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唐狄公案·贰》(4)
莲池蛙声
乾封六六七年,长安近旁的汉源县发生了一桩奇案。这小小汉源县一面临湖,古风淳朴。县里有个老秀才,结庐而居,不问世事。其家之后的柳巷却是歌妓舞姬聚居的追欢卖笑之所。那日,老秀才正在莲池当中的水榭里玩赏月光,却糊里糊涂地被人害了性命。这幕惨剧无人目睹,或者说看似无人目睹。
站在莲池中央的水榭内,他环顾四周,只见月光凄冷,笼罩着整座花园;侧耳倾听,只觉万籁俱寂,四野无声。他满意地一笑,低下头注视着竹椅上那具死尸,死者胸口露出一截刀柄,却只有几滴鲜血滴落在灰色的布袍上。圆桌上放着一把白蜡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他拿起其中一只,一扬手,倒空了里面的液体,对着死者喃喃说道:“尘归尘,土归土,你好好地去吧。如果你只是个呆子,我还会饶你一条性命,可你不是个呆子,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他耸了耸肩。诸事顺利,已过午夜,这孤宅地处荒郊,人迹罕至,暗夜沉沉,花园另一端的院落里一片死寂。他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并未沾上一滴血迹。又弯下腰,察看了一下水榭的地面和死者对面那把他坐过的竹椅,一切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他可以走了,尽可以从容逸去。
突然,身后传来“扑”的一声。他一个急转身,又惊又怕,但马上就松了口气,发现不过是只青蛙从池塘里跳到了水榭的大理石台阶上。此刻,那青蛙正蹲在台阶上,眨巴着鼓起的大眼睛望着他。
“癞蛤蟆,难道你还想说话不成。”他冷笑一声,“话虽如此,还是要以防万一。”说着,他飞起一脚,恶狠狠地向青蛙踢去。那青蛙一头撞在桌子腿上,两条后腿蹬了几下便不动了。他拿起另一只酒杯,就是死者用的那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便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袍袖里。现在没事了。他转过身正欲离去时,又看见了那只死青蛙。
“见你的同伙去吧!”他轻蔑地啐了一口痰,一脚把它踢进了水里。莲花丛中响起“扑通”一声,刹那间,数百只青蛙惊恐地呱呱齐鸣,鸣叫声撕裂了夜的寂静。他咒骂着沿着九曲桥向园门走去,溜出门后,又把门关紧。在他身后,青蛙的叫声渐渐沉寂了下来。
几个时辰后,回城的滨江大道上出现了三位骑士。朝霞满天,映红了他们棕色的猎装和黑色的小帽,凉风习习,掀起了一湖碧波。可惜好景不长,天旋即热了起来,毕竟已是仲夏时节了。
当中一人两肩宽阔,长须飘飘。他微笑着对那年纪较大、身材瘦削的同伴说道:“出猎野鸟,如捕奸宄!设一诱饵,人则藏在一旁,张网以待。见有鸟飞入,便收网捉之。”
迎面走来的四个农夫见状,马上放下肩头的蔬菜担子跪倒在路旁。他们已认出了那长须之人,正是汉源县令狄仁杰。
“大人,我们在芦苇丛里把巴掌都拍烂了,”骑在他身后的一个壮实汉子抱怨道,“可只弄到几根破水草!”
“马荣,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好的!”狄公转过头对他的侍卫说道。他接着对身边的瘦削男子说道:“若是日日清晨有此一游,袁公,你的仙丹妙药便无用武之地了。”
瘦削男子苦笑了一声。此人姓袁名凯,嗜好打野鸭,广有家财,城里最大的一家生药铺子便是他开的。
狄公打马前行,很快便进了坐落在山坡上的汉源县城。三人在孔庙前的集市下了马,拾阶而上,来到县衙所在的大街。衙署居高临下,在此可以俯瞰县城和汉源湖。
马荣用手指着站在八字开衙门前的一个矮壮男子,粗声大气地叫道:“老天爷!我还从没见过老班头这么早爬起来过。他八成是病糊涂了!”
张班头跑上前来。他施了个礼,急促地禀道:“会作诗的孟兰秀才被人杀了,大人!半个时辰前,他家下人孟福跑来说看见他家老爷死在花园里的水榭上。”
“孟兰?会作诗?”狄公皱着眉念叨着,“我来汉源已满一载,还从未听说过此人。”
“大人,他住在乡下一座老宅子里,靠近城东的沼泽地,”药铺店东说道,“此地认识他的人不多,他也很少到城里来。但据我所知,他的诗作在长安很受行家的赏识。”
“我们最好即刻动身,”狄公说道,“张班头,参军和我那两个侍卫回来了没有?”
“回大人,还没有。他们还在县西与外县相邻的村子里。早上大人前脚刚走,洪参军就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金砖被劫一案仍无头绪。”
狄公捻弄着长须。“此案犯甚为可恶!”他烦躁地说道,“银库被劫走的十二块金砖还没有下落,又冒出一桩无头凶案!罢,罢,车到山前必有路。袁公,你认得到孟宅的路吗?”
“回大人,有一条捷径,但必须穿过城东的花街柳巷,要是大人允许的话——”
“有何不可!张班头,你也一道前往,差几个衙役随孟福回去,看守凉亭,切勿动一草一木,你可做得到?”
“回大人,决不有误!”班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有长进。”狄公评论道。班头美滋滋地笑了起来,狄公一见,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只可惜长进得太慢了。来呀,走吧!”
药铺店东一马当先,引着一干人等穿街过巷,曲曲折折地绕到湖边,不久便驰进了城东的一条窄巷。此巷因路旁遍植垂柳,因而得名“柳巷”,巷内都是些教坊妓院。
“跟我说说,孟兰是何等样人。”狄公对药铺店东说道。
“回大人,晚生也不是很清楚。晚生到他家府上去过几次,他看起来倒是宅心仁厚,有谦谦君子之风。两年前他迁来此地,住在柳巷后的宅子里。房虽只有三间,花园却极大,还有一个莲池。”
“他家人口多吗?”
“回大人,他迁来此地时发妻已死,两位公子皆已长大成人,住在长安。去年他在柳巷碰到了一个官妓,便把她赎了出来作为填房。这女子除相貌尚可外,别的便无可恭维了,不会写、不会念、不会唱,也不会跳,不过若非如此,孟兰怎会只花这几两银子就能把她赎出来呢!可尽管如此,还是花光了他那点积蓄。长安有人慕其诗名,每年送些例银给他,他就靠此过活。虽说孟相公本应娶个年纪大点的女子,但据晚生所知,他们二人成亲后夫唱妇随,甚为美满。”
“照一般人的想法,”狄公说道,“才子应配个知书识礼的佳人,才子胸中意,佳人是知音。”
“大人,这女子倒是安安静静的,讲起话来又轻又柔,”药铺店东耸耸肩说道,“而且服侍孟相公也很周到。”
“别看孟兰是个酸秀才,算盘拨得倒很精。”马荣嘀咕道,“又善良,又安静,还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有几个男人能娶到这样的姑娘!”
柳巷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巷后的沼泽。沼泽周围长满了浓密的灌木和高大的橡树。
四人在一处简陋的竹篱前滚鞍下马,两个站在门前守卫的衙役上前行过礼后便把门推开。进门后,狄公扫视了一下大花园,只见环绕着莲池的低矮灌木,花草葳蕤,一派烂漫,草木均未加修剪,枝叶繁茂,别有一番野趣。荷叶田田,覆盖着池面;彩蝶双双,慵懒地在叶上飞舞。
“孟兰对这花园爱如珍宝。”袁凯叹道。
狄公点头称是。他看了看通向水榭的红色木桥,水榭共有八角,四壁并无遮拦,细长的支柱支撑着飞檐,檐上镶着青青瓦片。狄公向池塘外望去,发现花园后面有一座随意搭就的木屋,铺有茅草的屋顶半掩于屋后一株高大的橡树浓荫里。
烈日炎炎,狄公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走上窄窄的小桥,其他三人紧随其后。亭内甚是狭小,仅容得四人。狄公打量着瘦小的死者,见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布长衫,半躺半坐在竹椅上。狄公弯腰摸了摸死者的肩膀和细瘦的手臂,直起身来说道:“尸体正在变僵。天气既热又潮,很难确定死在何时。依我之见,当是在午夜之后。”他小心地从死者胸部拔出尖刀,审视着细长的刀身和象牙刀把。马荣努起嘴巴,说道:“大人,看这有啥用,这种蹩脚货城里的铁匠家家都有一大堆哩。”
狄公没有说话,他把刀递给马荣,马荣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将它裹了起来。狄公研究了一下死者那张瘦脸,见他正咧着嘴怪异地笑着,一边嘴角向上翘起,一边却向下垂着;他的颌下长着一缕灰白的山羊胡,一抹唇髭又粗又长,看来年约六旬。狄公从桌上拿起大酒壶摇动了几下,发现所剩的酒已不多了。他又拿起旁边的酒杯,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把它放进袖中。他转向班头说道:“传我的话,让衙役们折些树枝做副担架,把尸体送到县衙以备验看。”他又转向袁凯说道:“袁公,竹篱旁有只石凳,请稍事歇息,我片刻便回。”他做了个手势,让马荣跟在身后。
二人又上了小桥,薄薄的木板在两人沉重的身躯下嘎吱作响。他们绕过莲池向木屋走去。狄公在前廊的阴影里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心神不禁为之一振。马荣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少年,他相貌斯文,神态却颇不友善。马荣说县令大人想见见孟夫人。少年一扭身,匆匆折回屋内。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当中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竹桌,狄公在桌旁坐下,马荣抱着两臂立在他身后。狄公看了看破旧不堪的家什,又望了望裂了缝的土墙,说道:“这等看来,其意不在财。”
“大人,快看,那位来了!”马荣低叫着,“老夫少妻,会出啥事,咱能不知道吗!”
狄公环顾四周,但见门边立着一个窈窕女郎。她约有二十五岁年纪,未施脂粉,面带啼痕,眼如秋水,眉似新月,檀口饱满,肌肤光润,恰如一枝梨花春带雨,甚是引人遐思。她身上那件蓝色衣裙虽有些褪色,却掩不住那轻盈体态。她畏惧地看了狄公一眼,向前道万福施礼,起身后便垂眼站在那里,恭谨地等着狄公问话。
“孟夫人,尊夫过世未久,我便贸然相扰,心下甚是不安。”狄公柔声说道,“但我相信,以孟夫人之聪明智慧,定会明白这是为了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见她点头称是,狄公便接着说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孟兰是在何时?”
“先夫和我在这间房内用过晚饭后,”孟夫人的声音轻柔而又甜美,“我清理了桌面,他便坐在这里看了一两个时辰的书,后来他说月色甚美,要到花园的水榭上喝几杯酒。”
“他常常如此吗?”
“噢,是的,几乎夜夜如此,吹一阵清凉的夜风,听一会儿草虫的鸣叫。”
“他常在那里见客吗?”
“从来不,大人。他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与人结交。即使偶尔见个客人,也总是在午后,而且就在这厅里吃上一杯淡茶。奴家爱此地的清静,先夫又体贴备至,他……”
她眼圈一红,嘴角抽动了几下,但很快止住了悲伤,接着说道:“奴家温了一大壶热酒,送到水榭。先夫嘱我不必等他,说打算在亭上待到深夜,所以奴家便回房先睡了。今天早上,福儿像疯了一样敲我卧房的门,我才发现我那夫君并不在身旁。福儿那孩子告诉我,他看见先夫在亭子里——”
“福儿住在这里吗?”狄公问道。
“不,大人,他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他父亲是梨香院,就是柳巷最大那家行院的花匠。福儿只在白天来,我烧好晚饭他就走了。”
“昨夜晚间你可曾听到有何异常的响动?”
孟夫人蹙起眉头想了一下,答道:“我醒来过一次,那时必是刚过午夜,池塘里的青蛙叫得震天响。它们白天倒不声不响,都躲在水底,连我到池里采荷花时也不叫。但一到晚上,它们便出动了,而且还很容易受到惊吓。所以我猜可能是先夫回房时向池里扔了一块石头或别的什么,这样想着我就又睡着了。”
“明白了。”狄公说道。他手抚长须,想了片刻,“尊夫的脸上不见惊恐之色,可见被刺时必是毫无防备,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气绝身亡了。这说明尊夫与凶手相当熟悉,他们二人对坐饮酒,那大酒壶里的酒都快喝光了,可水榭里只有一只酒杯。你能查查是不是丢了一只吗?这很难吧?”
“一点也不难,”孟夫人微微一笑,答道,“我家只有七只杯子,六只是青花瓷的,样式相同,还有一只是先夫所用,是较大的白瓷杯子。”
狄公双眉一扬,他见到的是只青花瓷杯。他接着问道:“尊夫可有仇家?”
“大人明鉴,从来没有!”她叫道,“我想不出有谁会——”
“你可有仇家?”狄公打断了她。
她粉脸一红,轻咬下唇,带着无限悔意说道:“大人想必早已知道,奴家嫁与孟郎前一年,就在那边厢的勾栏倚门献笑,有几次曾拒绝过客人的追欢买笑。但奴家相信他们都不会……而且自从奴家嫁后……”她语声渐渐低微,终于细不可闻。
狄公立起身,谢过了孟夫人,又劝慰了几句“世事无常”的话,便作别而去。
两人走在花园中的小径上,马荣说道:“您该问问她有没有相好的,大人!”
“马荣,此事便交由你来办了。你和那院中的姑娘还有来往吗?我记得她叫菊花。”
“叫桃花,大人。咱俩当然有来往。”
“好,你现在就去柳巷,下点功夫,让她把孟夫人当年在院中的一举一动都说出来,尤其是她当年曾与何人来往。”
“太早了,大人,”马荣犹犹豫豫地说道,“她还没起来呢。”
“那就把她拎起来!快去!”
马荣噘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可两条腿溜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门口。狄公不经意地想到,要是他时不时地打发这小子在早饭前去会情人,他那色眯眯的毛病没准儿就能治好了。一般来说,这种女人都睡得晚,所以大清早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袁凯正站在池塘边和一个刚来的人认真地谈着什么。这人身材高大,面部丰润,神态庄严,装束精洁。袁凯上前为狄公引见,此人姓文名寿方,是新任茶商行会的会首。文寿方深施一礼,连称还未拜过县令大人,礼数不周等等。狄公忙打断了他,问道:“文公为何清早到此?”
狄公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倒令文寿方慌得不知所措。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想劝孟夫人保重身体,再……再问问她是否有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
“如此说来,你与孟家交情很深?”狄公问道。
“大人,我跟寿方兄刚刚还在谈论此事,”袁凯急忙插言道,“现在就跟大人说个明白。孟夫人未从良时,寿方和我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都没能赢得佳人芳心。我们二人明白,即使身在勾栏,她也有择人而适的权利,对此我等绝无半点怨恨,还望大人明察。再者,我与寿方对孟兰都甚为尊敬,看到他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我们都满心欢喜。所以——”
“这些就不必提了,”狄公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想,两位都可证明昨夜不在孟宅附近吧?”
药铺东家面红耳赤地望了友人一眼,文寿方却满不在乎地答道:“大人,实际上我和老袁昨晚都在吃花酒,就在柳巷最大的那家行院。酒足饭饱后,我们就……就上了绣楼,还……还带着伴儿。子夜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才回家。”
“我在家里眯了一会儿,”袁凯补充道,“就爬起来换上猎装直奔县衙,好带大人您去打野鸭。”
“知道了,”狄公说道,“你们二人回得如此明白,倒省得本县追查,如此甚好。”
“这莲池真是美不胜收啊!”文寿方说道。他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两人陪着狄公来到花园门口,他又说道:“可惜这种地方常有青蛙聒噪。”
“有时候还叫得没完没了呢!”袁凯一面为狄公开门,一面说道。
狄公飞身上马,向县衙驰去。
班头在前院迎接狄公,他禀告说耳房一切就绪,可以验尸了。狄公先回到自己的书斋。主簿为他斟茶的时候,他给马荣写了封短笺,嘱他查问一下昨日陪袁凯和文寿方过夜的两名妓女。他想了片刻,又加道:“再核查孟宅仆人昨夜是否在其父家中过夜。”他封好信口,命衙役即刻送交马荣。办完这些事后,狄公才匆匆啃了几块干饼。他走到耳房,仵作带着两名相帮正等候在那里。
查验结果与狄公估计的一致,孟秀才并无疾病,系被利刃穿心致死。狄公命班头先把尸体放入棺中,最后安葬的时间和地点待定。他回到自己的书斋,主簿呈上待阅的公文函件,狄公便埋头批复起来。
马荣回来时已近正午。狄公打发主簿离去后,马荣便一屁股坐在他书案的对面,一边捻弄着唇上的短髭,一边洋洋得意地说道:“大人,桃花早就起来了!我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梳妆。昨天晚上她没接客,很早就睡下了。她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美,我——”
“行啦,行啦,谈正事吧!”狄公不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瞎子也看得出来,狄公的部分策略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她定已告诉了你关于孟夫人的许多事情,”狄公接着说道,“你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时间可不短啊!”
马荣嗔怪地看了狄公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对付这些姑娘可得步步当心啊。我跟她一起吃过早饭后,便开始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才把话题绕到了孟夫人身上。孟夫人原名史美兰,在院里的艺名叫玛瑙,北方人,老爹是个种地的。三年前,她家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饿殍遍地,她爹为了活命,只得把她卖给了妓院,后来便被转卖到了桃花卖身的这家。她自己倒是挺开心的,没啥心事。院里的王八说,袁凯的确向玛瑙献过殷勤,也的确遭到了玛瑙的拒绝。王八说那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药铺东家没那么痴心,便移情别恋了,她听说后自怨自怜了一阵。文寿方就有点两样了,他这人脸皮薄,试探了几次,见玛瑙不理不睬,便偃旗息鼓,只敢远远地顶礼膜拜。后来孟兰碰到了她,就把她赎了出来。不过桃花倒是觉得文寿方还是放不下玛瑙,他老是跟别的姑娘讲玛瑙如何如何,前两天还说玛瑙该嫁个更好的夫婿,而不是孟兰这种又老又倔的酸秀才。我还打听到她有个弟弟叫史明,这小子可是个十足的王八蛋,又是酗酒,又是赌钱。他姊前脚刚到此地,他后脚就跟来了,花的都是他姊姊挣的皮肉钱。一年前,就在孟兰娶玛瑙前两天,他突然没了踪迹。可七八天前,他又从地里钻了出来,向王八要他姊姊,得知已被孟兰娶走后,他拔脚就往他姊姊乡下的家跑。后来孟家的仆人跟人说,史明和秀才吵了一架,他没听明白为啥事吵,但肯定和钱有关。孟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史明气冲冲摔门而去,之后再没上过门。”
马荣停下来喘了口气,狄公却未置一词。他慢慢啜饮着香茗,皱着两道浓眉。突然他问了一句:“孟家的仆人昨夜出去了吗?”
“没有,大人,我问过他爹,那个老花匠,还问了他家的左邻右舍。这小崽子,吃完饭就回家了,到家后倒头便睡,呼噜一直打到天亮,他的两个兄弟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大人,你这一问倒叫我想起来你交代的第二件事了。我探听到昨晚陪袁凯过夜的妓女叫牡丹,是桃花的姊妹。他子夜时分进到牡丹房里,待了个把时辰,之后袁凯就走了,既没骑马,也没坐轿,说是要赏月。陪文寿方的姑娘叫菊花,是个标致的小骚货,今天早上看上去不太高兴。看样子是文寿方在宴席上喝得太多了,一进菊花的房门就睡得像只死猪。菊花想把他弄醒,可使出浑身解数也没用。于是她就跑到隔壁的房间跟姊妹们摸起牌来,把文寿方丢到了脑后。一个半时辰后文寿方倒是醒了,可菊花还是空欢喜一场,因为他醉得头都要裂了,便径自打道回府,也是走着回去的。他说走路比坐轿好,因为新鲜空气可以让他清醒点。就这些,大人。我觉得是史明这小子杀的人,因为孟兰娶了他姊姊,就是抢走了他的饭碗。您看我是不是该叫班头缉拿他?我知道他的模样。”
“照此行事,”狄公说道,“你可以退下了,去用午膳吧。今日晚间再来伺候。”
“那我先去打个盹儿,”马荣志得意满地说道,“今天上午可真够累的,又是打野鸭,又是探案子。”
“本县毫不怀疑!”狄公嘲弄地说道。
马荣离去后,狄公便上了楼,那里有一个大理石的露台,可以俯瞰一弯翠湖。他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开始享用午膳。私宅就在县衙后,他却不想回去,因为牵挂着凶案,与家人在一起时他会显得郁郁寡欢。用过午膳,他把椅子拖到阴凉的角落里想小憩片刻,可就在这时,书吏走上楼交给他洪亮写的一份长长的呈文,内称:
在下于县西一带明察暗访,现已探知库银被劫一案系六名劫匪所为。六匪击昏押送库银的兵丁后,抢得装有金条之包裹,得手后蹿至两县交界处一家酒馆狂饮相庆。后有一陌生客人至,鼻口处覆以面巾,酒馆内无人能识。匪首将一包裹交于此人,两人相携离店,向邻县境内的森林一带走去。而后,陌生客人之尸见于离店不远的沟渠,面部遭重创,烂不可辨,仅凭所着衣裳认出其人。当地仵作经验甚丰,查验后发现死者胃部残留剧毒,金条就此下落不明。
据此看来,库银被袭一案系精心策划,背后定有巨奸黑手操纵。此人令属下雇用匪徒打劫,又派同一人至酒馆取货,自己则跟踪其后,伺机下毒,并将其毙命,或想除掉知情者,或想独吞赃物。为擒获此幕后巨奸,尚需邻县县令施以援手。在下斗胆请大人亲来此地督查此案。
狄公慢慢地卷起呈文。洪亮说得有理,他应该即刻启程前往彼处,但孟兰一案尚未了断。袁凯和文寿方都有行凶的时间,可似乎又都没有行凶的动机。至于孟夫人的兄弟确有动机,可若真是他下的手,恐怕此刻早已逃之夭夭了。狄公叹了口气,斜靠在椅上,手抚长髯,沉思不语,旋即沉沉睡去。
醒来后,狄公恼怒地发现日已西斜,这一觉可太长了。马荣和班头侍立在廊柱下,班头禀道,已下令缉捕史明,但还未发现他的踪迹。
狄公将洪亮写的呈文递给马荣,说道:“好好看看,看过后你便打点行囊,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前往县西地界。上午的公文中有一封来自户部,系催问库银被劫一案。丢了一串铜板都会让这些老爷夜不能寐,更不要说十二块金砖了。”狄公走下楼,在书斋内草拟了一份呈给户部的公函,然后命人把晚膳摆在书案上。他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叹了口气便放下食箸,想到这两宗案子竟会接连发生,可谓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他猛地把茶杯一放,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间想起那只失踪的茶杯可能在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一推断。他走到窗前向院子望去,见无人往来,便疾步穿过角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县衙。
走上街头,他拉起颈巾遮住口鼻,在街角雇了一顶小轿。他在柳巷的梨香院前打发了轿夫。梨香院内灯火辉煌,从窗子里飘出令人费解的歌声和笑声,看来一场欢宴已拉开了帷幕。狄公快步穿过深巷,转入通往孟兰宅邸的小径。
来到花园门口,他注意到这里异常安静,四周的树木隔开了柳巷的喧闹。他轻轻推开门,环视花园并深思着,但见月光映照碧池,池水银波粼粼。花园后的房舍院落深深,一片漆黑。狄公沿湖而行,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扔进池塘,霎时,群蛙齐鸣,蛙声大作。狄公满意地一笑。他走到门口,又拉起颈巾遮住口鼻,然后隐身在廊前的阴影里,敲了敲门。
窗上映出一点灯光,随后门开了,他听见孟夫人轻声唤道:“进来,快点!”她站在门边,上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条布裙,秀发如瀑,披散在肩头。狄公拉下遮面的颈巾,她惊得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叫。
“虽然孟夫人等的不是我,”他冷冷地说道,“我还是要来。”他跨入房门,反手把门关上,厉声问那簌簌发抖的女子:“你等的是谁?”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快说!”狄公喝道。
她紧紧抓住腰间的布裙,嗫嚅地答道:“奴家没在等谁。奴家只是被蛙声惊醒,恐有歹人进园,所以出来看个究竟——”
“恐有歹人进园,却要开门揖盗,请他快些入内!说谎也要说得可信些!带本县去你的卧房,看看你等情郎的地方!”
她默然无语,从桌上拿起蜡烛,领着狄公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房内只有一张窄窄的木床,床上铺着薄薄的芦席。狄公快步走到床边摸了摸席子,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直起身,厉声喝问道:“你常睡在这里吗?”
“不,大人,这是仆人的房间,那孩子在这里睡午觉。奴家的卧房在厅堂的那一侧,我们刚才穿过的便是厅堂。”
“前头带路,到你的卧房!”
她穿过厅堂,带狄公来到一间宽大的卧房。狄公一到此地,便从她手中接过蜡烛,很快地巡视了一下房间。房内摆着一张带竹椅的妆台,四只衣箱和一张大床。狄公拉开床帷,看到柔软的芦苇织就的厚重凉席业已被卷起,枕头也被放进了后墙的龛内。他转向她,怒声喝道:“本县并不关心你与情郎睡在何处,本县只想知道你那情郎姓甚名谁,快说!”
她没有回答,却忽闪着秋波向狄公溜去。忽然间,她腰间的布裙掉了下来,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只用两手遮着身子,含羞带怯地望着狄公。
狄公转过身。“收起你这些愚蠢的伎俩吧,本县已看得生厌了。”狄公冷冷地说道,“快穿上衣服,跟我到县衙去,此夜就在牢里睡吧。明日我将在大堂上审问你,如不实说,就要用刑了。”
她默默地打开衣箱,开始穿衣。狄公走到厅堂坐下,心想要让这女子供出情夫,还得花一番功夫。转念一想,这女子出身青楼,不见得会为情舍命。这时孟夫人已穿戴整齐走了进来,他做了个手势,命她跟在身后。
他们在柳巷口碰到了巡夜的更夫,狄公遂命领头的更夫备一顶小轿,把孟夫人送到县衙交给狱卒,再另派四人去孟宅,藏身厅堂,凡有叩门者,一律拿获。安排停当后,狄公缓步回衙,一路深思冥想。
经过县衙门口时,狄公看见马荣坐在门房正跟守夜的兵卒们说着什么。他把马荣叫到书斋,告诉他夜探孟宅的经过。马荣悲哀地摇了摇头,道:“如此说来,她有个情郎,情郎杀死亲夫。这样的话,这案子就结了。再下点功夫,她就会把那家伙供出来的。”
狄公喝了口茶,慢慢地说道:“但仍有几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孟兰被害,库银被劫,两案之间定有某种联系,但到底是何种联系,我一无所知。虽如此,对以下两点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其一,孟夫人怎样与情郎佳期幽会?她和其夫几乎足不出户,偶有客来,也是白日造访;其二,我亲眼看见她今夜睡在仆人房中,房内只有一张窄窄的木床。她为何不在卧房内等候情郎?那里的床可是又大又舒适。如果她一心以偷情为乐,那么,无论对死去的夫君多么尊敬,她也不会放着大床而不用。当然,本县知道,偷情的男女不在意舒适,可那张又硬又窄的小木床还是——”
“好,”马荣咧嘴一笑“这第一点嘛,要是一个女人动了春心,她总会有法子的,说不定她那情郎便是孟福,男女私情,与这案子毫不相干;至于这第二点嘛,我虽常睡木板床,但说老实话,倒从没想过跟别人合睡一张。不过,我很乐意到柳巷跑一趟,问问是不是有啥特别的乐趣。”他满怀期待地望着狄公。
狄公的眼睛虽盯着他,脑子却想着别处。他慢慢捻弄着胡须,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也好,”他说道,“权且一试。”马荣笑逐颜开,但狄公后面的一串话让他把脸拉得老长。“速到渔市后的红鲤客栈找此地的丐帮头儿,让他交给你几名常在柳巷附近乞讨的乞丐到县衙。跟那丐帮头儿说,孟兰一案已初露端倪,因事关重大,本县要亲自询问这些乞丐。此事无须避人耳目,反之,要做到满城皆知我正为孟兰一案召乞丐入衙问话。你快去吧。”
马荣呆呆地坐在椅上,张着大嘴瞪着狄公。看到他这样子,狄公又加了几句:“若此计奏效的话,孟兰被害和金砖被劫一案便都可破了。你尽快去做吧。”
马荣蹭地站起身,向门外蹿去。
马荣带着四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回到狄公的书斋时,看见角桌上摆着大盘的炊饼和咸肉,还放着几壶酒。
乞丐们吓着面如土色,狄公和蔼地招呼了几句后,他们才定下神来。狄公让他们吃些东西,再喝杯酒。乞儿们睁大双眼,好像看到了天上掉馅饼。他们拖拉着脚步走到桌前,流着口水望着一桌盛宴。狄公把马荣拉过一旁,压低嗓音吩咐道:“你从衙役当中选三个得力之人,和这三人一道守在大门口。再过半个时辰左右,我会把这几个乞丐打发掉,你们就跟在他们后面,切勿使人发觉。如有人拉住乞丐攀谈,便将此人拿下,连同那回话的乞丐一道押送回衙。”
狄公说完后便转向乞丐们,劝他们自在吃喝,不必拘束。乞丐们摸不着头脑,犹豫着不敢动手,但一俟他们醒过味来,杯盘顿时便见了底,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四乞丐的头儿,一个独眼无赖,在油腻腻的大胡子上擦了擦手,听天由命地对其他三人耳语道:“现在他要砍我们的脑壳了。我说,这顿送行饭给得还真不少哩。”但接下来的事让他们大吃一惊。狄公让他们坐在他书案前的座椅上,问他们来自何方,多大年纪,家中如何,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小细节。乞丐们察觉到狄公并无恶意,话便多了起来,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狄公站起身,谢过众乞儿,告诉他们可以走了。乞丐离去后,狄公反剪双手,在房内来回踱步,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敲门声起,来得如此之快,倒出乎狄公意料。马荣拖着独眼乞丐进了门。
“大人在上,银子是那人塞给小人的,小人还没回过味来呢!”老头子哀告着,“小人对天发誓,没偷他的钱袋!”
“本县知道你没偷,”狄公说道,“你且莫急,银子你就拿着吧,只需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就没事了。”
“他在街角把小人拦住,还硬往小人手里塞银子。他说:‘跟我来,要是告诉我县令都问了你们什么话,还能再弄到一锭雪花大银。’小人发誓,句句是真,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好!你可以走了。别把银子拿去吃酒赌钱!”乞丐慌张遁去后,狄公对马荣说道:“带人犯!”
药铺东家袁凯一进房门便开始大呼冤枉:“岂有此理,我虽不才,也是堂堂士绅,怎能说抓便抓!求大人明告——”
“请袁公明告,”狄公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叫喊,“为何藏在暗处专为等候一个乞丐,又为了何事向乞丐讨教?”
“狄大人,这自然是因为晚生对查案过程甚感兴趣!晚生极想知道是否——”
“是否本县已揪住了你忘了藏的狐狸尾巴。”狄公替他说完了这句话,“袁凯,你杀了孟秀才,还杀了史明,而那史明正是你用来跟抢劫库银的匪徒接头之人。你犯了何罪,还不速速招来!”
袁凯的脸唰地变白了,但话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慌乱,只听他尖锐地问道:“大人为我定了这等重罪,定是证据在握了?”
“此话不假。孟夫人说她夫君从不在夜间见客,还说池塘中的青蛙白日里从不鸣叫。可你知道它们何时鸣叫,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有时候还叫得没完没了。这说明你曾在夜里到过孟宅。还有,孟兰曾与凶手一处饮酒,凶手留下了自己的酒杯,却拿走了他那只样式特别的杯子。此外,孟兰死时表情平静,表明他被杀前曾中过毒,因此,凶手才拿走了他的杯子,是怕杯子在池中洗过后仍有药味。在库银被劫一案中,联络劫匪的凶手同伙也是在中毒后被人杀害的,这意味着两案乃一人所为。这就使本县对你起了疑心,因你开药铺,熟知岐黄;昨夜离开柳巷后,又有时机杀害孟兰。我还记得今晨去猎野鸭时,虽有阁下这样的高手带队,猎绩却不甚理想,一无所获。那是你昨夜辛苦了一场,身心疲惫之故。你告诉过我,猎鸭时要设置诱饵,我就用你教给我的简单方法来证明本县的猜测。今晚我以乞儿为饵,果然诱你上钩。”
“那动机呢?”
“有些事情,虽与你无关,却让本县发现了孟夫人的秘密。孟夫人在夜里等候她的兄弟,这说明她已知道史明触犯了刑律。史明曾向姊姊、姊夫伸手要钱,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于是夸口说你已请他帮忙去做一件大事,事成后会有大笔银子进账。孟兰夫妇知道史明不走正路,所以一听说库银被劫,史明又踪影皆无,便想到是他所为。孟兰心地诚实,数次拿此事问你,令你不胜其扰,这便是动机。孟夫人虽想庇护其弟,但当她知道是你杀了她的夫君和兄弟之后,就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有她做证,袁凯,此案便可了结了。”
袁凯望着地面,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狄公接着说道:“我对孟夫人真是心怀歉疚。她虽曾靠出卖皮肉为生,却情操高洁,不改忠贞。对夫君,她一片冰心,情比金坚;对兄弟,虽知其顽劣成性,也呵护有加,为使其免受牢狱之苦,不惜顶个冒犯朝廷命官的罪名甘受鞭笞。不过,她马上就会苦尽甘来,安享富贵了。因为你的一半家产要归她所有,也算是对她夫君被害的一点补偿,而且文寿方应该会在适当的时机向她求亲的,他对她依旧深情款款。至于你,袁凯,肮脏的凶手,等着到刑场砍脑袋吧。”
袁凯猛地一抬头,语不成调地说道:“那只该死的青蛙,都是它害了我!我杀了它,把它扔进了池塘,这才引得群蛙乱叫。”他又苦涩地说道:“唉,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说青蛙不会说话!”
“青蛙会说话,”狄公一本正经地说道,“它们不是说了吗!”
胡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