是不是在这里碰到了以前的仇家?”
“大爷怎么这么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她不客气地说道,“也可能是我爹一时糊涂,是不是?你知道,那两把剑看起来一模一样,不然的话,这戏也没办法演了。”
“可你爹一口咬定有人做了手脚。”马荣说道。
她猛地一跺脚,嚷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恨透了!谢天谢地,我快要熬出头了。我盼啊盼,总算有个体面人愿意给我爹一大笔彩礼,娶我做妾。”
“你是不知道,做妾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
“我不会一直做妾的,大哥!他妻子生了重病,大夫说她熬不过一年。”
“哪个儿郎有如此艳福?”
她犹豫了半晌,答道:“既然你是衙门里的公人,告诉你也无妨。可你千万不要声张,好不好?就是那开米店的劳二郎。他最近买卖不太顺手,所以要等到拿得出像样的彩礼时才向我爹求亲。他岁数是比我大一些,人又有些古板,可我对那些浮浪子弟厌倦了,看到他们我就恶心。他们只想跟你睡觉,睡过了,就两脚一蹬,跑到别家去了!”
“你是怎么认识劳二郎的?”
“就在来浦阳的那天,他帮我爹租下了这块场子。他对我一见倾心,他……”她下面的话淹没在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里。婵娟跳下了矮凳,整了整衣裙,匆匆忙忙地说道,“我得上台了!大爷好走!”
她消失在了布帘之后。
马荣发现老友独坐在毫无人迹的文案馆里。听到脚步声,乔泰抬起头说道:“兄弟,看来这案子已经破了!我抓住了一个疑凶,现正关押在大牢里。”
“好啊!”马荣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听乔泰叙述了一番今夜的历险,然后把自己和婵娟会面的情况也讲述了一遍。“根据你我探得的情况,”他总结道,“这婵娟一面跟忠心耿耿的劳二郎暗通款曲,一面又忙里偷闲地与胡大魁尽了一夕之欢。依我看来,只是一时高兴,逢场作戏而已。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才我忘了告诉你,”乔泰慢悠悠地答道,“胡大魁不想束手就擒,我只好跟他比试了一番拳脚。这小子出拳干净利落,几乎没什么破绽可寻。我想得出他在盛怒之下会扭断张宝儿的脖子,因为他窥视到了他和婵娟的好事,却想不通他会做出换剑这般卑鄙下流的勾当。不,兄弟,这可不是他的为人,我告诉你!”
“有些人可以有好几种个性,而且是在同一时间。”马荣耸了耸肩,说道,“走,去看看那杂种怎么样了。”
二人起身离座,来到大堂后的大牢里。乔泰命狱卒把书吏叫来,他既能在审讯时充当人证,又可以记录当时的情形。
牢房又小又黑,胡大魁坐在牢房里的一张竹榻上,手脚都用铁链绑在了墙上。乔泰举起蜡烛,胡大魁抬头望见是他,便吼叫道:“我虽耻于言败,但你那招‘倒拔垂杨柳’使得确实漂亮!”
“不劳你费心叫好!你拦路抢劫,还不给我从头至尾地招来!”
“有什么不敢招的!你对我除了骂,就是打。我只不过打倒了一个车夫,那米袋子我碰都没碰。”
“那两车米你打算怎么脱手?”马荣好奇地问道,“不骗过米行的话,这么多米怎么卖得出去。”
“卖?”胡大魁咧嘴一笑,答道,“我只要把米袋子往河里一扔就成了,全都扔光!”看见乔、马二人惊得目瞪口呆,他补充道:“那些米都发霉了。卖米的人要把它偷回去,这样,损失就由米行来赔。既然这事被我搞砸了,米也就如期送到了,那米商只好把到手的钱再退回去。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不管怎么说,我因为这事惹了麻烦,那家伙还是应该给我一两银子。可我去找他要钱的时候,他却捂紧腰包,一文不给。”
“此人是谁?”乔泰问道。
“就是贵县的一个米商,叫劳二郎。”
乔泰困惑地看了马荣一眼。马荣问道:“你怎么会认识他?你不是住在武义吗?”
“我们俩可是老朋友喽!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每过一段日子就会到武义来一趟。这家伙是只老狐狸,时刻想着耍点鬼花招。他虽小气,却在武义养了一房外室,偏偏这外室跟我的相好是闺中密友,这样我就认识他了。有些人的口味很怪,我喜欢年轻的,劳二郎却喜欢半老徐娘。我的相好告诉我,他还跟这半老徐娘生了一个儿子,也许她八年前是个美人吧,鬼才知道!”
“说到相好,”马荣说道,“你是怎么把婵娟弄到手的?”
“不费吹灰之力!那晚他们第一次登台唱戏,我凑巧看到了她,对她一见钟情。当晚我就试探着跟她搭讪了几句,第二天又去了,就这样慢慢地熟悉起来,可一直没有弄到手!昨天晚上我又去勾搭她,当时我正等着劳二郎送银子来,闲得无聊。戏散场时,已是更深夜静,她看上去很累,脾气不小,像长了刺一样扎人。我求她陪我玩玩,她却答应了:‘好吧。可你得卖力点,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别的男人上床了!’于是我们溜进场子里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一处空房。我们俩正要行那鱼水之欢时,突然张宝儿冒了出来,来找他姊姊。我叫他滚开,他倒是乖乖地跑了,我却败下阵来。不知道是受了惊扰,还是缺乏练习,反正是草草收兵了。那姑娘就像一朵红玫瑰,看着美艳动人,采到手却成了纸花一朵,或者更糟,简直就是一摊蚊子血。两位也是个中老手,这道理不会不知。不过采这朵花没费我半个铜子儿,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我看见你在街上和劳二郎争执。”乔泰说道,“你们二人离那剑架很近,你有没有看见谁摆弄过那两把剑?”
胡大魁蹙起眉头头想了一会儿,摇头答道:“大爷,我既要留意不让劳二郎那杂种溜掉,又不能忘情于两位美人的妙影。张宝儿翻跟头之前,婵娟就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前面,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捏捏她的屁股。可是她沉着脸,冷若冰霜,我只好去和她娘亲近,她娘正好过来挪动竹箱。没想到她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这么一分神,险些让劳二郎溜走。我连忙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拖了回来,他还差点被箱子绊了个嘴啃泥。谁都有机会把架子上那两把剑调换一下。”
“也有你的份!”马荣冷冷地说道。
只听见“哗啦”一声,胡大魁跳起身欲向马荣扑去,却被铁链牢牢地锁住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痛苦地号叫。“所以你来抓我了,狗杂种!”他叫道,“想把这罪名安在我头上,啊?奸诈小人……”他又望着乔泰大喊大叫道:“老爷,你可不能冤枉无辜啊!小人对天起誓,我从没杀过人。没错,我是打伤过人,可也就是打伤而已。杀一个小孩,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
“再好好想想!”马荣大喝一声,说道,“就是你不招,我们也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见你的鬼去吧!”胡大魁叫道。
回到文案馆里,马荣和乔泰在后墙一张大书案边并肩坐下,书吏坐在他们对面,手边点着一支蜡烛。兄弟二人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白纸,蘸饱了墨汁,静候他们俩开口。半晌,马荣只得说道:“对,小弟同意大哥的分析,这案子可能不是胡大魁犯下的。可这杂种也脱不了干系。就因为他在里面搅和,这案子才乱得像团麻。”
乔泰闷闷不乐地点着头,说道:“劳二郎看上去像个君子,骨子里却是个卑鄙小人,色中饿鬼。他先在武义养个外室,现在又向婵娟姑娘伸出了魔爪。虽说婵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可也称得上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他要是向张宝儿下了毒手,或竟迁怒于包信,真是天理难容。我们迟早要把他投进大牢的。至于胡大魁的口供,狄大人会跟他核实的。”
“为何不让班头把包信一家还有那灰胡子老人一道拘来此地?这样的话,一干人证俱在,也省得狄大人再去提人。明日一早,他升堂之后就能立即过问此事,早日了结此案。”
“好主意。”
马荣吩咐完班头,回来时,老书吏已做好了笔录。他对乔、马二人大声宣读了一番后!二人点头认可。乔泰说道:“老人家,既然你笔杆子耍得这么熟练,不如再替我们二人草拟一份呈子!”书吏顺从地抽出一张白纸。马荣斜靠在太师椅上,把帽子向脑后一推,开始口述此案经过。他从鱼狗斋目睹血案开始讲起,乔泰也把抓捕胡大魁的经过陈述了一遍。这活儿甚是累人,因为他们知道狄公虽不喜冗长的叙述,却要求细节必须点滴不漏。等到二人终于陈述完毕时,已是汗流满面。
二人见到狄公时已是子夜时分。狄公走进文案馆里,尚未来得及更衣,仍穿着外出时的褐色长袍。他风尘仆仆,忧形于色,三人忙跳起身来施礼。狄公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下轿时,班头禀报我说有两人被你们当作疑凶关在牢中,还有四个人证被拘押在此!”
“大人,是这么回事,”马荣小心翼翼地回道,“有个男童被人杀了,手段极为卑鄙下流。我和乔大哥稍稍查了查,经过都写在这纸上了。开始——”
“到我的书斋去!”狄公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带上所有文案!”
他命书吏把一大壶茶送到书斋,然后走出了文案馆,两个侍卫连忙跟在他身后。
狄公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说道:“武义之行颇为顺利。潘大人雷厉风行,与之共事甚为愉快。因为还有些后事未了,洪亮与陶干要到后日方可回衙。”说完,他喝了口热茶,往椅背上一靠,翻看起文案来。
马荣和乔泰在书案前的矮凳上坐下,他们的脊梁骨挺得发僵,喉咙也渴得冒烟,可这一切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二人眼巴巴地看着狄公,心里便如打翻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的。
狄公先是皱紧了两道浓眉,但读着读着,眉头便慢慢地舒展开来。看完最后一页,他又回过头重读了几个章节,又命二人逐字重复了其中一些对话。他把文案向书案上一扔,直起了身子,一丝微笑慢慢地从他嘴角荡漾开来。他说道:“可喜可贺!两位公人老爷当记大功一件。你们不负本县厚望,将日常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今又不需本县吩咐,独立办案,可见长进了。此二人当抓,绝对当抓。”
两位侍卫大喜过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马荣一把抓起茶壶,利索地给自己和乔泰倒了杯茶。
“现在,”狄公接着说道,“来看看我们目前的形势。首先,并无充足的证据证明此案系预谋杀人。一来,包信行事匆忙,因为演罢杂耍,他还要赶回老君祠唱戏;二来,当时天已昏黑,很有可能他在大意之下将真剑置于剑架上层。不错,他声称有人在剑上做了手脚,但也有可能是害怕遭到官府的申斥,责他失于检点,连累儿子丢了性命。在这些浪迹四方的江湖艺人眼里,官府便如虎狼一般,令他们心怀畏惧。”狄公顿了顿,捋着美髯说道:“从你们收集的这些与本案有关的细节来看,涉案的几人中有一些出于不同的原因,可能会将真假两剑调换位置。包信也是其中之一。”
“包信为什么要杀那孩子呢?”马荣叫了起来。
“为了报复他那不贞的妻子和她的奸夫——米商劳二郎。”两位侍卫吓了一跳,刚想问个究竟,狄公却把手一扬,让他们且慢发问。他继续说道,“劳二郎在武义的外室为他生了一房儿子,也就是王氏那来历不明的八岁男童!二位对此不会有异议吧?劳二郎性喜看戏,据我想来,他与王氏相识在武义,当时戏班正在当地演戏。孩子出生后,两人将他寄养在幽会之所——老妪家中。八年后,王氏决定领回宝儿,这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向夫君坦白往日的不忠。婵娟说她父亲对此泰然处之,然则貌似泰然,实则心怀怨恨。今天,他看见劳二郎就站在剑架旁边,便心生一计,既可借机报复不忠的妻子,又可除去奸夫淫妇之子,还能让劳二郎身受牢狱之灾,可谓一箭三雕。而劳二郎也大有嫌疑。”
马荣和乔泰再次吃了一惊,狄公却再次把手一扬,他们俩只好把满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狄公接着说道:“劳二郎既有下手的机会,又熟知梨园的各类机关,正好可以利用机关安排下手的机会。他动机不少,首先,可能是害怕被敲诈。劳二郎殷勤相助他们搭戏台,大概想与王氏重温旧梦,但包氏夫妇乘机勒索,宝儿便是劳二郎在武义养外室的证据。他将两剑上下一换,不仅毁掉了这个证据,也堵住了包信的嘴。他甚至可以威胁包信说,你因嫉生恨,将奸夫的儿子一剑刺死。
“接下来,我们看看王氏。其女婵娟的一席话使马荣相信,王氏轻薄放荡,人尽可夫,形如娼妓。这种女人最是阴晴不定,心思难以捉摸。她看到曾与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劳二郎已将爱意移到女儿的身上,便将宝儿杀死,以报复劳二郎的薄情。但是,对于婵娟的这番话,我们也不可太过相信。她称母亲为婊子,父亲为呆子,诋毁爹娘,并无一丝犹豫,自己却在与劳二郎订结终身的前夜和一个游民交欢,恬不知耻。我等必须查明,婵娟是否知道劳二郎曾与其母亲有过私情。”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两名侍卫说道,“要知道,我只是将各种可能一一罗列。只有对案中人的爱恨纠缠再多做一些了解,才能离真相更进一步。”
狄公又拿起文案,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还不时停下来细细琢磨。最后他放下文案,深思着说道:“我等必须记住,这些浪迹天涯的梨园子弟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登上戏台,他们俨然是前朝的英雄俊杰,烈女佳人;下了戏台,却成了一贫如洗的卑微贱民,每日所得仅能勉强糊口而已。天上人间,两种生活,焉能不扭曲他们的性格。”
狄公默然无语。他喝了口茶,然后抚弄着长须,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
“大人也认为胡大魁是清白的吗?”乔泰问道。
“不,至少目前不是。胡大魁敢作敢当,颇受二位青睐,此乃事实。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们对他的判断应无偏差。话虽如此,但对这些居无定所的强徒,倒不能按常人之心加以揣度。胡大魁四处宣扬他和婵娟的事情正是因为婵娟的索然无味,才使他感到一败涂地。此外,他还提到了张宝儿的惊扰。但事实可能是胡大魁自己出了岔子,或许他害怕从此难振雄风,便因恐惧而使他对宝儿恨之入骨。在狱中,他对两位前来审问他的官差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自己的风流韵事,在我看来,真乃咄咄怪事,这使我疑心他只能靠谈论它来减轻这种恐惧。由于胡大魁曾与老乐师交谈过数次,对那玩杂耍的机关也会有所了解。但另一方面,这种夸夸其谈也可能只是一种炫耀。”狄公站起身,快速地补充道,“现在本县要见识一下这几位与案件有牵扯之人。此地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传我的话,让班头将一干人证带至大厅,再让录事带两位书吏到场,这样,审讯的始末便可妥善记录在案了。你们二人在此料理,本县沐浴后即刻前来。”
大厅宽敞明亮,壁上挂着烛灯,当中的书案上放着两根巨大的银制烛台,映得满室灿然生辉。书案前放着一排椅子,其中坐着包信、其妻王氏、其女婵娟和年迈的乐师。胡大魁站在左边,劳二郎站在右边,身旁各有两名衙役。录事和两个书吏则围坐在一张较小的圆桌旁。梨园子弟和狱中囚犯彼此互不照面,各人都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房中如死一般的寂静。
猛然间,双扇大门被班头推开了。狄公步入厅内,身后跟随着马荣、乔泰。只见狄公身穿朴素的深灰色长衫,头戴黑弁帽。房中众人忙立起身深施一礼。狄公走向书案,在精雕细刻的檀木太师椅上稳稳坐下,两名侍卫分立在书案两侧。
狄公抬眼扫视了一下两名犯人:铁青着脸的胡大魁和衣冠整洁的劳二郎。他暗暗点头,心想两名侍卫果然没有说错。他又看了看三个梨园子弟,依然不发一言。这三人都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再过片刻,他就要在他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念及此,恻隐之心不禁萌生。他叹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道:“在讯问这两名犯人之前,本县想知道,你们与这死去的男孩都有什么样的血肉亲缘。”他直视着王氏,说道:“包王氏,据本县所知,宝儿是你与奸夫所生,可有此事?”
“有,大人。”她答道,听上去似已心力交瘁。
“你为何时隔八年才将他领回?”
“一来,小妇人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丈夫;二来,这孩子的亲爹曾答应把他抚养成人。大人,曾有一时小妇人自以为爱上了那个男人,为了他,我抛下丈夫,离家出走了一年多。他对小妇人说他家那黄脸婆已病入膏肓,等她一死就娶我过门。可是小妇人后来才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从此斩断情丝,不再同他往来。小妇人再见到他时已是六年之后。那时戏班正在长安演戏。他想跟小妇人重续旧缘,被小妇人一口回绝了。他便说,既如此,我为何还要替你养那孩子。小妇人只得把这段孽情向小妇人的夫君和盘托出。”她深情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接着说道,“他是那样体贴温存,没有责怪过小妇人一句。他说戏班正需要一个男孩,他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杂耍高手。他正是这样做的!我们是戏子,人家从不正眼看我们,大人,可我和夫君以演戏为荣。我家夫君将这孩子视如己出,他……”她咬了咬抽搐的下唇。
安静了片刻,狄公问道:“你有没有告诉过你的丈夫谁是你的情郎?”
“没有,大人。虽说他待我犹如禽兽,小妇人却看不出有何理由要败坏他的名声。就是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我家夫君也从未向我问起过。”
“本县明白了。”狄公说道。王氏一番直言不讳的陈述顿使案情柳暗花明。凶手和凶手的动机已是一目了然。正如马荣一开始就料到的,凶手杀人是为了灭口。但此后,在案情日益明朗之际,他却把这点丢到了脑后。狄公捻弄着上唇的胡须,懊恼地想着,尽管他知道是谁调换的宝剑,可恨拿不出丝毫证据来证明他的罪行。若是今天放过他,则良机难再,后悔迟矣,必须趁凶手细想包夫人那番话之前就让他招供,就是现在,就在这里。想到此处,他喝令班头道:“带劳二郎!”
劳掌柜被带到了书案前。狄公厉声斥道:“劳二郎,在浦阳,你苦心经营,把自己装扮成童叟无欺的商贾、洁身自好的君子;而在武义,你却欺行霸市,私养外室。你的斑斑劣迹,尽在本县掌握之中。你到底做了何种恶事,胡大魁会替你一一道来。以本县之意,你倒是从实招来得好!快讲,八年前与包王氏勾搭成奸的人是不是你?”
“是小人,”劳二郎颤抖着声音,答道,“求大人——”
婵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她站起身,握紧双拳,瞪着劳二郎,大睁的两眼似要喷出火来。劳二郎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双唇不知所云。突听婵娟狂叫一声,喊道:“你这个肮脏小人!我真是糊涂,蒙蔽了双眼,竟会听信你的鬼话!老天爷啊,你罚我下地狱吧!你对我娘也耍了这套把戏,啊!我真傻,怕那小鬼头会告诉你我和胡大魁私下相会的事,就把那把真剑放在了上面!我还要杀你呢,你——”
劳二郎体如筛糠,抖成一团。婵娟扬起细长的十指,向劳二郎扑去。两名衙役急忙上前扭住了她的双臂,她连踢带叫,活像一只野猫。狄公长叹一声,望着衙役把她押了下去。
她的双亲不相信似的望着她,随后做娘的失声痛哭起来。
狄公在桌上敲了敲指节,说道:“明日本县要在大堂之上审问包氏婵娟,听其将作案始末细细供来。至于你,劳二郎,本县要严厉追究你以往的劣迹,不把你关个十年八载决不罢休。胡大魁,本县判你刺配北疆,在军中服苦役一年。你所值几何,到彼处一试便知。再者,日后还可望编入军中,做个正经兵卒。”
他转向班头,补充道:“把这两名犯人押回大牢。”
王氏已止住了哭泣,此刻她低垂眼帘,一动不动,呆呆地坐着。包信焦虑地望着她,一张喜怒分明的脸上,皱纹又加深了几分。
狄公默然无语,静默地望着这对夫妇。过了一阵,他柔声说道:“艰难时世,命运多舛。你们的女儿忍受不了这份困苦,让本应是天真烂漫的姑娘,却有了蛇蝎一般的心肠。这意味着一天之内,你们接连失去了两个子女。但岁月流逝,终将医治你们的创伤。你们二人尚在中年,伉俪情深,对这梨园行当又至爱不渝。这双重眷恋,必将是你们终生的支柱。未来的岁月看似漆黑一片,但是记住,最黑暗的时刻过后,便是明亮的日光。”
听罢,二人站起身,深施一礼,相携离去。
胡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