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唐狄公案·壹》(4)
红丝黑箭
沿海的蓬莱县是狄公外放的第一任所。负责民事的最高官员县令和统领唐朝地方驻军的防御使共同管理这一方水土。县令和防御使各司其职,权限分明,民事和军事极少重叠。但狄公就任蓬莱县令仅一个多月,便毫无准备地卷入一场纯粹的军事事件中。在黄金奇案中,曾提到距蓬莱县城下游三公里处有一座巨大的要塞,它建在河口,用以防御高丽水军的侵袭。本篇所描述的凶杀案就发生在这一高墙围绕的宏伟要塞内。这是个男人参与的事件,没有女人出场,有的只是从头绕到尾的数里长的公文。
狄公从他一页一页翻阅的文案堆中抬起头来,愠怒地对坐在桌对面的两人说道:“你二人能否安静地坐着?不要再躁动了,好吗?”
说完便又把头埋进了文案里。他那两名膀大腰圆的护卫——马荣和乔泰,下了好大的决心准备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可时间不长,马荣就偷偷向乔泰点了点头,后者受到了鼓励,便把一双大手朝膝盖上一放,张开大嘴便要说话,可就在这时,狄公将文案一推,不悦地说道:“可恼啊可恼!这第四〇四页怎会不翼而飞!方才我以为必是洪亮昨日前往州府前匆忙间放错了,但就是遍寻不着。”
“大人,会不会在第二卷中?”马荣问道,“那卷也标有‘申’的字样。”
“一派胡言!”狄公哂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要塞官书共有两类标有‘申’字,一类为人事,一类为采购。在采购类的文案中,第四〇五页记载购买兽皮腰带一事,其上清楚地注明:‘参见第四〇四页。’所以,毫无疑问,第四〇四页应属采购类,而非人事类。”
“大人,这些官样文章真把我搞得一头雾水。再说,这两类文案只是要塞方面传来的副本。在要塞方面,大人,我们——”
“这不仅仅是官样文章,”狄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和例行公事的追踪与观察息息相关。缺少这些文案,我大唐社稷便会陷于瘫痪。”注意到两名侍卫深棕色的脸庞已黑了下来,狄公微微一笑,放缓了语速,说道:“你二人在蓬莱追随我已有一月有余,这一月来的表现证明你们完全能够胜任衙门里的粗糙活儿。但公人的职责可不仅仅是抓捕凶犯,还必须对例行公事了然于胸,在细微之处精益求精,并且认识到这些细微之处的重要。这就常被不解内情的局外人称为‘官样文章’。这张遗失的第四〇四页本身或许无足轻重,但正是由于它的失落,才使它变得举足轻重。”
狄公把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袖筒中,接着说道:“马荣正确地观察到这两卷标有‘申’字的文案都是副本,是要塞与长安兵部之间往来的公函。虽说其中涉及的军事事件与我们并无直接关系,但是,本县衙的每一纸公文,无论重要与否,都必须存放得井然有序,更为重要的是,都必须完整无缺。”他伸出食指,强调道,“从现在起,你们要记住,必须全心全意地依照文案处理事务,而只有当这些文案都完整无缺时,你们才能做到这一点。残缺的文案在一个井井有条的衙门里没有栖身之地,一份残缺的文案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卷劳什子扔到窗外去吧!”马荣嚷道,接着,他飞快地说道,“望大人恕小的无礼,可我和乔大哥心里难过啊!今天早上我们听说孟高台——咱们在此地最好的伙伴,前两天杀死了要塞的防御副使苏龙,要吃官司了!”
狄公站起身来,说道:“你是说你二人认得孟高台?前日我听人谈起过这个凶犯,但那时我正忙于撰写洪亮送往长安的公文,所以没有过问此事。不过,案件所涉皆为要塞军官,本县也不便过问。你二人又是如何认得孟高台的?”
“是这么回事,”马荣答道,“大概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到城里来找乐子,被我和乔大哥在酒馆里撞见了。这家伙一身好武艺,拳脚功夫甚是了得,更是塞上第一神箭手。咱哥几个一见如故,此后,只要晚上无事,他便跟我们哥们聚在一处。可那些人却说他射死了苏副使,净是些胡言乱语!”
“别急,”乔泰安慰着他的好兄弟,“大人定会使此案水落石出。”
“大人,是这么回事,”马荣急急地说道,“前日苏副使——”
狄公举起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一来,”他淡淡地说道,“我不便干涉塞内之事;二来,即使插手此事,我对凶犯的传闻也不感兴趣。既然你们认识此人,可将其人其事说与我听,使我心中有数。”
“老孟是个直肠子,不晓得拐弯抹角,”马荣忍不住嚷了起来,“咱哥几个跟他打过架,酗过酒,也玩过女人。大人,我跟您说,只有这样才能试出一个男人究竟是好是孬。苏副使对手下很严苛,老孟也曾挨过他的痛骂。我想象得出,有一天老孟一定会暴跳起来把苏副使打倒在地。但如果是这样,老孟马上就会自首,因为他敢作敢当。趁他人熟睡之际把人杀死,事后又百般抵赖,不,大人,孟高台可做不出这等事,绝对做不出来。”
“你知道防御使方将军对此事的看法吗?”狄公问道,“我猜,要塞方面的案件由他主审。”
“没错,”乔泰答道,“他还判定这是预谋杀人。方将军沉默寡言,目中无人。但有传言说,虽然所有的证据都对孟高台不利,但方将军对这一结论闷闷不乐。由此可见,孟高台深得人心,就连防御使大人也不例外。”
“你二人最后一次见到孟高台是在什么时候?”狄公问道。
“那是在苏副使被杀的前一夜,”马荣说道,“我们哥几个在码头边的螃蟹店里一起吃的晚饭。那夜稍晚,两个高丽商贩也加入了我们,我们五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将近三更时分,乔大哥才把老孟扔进回要塞的军船上。”
狄公坐回到椅子上,慢慢抚弄着两腮长长的美髯。马荣站起身来给狄公倒了杯茶。狄公喝了几口之后,把茶杯一放,果断地说道:“防御使方将军曾来拜访过我,我却还未回访过他。如今时间尚早,若现在动身的话,午饭时分便可到达要塞。传我的话,让班头在前院备轿,送我们去码头。还有,本县要换官服出行。”他从椅子上起身,看到那两名侍卫笑容满面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必须提醒二位,我不能逼迫防御使接受我的帮助,如果他没有请我帮忙的意思,此事便到此为止。但不管怎样,我会寻机向他索要那份遗失文案的另一副本。”
沉重的官船在健壮水手的划动下顺流而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望见要塞那雄伟的寨墙屹立在河的左岸;再往前走便是泥浆翻涌的河口,河道在此陡然变宽,河水一泻千里,注入阳光下一望无际的海洋。
马荣和乔泰纵身跳上码头。码头之上耸立着巍峨的寨门,把守寨门的头目认清狄公的身份后,连忙引着他穿过铺满碎石的庭院,来到大堂。马荣和乔泰则留在门厅,因为狄公嘱咐他们俩留意任何有关这宗凶案的闲言碎语。
踏进大堂前,狄公以赞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厚重坚固的墙壁。这要塞竣工只有数载。当年高丽起兵作乱,其水军企图进犯大唐东北部海岸,因此大唐派军远征高丽,两番恶战后终于令其臣服。但高丽虽遭败仗,其实力仍不可小觑,发动突袭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此河口地带以及守护这一地带的要塞,被朝廷定为重要区域,虽位于蓬莱县境,却不在狄公管辖之内。
防御使方将军站在台阶下迎候狄公。他将狄公带入内室,请他坐在自己身旁一张靠着后墙的宽大座椅上。
同上次到蓬莱县衙拜访狄公时一样,方将军举止端正,惜字如金。他身穿沉重的戎装,当胸一面护心镜,肩头两处有银亮片,浓密的银灰色眉毛下是一双阴郁的眼眸。他望着狄公,吐出了几个表示谢意的词语。
狄公寒暄了几句,方将军则生硬地说道,他仍然认为,对一个年老的军人而言,担任目前的官职已是力不从心了。他说,高丽人不会再兴风作浪,他们要重整旗鼓,还需数年之久。而与此同时,作为防御使,他却不得不管束一千余名关在营中无所事事的将士。
狄公同情地叹息了几句,又说道:“本县风闻最近营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犯已被抓获定罪,但我仍迫切地想了解更多有关此案的消息。如大人所知,蓬莱是我外放的第一任所,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增长见识的机会。”
方将军凌厉地看了狄公一眼。他用手指捻弄了一会儿两撇银灰的短髭,便陡地站起身来,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去案发现场,告诉你案发经过。”
经过守卫在门前的两排兵士时,方将军对站得僵直的兵卒吼道:“把护法军正毛冲和郎将石朗带来见我!”
防御使领着狄公穿过内庭,来到一所两层高的大宅前。登上宽阔的台阶时,防御使低语道:“说句心里话,这案子令我寝食难安。”台阶上有四名兵丁正坐在椅上休息,看到二人便连忙跳起身垂手侍立。防御使带着狄公穿过漫长而又空荡的走廊转向左侧。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大门,门锁上贴着盖有防御使大印的封条。方将军撕下封条,一脚踹开门,说道:“这就是苏副使的房间,他就是在那张榻上被杀的。”
跨过门槛前,狄公迅速扫视了一下这间宽敞、空荡荡的房间。在他右手边是一扇拱形窗,高约五尺,宽约七尺,窗下的壁龛内躺着一袋涂有清漆的箭囊,内装十几支红杆铁头的羽箭,另有四支散落在外。房间没有其他的门和窗。在他左手边立着一张刻痕累累、式样粗糙的木制书桌,桌上放着一顶铁质帽盔和一支箭。靠后墙放着一张宽大的竹榻,榻上的芦席沾了几处不祥的红褐色斑点,地面只草草安着劈开的木板,没有地毡。
两人进入房间后,方将军说道:“苏副使习惯操练后到这里来睡上一觉,一般从午时正睡到未时正,起身后便到军官膳房用午膳。两天前,将近未时正,协助苏副使处理公文的郎将石朗来到此地。他本想与苏副使同去膳房,就便和他谈谈一个姓高的校尉触犯军纪一事,可敲门没有回音。他想苏副使该不是已走了吧,便推门而入来看个究竟,却发现苏副使躺在那张竹榻上。他虽穿着胸甲,胃部却无防护,一箭正中此处,皮裤上鲜血淋漓。苏副使双手握住箭柄,显然是想把它拔出来。但你看,箭尖带钩,他一命呜呼了。”
防御使方将军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你已猜出当时的情形了吧?苏副使进房后,随手把箭囊甩进壁龛,又摘下帽盔,扔在桌上,然后便躺到了榻上。因嫌麻烦,他没有脱掉盔甲和长靴。就在他渐入梦乡之际——”
这时,两个男子走了进来,很利落地抱拳施礼。方将军向那个身穿棕色皮衣的高个子做了个手势,让他靠近些。他有些含糊地说道:“这便是发现尸体的郎将石朗。”
狄公打量了一下石朗那张刻着皱纹的迟钝面庞、连鬓络腮胡以及宽阔的双肩和猿猴似的长臂。他暗淡无光的双眼阴郁地望着狄公。
方将军又指着另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说道:“这是军中护法毛冲,他负责此案。在与高丽征战时,他曾是我的得力细作,可谓精明强干。”这人一副军正的打扮,身披短小的铠甲,戴尖顶头盔,下穿一条鼓鼓囊囊的裤子。
狄公草草地还了一礼。他暗想,毛冲这张尖削刻薄的面孔透着狐狸般的狡猾。
“我正在为狄县令解说此案的经过,”方将军向这两人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听听狄大人的高见。”
两个刚刚进来的男子仍旧不发一言,最后还是石朗打破了沉默。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希望县令大人另有高见。我不认为孟郎将是凶手,更不是个在别人睡梦中下毒手的凶手。”
“听听高见倒是无妨,”这营中护法冷淡地说道,“我等只相信事实。根据事实,我们才一致同意将凶手定罪。”
方将军紧了紧佩剑的腰带。他把狄公带到那扇高大的拱形窗前,指给他看对面一所三层高的房屋,说道:“对面那幢楼的一、二层是营中存放军需品之处,没有窗子。阁下是否注意到最高处的那扇长窗?那是军械库所在。”
狄公看见那扇窗与他身旁的这扇毫无二致。方将军转过身来继续刚才的话题:“苏副使的双足正对着这扇窗。我们试以稻草人,证明这箭是从军械库的方向射来的,而当时那里除了孟郎将外,再无他人在场。”
“距离不近啊,”狄公评论道,“我看,有六十余尺。”
“孟郎将可是我们的神射手啊。”毛冲插言道。
“初学者断不会有此身手,”方将军同意这一看法,“若是老手,再辅以弩机,倒可以做到。”
狄公点了点头,想了片刻,他问道:“我想,这箭不太可能是从房内射出的吧?”
“不会,”防御使断然否定,“阶梯口及围廊尽头有四名兵丁日夜把守,他们证实,在苏副使进来后、石朗走之前,没有其他人经过此地。”
“凶手会不会爬上墙壁从窗户翻进房内,再用箭捅死苏副使呢?”狄公又问道。
看到在场三人一脸的不屑,他忙补充道:“我只是想把所有可能的情况一一列出。”
“墙壁极其光滑,人是爬不上来的,”方将军道,“就是我们的‘攀壁王’石朗也不能。再者,下面的庭院有兵卒巡逻,没人能够在此表演爬墙的绝技而不被发现。”
“我明白了。”狄公说道,他捋着一把长长的美髯,接着问道,“孟郎将为何要杀死苏副使呢?”
“苏副使虽精明能干,但脾气暴躁,常口吐秽语。四天前,他因孟郎将为高校尉开脱了几句,便当着众将士的面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当时我也在场,”毛冲说道,“孟郎将虽隐忍不发,但脸色铁青。他思来想去,难忍这胯下之辱,便——”他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
“在这之前孟郎将也曾受过苏副使的斥骂,他已习惯了,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石朗说道。
狄公对方将军问道:“方才你提到一位姓高的校尉触犯了军纪,是为了何事呢?”
“苏副使斥骂高校尉是因为他的皮带上有裂痕。高校尉不堪辱骂而顶撞了他,苏副使便要严加惩治。孟郎将挺身而出,为高校尉说了两句公道话,苏副使便把一腔怒火发到了他的头上。”
“我也想为高校尉开脱开脱,”石朗说道,“所以晨操毕便来到此处。我本想,只要私下劝劝苏副使,他就会就此罢手,不再追究。谁想到造化弄人,孟郎将是庇护高校尉的恩人,而高校尉正是目睹他恩人行凶的主要人证!”
“怎会这样?”狄公问道。
方将军喟叹一声:“人人皆知这苏副使习惯晨操后到此睡个午觉,而孟郎将也有个习惯,就是午饭前到军械库舞弄一阵长矛。这汉子健壮如牛,从不晓得什么叫作疲惫。两天前,孟郎将告诉营内的军官,他酒醉未醒,晨操后就不去军械库了。可他还是去了!你看到上面那扇较小的窗户了吗?在军械库那扇窗左侧二十余尺处。那是个存放皮货的储物间,只有军司库隔一两个月才会上去一趟,但这姓高的校尉因皮带破旧而受了苏副使的责骂,一心想到那里调换一根。这人虽穷,倒甚是挑剔,费了一番工夫挑挑拣拣,想找到一根合意的皮带。当他转到与军械库相连的那扇门时,凑巧向窗外一望,正望见石朗走进了苏副使的房间。他看见石朗突然在拱形窗那里停了下来,弯下腰,然后便挥舞双臂叫喊着奔出了房门。姓高的校尉打开军械库的门冲了出去,想看看对面一栋楼出了何事,没想到差点撞到孟郎将身上。后者正站在那里摆弄着一张弩机。他二人一起跑下楼,紧随着被石朗惊动的士兵来到这里。石朗随即通知了我和毛军正。一到此地,我们就明白箭是从何处射进来的,于是把孟郎将作为头号疑凶监禁起来。”
“为何不是那姓高的校尉呢?”狄公问道。
毛冲没有作声,他把狄公带到窗前,指点着让他看看外面。狄公仰面望去,明白了从储物室那里只能望见苏副使的房门以及拱形窗的前端,再远些,如竹榻那里,就望不到了。
“孟郎将对他出现在军械库里做何解释?”狄公问方将军,“他曾言之凿凿地说那日不到库中去的,是不是?”
方将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说:“这呆汉说他本已回到房中躺下,却看到一张苏副使写来的手令,命他未时正左右到军械库见他。问他手令现在何处,他说早就扔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认为这一谎言正是他的绝好罪证。”
“此言不假,”狄公说道,“孟郎将未料到高校尉会到储物室去。若没有高校尉的惊扰,他就可以潜回房中而不受怀疑。”他踱到桌前,拿起那支放在帽盔旁的羽箭。这箭约有一尺多长,比他想象中重得多。那铁制的箭头长而锋利,底部还带有两根恶毒的倒钩,上面沾着一些褐色的斑点。“我猜这便是杀死苏副使的那支箭吧?”
方将军点了点头,道:“箭上带钩,把它拔出来费了我们一番工夫。”
狄公仔细察看着这支箭,只见箭身涂有红漆,箭尾饰以黑羽,箭头之下的箭身处紧紧地缠绕着一圈红丝带。
“此箭有何特别?”毛冲不耐地说道,“都是军中平常之物。”
“我看到这圈红丝带被撕裂了,”狄公回道,“沿着箭身有一些锯齿样的裂痕。”众人不置可否。狄公的话在他们听来似乎没什么高明之处,不过狄公并未在意他们的反应。他叹息了一声,把羽箭放回桌上,说道:“我必须承认,此案对孟郎将极为不利。他有行凶的动机,也有下手的时机,更有作案所需的技能。对此我还要三思而定。但是,在离开要塞前,我想见见孟郎将,也许高校尉可以带我去见他。我还想见见所有与这宗谜案有关的人士。”方将军的目光在狄公脸上搜寻了一阵。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高声向毛冲下了命令。
高校尉领着狄公来到要塞后侧的大牢。狄公不露声色地观察着高校尉。他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合体的军服及圆形的帽盔都整洁干净。狄公想引他谈谈凶手,却只得到几句简短的回答。看来这个年轻人不是被吓坏了,便是紧张得过了头。
牢房里关着的是个巨人,这巨人正背负双手在牢内来回走动。看到两人来到沉重的铁栅栏前,他眼睛一亮,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伙计,真高兴见到你。有什么消息吗?”
“长官,县令大人在此。”高校尉冷淡地说道,“他有话要问你。”
狄公让校尉退下后,便对狱中人讲道:“方将军告诉我,营中的大堂已判定你为预谋杀人。如果你想上书请求宽恕,本县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的两名侍从马荣和乔泰都对你赞许有加。”
“大人,我没杀苏副使,”这巨人粗暴地说道,“但那帮人硬是指认我为凶手,那就让他们砍掉我的脑袋吧。这是军中的法度,人总有一死,何必要上那鸟书求情!”
“如果你是清白的,”狄公接着说道,“那就意味着有什么原因迫使凶手要把你和苏副使一起除掉。正是由于凶手送来的那张手令,你才变成了替罪的羔羊。不过,这样一来,疑凶的范围便大大缩小了。你想想看,有什么人既恨你,又恨苏副使的?”
“怨恨苏副使的人可以排成长队。他虽治军有方,对手下却冷酷无情,即使只是轻微地触犯军纪,也要遭到鞭笞的刑罚。我嘛,我一直以为有的只是朋友,若是曾冒犯了谁,自己也察觉不到,故而对此我帮不上什么忙。”
狄公默认了这一点。他想了片刻,继续说道:“老实告诉我,案发前夜,你回到营中都做了些什么。”
“那是一大清早!”孟郎将苦笑着说道,“您知道,已过了午夜!虽然乘船回来时我有些不适,可心里还是快活得很。那伙军士的头目把我扶进房门,我拖住他不放,逼着他听我讲我们哥几个过得多开心。我拉拉杂杂地讲着,有些让人生厌吧。那两个高丽人真是够朋友,客气得没话说,抢着付酒账。他们一个姓朴,一个姓义,这些人的姓氏怪有趣的!”
他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接着说:“对,我想起来了!那头目指天画地地保证说过几天还来,我才放他走的。我跟他讲那姓朴的和姓义的还会弄到大把银子,他们俩要给我和所有的兄弟大摆酒宴,办得像模像样。之后,我衣服也没脱就朝床上一倒,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可第二天早上我就快活不起来了,头痛得像炸开一样!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熬完了晨操。收操后我舒了口气,心想总算可以回房睡一会儿了,可是正当我准备扑到床上时,却看到了那张手令,我——”
“你看不出那是伪造的吗?”狄公打断了他。
“鬼才晓得!我对书法这玩意儿一窍不通。再说,那几个字虽像鬼画符,苏副使的大印却盖在上面,这可是真家伙,我在各种公文上见过不下一百次。要是没这大印,我就会把它当作兄弟们开的玩笑,拿去跟苏副使对证。但有了这印,这纸条便是真的。我立刻赶到军械库,因为苏副使可不喜欢人家对他的命令问东问西!就这样,我惹祸上身了!”
“你在库中时,没有向窗外看看吗?”
“为什么要看?我想,苏副使随时会进来的。我察看了几把弓,如此而已。”
狄公审视着孟郎将那张诚实的大脸。他突然趋近栅栏,生气地喝道:“孟郎将,你在为某人遮掩吧!”
孟郎将红了脸。他用一双巨手握住铁栅栏,吼道:“胡说八道!你是文官,最好少管军塞的事情!”他背过身,又踱起步来。
“悉听尊便!”狄公冷冷地说道。他走下台阶,狱卒已打开了沉重的铁门,高校尉把他引到方将军的书房。
“大人对孟郎将有何看法?”方将军问道。
“我认为他不是那种趁人入睡时行凶的杀手,”狄公谨慎地说道,“当然,人心难测啊。顺便提一下,将军总是将贵营来往公文的副本传给我,可有一张我不慎放错了地方,您能否再给我一份,好让我的文案完整无缺呢?此公文的编码为四〇四页。”
看来方将军对这出其不意的请求很是诧异,但他还是命令亲随到案卷房中将文案拿来。
一眨眼的工夫,亲随就回来了。他递过来两页纸,方将军扫视了一眼,便把它们递给狄公,说道:“拿去吧,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狄公看见第一页纸是一份提升高校尉和其他三名校尉为都尉的建议,其后附有四人的姓名、年龄及服役期,公文上盖着苏副使的官印。第二页只有寥寥几行,大意是方将军催促兵部加快对此事的办理,上面盖有防御使方将军的大印,注明日期,标着编号。
狄公摇了摇头,说:“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失落的那纸公文应该是关于军需品的采购一事,因为此页的下一页,也就是第四〇五页,是一份购买皮带的申请,须参见第四〇四页。因此,‘申’意味着采购申请,而不是人事申请。”
“天知道!”方将军叫道,“书吏们有时难免出错,对不对?好啦,县令大人,您光临蔽寨,我们不胜感谢。您对孟郎将一案有了定论后,请知会本将。”
狄公走出房门时,隐约听到方将军正对他的亲随们低声说着什么“愚蠢透顶的官样文章”的话。
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把大门前的码头烤成了火炉。但船舶一入水,船上的人便可感到凉风拂面,沁人心脾。船尾的平台上遮盖着绿色的棚布,看船的军士服侍着狄公和他的两名护卫在平台的椅子上舒适地坐下。
众人落座后,军士端来一把大茶壶,随后就钻进了船舱。马荣和乔泰一俟他消失,便迫不及待地问了狄公一大堆问题。
“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狄公缓缓说道,“从表面上看,桩桩件件都对孟郎将不利,但我隐约地怀疑那呆子在为某人遮掩什么。你二人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吗?”
马荣和乔泰摇了摇头。乔泰说道:“我们和把守寨门的头目谈了许久。那日,老孟和我们欢饮后回到要塞,正是此人当值。和寨内众人一样,他很喜欢老孟,所以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背老孟回房,虽然这活儿挺累人的。那天老孟直着嗓子唱下流小调,恐怕全寨的人都被他吵醒了。头目也说,尽管老孟和苏副使没有很深的交情,但还是尊敬他是一位能干的长官。苏副使时不时地发发脾气,老孟也没太放在心里。”
狄公没有说话。他沉默了良久,一面饮着茶,一面看着两岸逝去的田园景致。
青青的稻田为河岸镶上翠绿的花边,几顶金黄的草帽不时在稻田中闪现,那是农人在田里耕作的身影。突然,狄公开口说道:“石朗也认为孟高台是无辜的。但毛冲,就是营中护法的军正,却坚信他是凶手。”
“老孟常跟我们提起石朗,”马荣说道,“老孟箭术第一,攀壁功夫却是石朗坐头把交椅。这家伙力大无比,是训练士兵攀壁的教头。攀登时他们只穿贴身的小衣,还得光着脚好扒着墙面,脚指头练得跟手指头一般灵活。他们攀住一个支撑点后,把脚趾塞进下面的缝隙,再找上面的支撑点,这样一步步攀上墙顶。我真想哪天自己也试试!至于毛冲,那是个人见人厌的家伙,谁都这么说!”
狄公点点头:“据孟高台讲,你们的酒账是那两个高丽人付的。”
“噢,”乔泰有点警觉地说道,“那是因为我们跟他们俩开了个玩笑!哥几个正喝得开心时,那姓朴的问我们做何生计。我们说咱三人是一伙强盗,那两人竟也相信,说哪天也要入伙!我们想付账时,却发现这两人早已抢先付掉了。”
“但数天后,他们打京城回来,我们还会见面的,”乔泰继续说道,“因为姓朴的和姓义的还有三艘船的款子未到手。钱到手后,他们打算大大地庆祝一下。对了,马大哥,你听明白那有关这三艘船的笑话了吗?姓朴的和姓义的跟我们讲完那笔生意后,我笑得差点滚到桌子底下。”
“我也差点钻到桌子下了。”马荣有点懊丧地说道。
狄公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他捋了捋胡须,深深地思索着,突然对马荣说道:“告诉我那夜还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是孟高台的一言一行。”
“好,”马荣答道,“乔大哥和我去了码头那家螃蟹店,里面又干净又凉爽。晚饭时分,我们看到军船靠了岸,从里面走出老孟和另一个家伙。他们两人分手后,老孟便溜到我和乔大哥所在的酒馆里。他说今日在寨内忙得一塌糊涂,晚上要好好吃一顿。我们就大吃了一顿,然后——”
“孟高台有没有提到过苏副使或高校尉?”狄公打断了他。
“只字未提。”
“他看起来是否有什么心事?”
“他的心事是弄个可人的小妞!”马荣咧嘴一笑,“所以我们就上了花船。一到那里,老孟便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们在甲板上兜圈子时,姓朴的和姓义的也酩酊大醉地坐了艘小船来了。船上的姑娘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两人却睬也不睬,只是要酒,大瓶大瓶的酒,推心置腹地谈话。我们五个人就一杯接一杯地赛起了酒量。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还是乔大哥接着讲吧!”
“那时你已醉得没影子了!这且先放一放。”乔泰说道,“我嘛,一更天又过去了好些时候,才帮着老孟把那两个高丽人弄进船里,那艘船会送他们俩回运河另一侧高丽人的住地。老孟和我打了个呼哨,招来另一条船把我们送到码头,然后我很吃力地把老孟扶到等候在那里的军船上。那螃蟹店离此不远,我就请店主准我留宿一晚。就这些。”
“我明白了。”狄公说道。
他又喝了几杯茶,猛然把茶杯一放,问道:“我们现在何处?”
马荣望了望岸上,答道:“我看,离蓬莱县城还有一半路程。”
“叫船夫掉转船头,划回要塞。”狄公命令道。
马荣和乔泰想弄清狄公为何突然做出这一决定,但他只说想证实两三处被忽略的地方。
三人回到要塞后,一位值日军士禀道:“方将军此刻正与军师密商最新探得的机要军情。”
“不必惊扰防御使大人!”狄公对军士说道,“带我去见毛军正。”
面对一脸惊诧的军正,狄公解释道,他想再察看一下凶杀现场,希望毛冲亦能陪同前往,当个证人。
毛冲显得比以往更为不屑。他带着三人下了楼,来到苏副使的房间。苏副使的门锁上又被重新贴上了封条,毛冲撕下封条,请狄公入内。
进房前,狄公对马荣和乔泰说道:“我要找一件小而锋利的东西,像碎片、钉尖之类,大致就在这一范围内。”他指点着从门边到拱形窗前有房间一半大小的一块正方形地板,随即便蹲下身开始一寸一寸地检视地板。两名侍卫也一块儿忙了起来。
“如果你们是在找一扇暗门,或诸如此类的机关,”毛冲的话里透着十二分的鄙夷,“就不能不让诸位失望了。要知道,这要塞才建了没几年!”
“在这儿,我找到了!”马荣指着窗前的一处地板嚷道,一根钉子锋利的钉尖从地板上露了出来。
“好极了!”狄公叫道。他屈膝审视着那钉尖,然后起身问毛冲道:“要是军正不介意的话,能否把沾在钉尖上的红色东西剥下?同时还请仔细看看那木片上的棕色小圆点。”
毛冲挺直了身子,困惑地望着他指甲上的一丝红布。
“到时候,”狄公严肃地说道,“我会请军正做证,证明那红带的碎片确是沾在钉尖上的,还有,钉尖附近那些圆点很可能便是溅出的人血。”毛冲情绪激动地想问个究竟,但狄公没有理睬。他从桌上拿起那支箭,把它插进钉尖附近的地板内。“这才是箭射出的正确地点。”想了一会儿,他问道:“死者的私人物品还有书桌中的物件,现在何处?”
毛冲被狄公命令的口吻给激怒了。他冷冷地答道:“这些物品分装在两只抽屉内,我已请防御使大人封存,现在就在我的书房里。当然,我们这些粗莽的军正岂能与县衙经验丰富、办案清明的老爷相提并论,但职责所在,我们还是知道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对极,对极!”狄公颇为不耐地说道,“带我去你的书房!”
毛冲请狄公在他宽大的书案前坐下,马荣和乔泰则仍站在门边。毛冲打开一只铁柜,从里面拿出两包厚纸包着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放在狄公面前,说道:“这就是我们从拴在苏副使颈下胸甲内的皮袋中发现的。”
狄公撕掉封条,把包内的物件一一放在桌上:一张折叠的军官身份牌,一张七年前买房的书契和一只正方形的锦缎印盒。他打开印盒,看到里面是空的,显得有些高兴。“我想,”他对毛冲说道,“这印章是在死者书桌的抽屉里找到的,对吗?”
“是的。印章在第二个纸包内。包里还有一些公文,也是我们在抽屉里找到的。我认为,苏副使把他的大印随便扔在未上锁的抽屉里,真是太不当心了。一般来讲,大印应该随身携带。”
“确实如此。”狄公说道。他站起身,补充道,“没必要再看了,我们去看看防御使大人的议事是否已经结束。”
守卫在议事厅门边的两名军士通报道:“议事甫毕,马上就要上茶了。”
狄公没有再跟他们多费唇舌,径自闯了进去。
方将军坐在大厅正中的主桌旁,他的左首坐着石朗和狄公不认识的一位军官,右首坐着另外两名高级将领。高校尉在另一张小桌旁整理文案,显然是记录此次议事的文书。看到狄公走了进来,厅里的人都起身施礼。
“冒昧打扰,望大人海涵。”狄公边说边向方将军的桌子走去,“我来是想跟大人通报有关苏副使被杀一案的最新发现。我想,有这几位将官在此,应当可以升堂审案吧,大人以为然否?”
“可以,如果算上毛军正的话。”方将军缓缓地答道。
“好极!请把孟郎将带进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像样地开堂审案了。”
方将军命侍卫带进孟高台。然后他拖了一把椅子到自己的桌旁,请狄公在他身边坐下。马荣和乔泰仍立在狄公身后。
方将军清了清嗓子,说道:“狄县令受我之托,调查营中孟高台预谋杀害苏副使一案。今日向大家通报此案进展,所以召集诸位到此,我等可据此判定是否须重审此案。狄大人,请讲吧。”
“此案的动机,”狄公平缓地说道,“是阻止苏副使调查一宗狡猾的诈欺案。罪犯指望借此骗得大笔的银钱。
“我必须提醒诸位注意营中采购军需品的程序。防御使在议事时草拟一份请示,由书吏誊写到正式的公文纸上,并把它送给副使,副使核对后,在每一页上都盖上自己的印章,再把公文传给防御使,防御使再次核实,最后盖上自己的大印。留足所需的副本后,正本套上封套,贴上封条,交驿站送往长安兵部。”
狄公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一制度唯有一个漏洞。如果文案不止一页,那么有办法接触到公文又不甚诚实的人,便可毁掉其余各页,只留下盖有防御使大印的最后一页,再用伪造的文书代替原件,连同最后一页把它们送往兵部。”
“不可能!”方将军打断了狄公的话,“其他几页上都盖有苏副使的大印!”
“这就是苏副使被害的原因!”狄公说道,“凶手偷了他的印章,此事被苏副使发觉。但在深入解释此事之前,我想先说明一下,正是由于此处的一位书吏对这个程序做出值得夸赞的贡献,才令我摸到了罪犯的踪迹。
“三天前,一份提请加升四名校尉的奏本令凶手有机可乘。正式奏本共有两页,第一页是加升这四人为都尉的建议,连同他们的姓名、年龄等;第二页只有防御使催促办理此事的公函、日期以及文案编号。第一页上盖有苏副使的大印,第二页则有防御使方将军的大印。
“凶手在送交骑兵司之前拿到了这份公文。他毁去了第一页,自己编造说塞中急需从高丽商人朴、义二人手中购买三艘战船,又称船款须由兵部支付给这两名商人。以此想发一笔小财!凶手在这页盖上了偷来的苏副使印章,一切安排妥当后,便把公文放入封套内,标明:‘呈兵部采办司。’最后他在封套的角落上注明了公文的编号,即‘申’四〇四。他把封好的公文交给驿丞,那份要求加升四名校尉的请示则被放进了档案中。由于他对新近颁布的发文章程不甚熟悉,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些副本送到我的衙内。
“而凑巧送文的书吏在同一日又收到了一份标有‘申’字的请示,要求购买皮货。他记起这两类文案容易混淆,因此,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书吏,他便在下面注道:‘参见第四〇四页。’尽管他没有看到四〇四页的内文,却记得信封上标有‘采办司’的字样。这书吏正确地分发了这份公文,其中一份送到了我的衙内。但当我核查采购类的文案时,却发现公文不全,因此我便来到此地向方将军再讨一份副本。可方将军给我的是一份加升四名校尉的公文,而这本应是人事类的。”
方将军一直在椅上不耐烦地转动着身体,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大人能否略去这些细节?为何要提那三艘战船?莫名其妙!”
“那凶手,”狄公平静地答道,“与朴、义二商人狼狈为奸。这两人从长安收到那笔骗得的款子后,欲与凶手瓜分。由于离兵部例行核查贵营收到的补给还有很长一段时日,凶手尽可以携着赃款,从容逸去。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案发前夜,孟郎将和我的两名侍从在县城碰到了那两名高丽商人,他们聚在一处饮酒。那两个商人认定我的侍从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便跟他们谈起了那些船只以及长安城中将要到手的款子。我的侍从向我禀报了此事。我推测,当孟高台回到要塞时,对头目吹嘘了朴、义二人的豪富以及将来要发迹。凶手听到后,误以为孟高台已了解太多底细,便盘算着要把他当替罪羔羊除掉。当凶手得知次日孟高台因醉酒而不去军械库时,便送来一封假信,并盖上苏副使的印章,那时他手上仍掌握着那枚印章。”
“云山雾海!”方将军暴躁地叫道,“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苏副使,又是怎么杀的!”
“很清楚!”狄公说道,“杀人者,石朗也。”
四周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方将军怒气冲冲地吼道:“绝不可能!高校尉亲眼看见石朗进出苏副使的房间,他连榻边也没到过。”
狄公平静地继续说道:“将近未时正,石朗来到苏副使的房间。他攀壁操练后直接来此,也就是说,当时他赤足,只着贴身小衣。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也无此必要,因为他知道苏副使有把箭囊扔进壁龛的习惯,他的计划是趁其睡觉时把箭捅入他的心窝。
“但是,当石朗进门后,却发现苏副使已起身,并已穿上长靴,正站在榻前穿胸甲。这样,石朗就无法按计划杀死苏副使。但这时,他看见地板上有一支箭从囊中漏了出来,箭头正指向苏副使。石朗一脚踏在箭上,用大拇脚趾夹起紧靠箭头的箭杆处,飞起一脚,箭便笔直地插进了苏副使的腹部。与此同时,为了避免站在军械库窗口的孟高台发现屋内的情形,他作势挥舞双臂,大叫大嚷,以掩盖死者跌倒在榻上时所发出的悲号。确信苏副使必死无疑后,他才奔出去呼叫卫兵。他和方将军及毛军正一道进来后,便乘乱把苏副使的大印塞进抽屉。这一切虽做得滴水不漏,却忽视了一点:死者被发现时,是穿着靴子的。就是这一点使我觉得苏副使不是在睡梦中被人杀死的。他身穿胸甲,这倒不难理解,因为只是小憩片刻,没有必要费力脱掉胸甲。但他连头盔都扔在桌上,这就不禁令人想到,他躺下前也会脱掉靴子。”
狄公停顿了一下。现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石朗身上。石朗轻蔑地望着狄公,冷笑一声,问道:“大人编的好故事,凭什么说我杀人?”
“目前,”狄公平静地答道,“是根据你右足大拇趾的一处严重刮痕。因为箭身之旁的地板上有一枚铁钉,锋利的钉尖露了出来,所以当你飞脚踢去时,它刮破了箭杆处的红布,也刮伤了你的脚趾,钉尖附近就可见几滴血迹。最后,当朴、义两商人被擒获,且兵部发现那些假造的公文后,便有了最终的证据。”
石朗的双唇蠕动着,面色变得铁青。但他稳了稳心神,镇定地说道:“大人不必等到那时了。没错,是我杀了姓苏的,因为我欠了债,急需用钱。再过十天,我便可以告病离塞,永不回来了。我本无意杀他,原想把印章放回他书桌的抽屉里。可他发觉得太早了,我便决心趁他熟睡时用箭捅死他。但进房后,我发现他已起身了。他对我吼道:‘我已证实了我的猜测,是你偷了我的大印!’我想,这下输定了,因为只拿一支小箭与他争斗本就不易,而若孟高台向窗外望去,定会发现我们搏斗。这时我看到了地板上那支箭,便一脚把它踢进了苏副使的腹内。”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最后说道,“苏副使是个道道地地的杂种,杀死他我没一丝内疚。只是孟老弟,让你当替罪羊,惭愧啊!可这也没帮我什么忙。就这些。”
方将军从椅子上站起身:“石朗,摘下你的佩剑。”
石朗摘剑时,恨恨地对狄公说道:“你这狗官,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狄公一本正经地答道:“主要是依据官样文章。”
胡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