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唐狄公案·壹》(5)
雨师秘踪
半年后,在蓬莱又发生了本篇所述的故事。此时,狄公的两位夫人及子女已来到蓬莱,居住在县衙后县令的私宅内。不久,曹旎姑娘也到了狄府。在“黄金奇案”中,我已详细地描述了她的经历,正是狄公把她从那场阴谋中解救出来。狄公的原配夫人一见到曹姑娘,立刻就喜欢上了她,还请她做自己的女伴。接着,在仲夏雨季一个极其闷热的日子里,发生了这样一件奇怪的事。
“这只也发了霉!”狄公的大夫人不满地说道,“看看这件蓝衫,衣缝里长满了灰灰的长毛!”
她砰的一声关起红色皮衣箱的盖子,转身对二夫人说道:“我可从没碰到过这么热、这么潮的夏天呢!昨天晚上那场雨下得如瓢泼一样,我还以为天漏了呢!来帮个忙好吗?”
这是间宽大的卧房,窗户敞开,狄公坐在窗下的一张茶桌旁,看着他那两位夫人把衣箱扔在地板上,又在一片混乱中向第三只发动攻势。大夫人的闺中密友曹姑娘正在角落里的铜火盆上烘干衣物,红红的炭火上架着铜盖,衣物被一件件地摊在铜盖上。火盆散发的热气和湿衣服蒸发的水汽,弄得房间里简直没办法待下去了,但这三个女人好像完全没感觉似的。
狄公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窗外。从这间位于二楼的卧房望出去,原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城中房舍弧形的屋顶,但现在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中,只能分辨出模模糊糊的轮廓。这浓雾似已渗进了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令人窒息地蠕动着。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懊悔那时脑子一热,去要什么灰色的夏季长衫!他只动了动嘴,便劳动大夫人检视了四只衣箱,发现衣物都发了霉,她当即又召来了二夫人和曹姑娘。现在这三位全身心地都扑在这件事上,显而易见地,已没心思弄早茶了,更别提什么早饭。而这才是她们对蓬莱艰辛岁月的最初体验,因为狄公就任蓬莱县令只不过七个月。他伸直了腿,因为膝盖和双脚都肿胀得抬不起来了。曹姑娘停住了手,从火盆上拿起一件白色的长衫。
“这件一点都没湿。”曹姑娘叫道。当她伸直手臂把衣服挂到衣架上时,狄公注意到了她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段。他猛然严厉地喝问大夫人:“你就不能让丫鬟们来做这些事吗?”
“当然可以,”大夫人扭过头来答道,“但贱妾先得自己看看坏没坏。老天爷呀,瞅瞅这件红裙子,天哪!”她又对曹姑娘说道:“衣服都霉烂了,你还总说这衣服配我好看得很!”
狄公猛地站起身。胭脂水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衣物若有若无的潮味,使得房间里充溢着浓烈的女性气息,这气息出其不意地刺激了他那敏感的神经。“我要出去走走。”他宣布。
“你不用早膳了?”大夫人叫道,眼睛却仍盯着手中那件红衫几块褪了色的地方。
“我会回来用早膳的。”狄公嘟囔着,“把挂在那儿的蓝袍子给我!”曹姑娘帮着二夫人替他披上衣服,询问道:“这么热的天穿这件衣服是不是太厚了?”
“至少这是件干衣服。”狄公简短地答道,同时沮丧地意识到曹姑娘是对的,因为这厚重的织物紧贴着他汗湿的身躯,就像穿了件铠甲一样。他咕哝着道了别,便下楼去了。
沿着通向县衙后门的半明半暗的走廊,狄公快步地走着。他很高兴洪亮还未到来。这家伙非常了解他,一下子就能嗅出他心情不好,并猜得出是为了什么。
狄公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后门,滑进了湿淋淋、空荡荡的街道。是啊,到底为了什么呢?他一边在黏湿的浓雾中穿行,一边问自己。当然,在这第一次外放的任所度过的七个月是枯燥的。起初的几天令人兴奋,接下来又发生了“五朵祥云”“红丝黑箭”两起凶案,但这之后就没什么有劲的事儿做了,净是官府乏味的那一套:填不完的案格,归不完的公文,签不完的文书。在长安时,他也有很多纸上官司要做,但都是些重要公文。再者,这一地区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河道以北的区域是战略要冲,处于军塞防御使的管辖之下;东城门外的高丽聚居地也有自己的官府。他气恼地朝一块石头踢了一脚,马上叫骂起来。原来,那“碎石”是一块大石头的顶部,他的脚踢得生疼。前一夜,在缠绵的卧榻上,大夫人又催着他迎娶曹姑娘当三房。她说,她和二夫人都很喜欢曹姑娘,曹姑娘也觉得这最好不过了。“再说,”他的发妻带着惯有的坦率,说道,“你那二夫人虽是个好人,却没念过什么书。有了曹姑娘这样一个知书达礼、聪明伶俐的人儿在跟前,周遭的人都会活得更快活。”可如果曹姑娘嫁给他只是因为感激他把她从那场可怕的灾难里救出来,那可怎么办呢?要是他不那么喜欢她就好办多了。再说,娶一个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不就扯平了吗?他是堂堂的县令,有权娶四个妻子。但他自认为两个就足够了,除非这两个都养不出一男半女。这问题太难、太让人糊涂了。他裹紧了长袍,天开始下雨了。
望着通向孔庙的宽阔台阶时,他释然地吁了口气。西楼的第三层被改建成茶馆了,他想去那儿吃早茶,再走回县衙。
在低矮的八角形房间里,一个邋遢的店小二正斜靠在柜台上,用火钳拨动着小茶炉的炭火。狄公满意地注意到这小伙子没认出他来,因为他没有作揖行礼的意思。狄公要了壶茶和一块干毛巾,便在柜台前的一张竹桌旁坐了下来。
店小二递过来一块放在竹篮里的脏兮兮的毛巾。“客官,请稍待片刻,水马上就要烧开了。”当狄公用毛巾擦干他的长须时,店小二又说道,“客官,您这么早就出来溜达,肯定已经听说了那件惨事了吧!”他竖起大拇指,向敞开的窗户一指,看到狄公摇了摇头,便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昨天晚上,一个家伙在哨塔里被人劈成了好几块,就是沼泽里那座。”
狄公立刻放下了毛巾:“一桩谋杀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客官,是卖杂货的小哥告诉我的。他跑来送货的时候,我还在擦地板呢。天蒙蒙亮时,他到哨塔里跟一个半痴的小妞收鸭蛋,结果就看见了血淋淋的尸体,而那傻姑娘缩在角落里哭。他跑回城里,报告了驻守在这里的兵士,校尉就带了几个人到哨塔里去了。看,他们在那儿!”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居高临下,他可以越过城墙的顶部望见一片长满青青芦苇的沼泽,再往北,隐约可见灰色的河面。从城北的码头延伸出一条坚硬的土路,直通向沼泽中央那座孤零零的破旧哨塔。几个头戴银盔的兵士在从哨塔到码头的路上行进。
“被杀的可是兵士?”狄公迅速问道。
尽管县城以北属军队管辖,但民间的案子还是归县衙来审。
“大概是吧。那傻姑娘虽又聋又哑,长得倒不赖,因此八成是哪个当兵的晚上来找她说说知心话。您懂我的意思吧!哈,水开了。”
狄公眯起了双眼。两个兵士正从驻地向县城急驰,马匹踏过被水淹没一半的垫高的道路,溅起阵阵水花。
“客官,茶来了!当心,茶很烫,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对了,我想起来了,被杀的那人不是士兵,卖杂货的小哥说那是个老商人,就住在北城门附近,他一看就知道是何人。不过,兵士们很快就会抓住凶手的,他们可厉害了!”他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狄公,“他们在那儿!我不是跟你说了,他们很厉害嘛!看见那家伙了吧,他们正用链子把他从哨塔里拖出来呢!他穿着打鱼人那种棕色的衣裤。好,他们现在要把他带到要塞去了,要——”
“与他们何干!”狄公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飞快地喝了口茶,烫着了嘴唇。付了账,他便匆匆飞奔下楼。一个平民百姓杀了另一个平民百姓,这明摆着是县衙的事嘛!那可是个绝好的机会,该告诉那帮武夫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一次就足够了。
厌倦的感觉一扫而空。他从街角的铁匠铺里租了匹马,跳上马鞍,直驰北门。守城的兵丁吃惊地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骑士戴着湿答答地粘在头上的便帽。但认出他是他们的县太爷时,这些兵丁马上垂手施礼。狄公下了马,做了个手势让班头随他到门边的塔楼里。“沼泽地里的骚乱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大人,老哨塔那儿出了人命。军塞的兵士已经找到了凶手,正在堡垒里审问。小人猜他们马上就要去码头。”
狄公在竹凳上坐下,递给班头几个铜板:“叫你的手下给我买两张油饼来!”油饼刚从街头小贩的锅里煎出来,散发着大蒜和生莲诱人的香气,狄公虽饥肠辘辘,却食不知味。他满脑子净想着军队如何滥用职权,此外,舌头也被那杯热茶烫伤了。他悲哀地回想起住在长安的岁月,那时没这些让人心烦的问题,各级官吏的权限都在条令中有详细的规定,不管是一品宰相还是七品芝麻官,都有各自明确的权限。油饼快吃完的时候,班头进来了。
“大人,军士已将囚犯带往码头边的塔楼。”
狄公一跃而起:“点四个人跟我来。”
河边的码头上,徐徐的轻风正驱赶着迷雾。狄公身上那件湿淋淋的长袍紧贴着他的肩膀。“这种天气最易感染严重的风寒。”他嘟哝着。全身戎装的兵卒把他带进了塔楼里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的后部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一个身穿铠甲、头戴帽盔的军官正坐在桌子后面,缓慢而用力地填着一份文书。
“我就是狄仁杰,此地的县令。”狄公开口说道,“我要了解——”他突然顿住了,因为那军官已抬起了头。他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从左颊一直到嘴唇,变形的双唇半掩在乱蓬蓬的胡须中。狄公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军官已站了起来。他麻利地抱拳施礼,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大人大驾光临,在下不胜欣喜。我刚刚写好给大人的呈文。”
他用手指着角落里一副用罩单遮盖的担架,补充道:“那就是死尸,凶手被关在后厢房里。在下猜测,大人想把他直接押往县衙的大牢?”
“对,确实如此。”狄公挫了锐气,丧气地答道。
“好。”校尉折起写好的呈文,把它递给狄公,“请坐,大人。如您稍有闲暇的话,在下想跟您谈谈对此案的看法。”
狄公在桌旁坐下,他一挥手,让校尉也一道坐下。他慢慢抚弄着长髯,暗自想道,这可与他预料的情景截然不同。
“是这样的,”校尉说道,“我对那片沼泽了如指掌。住在哨塔里的聋哑女子虽有些痴呆,却不会害人,所以,得知她房中躺着一具死尸,我就想到了奸淫和抢劫,便派了几名手下去搜索哨塔与河岸之间的沼泽。”
“为何独独搜索此处?”狄公插问道,“也可能被杀于路上,凶手再移尸哨塔,不是吗?”
“不,大人。我营的堡垒位于码头与哨塔之间。白天,我的手下按班次监视过往客商,夜晚则沿路巡逻。大人想必知道,这是为了防止高丽细作进出县城。顺便说一句,这条路是穿越沼泽的唯一路径。沼泽环境异常凶险,穿越时有陷于沼泽或流沙中的危险。我的手下发现尸体时它尚有余温,可以推测死者是在黎明前被害的。而除了卖杂货的小子外,再无他人经过此路,可见凶手与死者均从北边而来。那是一条从哨塔通往河岸的水路,被芦苇遮盖,熟悉地形者可躲过兵丁的盘查而溜进哨塔。”校尉摸了摸胡须,接着说道,“那就是说,他已成功地弄到了我们的船只。”
“你的手下是在水边抓到此人的吗?”
“是的,大人。他们发现了一个少年渔郎,名叫王三郎。他藏身于小船内,正在清洗裤子,想把沾在上面的血迹洗掉。我的手下喝住他,他却双桨一荡,想把船划进中流。得亏弓箭手拉弓疾射,箭杆上连着绳索钩住了船身,在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就把船拖回了岸上。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塔里有个死人,一口咬定到塔里去是给那聋哑女孩带条大鲤鱼。他说他裤子上的血迹是在清理鱼的时候弄上的,还说要等到黄昏时分再去看她。我们搜遍他的全身,在他的腰带里找到了这些东西。”
校尉撕开了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纸包,让狄公看里面三块闪亮的银子:“我们根据死者携带的名刺查明了他的身份。”他从一只大纸袋里倒出了一堆东西,里面有一摞名刺、两把钥匙、几枚铜板和一张当票。校尉指着当票说道:“这纸片落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定是从他长衫的口袋里落出来的。死者名叫钟旺,住在北门,开了好大一家典当铺子,很是富有,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此人嗜好打鱼。据在下推测,昨夜钟旺在码头上碰到了王三郎,就出了些钱,让三郎带他到渔船上来个泛舟清流、月下垂钓。王三郎找了个理由,诱骗老头子来到城北的荒凉地带,在那里杀了他。他原本想把尸体藏在塔楼里。您知道的,那塔楼半已荒废,那半痴女子又只住在第二层。可没想到,女子醒来后看到了这一幕,王三郎见势不好,只得抄起银子逃走。请大人注意,这只是在下的推测,因为那女子虽在现场,却没什么用处。我的手下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东西,她却只是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胡话,什么‘雨神仙’‘黑妖怪’的,然后就又是哭,又是笑。可怜哪,一个不会害人的呆子。”
他走到担架旁,掀起罩单:“这就是死尸。”
狄公弯腰俯视着这具瘦骨嶙峋的尸体,但见他裹在一件式样简单的褐色长衫里,胸膛露出几片干涸的血迹,袖管处沾着泥块。死者表情平静,相貌却甚是丑陋,干瘪皱缩的皮肤,略微歪斜的鹰钩鼻子,大嘴上长着两片刀刃一样薄的嘴唇,灰白的头发,头顶还秃了一块。
“相貌不敢恭维,”校尉评价道,“这话倒是在下最不该说的!”他那裂成几半的脸上掠过一阵痉挛。他抓住尸体的肩膀:“是被人从背后插入刀子捅死的,一刀命中心窝。当时他脸朝下躺在地板上,就在那女子的房门后。”校尉一松手,尸体的上半部啪地掉了下去,“混蛋渔郎,杀了钟旺后,又割开了他的胸部和小腹。我是说,在杀人之后,因为正如您亲眼所见,前面的这些伤口本应出很多血,但却没有。噢,对了,还有最后一样没请大人过目,差点忘了!”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长方形的包裹,撕掉外面的厚纸,递给狄公一把长而薄的尖刀,说道:“大人,这是在王三郎的渔船上找到的,他说是用来收拾鱼的。刀上没有血迹,可为什么一定要有呢?回到船上后不愁找不到水来洗。好了,大人,就这么多了。我想,王三郎一时半会儿就会招供。在下知道这种年纪轻轻的泼皮无赖开始总是把什么都赖得干干净净,但经彻底的审讯后,就会垮下来,连三岁时偷过一颗枣都会招出来的。大人,您有何吩咐吗?”
“首先,得通知死者亲属认尸,所以,本县——”
“大人,此事我已办好了。钟旺是个鳏夫,有二子现住长安,尸体是由林掌柜来认的,他是钟旺生意上的伙伴,跟他住在一处。”
“你和你的手下干得很漂亮,”狄公说道,“让你的人把凶犯和尸体移交给我带来的兵丁。”他站起身,补充道,“阁下雷厉风行,本县不胜感激。因为此案隶属民案,你只需上报县衙,便可以袖手不问,但你不辞辛劳帮了本县。”
校尉抬起一只手,请求狄公不要再说了。他用一种奇怪的沉闷声说道:“这是我的荣幸,大人。我碰巧是孟郎将的手下。我等愿终生为大人效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等俱是如此。”
一阵痉挛扭曲了他的面孔,这就是他的微笑吧。狄公走回北城门的哨楼里,决定先在此地立即提审凶犯,再前往现场察看。如果回到衙中再行审问,线索会模糊不清。这案子看上去没什么曲折,但谁能妄下论断呢?
哨楼里四壁空空,狄公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开始审阅校尉提交的呈文。除了已知的那些情况外,呈文里没多少别的东西。死者名叫钟旺,五十六岁;女孩名叫黄莺,芳龄二十;嫌犯渔郎,二十二岁。他从袖筒里掏出名刺和当票。名刺上写着:“钟旺,祖籍山西。”当票为一符木,盖有钟旺当铺的大红印章;典当人裴夫人,当绸衫四件,当银三两,月息五钱,限三月内赎取,典当日为前一天。
班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抬着担架的衙役。
“放在角落里。”狄公命令道,“你们认得住在哨塔里的聋哑女孩吗?军官只告诉我她叫黄莺。”
“认得,大人,那就是她的名字。她是个弃儿,被过去在城门口卖水果的老妪养大,老妪还教她认了一些字,学了一些手语。两年前老妪死了,街头无赖总是欺负她,她就搬进塔里去住,在那里养鸭,靠卖鸭蛋过活。大伙儿叫她黄莺,是取笑她是个聋子,结果这倒成了她的名字。”
“好啦,闲话休提!把凶犯带来见我。”
一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在衙役的包围下进到房内。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他肮脏阴郁的脸上,他皱着眉头,棕色的上衣和裤子上打着好几处补丁。他的手上缚着锁链,绑在身后,另有一根细细的铁链缠绕着他光秃秃的粗脖子。衙役按着他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默默地审视着年轻人,考虑着用何种方式审讯最好。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和犯人沉重的呼吸声。狄公从袖筒里摸出三两银子。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个的?”
年轻的渔郎讷讷地说了几句,话中带着浓重的土腔,狄公听不太懂。其中一个衙役踢了犯人一脚,吼道:“大声点。”
“是我的积蓄,想买条像样的船。”
“你第一次见到钟旺是在何时?”
渔郎爆发出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他右边的衙役用剑背击打他的头部,不许他再骂下去。王三郎甩了甩头,闷闷地说道:“我只是远远地见过他,因为他老在码头那儿晃来晃去。”他突然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要是我碰到他的话,早就把这头脏猪干掉了,这骗子!”
“你在他铺中典当时,是否上过钟旺的当?”狄公迅速问道。
“我有什么东西好当?”
“那为何骂他是骗子?”
王三郎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从那充血的小眼睛里,狄公看到了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情。年轻人又垂下头,阴沉地答道:“因为所有开当铺的都是骗子。”
“昨晚你在干什么?”
“我已经跟那帮当兵的讲过了。在码头的面馆里吃了碗面就回到船上了。抓了几条大鱼后,我就把船停在塔的北岸,又睡了一会儿。我本来想在太阳落山后给黄莺带几条鱼的。”
年轻人说起女孩的名字时,话音里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引起了狄公的注意。他慢慢地说道:“你不承认杀死当铺的东家。而除你之外,只有那姑娘在场,可见是她杀的人。”
王三郎蹭地跳起来朝狄公扑去。他来势迅猛,幸亏两名衙役还来得及抓住他。他乱踢乱蹬,头上挨了一记重拳,跌倒在地上,铁链踉跄地敲击着石头地面。
“你这狗官,你——”年轻人大叫着,挣扎着想爬起来。班头在他脸上踢了一脚,他的头重重地撞到了地板,便再也不动了,一抹鲜血从他裂开的嘴唇里流了出来。
狄公走到他身旁,俯身望去,他已失去了知觉。
“除非本县下令,否则不准虐待犯人!”狄公严厉地呵斥着班头,“把他弄醒,送回大牢,午间升堂时再正式审讯此人。班头,你把死尸送到县衙,将此事告知洪参军,再把校尉写的呈文交给他,告诉他我在此地再走访几个证人便回去。”他向窗外看了一眼,雨还在下着,“给我一块雨毡。”
迈出房门前,狄公用雨毡遮住头顶和肩膀,然后纵身跃上租来的马匹,骑马驰过码头,转入通往沼泽的硬土路。
雾已消散了一些。他一边疾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路两旁郁郁葱葱的荒凉景色。芦苇丛中可见窄窄的小溪蜿蜒流动,不时汇合成大片的水洼,在银灰色的天光里闪着沉闷的亮光。一群小小的水鸟突然惊飞,刺耳的鸣叫声在荒无人迹的沼泽地里怪异地回响着。他注意到因昨夜一场暴雨而漫出的溪水正在退去,路面已经干了,但仍能看到随水漂来的大片水草。他骑马驰过堡垒时,放哨的士兵拦住了他,狄公出示了藏在靴筒中的吏部牒文后,便被放行了。
老哨塔有五层,四四方方,外观简陋,立在一个草草磨就的石台上。拱形窗子的窗板已没了,顶层的房顶也塌陷了半边,两只肥大的黑乌鸦栖息在断裂的横梁上。
再走近些,便听见吵吵嚷嚷的嘎嘎叫声。哨塔的石台下有一泥泞的池塘,几十只鸭子挤在水边。狄公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根苔痕累累的石柱上。鸭子开始一面在水里扑腾起来,一面愤怒地大叫着。
有着拱形顶的底层低矮、漆黑,除了一堆破烂的旧家什外,别无他物。一个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梯通向二楼。狄公用手扶着潮湿、生着苔藓的墙壁爬上楼梯,因为扶手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当他跨进半明半暗、光秃秃的房间时,发现拱形的窗下是张简陋的木床,有东西在床上的破布里动了动,从那块打着补丁、灰色的床单下发出了一种粗哑的声音。狄公很快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房里摆着一张粗糙的桌子,上有一把裂缝的茶壶。靠墙放着一张竹榻。角落里砌了个砖灶,灶上支着口大锅,灶旁还有一个装满木炭的破竹篮。霉味、汗味混合着腐烂的气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
突然,床单被甩到了一边,一个披散着乱蓬蓬长发的女孩从床上跳了下来。一看到狄公,她又发出了那种怪异的嘶声,蹿到了最远的屋角,然后双膝跪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狄公意识到他看来似乎来意不善,便从靴筒里摸出牒文。他摊开牒文,走到那一脸恐惧的女孩面前,用中指指给她看县衙的大红印章,又指了指自己。
她显然看懂了,因为她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用那双动物似的受惊而睁大到令人恐怖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身材匀称,发育得很好,皮肤也白得令人吃惊,圆脸蛋上虽沾着灰尘,却也非毫无动人之处。狄公把竹椅拉到桌旁坐下,他觉得应该做些熟悉的动作来安慰这怕得要命的姑娘,便拿起茶壶,像庄稼人一样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女孩走到桌旁,向肮脏的桌面吐了口唾沫,用中指沾着唾液写了几个七歪八扭的字:“王没杀他。”
狄公点了点头。他在桌上倒了点茶水,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桌面擦干净。她听话地走到床边,抽出一块破布,又快又起劲地擦了起来。狄公走到灶边,挑了几根木炭,用木炭在桌上写道:“是谁杀的?”
她哆嗦了一下,拿起另一根木炭写道:“坏黑妖怪。”她激动地指了指这些字,又飞快地涂抹道,“坏妖怪把好雨神变了个样。”
“你看见坏黑妖怪了?”狄公写道。
她使劲地摇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用中指反反复复地指点着“黑”字,又指了指自己闭起的眼睛,再次摇了摇头。狄公叹了口气,写道:“你认识钟员外吗?”她把手指含在嘴里,茫然地盯着他写的字。狄公意识到“钟”字笔画繁复,她不认识,就在上面打了个叉,改为“老头”。
她再次摇了摇头,并且带着厌恶的表情,在“老头”两字上画了个圈,写道:“好多血。好雨神再也不来了。王再没银子买船了。”眼泪顺着她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用颤抖的手写道,“好雨神总和我睡觉。”她指了指那张木板床。
狄公在她脸上搜索了一阵。他知道,在本地的神话中,雨神总是占据着突出的地位,因此,它们出现在这傻乎乎的年轻姑娘的睡梦中和怪念头里,是件很自然的事。再说,她还提到了银子。
他写道:“雨神长得什么样子?”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开心地笑着,写了几个又大又难看的字——高、好看、好心。她在每个词上都画了个圈,然后把木炭向桌上一扔,抱住自己的上身,兴奋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狄公把目光移到别处。当他转过脸时,她已经把手放了下来,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她的表情又变了。她飞快地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那扇拱形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狄公转过身去,看见银灰色的天空中有一些淡淡的颜色,那是彩虹的痕迹。她半张着嘴盯着彩虹,带着一股孩童般的喜悦。狄公拿起木炭写了最后一个问题:“雨神何时会来?”
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油腻腻的长发,最后趴在桌上,写道:“黑夜,还下着大雨。”她在“黑”和“雨”字上画了个圈,又写道,“他跟雨一起来。”
突然间她用手遮住脸,痉挛似的痛哭起来,哭声与楼下鸭子的嘎嘎叫声交织在一起。意识到女孩听不见这些声音,狄公站起身,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当她抬起头时,她睁大的双眼里露出的狂野且近乎疯狂的眼神,让狄公不禁大吃一惊。他飞快地在桌上画了只鸭子,又写道:“饿。”她用手捂住嘴,向灶边跑去。狄公仔细地检视了一下门前的大石板,发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有一处清扫得干干净净,显然是死尸停放过的地方,看来是兵士们清扫了地板。他悔恨地想着自己曾把他们想得那样不堪。一阵剁击声使他转过身来。女孩正在一块粗糙的案板上切着米饼,狄公皱起眉头,担忧地望着她娴熟地挥动着一把大菜刀。她把切下来的米饼放进锅里,扭头看着狄公,幸福地笑着。他向她点了点头,便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
雨已停了,沼泽地里升腾起一团轻烟般的雾气。狄公一面解开缰绳,一面对吵闹的鸭子说:“别急,你们的早饭快来了。”
他抖开缰绳,让马稳稳地小跑着前行。雾从河那边飘了过来,奇形怪状的云朵飘荡在高高的芦苇上,又消散成扭曲的云丝,像某些巨大的水生动物的触手。他很想再了解一些深深扎根于当地人心中的诸多古老的信仰。在许多地方,人们仍崇拜着河神,农人和渔夫甚至会向河里抛掷祭祀的牲畜。显而易见,这些东西常在这聋哑而弱智的女孩的脑海中盘旋,亦幻亦真,使她无法控制发育良好的身体的冲动。
回到北城门,他告诉班头把他带到当铺掌柜的住所。他们来到那家看上去生意兴隆的大当铺门前,班头指着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胡同解释道,钟旺的家就在铺子后面。狄公让班头回去,自己上前敲了敲朱漆大门。
一个瘦高的男子开了门,他穿着干净的褐色衣衫,饰有黑色的腰带和绲边。他一脸迷惑地望着这个浑身湿淋淋的大胡子说道:“我猜您是要去当铺吧,我可以带你去,我正要去那儿。”
“我是此地的县令,”狄公不耐烦地告诉他,“刚从沼泽过来,去看了看你伙伴被杀的现场。进去谈吧,我想把从死者身上找到的遗物交给你。”
林掌柜深施一礼,引着这位尊贵的客人走进厢房。房间虽小,却很舒适,摆着几件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家具。他毕恭毕敬地请狄公在后面一张宽大的椅上坐下。当主人唤老仆上茶的时候,狄公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放在角桌上的一只铜制大鸟笼。十几只鸟呼扇着翅膀,在笼内飞来飞去。
“我那伙伴喜欢弄这个,”林掌柜笑着说道,“他爱鸟,总是亲自给鸟喂食。”
林掌柜两腮和唇上的一撇灰胡子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乍一看来,是个典型的开铺子的商人,既不是很富有,也不算穷。但仔细观察,就可发现他薄薄的嘴唇旁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又大又阴郁,这些都表明他是个性格果敢的人。狄公放下茶杯,郑重其事地表示了对铺子东家遭遇不幸的同情。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名刺、零钱、当票和两把钥匙抖了出来:“就这些东西。林掌柜,你那伙伴外出时是不是总带着一大笔钱?”
林掌柜静静地看着这小堆物品,抚摩着胡须答道:“不,大人,两年前他就不再打理铺子的生意了,因此没必要把很多钱放在身上。但那晚他出去时,带的钱肯定不止这几个铜板。”
“那是在什么时辰?”
“约在戌时正,大人。我们一起在楼下用的晚膳。他说想沿着码头走走。”
“钟员外经常这样做吗?”
“噢,是的,大人!他一直是个离群索居的隐士。自从两年前他的夫人仙逝后,他就开始晚上独自到外面散步,几乎每晚都去。尽管我就住在左厢房,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他仍喜欢独自在楼上的小书房里用膳。只因有点事要商量,他那天才下楼来和我一道吃晚饭。”
“林掌柜,你还没有成家吧?”
“没有,大人。我忙得连娶妻的时间都没有!铺子的本钱是我伙伴的,但实际上大部分的生意他都让我来打理。他歇手后,双足便很少迈进铺子里了。”
“我明白了。再说说昨天晚上,钟员外可曾说他打算何时回来?”
“没有,大人。他吩咐仆人说不用等了。您知道,我的这位伙伴极爱打鱼。要是他认为那天是个在码头垂钓的好日子的话,他便会雇一条船在水上过一整夜。”
狄公慢慢地点了点头:“军士们想必已告诉过你,他们抓到了一个叫王三郎的渔夫。你的伙伴常雇他的船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大人。您知道,码头上有几十个渔夫,大都盼着能弄到两个铜子花花。但要是我那伙伴雇的是姓王的船的话,他招来此横祸,我就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了,因那姓王的是个凶恶的泼皮无赖。我知道他,我自己也喜欢打鱼,常听见有人说他是一个粗暴孤僻的后生。”他叹息一声,“我倒是很想像我伙伴那样外出打鱼,只是没空啊。算了罢!大人,您亲自送来钥匙,令小人如沐春风,备感温暖。王三郎没把它们拿走或扔掉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较大的那把是我伙伴书房的钥匙,另一把是他存放重要文书的铁盒钥匙。”
他伸手去拿,狄公却用手一扫,又把钥匙收回袖筒。
“既然本县来了,”他说道,“就该看看钟员外的文书,现在就看。林掌柜,这是一桩谋杀案,为了获取必要的线索,死者的全部文书都应由官府处置。带我到书房去,请吧。”
“这是自然,大人。”林掌柜领着狄公走上宽阔的楼梯,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狄公用钥匙打开了门。
“有劳你了,我片刻便下楼。”
狄公跨进狭小的房间,锁上门,推开又矮又宽的窗户,让它大大地敞开着。邻近屋宇的房顶在灰色的迷雾中闪闪发亮。他转过身,看见面朝窗户有一张花梨木书桌,便在桌后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放在椅子旁地板上的铁盒,随后便斜靠在太师椅上。他深思并审视着周遭的环境。狭小的房间洁净得有些过分,房内摆着几件式样简单的老式家具,散发着古老的岁月气息。白灰粉刷过的墙壁如白玉般无瑕,上面装饰着两幅深有意境的山水画。坚硬的乌木桌上放着一只纤细的白瓷花瓶,内插数枝干枯的玫瑰。缎子面的书帙整齐地排列在精巧的湘妃竹书架上。
狄公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觉得这间品位脱俗的书房主人应是一位优雅的书生,而不是典当铺的东家。在这间雅致的书房和那间半已荒废的,位于哨楼里漆黑空荡、散发着腐臭和贫穷气息的陋室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弯下腰打开那只铁盒。盒中的物品归置得有条不紊,每捆文书都系着绿色的丝带,挂着标牌,与房间的整洁甚是相称。他挑出两捆分别标有“私信”和“票据”的文书,第一捆是有关本钱投放的重要书信,还有与儿子们来往的家书。儿子们在信中与他叙谈家事,询问他的看法,征求他的意见。狄公一页一页翻阅着第二捆文书,他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一下就看出死者生前过着节俭、近乎苦行僧的生活。忽然他眉头一蹙,原来是发现了一张粉红色的票据,上盖约会地点的印章,时间是在一年前。他迅速地检视这捆文书,又发现了一打同样的票据,最后一张的日期是在六个月前。显而易见,钟夫人死后,这位钟员外想在用金钱买来的欢爱上寻找安慰,但很快就发现这种安慰如一缕轻烟,转眼成空。狄公叹息一声,打开了放在盒底的一只大信封,上写“遗嘱”。这份遗书立于一年前,说明钟员外数目甚为可观的所有田产及三分之二的当铺本钱由儿子们承继,剩余的三分之一本钱和当铺则留赠林掌柜,以嘉许他多年来忠心耿耿地为钟家操劳。
狄公把文书放回盒内。他站起身浏览着书架,发现除了两本卷了页的辞书外,其余都是些诗集,收着前朝最具代表性的田园诗作。他抽出一卷翻阅着,看到每一个艰深的词语都用红笔加以注释,笔迹笨拙,不成字体。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把诗卷放回原处。是的,现在他明白了。钟员外从事的是一种摒弃人类情感的生意,即开当铺行,而且他那丑陋的外表也抑制了那些细腻情感的滋长。虽然在内心深处他是个多情种子,渴望生活中的阳春白雪,但他自知身份低微,自惭形貌丑陋,对这些渴望羞于启齿。作为一个商人,他只是粗通文墨,所以在这间房门紧锁的屋子里,他借助辞书阅读古诗,费尽心力想增长文学方面的学识。
狄公坐回椅上,从袖筒中掏出折扇。他一边轻摇折扇,一面让思绪集中在这位当铺掌柜的身上。想起楼下那笼鸟,看来,这天性敏感的人对外部世界的唯一眷顾,便是对鸟的喜爱了。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来,正要把折扇放回袖筒,忽又停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折扇,便把它放在桌上,再看了一眼房间,便走下楼去。
林掌柜又上了一杯茶,但狄公摇头谢绝。他把两把钥匙递给林掌柜,说道:“我要回衙了。在你那伙伴的文书中没发现他曾与人结怨,所以本县认为此案内外一致,所谓谋财害命而已。对那些贫苦百姓而言,三两银子是一笔财富。怎么,这些鸟在拍打双翅?”
他走到鸟笼旁边:“啊哈,水脏了,林掌柜,你该让下人换换水了。”
林掌柜嘟囔了一句,拍手召唤仆人。狄公向袖内一掏。“何其粗心!”他叫道,“我的折扇忘在楼上了。林掌柜,可否为我一取?”
林掌柜跑上楼后,老仆走了进来。狄公告诉他鸟笼里的水应该日日更换。来给鸟换水的老头子一面摇头一面说道:“我跟林老爷讲过,他就是不听。他才不管这些鸟的死活呢!我家老爷要是在的话,他可宠爱这些鸟了,他——”
“对,林掌柜说昨晚他和你家老爷为了这些鸟吵了起来。”
“是的,大人,两人都激动得像什么似的。为了啥事儿来着,大人?我来喂米时只听见了几个词,什么鸟怎么怎么的。”
“没什么。”狄公迅速答道。他已听见林掌柜下楼来了,“林掌柜,多谢香茗款待。这样吧,半个时辰后,带上钟员外登记财产的文书至县衙文案馆,我的主簿会协助你填写官府的格目,并把钟旺的遗嘱登记在册。”
林掌柜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目送狄公出门而去。
狄公来到县衙门口,吩咐衙役把他从铁匠铺里雇来的马还回去,然后便径自来到文案馆后面的私宅。老管家禀报说洪参军正在书斋里候着他,狄公点了点头,说:“吩咐擦澡的仆人备好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浴室旁是一个铺着青瓦的更衣房。狄公在那里迫不及待地除去了被雨汗浸湿的袍子。他觉得脏,肉体上脏,精神上也脏。仆人用冷水冲洗他的全身,用力搓着他的背部。等到在热水里浸泡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感觉好受些。泡毕,他让仆人按摩双肩。仆人擦干其身体后,他穿上清爽的蓝色棉袍,戴上一顶薄纱黑帽,就这身打扮向内宅走去。
他的夫人们常在花园的小轩上消磨上午的时光。他正要踏进房门,却忽然迟疑起来,因为眼前一派温馨景致使他怦然心动。他的两位夫人,穿着绣有朵朵鲜花的轻纱衣裙,正和曹姑娘一道坐在敞开的门前朱漆小桌旁。门外的花园里种着诸多花草和高高的翠竹,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传递着宜人的凉意。这是他自己的世界,一个明净的天堂,在这里他可以逃避作为官员而不得不面对的凶残暴力以及令人厌恶的堕落行为。此时此地,他暗下决心,今生今世,一定要保护他美满的家庭不受侵害。
他的大夫人把绣花绷架一放,快步上前迎接他。“我们今天早上等你回来用早膳,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她嗔怪道。
“这是愚夫的不对。是这样的,北城门那里出了点麻烦,我只得赶去料理。现在我要到文案馆去,但午膳会和你们一道吃。”她把他送到门口,正要道万福告退,狄公压低嗓音说道,“顺便提一下,我已决定听从你昨夜的建议,有劳娘子费心安排。”
她粲然一笑,再次道万福,行了个礼。狄公沿着走廊向文案馆走去。
洪亮正坐在书斋角落里的一张太师椅上,看见狄公进来,便起身向他问安。洪亮拍打着手中的呈文说道:“我的老爷,拿到这张呈文时我松了口气,您失踪了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急得要命。我把犯人关押在大牢里,死尸存放在停尸堂。我和仵作验看过尸体后,马荣和乔泰就驰往北门,看看还能帮您做点什么。”
狄公此时已在书案后坐了下来。他斜视着那堆卷宗,说道:“洪亮,送达的公文有需要急办的吗?”
“没有,大人,都是些例行公事。”
“既然如此,我们午间便可处置典当行掌柜钟旺被害一案。”
洪亮满意地点点头:“大人,我从校尉的呈文上看出,这是件甚为简单的案子。既然我们已经把疑犯牢牢地锁在大牢里——”
狄公摇了摇头:“不,洪亮,确切地说,这不是件简单的案子。但由于军塞方面采取了迅捷的措施,这期间又发生了某种巧合,才使它盖棺论定。”
他击了击掌,班头应声而入,向狄公施礼。狄公命他把疑犯王三郎带进来。他接着对洪亮说道:“洪亮,我很清楚,县令审案应高坐在大堂之上,当着众百姓的面讯问疑凶。可这次不是正式的升堂,我只是想和犯人谈谈,以理清思路。”
洪亮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狄公没再多做解释,只是一页一页地翻阅置于文案最上面的公文。当班头把王三郎带进来时,他抬起了头。铁链已从王三郎身上卸了下来,那张黝黑的面孔却一如既往地那样桀骜不驯。班头按着他跪下,自己则手拿沉重的皮鞭站在他的身后。
“你可以下去了,班头。”狄公简单地吩咐道。
班头焦急地瞥了洪亮一眼。“大人,这可是个凶残的无赖啊!”他怯怯地说道,“他可能会——”
“听我的吩咐,下去!”狄公喝道。
班头满心不乐意地退下了。狄公靠回到太师椅上,话家常般地问这个年轻的渔夫:“三郎,你在水边住了多久啦?”
“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在了。”年轻人讷讷地答道。
“一个奇怪的地方,”狄公缓缓地对洪亮说道,“当我今晨策马驰过沼泽时,看见形状怪异的云朵飘浮在四野里,缕缕晨雾如长臂从水中伸出,就好像——”
那年轻人一直竖着耳朵听,这时他飞快地插嘴道:“这些东西最好少讲!”
“可以。三郎,这些东西你都知道。在大雨如注的晚上,沼泽里发生的事情,你肯定比我们这些城里人知道得要多。”
王三郎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看到过很多东西,”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亲眼看到。它们都住在水里,有的害人,有的救那些快淹死的人,当然并不常见。但不管怎样,还是远离它们为妙。”
“千真万确!但王三郎,你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插手管它们的事,看看现在你落了个什么下场!你被官家逮住,又是挨踢,又是挨打的,还被当成杀人凶手!”
“我跟你说了我没杀他!”
“对,但你知道谁或者什么东西杀了他吗?而且他死后你还拿刀捅他,捅了好几下。”
“我看见红色的……”王三郎嘟囔着说道,“要是我先一步知道的话,早就把他的喉咙割断了。因为我亲眼看见,这只耗子,这——”
“闭嘴!”狄公严厉地打断了他,“你在死人身上动刀子,卑鄙、怯懦!”他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愿意忘掉你的所作所为,因为即使气得发疯,你还是不加辩解,好使黄莺不致被牵连进来。你和她来往多久了?”
“一年多了。她又可爱,又聪明。可别相信其他人说她是个傻子,她会写一百多个字,我才认得十几个字。”
狄公从袖筒里摸出三两银子,把它们放在桌上:“把这些银子拿回去吧,买条好船再去娶她。她需要你,三郎。”年轻人一把抓起银子塞在腰带里,狄公接着说道,“你还得回牢里再待几个时辰,要等到彻底洗脱你的罪名之后才能被释放。那时你就可以脱离牢笼了。王三郎,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拍了拍手,班头蹭地蹿了进来。他一直在门口等着,随时准备,有麻烦就飞身而入。
“班头,把犯人带回大牢。再把林掌柜带进来,他在文案馆里。”
洪亮越听越吃惊。他迷惑地问狄公道:“大人,您和那年轻人都谈了些什么?真把我弄得一头雾水。您真想放他走吗?”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望着景色单调的湿淋淋的院子说道:“又下雨了!洪亮,我在说什么?我在试探王三郎是否真的相信那些怪诞的鬼神故事。哪天你或许想在衙门的文案馆里找一本当地的民俗书。”
“可是,大人,你是不信那些胡言乱语的!”
“是的,我不信,一点也不信。但我觉得应该读一些这类的书,因为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众鬼神深深地影响着百姓的生活。给我倒杯茶,洪亮。”
洪亮倒茶时,狄公坐回到椅上,埋头去翻阅书案上那堆公文。当他喝第二杯茶时,有人敲了下门。班头把林掌柜领进来之后,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坐,林掌柜!”狄公温和地对客人说道,“我想我的主簿已告诉你该怎么填写必要的文书了吧?”
“是的,大人,确实如此。刚刚我们还在和造册的书吏查验田产呢,还——”
“按照一年前立的遗嘱,”狄公打断了他的话,“钟员外把所有的田产和三分之二的本钱都留给了他的两个儿子,这你是知道的。余下三分之一的本钱和当铺,他留给了你。你想接着开当铺吗?”
“不,大人,”林掌柜露出一丝微笑,答道,“我已在当铺里做了三十几年,从早到晚地忙活。我要卖了它,靠钟员外留给我的本钱过活。”
“好。但假如钟员外又立了一份新遗嘱呢?他加了一条,说你只能拿到铺子,你怎么办呢?”林掌柜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狄公不容他喘息,接着说道,“买卖虽兴隆,但你还得再干个三年五载才能攒够钱回家养老。而你已没几年好活了,林掌柜。”
“不可能!他怎么……怎么会……”林掌柜结结巴巴地说道,随后他叫道,“你在他的铁盒里又找到新的遗嘱了?”
狄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冷冷地说道:“你的伙伴有一个情人,林掌柜。她的爱情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林掌柜跳了起来,说:“你是说那老蠢物会把钱留给那个又聋又哑的娼妇?”
“是的,林掌柜,这事你一清二楚。昨天晚上,当你的伙计告诉你这件事之后,你们激烈地吵了起来。不,别想抵赖!你的仆人听见了你们的争吵,他会在大堂上做证的。”
林掌柜跌坐在椅上。他擦了擦汗湿的面孔,镇定了一下情绪,开口说道:“是的,大人。我承认昨天晚上我那老伙伴告诉我他爱上那女孩之后,我气得要命。他想带她远离此地好娶她,我劝他别做这蠢事,嘴巴都说干了,他却叫我少管闲事,让我快点滚出去。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去哨塔。谁都知道,那泼皮王三郎追她追得正紧。王三郎惊动了这两人,还把我的伙伴杀了。今天上午没跟您说这些事真是不好意思,大人。我怎能说我那死去的伙伴会……既然您已抓住了犯人,大堂上一审,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他摇了摇头,“大人,我得承担一部分责任,昨天夜里我该跟着他的,我本该——”
“但你确实跟着他去了,林掌柜,”狄公简短地打断了他,“你也是个打鱼人,跟你那伙伴一样熟悉沼泽。一般来说,我们是没办法穿越沼泽的,但大雨过后,水势上涨,经验丰富的渔夫可以驾小舟沿上涨的溪流和池沼通过沼泽。”
“不可能!这条路有兵丁整夜巡逻。”
“如果蹲伏在小舟里,就可以借助高高的芦苇躲过他人的视线,林掌柜。所以你的伙伴只能在大雨过后的夜晚到塔里去,因此那可怜的痴呆女子才会以为进来的是个神灵,是雨神,因为他随雨而来。”他叹息一声,猛然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林掌柜,厉声说道,“昨夜,当钟员外告诉你他的打算后,林掌柜,你眼看自己多年来闲逸富足的晚年梦想即将破灭,便紧随其后来到哨塔,从背后插进一把利刃将他杀了。”
林掌柜双手一扬,不屑地说道:“多么绝妙的推断啊,大人!您把这罪名栽在我头上,有何证据?”
“钟员外的遗物中有一张当票,这就是证据。当票是兵卒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可你亲口告诉我,钟员外已完全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了,那为何他会随身携带一张当天才开具的当票呢?”林掌柜默不作声,狄公继续说道,“你一时冲动,想要杀他,所以紧随其后冲了出去。那是在晚饭过后半个时辰左右,你近邻的店东跟往常一样在看夜景,正好看到你沿街而过。还有,你在码头边解缆登舟时周围也有许多人,因为眼看一场大雨转瞬即来。”林掌柜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恐惧,这正是狄公要等的最后证据。他用平静的口吻结束了这段话:“如果你现在招供的话,林掌柜,就省得本县去找寻所有的人证了,我准备起草一份公文,请求宽恕你的死罪,因为此案不是预谋杀人。”
林掌柜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一片茫然,突然一阵狂怒扭曲了他苍白的面孔。“这个不要脸的老淫棍!”他唾骂道,“让我流着血汗,像畜生一样为他卖了这些年的命。现在他却要把这些辛苦钱送给一个下贱的痴呆小娼妇!这都是我给他赚的钱呀……”他定定地看着狄公,吐出了几个坚定的字眼:“是的,是我杀了他,他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狄公向洪亮使了个眼色,洪亮便向门口走去。狄公对这当铺的掌柜说道:“午间升堂时再听你从头至尾地招来吧。”
直到洪亮领着班头和两名衙役进来,两人再没说过话。衙役们把林掌柜锁上铁链带走了。
“这案子让人恶心,大人。”洪亮沮丧地说道。
狄公喝了口茶,他举起杯子示意洪亮再添些茶水:“是让人怜悯。洪亮,要不是他蓄意陷害王三郎的话,我甚至觉得林掌柜可怜。”
“王三郎在这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大人?他干了些什么,你今天上午问都没问!”
“没必要问,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黄莺告诉三郎,有个雨神常在夜里来看她,有时还送些钱给她。记住,五十年前,我们大唐的许多河域都有每年向当地的河神供奉一名童男或童女的风俗,直到官府出来干预才罢手。今天早晨当王三郎给黄莺送鱼时,发现房内有一具死尸面朝下躺在地板上。哭泣的黄莺使他相信是妖怪把雨神给杀了,又把他变成了丑老头儿。但当他把尸体转过来并认出死者时,一下子就明白他和黄莺都被骗了。狂怒之下,他拔出匕首在尸身上连捅数刀。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起凶杀案,他会受到怀疑,于是逃离了现场。当他试图洗掉沾在裤子上的钟员外的血迹时,兵卒们抓住了他。”
洪亮点了点头,问道:“大人,您怎能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便探明此案呢?”
“起初我认为校尉的推测顺理成章,只有一点让我感到不安,那就是杀人和切割尸体竟会间隔这么长的时间。我对那张当票倒没感到有何不妥,因为开当铺的把当日开具的当票放在身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接着,在审问王三郎时,他骂钟员外是个骗子,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时的口误,因为三郎决意要把他和黄莺都置身于此事之外,所以不愿吐露二人被骗的真相。当我询问黄鸾时,她说‘妖怪’杀了她的雨神,还把他变了模样。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后来我见到了林掌柜,才初见端倪。林掌柜因心怀鬼胎,变得有些饶舌,再三告诉我他那伙伴已不再过问铺子的生意。这时我记起了那张在凶杀现场发现的当票,便开始怀疑他。一直到我察看了死者的书房,才明白死者的个性,方拨开迷雾见日出。我从仆人嘴里探知林、钟二人昨夜为黄莺争吵了起来,从而证明了我的推断。当时,黄莺这个名字在仆人听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他告诉我二人的激烈争吵是因‘鸟’而起时,剩下的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狄公放下茶杯,补充道:“洪亮,这案子让我觉得,深入研习古老的公案笔记是何等重要。书中反复强调,调查凶案的第一步便是摸清死者的性格、日常生活和习惯。在此案中,正是通过研究死者的个性,才助我抓住了破案的关键。”
洪亮抚弄长髯,欣然笑道:“那姑娘和她的心上人真是幸运呀,大人!有您这样的县太爷为他们主持公道。所有的证据都对王三郎不利,他会被定罪,被拉出去杀头。姑娘又聋又哑,小伙子也不怎么会讲话。”
狄公点了点头。他斜靠在椅上,含着一丝微笑,说道:“这案子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好处,洪亮。一个只属于我的且甚为重要的好处。我必须向你坦白,今日清晨我有些消沉,实际上有那么一会儿还怀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个官。我真是个傻瓜。洪亮,这顶官帽多么庄严神圣啊!身居官位,我们就能替那些有口难言的人伸张正义。”
胡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