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唐狄公案·叁》(4)
跛腿乞丐
这个案件告诉我们,狄公为何在元宵节的家宴上姗姗来迟。元宵节是持续多日的春节庆祝活动的终曲,节日当晚要摆一桌家宴,由主妇们求神问卜,算算新的一年运道如何。这个故事发生在浦阳县,故事的后半段提到了一位脾气怪异的罗县令,他是狄公的同僚,浦阳邻县——金华的县令,读过“铜钟奇案”的读者对他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这里讲述的是一个乞丐的悲惨命运,故事中也出现了罗县令的身影。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狄公长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座椅上。他抬起酸涩的双眼,向后花园望去,在那里,在渐浓的暮色中,他的三个小公子正在嬉戏。他们在枝头上挂起点亮的灯笼,灯笼上还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
这一天是元宵节,一月的第十五天,人们喜气洋洋地把各式各样的纸灯笼挂在屋外,整个县城都笼罩在喧嚣喜庆的气氛中。花园另一侧的园林在今日对游人开放,狄公听见从那里传来游园民众的阵阵笑声。
浦阳县城一片繁荣的景象,狄公已在此做了一年的县令。整整一个下午,浦阳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县衙大堂后的狄府,恭祝县令老爷在这个喜庆佳节万事如意。狄公把乌纱帽往脑后一推,用一只手遮住脸。他不太习惯在白天喝这么多酒,因而感到有些头晕。他探身向前,从小茶几上的一只花瓶里抽出一朵盛开的白玫瑰,据说这种花的香气可以解酒。他深吸了一口玫瑰花清新的芳香,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最后一位客人的身影。此公姓林名醉,是金市的行首,他那尊臀似乎粘在了椅子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去见女眷之前,狄公要洗漱、更衣,好使自己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三位夫人面前。此刻他的三位夫人正监督着仆人们准备节日的家宴。
花园里爆发出一片笑闹声,狄公抬眼四顾,发现两个大点的男孩子正在争抢一只大红灯笼。
“快进来洗洗身上!”狄公对他们叫道。
“阿魁想独占我和大姊姊做的漂亮灯笼!”他的大儿子愤怒地嚷道。
狄公正想再下一遍命令,却从眼角扫见厅后面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他的军师洪参军,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狄公注意到参军又苍白又憔悴,忙说道:“洪亮,坐下喝杯茶!我今日将衙内所有的政务都交给你办理,心下甚是不安。我本该在客人走后到文案馆去处置公务,但林员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他刚走。”
“大人,今日没有什么要事。”洪亮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和狄公都倒了一杯茶,“在下遇到的唯一困难是书吏们无法安心于公务,他们的魂儿都让节日里的神仙们给勾走了!”
洪亮坐下来喝了口茶,他用左手的大拇指仔仔细细地捻弄着两撇粗硬的灰胡子。
“嗯,正当元宵佳节,”狄公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放回桌上,“只要没有紧急公务,稍稍松懈一次也无妨。”
洪亮点头称是。“正午前北城区的守卫到文案馆禀告说,一个老叫花子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头部撞到井底的尖石而身亡。那口井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离林员外家不远。衙内的仵作查验尸体后证明叫花子系失足落井而死。可怜的老东西,死时身上只挂着几块破布,披头散发,连顶帽子也没有。他是个跛子,定是早上出来乞讨时不慎被绊了一跤,跌进了井里。丐帮头儿申八不认得此人,这可怜人定是从邻县来的,想趁过节在这里讨些美食。若没人来认尸,我明日便找人把他埋了。”
狄公眼睛一扫,看见了他的长子。这小子正拖着一张太师椅在厅前空地周围的柱子间钻来钻去。狄公怒喝道:“把椅子放下,照我的话去做!你们俩也一样!”
“遵命,父亲大人!”三个小子像一起唱歌似的答道。
望着他们跑开了,狄公这才对洪亮说道:“告诉更夫把那口井盖好。要再三交代他,这帮家伙应该把各自负责的街道好好整治一番。还有,今晚来我府上吃顿便饭,我与家人都盼望你来,洪亮。”
洪亮感激地笑着,躬身称谢。
“我现在就到文案馆把门锁上,大人!再过一刻我就到您府上。”
洪亮走后,狄公想到自己也该去换件衣服,把这件硬邦邦的绿缎官服脱下,换上舒适的居家衣衫。但此刻厅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很想再喝杯茶,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静,所以不愿意起身。外面的花园里也已安静下来,人们都回去用晚膳了。不过用罢晚膳,他们又会涌上街头,或观赏花灯,或在路边的小酒馆里欢饮美酒。狄公放下茶杯,想到也许今晚不该给马荣和另两名侍卫放假,因为夜深后,歌坊妓馆可能会有争斗。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班头,值夜的衙役需比往日增加一倍。
他又一次伸手去拿茶杯,却陡然停在了半空,两眼紧紧地盯着厅后出现的黑影。那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隐约可见他衣不蔽体,光头无帽,长长的头发披散在两肩。他一瘸一拐、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手里还拄着一根弯头拐杖。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狄公,只是弯着腰,自顾自地走过了他的身旁。
狄公想喝住他,问他未经通报便擅入官邸,居心何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房,使他动弹不得。这老人身形飘忽,穿墙而过,无声无息地沿着阶梯走入花园。
狄公一跃而起,向通往花园的台阶跑去。“回来,你!”他生气地喝道。
没有回音。
狄公走下台阶,踏进月光笼罩下的花园里。四周悄无人迹。他迅速搜索了沿墙栽种的灌木丛,却一无所获。那扇通向园林的边门像往常一样紧紧地锁着。
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连忙裹紧了外衣。是那死去乞丐的鬼魂飘忽而来。
片刻,狄公恢复了镇静。他蹭地转过身,回到大厅,沿着半明半暗的走廊向前面的书斋走去。守门人已在门口挂起了两盏红艳艳的灯笼,看见狄公进来,忙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狄公心神不定地草草回了个礼,就径自穿过大堂的中庭走进了文案馆。
书吏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洪亮还就着一支蜡烛,整理着书案上的公文。看见狄公走了进来,他一脸诧异。
“想来想去,还是来看看那个死去的叫花子吧。”狄公若无其事地说道。
洪亮马上点亮了一支蜡烛,领着狄公穿过昏暗、空荡的长廊,来到大堂后面的牢房里。牢房的松木桌上放着一具瘦弱的躯体,上面盖着芦席。
狄公从洪亮手里接过蜡烛,示意他移开芦席。他高举蜡烛,凝视着那张毫无生气的憔悴面孔。但见其两颊凹陷,上面刻着深深的皱纹,却没有乞丐们常见的粗糙的皮肤。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乱蓬蓬的长发里夹杂着几缕银丝,两撇短髭下是薄薄的嘴唇,由于死神作祟,此刻其嘴角呈现出一抹诡谲的笑容。颌下无须。
狄公撩开死者下身的破布片,指着那条变形的左腿说道:“他的膝盖定是曾经断裂过,接的时候又马马虎虎,所以接好后便成了明显的跛足。”
洪亮从屋角拿起一根长长的弯头拐杖,说道:“因为他身形高大,所以必须用拐杖支撑着行走,这是在他身边发现的,也落在井中。”
狄公点了点头,他试着抬起尸体的左臂,但没能成功,因为尸体十分僵硬。他弯下腰,审视着那只手,又直起身来,说道:“洪亮,看看这个!肌肤柔软,没有老茧,指甲很长,且保养得甚好!把尸身翻过来!”
洪亮把尸体翻了个身,狄公研究着尸体后脑勺一处深深的伤口,过了片刻,他把蜡烛递给洪亮,自己则从袖筒里掏出一方纸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沾着血迹的白发。他在烛光下仔细地观察着纸巾,然后递给洪亮,简短地说道:“看到这些细沙和白色小沙砾了吗?井底不会有这些东西的,是不是?”
洪亮迷惑地摇了摇头,缓缓地答道:“是的,大人。我想,井底大都是些烂泥。”狄公走到桌子的另一端,看了看那双光脚,很白,脚后跟也很柔软。他转向洪亮,厉声说道:“恐怕仵作察看的时候心思不在尸体上,而是在今晚的餐桌上。这人不是叫花子,也不是失足落入井中,他被人扔进井里时早就断气了。扔他进井之人便是夺他性命之人。”
洪亮点头称是,他悔恨不已地揪着自己短短的灰色山羊胡,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凶手剥光了他身上的衣服,给他套上乞丐的衣裳。我本当一见到尸体就该对他破衣服里的光溜溜的身子产生怀疑的,冬日的夜晚极其寒冷,就算是身无分文的乞丐也会在外套里再穿件衣裳的。”他又看了看那处伤口,说道:“大人,您看他头部是否受到过棍棒的袭击?”
“有此可能,”狄公捋着又黑又长的美髯,答道,“近日衙门可曾有人来报过失踪?”
“回大人,有!昨日林员外送来一张陈条,说他府上的私塾先生王虚照例放假外出,本该两日前回府,可至今仍不见踪影。”
“怪哉!林员外刚才还在这里,对此事却只字未提。”狄公喃喃地说道,“传我的话,让班头备轿。告诉夫人们不必等我吃晚饭了!”
洪亮走后,狄公站在原地没动,他俯视着死者,想到他曾亲眼看见此人的魂魄穿过厅堂。
轿子刚落地,年迈的林员外就奔到前院来迎接狄公,他一面扶着狄公下了轿,一面扯开嗓门嚷道:“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人有何福气能请到大人您光临寒舍?”
一眼就能看出林员外刚从家宴上下来,他嘴里散发着酒气,口齿也有些不清。
林醉引着狄公和洪亮走进大厅。“恐怕引我来此的不是什么福气,”狄公一面走一面说道,“林公能否描述一下贵府私塾先生王虚的相貌?就是失踪了的那个。”
“老天爷!保佑他平安无事吧!哦,他长得很是平常,又高又瘦的,上唇有一撮短须,下巴上却光溜溜的。左膝盖坏得不成样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他已死于非命。”狄公平静地说道。
林醉飞快地瞥了狄公一眼,忙请狄公在大厅中央的圆桌上首坐下。为摆家宴,桌子上方还悬挂着一盏大红的丝绸灯笼。林醉自己则坐在狄公的下首,洪亮站在狄公身后。管家进来倒茶时,林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难怪了,王虚休假后,两日前就该回来了!”骤然听闻此事,他似乎清醒了不少。
“他去了何地?”狄公问道。
“天晓得!我从不过问他的私事。学堂每隔数日放假一天,王虚一般于前一日晚饭前离府,次日晚间回府,也是在晚饭时分。我就知道这些,也只需知道这些。在下如有言语不恭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他在贵府多长时间了?”
“约一年。他从长安来,拿着当地一位有名的金匠写的荐书投靠小人。刚巧我有几位小孙儿要拜师求学,便聘他做了西席。据我看来,王相公少言寡语,做事体面,也很能干。”
“你知道他为何离开长安到浦阳来过活吗?他在此地可有亲人?”
“不知道,”林醉不悦地答道,“除了孙儿们的学业外,我从不探听他其他的事情。”
“把你的管家叫来!”
林醉在椅上转了个身,对管家招了招手。此人正在宽敞的大厅后面转来转去。
林府管家走到狄公的桌旁,磕了个头。狄公对他说道:“王相公出事了,衙门必须通知他的亲属,本县以为,你知道他家人的住所,是这样吧?”
管家惊慌地瞄了主子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大人在上,据小人所知,王相公在浦阳没有亲人。”
“那学堂放假时,他都到何处去呢?”
“回大人,他从没跟我提起过。小人猜他是去会友啊什么的。”看到狄公露出怀疑的神色,他马上补充道,“王相公平日里话很少,不管谁问起他的家事,他总是支吾其词,避而不答。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他住在后院一个小房间里,平日无事就缩在里面。要说外出玩玩嘛,也就是在花园里走动走动。”
“他可曾收到过来信,或可曾给别人写过信?”
“回大人,小人都没见过。”管家犹豫了一下,答道,“小人偶尔听他谈起过长安的日子,听那意思似乎他的妻子惯会拈酸吃醋,好像还丢下他从家里跑了。”他惶恐地望了主子一眼,看到林员外直视前方,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才稍稍定了定心,接着说道:“大人,那王相公没啥家私,也很小气,东家给的束修几乎不花一文,放假外出时也从不坐轿。但他从前肯定很有钱,从他说话、办事时露出的那种派头,小人看得出来。小人猜他可能还做过官,因为一不留神,他就会拿出一副官老爷的腔调大剌剌地对小人吆三喝四。小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肯定是花光了钱,又丢了官,他的妻子才跑了,人财两空。但他好像对这些都满不在乎,他曾对小人说:‘花钱不快活,钱财有何用;钱财空了时,乌纱有何用。’大人,恕小人斗胆直言,这样的话从他这样一位有学问的相公嘴里讲出来,也太吊儿郎当了。”
林醉盯着他,冷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你空闲得很呐!整日说三道四,却不去管束下人!”
“让他把话说完!”狄公对林员外喝道。转而又对管家说:“确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王相公放假时都去何处了吗?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出来进去怎能逃得过你的眼睛,是不是?”
管家皱着眉、苦着脸答道:“嗯,王相公出去时眉开眼笑,回来时却愁眉不展,有时还唉声叹气的,小人也感到奇怪。但是,大人,这倒没妨碍他教书,小姐昨儿个还说,很难的问题他眼睛一眨就答出来了。”
“方才你说王虚只教你的孙儿们念书,”狄公厉声对林醉道,“可听上去他还教着贵千金呢!”
林员外恼怒地瞪了管家一眼。他舔了舔嘴唇,干脆地答道:“是的。但小女两个月前就出嫁了。”
“原来如此。”狄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又对管家说道:“带我去看看王相公的房间!”他示意洪亮跟在后面。林醉动了动,想一道前往,狄公说道:“林公请留步,你就不必去了。”
林府占地宽广,管家领着狄公和洪亮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来到后院。他打开一扇小门,举起蜡烛照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竹榻、一张朴素的书案、一把高背椅和一张竹书架,架上摆着几本书和一只黑色的皮衣箱。墙上挂着几轴画卷,上画水墨兰花,看来功底深厚。管家顺着狄公的视线望去,忙说道:“王相公好的就是这个,大人。他喜欢兰花,侍弄兰花可是一把好手,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他有没有种几盆呢?”狄公问道。
“没有,大人。小人猜他买不起,兰花价钱高着呢,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他从书架上抽出几卷卷了角的书籍,随手翻阅了一下,都是些低廉的诗集,收录着浪漫的诗歌。随后他打开那只衣箱,见里面堆满了男人的衣服,虽破旧,布料和做工却不差。箱底有个小钱箱,里面只有一些铜板。狄公走到桌旁,发现抽屉都没有锁,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却没有银钱,也没有写过字的纸张,连张票据也没有。他“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生气地问管家:“王相公不在时,谁进来搜过这房间?”
“求大人明察,没人来过!”管家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答道,“王相公出去时总是把门锁起来。除了他自己的那把钥匙,就只剩小人手里这把了。”
“你亲口告诉我王虚从不花一文钱,可有此事?他一年积攒下来的收入都上哪里去了?这里只有几个铜板!”
管家大惑不解地摇着头说道:“大人,小人真的不知!小人担保没人进来过。这些下人都在府里好多年了,府里从没丢过东西。小人所言字字是真,求大人明察。”
狄公站在桌边没动,他盯着那些画,一遍遍地捋着胡须。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说道:“把我们二人带回厅房。”
管家再次领着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狄公不经意地说道:“这地带不错啊,还很清静。”
“哦,是这样,大人,这一带不但清静,而且住的都是些头面人物。”
“只有这种体面的地方才会有供体面男女幽会的红楼,”狄公嘲哂道,“这附近有吗?”
狄公这出其不意的问话,似乎让管家愣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咙,羞怯地说道:“只有一处,大人,跟这里隔了两条街,管事者是康夫人。那地方很讲究,去的都是最有头脸的人物,而且从没出过打斗的事儿,大人。”
“你答得不错,本县很满意。”狄公说道。
来到厅房后,他让林员外随他回县衙,以便最后确认死者的身份。坐在狄公的大轿内,林员外一路上极无礼数地一声不吭。
林醉说死者确为王虚。他签字画押后,狄公便让他回去了。他对洪亮说道:“我得换件舒服点的袍子,你叫班头带两名衙役在前院候着。”
洪亮在书斋内找到了狄公。见他已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长袍,腰间系着宽宽的黑色腰带,头上戴着顶黑弁小帽。
洪亮本想问问眼下要去何处,但看到狄公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态,便把话憋了回去,默默地跟着他来到前院。
看到狄公,班头和两名衙役忙跳起来施礼。
“你们可知北城区有一处妓馆,离林员外的府邸不远?”狄公问道。
“当然知道,大人!”班头一本正经地回道,“那是康夫人的产业,有官府的许可,很是讲究。大人,只有最有头脸的——”
“我知道,我知道!”狄公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们走过去,你和手下在前头带路。”
街头再一次涌动起人潮,街道上张灯结彩,家家店铺和饭馆的门面下都装饰着灯笼,人们围着彩灯转来转去。班头和衙役用力推搡着行人,为狄公和洪亮开路。
就连康夫人住的后街也有一大群人在走动。班头敲着大门,告诉守门人县令大人驾到,看门老头诚惶诚恐地引着狄公和洪亮来到前院一间奢华富丽的厅房。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在桌上摆了一套精美的官窑茶碗。她打扮得很是端庄。随后,进来了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高个子,容貌清秀。她对着狄公深深地道万福施礼,自称姓康,夫君已然亡故。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直身长袖衣裙,式样简单,衣料却是上好的锦缎。她亲自为狄公斟茶,左手优雅地扶住右手袖子上垂下的流苏。斟好茶,她谦恭地立在狄公面前,静候县令大人的吩咐。洪亮站在狄公椅后,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袖筒中。
狄公品着香茗,注意到这里极其安静,低垂的重重帘幕将喧嚣吵闹都挡在了屋外。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燃香浓烈的气味,的确很讲究。他放下茶杯,开口说道:“康夫人,我虽不赞成这行生意,但也承认缺之不可。只要你的妓馆严守官家的法度,且善待院里的姑娘,我就不会找你麻烦。告诉我,院内共有几位姑娘?”
“回大人,共有八名。自然都是正正当当买来的,大都是从她们爹娘手里买的。每隔三个月,小妇人都会将账目和进项送到衙门,好让官府看看该交多少税,小妇人自信——”
“好了,本县并非为此而来。但据我所知,近日有一个大主顾把此院的一个姑娘包了下来,是哪位姑娘?福气不小啊!”
康夫人虽大吃一惊,但仍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您定是误会了。院里所有的姑娘都年纪尚幼,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十九岁,小妇人正请人教她们唱歌、跳舞。她们虽极力奉承,可没一个能抓得牢一位大主顾,好图个……图个长久往来。”她顿了顿,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说道:“自然,要是做成这笔生意,小妇人就能赚一大笔钱,但小妇人才不会见钱眼开呢。姑娘们还不到二十岁,怎么好昧着良心劝她们做这个,小妇人会好好看护她们,好让花儿开得最美。”
“我明白了。”狄公说道。他暗暗懊恼这个消息可把他的精心推测给推翻了。既然他判断错误,这案子就要拖一段时间才能破,还得先到京城去找那位把王虚荐给林员外的金匠。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对,抓住这个机会。想到这里,他把面孔一板,冷冷地说道:“康夫人,说实话吧!除了这里的八个姑娘,你还找了一个私娼。这个罪过可不小,官府没准你这样做啊!”
康夫人抬起手臂,在头发上插上一根玉簪。长长的衣袖褪了下去,露出娇嫩的玉腕。
她理好云鬓,平静地答道:“大人,您只说对了一半。小妇人猜您说的是住在隔壁街上的梁姑娘。她是长安城里的娼妓,才貌双全,年纪约有三十岁。她艺名叫牡丹,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中很有人缘。她攒了一大笔钱,向鸨母赎了身,却没交出自己的身牌。她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跑到浦阳,住上一段时间,顺便找个投缘的人嫁了。大人,她很有见识,知道跟长安城里的浮浪子弟不能长久,就想嫁个家底殷实、有身份、年纪大些的厚道男人。她只是偶尔带客人到我的院里坐坐。大人定会看到这笔账也单列了一笔,也是定期送交官府查验的。梁姑娘可是有身牌的,她所得的进项也交过税……”
她越说声音越低。狄公心下暗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他还是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态,以拳击桌,大声道:“如此说来,牡丹的鳏夫主顾被骗了!根本就不必向长安的老鸨或牡丹付什么赎身费!一个铜子儿也不用!快说!你和她是不是打算找个借口,从蒙在鼓里的主顾那儿骗一笔钱,再把这笔钱分掉?”
一见这阵势,康夫人顿时慌成一团。她双膝一软,跪倒在狄公的椅前,不停地磕着头。她抬起头来哀声道:“求求您饶了她吧,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而且钱还没送来呢!她那主顾是个有身份的人,大人,跟您一样,也是个做官的,其实就是本州府的一个县太爷。要是他听说这件事,他——”
她大哭起来。
狄公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洪亮一眼。除了他那个风流成性的同僚——金华罗县令外,还能有谁!他对康夫人吼道:“正是罗县令请我来调查此事。说,梁姑娘住在何处?对她这桩丑事,本县要亲自审问。”
康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诉了狄公梁姑娘的住处。她就住在隔壁的一条街上,走过去只需短短几步路。
敲门前,班头向大街上张望了一下,说道:“大人,要是小的没记错的话,乞丐掉进去的那口井就在这房子的后面。”
“不错!”狄公夸赞道,“本县上前叩门,我和洪参军入内时,你和两名衙役紧贴墙壁,不要暴露了形迹。你们等在此地,听候我的招呼。”
狄公连敲数下,门开了一道缝,门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问道:“谁在外面?”
“罗县令有话捎给牡丹姑娘。”狄公恭恭敬敬地说道。
门应声而开。一个穿着家常薄丝白袍的小巧妇人请二人入内,领着狄公和洪亮来到前院一个宽敞的大厅里。狄公注意到她虽然纤弱,却凹凸有致,秾纤合度。
众人进房后,她好奇地望了两位来客一眼,便请他们在红木雕花的软榻上落座。她娇羞地说道:“小女子便是牡丹。有幸得见二位官人,可否赐告——”
“梁姑娘,我们不会坐太久。”狄公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牡丹,但见她高鼻深目,灵秀可人,一双杏眼深情脉脉,樱桃小口蕴藏着无限风情。真是十分颜色十分才,更喜风流处处在。看上去倒不似狄公所想的那种女人。
他环视了一下精致的厅房,目光落在边窗前一张打磨过的高高的竹架上。架子的每一层都放着一排兰花,种在漂亮的白瓷盆里,空气中也散发着兰花淡淡的清香。狄公指着架子说道:“梁姑娘,罗县令曾同我谈起过你收集的兰花。我对此花也情有独钟。哎,可惜呀!你看,最上层第二盆兰花已枯萎了,要好好照料才是。姑娘能否拿下这盆花让我看看?”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看得出来,她是想讨好罗县令这位怪朋友的,所以从角落里拿出一把竹梯,放在架子前面。她一面脚踩竹梯轻快地爬了上去,一面用薄薄的衣裙遮护着漂亮的双腿。她正要拿下花盆,狄公突然走近竹梯,漫不经心地说道:“王相公把你唤作兰花,是不是,梁姑娘?兰花清雅,牡丹雍容!二者自然不是同类!”梁姑娘一动不动地站着,大睁的双眼里满是恐惧,狄公看在眼里,厉声说道:“你把花盆砸向王相公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此刻站的地方,是不是?”
她尖叫一声,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双手在空中乱舞,拼命想抓个东西来稳定下来。狄公连忙扶住梯子,伸手环抱住她的纤腰,把她放在了地上。她用两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喘着气说道:“我没有。你是谁?”
“我是浦阳县令,”狄公冷冷地答道,“你杀了王虚后,先换掉了那只破花盆,再把兰花移入新盆,这就是它枯萎的原因,是不是?”
“一派胡言!”她大叫道,“血口喷人,老娘要——”
“我有证据!”狄公打断了她的叫骂,“邻家的一个仆人看见你把尸体拖进了这屋子后面的井里。我在王虚的房里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说他怕你会杀了他,因为你现在找了个有钱的主顾,这主顾想娶你。”
“这个不守信用的狗杂种!”她喊叫道,“他指天画地发誓说不留一张有关我们俩的纸片——”她猛地住了口,恨恨地咬着红唇。
“我什么都知道!”狄公平缓地说道,“王虚不满足每七日只和你见一次面,但这样一来便会坏了你和罗县令的好事。这好事不但会给你和康夫人带来一大笔银子,还会使你爬上枝头,野鸡变凤凰。所以你就杀死了你的旧情郎。”
“情郎?”她尖叫起来,“你以为我会让那个恶心的瘸子碰我吗?以前在长安的时候,让他抱一下就够受的了。”
“可你还让他睡在你身边呢!”狄公轻蔑地说道。
“你知道他睡在哪儿吗?睡在灶间里!我才不想让他来呢,但他可以为我写情书,还买了这些兰花替我侍弄,这样我的头上才有花戴。他还可以当看门人使唤,我的相好来的时候,还能买些茶水替我招待客人。你以为我让他来还能为了什么?”
“既然他为你耗尽钱财,我想你或许——”狄公苦涩地说道。
“该死的呆子!”她又尖叫起来,“我都说了跟他一刀两断,他还是缠着我不放,说看不见我这张脸就活不下去了,真是没用的叫花子!他那片愚蠢的痴情把我的名声都给毁了,就是因为他,我才不得不离开京城,躲到这乏味的小地方来。我真傻,怎么会相信那个恶棍!居然留了张字条告发我!都是他害了我,臭骗子!”
她那副美丽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可怖。她在地板上跺着脚,气得发疯。
“你错了,”狄公疲倦地说道,“王虚并没有告发你,我刚才那番话都是骗你的。除了他在想你的时候画的几张兰花外,他的房里没有任何与你有关的东西。这可怜人,直到临死对你都是痴心一片!”他拍了拍手,班头和两名衙役奔了进来。狄公命令道:“给这女人锁上铁链,押入大牢。她已供认了她的罪行。”两名衙役抓住妇人的手臂,班头开始给她锁上铁链。这时,狄公说道:“既然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请求宽恕,你准备到刑场上挨刀吧。”
他转身离去,洪亮紧随其后。女人的痛哭声淹没在一群少年的笑闹声中。他们挥舞着各色彩灯,在街上四处奔跑,如潮水般上下起伏。
回到县衙后,狄公直接把洪亮带回了私宅。狄公一面向后堂走,一面说道:“到我那几位夫人那里吃晚饭之前,先喝杯茶吧。”
两人在圆桌旁坐下。悬挂在屋檐下和花园树丛中的灯笼虽已熄灭,但一轮圆月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厅堂。
狄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靠在椅上,不假思索地说道:“去林府之前,我只知道那乞丐其实不是真乞丐,他后脑受到重物的袭击,死后被移尸枯井,打击物似是花盆。这些都是通过尸体伤口处所沾的细沙和沙砾推断得知。这之后,我与林员外做了一番交谈,有一刻,我曾怀疑此案与他有关。他来拜访我时,对王虚的失踪只字未提,后来对王虚到底遭遇了何事也不闻不问,这就让我起了疑心。但不久我便看出林员外是那种性情乖戾之人,对下人毫不体恤,对我粗鲁无礼则是恼恨我打搅了他的家宴。管家的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那管家说王虚败光了钱财,弄得妻离子散,还提到王夫人生性善妒,这就引出了另一个女人。由此我推断把王虚迷得失了魂的女子必是青楼名妓。”
“为何不是未出阁的闺秀或红杏出墙的良家女,又为何不是一般的娼妓?”洪亮问道。
“若是良家妇人,王虚用不着为她散尽万贯家财,他尽可休掉发妻,明媒正娶。若是一般的娼妓,他可以出些钱把她赎出来,金屋藏娇。这都不会让他丢官失财。
“所以,我确信王虚的情人必是长安名妓。她可以榨干他的钱财,再一脚把他踢开,然后投向另一位有钱的主顾。据我想来,王虚不识时务,虽已被看成是嚼干了的甘蔗渣,却还是缠着不放,这便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不得已,她逃离长安躲到浦阳,想重起炉灶另开张。众所周知,浦阳附近住着很多富商。我推测王虚探到了她的踪迹,逼着她与他定期来往,否则便要把她的丑事都抖出来。终于,她好不容易逮到了一条大鱼,就是我那愚不可及的同僚罗大县令。王虚乘机敲诈她,所以就被杀了。”他叹息一声,又说道,“现在你我都已知道,我猜错了。王虚倾其所有来奉承她,就是那点微薄的束修也拿出来为她侍弄兰花,可只要每七日能跟她见上一面,跟她说上几句话,他就知足了,全然不管自己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受了多少屈辱,得到了多少失望。洪亮,有时候刻骨铭心而又不顾一切的激情,会让一个男人做出荒唐的蠢事,使他的爱情散发出一种悲壮的光芒。”
洪亮捻弄着又粗又硬的灰胡子,沉思了半晌,问道:“浦阳当红的娼妓不少,大人凭什么断定王虚的情人在康夫人的院中,又凭什么断定杀人者是他的情人,而不是其他人,比方说一个个争风吃醋的嫖客?”
“王虚可以跛着一条腿走到牡丹的住处,说明她住的地方距林府不远,循着这条线索,我们就能找到康夫人的妓馆。我问了康夫人最近有哪个姑娘被客人包占,此现象最能说明杀人是为何故,即妓女要除掉旧日的相好。要知道,王虚确实令她难堪,不是因为敲诈或其他的罪恶计谋,而是因为他像狗一样为她奉献忠诚。就为这,她恨他,嫌弃他。方才你提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一点我当然也曾考虑过。但如若凶手是个男子,他就会把尸体扛到远处,并且在掩盖死者身份时也会做得更地道些。事实是,凶手只给死者换上了一件破衣,打开了他的发结,弄乱了他的头发,而只有女子才会这样做,因为她们知道只要换件衣服,换个发型,就可以变个样。梁姑娘把这方法也用在了男人身上,所以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狄公端起洪亮斟满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实际上,推断梁姑娘是凶手,也可能是个错误结论,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没有比她更符合的疑凶了。当班头提起乞丐的尸首就是在她房后被发现的时,我就知道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进门后,我看到她弱不禁风,不可能击倒高个子的死者的后脑时,我立刻环顾四周,想寻找可以助她下手的器具。我发现这器具就在那高高的兰花架上,而架上那株枯萎的兰花便是最终的证明。她一定是踩在梯子上,或许还让王虚帮她扶着点,然后花言巧语地骗他把头转开,再端起花盆猛地砸在他的后脑上。其余的细节明日我会在大堂上问她,到那时我们就什么都清楚了。至于康夫人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吗,我想,她只是帮着梁姑娘从罗县令那里骗取子虚乌有的赎身费。这个风流的老板娘。”
洪亮点了点头,说道:“大人不仅破获了一桩凶杀血案,还拯救了罗县令的名声,他差点就娶了一个心如蛇蝎的妇人。”
狄公微微一笑。“下次见到罗大人的时候,”他说道,“我会告诉他这个案子,当然,我得假装不知道梁姑娘的那位主顾是谁。我这位风流同僚出入鄙县时必是青衣小帽,微服私访!但愿这案子会给他一个教训。”
洪亮谨慎地闭上了嘴巴,没去评论主公的同僚。他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说道:“这样的话,疑团尽释,这桩奇案已了结了。”
狄公将杯中剩茶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摇了摇头,郁郁不乐地说道:“不,洪亮,疑团并未尽释。”
他想,把乞丐显灵的事情告诉洪亮也未尝不可。要不是冤魂不散、自来鸣冤的话,凶手就可以瞒天过海,死者也只能含冤入土了。他正要开口,却看见大儿子奔了进来。看到父亲一脸怒色,男孩马上收住脚,施礼说道:“父亲大人在上,母亲说孩儿们可以把那盏漂亮的灯笼拿到睡房里去。”
一见狄公点头同意,小家伙立刻把太师椅推到一根柱子旁。他踩在凳子上,踮着脚把大红的丝绸灯笼从屋檐上摘了下来。他跳下椅子,用火绒点亮里面的蜡烛,然后高举灯笼,给他父亲看。
“爹爹,我和大姊姊花了两天的工夫才做成了这只灯笼!”他骄傲地说道,“所以啊,不能让阿魁弄坏。我们喜欢铁拐李,他又老又丑,好可怜啊。”
狄公指着孩子们画在灯笼上的铁拐李,说道:“你听过他的故事吗?”看到男孩摇了摇头,做父亲的接着说道:“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姓李的年轻术士,他长得眉清目秀,是个美男子。他什么书都读过,还会施好多法术。他的魂灵可以离开肉体,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飞够了,就钻进躯壳,再回到地上。可是有一天,他太大意了,把躯壳留在了一片田里。几个农夫看见了,以为是没人管的死尸,就把它埋进了土里。那年轻术士的魂灵想回到地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漂亮的躯壳,恰好路边有一个死去的瘸腿叫花子,没法子,他只好钻了进去,以后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后来他虽然得道成仙,得以长生不老,却再也没办法弥补这个过失,所以八仙里面的铁拐李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个拄着拐杖的死不了的叫花子。”
男孩放下了灯笼,跟狄公和洪亮道了晚安,就匆匆跑开了,狄公带着宠爱的笑容望着他的背影。他拿起灯笼想吹灭里面的蜡烛,却猛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到铁拐李的影子出现在墙上。他有意转动了一下灯笼,就像风吹过那样,马上又看到一个跛脚老人慢慢地移过墙壁,最后消失在花园里。
他长吁了一口气,将蜡烛吹灭,然后把灯笼放在了地板上。他严肃地对洪亮说:“洪亮,到底还是你说对了!疑团尽释,至少那已死的乞丐是再也不能为难你我了,他是个傻瓜。至于那死不了的乞丐嘛,我就不那么肯定了。”他站起身,带着一丝微笑,补充道:“如果以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已知的东西来衡量我们的知识,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傻瓜,全都是。洪亮,走吧,去见我的几位夫人吧。”
胡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