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2)

第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2)

楔子

天尽头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嬴政带着他的小儿子胡亥再次出游。这次出游,嬴政带了六万大军。左丞相李斯、宦官赵高、上卿蒙毅随行。自从二十六年统一天下之后,嬴政已经是第五次出游了。出游,是他巩固政权的手段,一为显示威仪,以慑服天下;二为督察官员们尽职尽责。

秦采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始。也就是刚过完年,嬴政就带着出巡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一大早,队伍按照步兵、骑兵、车兵的顺序陆陆续续出了咸阳,逶迤向东而去。旗幡蔽日,尘土遮天。前面的队伍已经出城十余里,后面的还排着队站在咸阳宫门口没动。随着一阵金鼓声响起,六辆温凉车依次驶出了咸阳宫。这些温凉车都是始皇帝的乘车,为了安全起见,始皇帝的乘车始终不固定,行途中六辆车也不在一起走,乘哪辆车随机选择,此刻只是为了礼仪的需要,六辆车才排在一起,依次出了宫。天下初并,嬴政信心满怀,他站在第一辆车上,频频向路边的臣民百姓挥手致意,直到出了城才钻进车轿里。

出巡的队伍经云梦泽到达九嶷山,始皇帝祭拜了虞舜帝,又带着队伍沿长江而下,过丹阳,至钱塘,登会稽山,祭祀大禹,在会稽山上立石刻颂。颂词是由李斯草拟,嬴政亲自审定的。看了石刻,嬴政觉得十分满意,祭奠之事遂告一段落,一行人马离开会稽郡治吴中,浩浩荡荡来到胶东郡的成山角。

成山角位于今山东荣成市,成山山脉的最东端,有“中国的好望角”之称。这里峭壁峥嵘,惊涛拍岸,巨浪飞雪,气势恢宏。站在成山头向东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传说姜太公助周武王定天下之后,曾在此拜日神迎日出,并修建了一座日主祠。

到了胶东,始皇帝顾不得一路疲劳,稍稍休息了一下便带着文武百官登上了成山头,蒙毅和李斯随侍左右。九年前,他曾率文武百官来过这里,当时的胶东郡守告诉他,这里号称“天尽头”,于是他命人在山头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天尽头,秦东门”六个大字。如今那块碑还完整地立在那里,与当年并无二致,而始皇帝已经是满头白发了。始皇帝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望着白浪滔滔的大海感叹道:“九年啦!山还是那座山,海依然是那片海,人却是老啦!”

站在李斯身后的赵高跨前一步说道:“陛下正富于春秋,可别说什么老不老的,您呀,是永远不会老的。”

李斯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呀,这一路跋山涉水,您健步如飞,简直像个年轻的武士,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臣跟都跟不上,怎么能说老呢?”

秦始皇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说道:“你们就不用恭维我啦,老不老我自己知道。哎,那个徐巿来了没有?”

蒙毅道:“来了,就在后面跟着呢。”

“传他上来。”

于是,赵高冲着后面喊道:“传徐巿!”

队伍后面有人接着喊道:“传徐巿!”

原来,嬴政此次出行的真正目的是寻找长生不老之药。前面那些官样文章一方面是做给人看的;另一方面是要把各方神灵拜到,以确保找药成功。这些年来,为了找药,耗资巨万,一无所获,那些方士们却从始皇帝手里骗了不少钱财去。

年轻时的嬴政,事事勤勉,每天批阅的公文要论斤称,看不够百斤绝不休息,现在却完全痴迷于长生不老,除了找药,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连朝政都懒得理了。刚刚五十岁的嬴政变得越来越怪僻,越来越刚愎自用,耳朵里充斥着赞歌颂词,这些赞歌唱得他飘飘然,昏昏然,以为天地之间,他已经无所不能,只剩下一事他必须为之努力,那便是长生不老。

九年前,徐市曾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找药,便是从这里出海的。嬴政率领文武百官亲自为他送行。

徐巿一去便没了消息。有人说他卷了皇帝给的金银财宝从海上逃了,也有人说他出海找不到仙药不敢回来了,还有人说徐市早就死在海上了。直到去年,嬴政才接到胶东郡的报告,说捉到了徐巿。其实徐巿出海不久就回来了,一直藏在民间不敢露面。徐巿找药不过是个幌子,无非想从皇上手里骗些钱财,不料牛吹大了,皇帝当了真,他也只好顺着杆往上爬,否则就收不了场了。谁知刚一出海就遇到了大风浪,船队被风浪吹散,三千童男童女也不知去向,只有几个人回到了胶东。徐巿没法向皇上交代,就隐姓埋名藏在了乡间,打算就此苟活一生,不料事情过去八年又被地方官府抓住了。胶东郡派人将徐巿送到咸阳,朝野上下都以为这次徐巿性命难保,谁知始皇帝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又从府库中给他拨出重金,让他继续筹划下一次出海找药行动。

徐巿早在皇上离开咸阳之前就来到了胶东郡,和地方官员们一起造好了出海的船只,挑选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准备再次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之药。这一次,秦始皇打算亲自带领人马,和徐市一起出海。

徐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始皇帝面前,只见他一身黑衣黑裤,头上裹着黑头巾,看上去像个走夜路的盗贼。来到山顶,始皇帝问他:“你不是说已经找到藏仙药的地方了吗?在哪里?”

徐巿指着面前的大海,点头哈腰道:“找到了,找到了,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海岛上。”

“离这儿有多远?”

“大概,大概有三百多里。”徐巿为了保命,只是顺口胡编,在场的大臣甚至那些黄门侍者和武士们都不相信,可是嬴政已经鬼迷了心窍,对徐巿所说,丝毫也不怀疑,转过头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一点儿没错!”徐市指着海上说,“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岛上,那个岛是个仙岛,岛上有个洞,仙药就藏在洞中。仙岛为一个海怪所控,海怪派了一条大鱼把守海岛,那鱼像小船那么大,船一靠近就被大鱼顶翻了。只要皇上肯发兵,用连弩射死大鱼,臣就可以上岛去求仙药。”徐市说这话时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嬴政深信不疑,当即传下命令,准备第二天出海射杀那条大鱼。

始皇帝要亲自率船出海,捕杀大鱼,李斯、蒙毅等一齐劝说也没用,他们都知道嬴政喜怒无常的脾气,不敢再多说,只好跟着一起上船。船队开出去不远,果然碰到一条一丈多长的大鱼,始皇帝兴奋至极,手持连弩,连发数箭,将士们更不敢怠慢,霎时间船上万箭齐发,大鱼身中无数毒箭,立时沉下水去,众人也不知道射死了没有,一齐盯着海面等待大鱼再出现。过了有半个时辰,大鱼肚皮朝上翻到水面上来,已经死了。始皇帝欣喜若狂,命人将大鱼拖回岸边,立刻召徐市商议登岛取药之事。

“那个仙岛你上去过吗?”

“启禀皇上,臣没有上去过,只是远远地望见过。”

“从这里出发,几天能到?”

“要是天气好,没有风浪,三四天就到了。”

“那好,朕传令下去,今晚连夜准备,明天一早就出发,朕和你一起去,这一回朕要亲自登岛取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徐市听说皇帝要亲自去,脸都吓白了。因为根本就没这么个岛,骗着皇上在大海上瞎转悠,随时可能被皇上砍了脑袋。

“这是为何?”

“皇上还记得我跟您要三千童男童女的事吗?那仙岛本是清净之地,皇上带着兵马登岛,恐怕会惊动了神仙,药就拿不到了。”

“朕只带人马护送你到岛跟前,并不上去,如何?”

“那也不行,至少得在百里以外,兵马就得停下。”徐市满脑子想的是怎样逃脱性命,看来只能从海上跑了,要跑,必须甩开皇上的船队,所以才给皇帝出这样的主意。

“那好,一言为定。我率军护送你到仙岛百里之外等你。”

徐巿无奈,只好同意皇上的船队在后边跟着。徐巿见甩不掉皇上,便又在天气上做开了文章,专门选了一个风雨天。出发的那天,狂风大作,风雨交加,海面上掀起了一丈多高的浪头,船上的人连站都站不稳。李斯等人均劝徐市改个日子,可是徐市说,日子是事先找人算好的,绝对不能变。众人望着始皇帝,希望他能改变主意。不料始皇帝却说:“听徐巿的,按原定计划,出发。”

徐市率领着一千童男童女出发了,始皇帝亲自率领大军尾随其后。众文武也跟着上了船,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船刚一出海,暴风雨就来了,海面上掀起了几丈高的浪头,整个船队被暴风雨打散了。嬴政所乘的船只被大风刮断了桅杆,不仅找不到徐市的船,连自己的队伍都找不到了。李斯劝皇上立即返航,嬴政哪里肯答应,暴风雨过后,又在海上转悠了几天,碰到几艘走散的船只,有徐市的人马,也有自己的将士,就是不见徐市乘坐的那条船。那天嬴政淋了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浑身不舒服,第二天便觉精神恍惚,浑身无力。起初,靠着一股找药的精神头还勉强撑着,在海上漂泊了几天,谁知病情越来越重,最后索性卧床不起了。嬴政只好同意返航,回到岸上等徐市的消息。等了半个月,仍不见徐市的影子。嬴政知道自己又被徐市骗了,这一次他彻底绝望了,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只好下令往回返。

起初,谁都没把皇帝的病当回事,以为不过是伤风感冒,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越走病情越重,到了平原津,嬴政已经支持不住了。这一下,文武大臣们都慌了。李斯沿途派人到处寻访名医,无奈嬴政就是不肯用药。嬴政听信了方士们的话,信医不信神,信神不信医,这次出巡特意嘱咐李斯,不让宫中御医跟随。皇帝不用药,眼见病势一天天加重,急得李斯、赵高、蒙毅、胡亥等一齐进帐劝说:“陛下圣体安康乃关乎社稷万民之大事,不可听信方士们的鬼话。”这话说出来已经是奓着天大的胆子了,因为众臣皆知始皇帝最不爱听这些。这一次秦始皇倒没有生气,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朕的病朕自己知道,这一次恐非药力所能及。”

赵高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思,接口说道:“陛下想是在海边碰到了神怪,臣闻山神可镇海妖,此地离泰山不远,我看咱们奔泰山去祭山神吧?”

李斯听了这话直皱眉头,始皇帝病得命若游丝,哪还经得起这么折腾!眼下根本不宜乱动,最好的办法是就地休息,让皇帝将养几天,待病情稍有好转立刻回咸阳。可是还没容他开口,皇帝已经发话了,只见他摇了摇头,说:“朕平生最尊崇大禹。游会稽时,亦感神清气爽,有恋恋不舍之意,若去得会稽,我这病自然会好的。”

李斯心中有些诧异,会稽山远在千里之外,皇上身体这个样子,折腾得起吗?于是劝道:“陛下说得极是,可是陛下身体虚弱,不宜远行。可先在这里将养几天,等病好了再去不迟。”

皇帝听了十分不悦:“在这里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李斯知道是自讨没趣,向后退了一步,赵高上前说道:“陛下,依臣之见,可先派一位大臣代陛下前去祭奠,待陛下康复之后再亲自去祭拜。”

嬴政还是想亲自去,但是挣扎了半天也没能坐起来,沉吟了半晌才点点头说:“那就有劳丞相了。”

“不可不可。”赵高连连摆手说,“丞相日理万机,行营中诸事全仰仗丞相,须臾离开不得,还是另派一位大臣吧。”

赵高不想让李斯走,因为皇上命在旦夕,一旦驾崩,天下权柄立刻落在了皇帝身边的人手里,谁在跟前,谁不在跟前,结局大不相同。他已经有了一套偷天换日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实现,必须有李斯的配合。

李斯与赵高打了半辈子交道,但是两个人并没有深交,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的,互相戒备都很严,李斯知道赵高一肚子鬼心眼,生怕不谨慎说错话让他抓住把柄;赵高觉得李斯老谋深算,又深得皇帝信任,也怕李斯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多年来两个人一直保持着这种默契的距离,一见面互相吹捧一阵,一句真心话没有。眼下赵高这么重视李斯,李斯反倒警觉起来。他并不知道赵高打的什么算盘,接口说道:“那就请中车府令跑一趟喽?”

赵高站在皇帝身侧,急得冲李斯直挤眼,嘴里说:“我伺候皇上一辈子了,皇上的饮食起居习惯,只有我最熟悉,皇上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能离开呢?”

“没关系,让那些小黄门来伺候朕就行了。”嬴政亲自发话了,赵高还是不死心,马上转了个心眼,说:“陛下舍得自己的身体,我还舍不得呢,我怕他们伺候不好皇上。再说,我一个残废之身,祭祀这种事,还是躲远一点儿好。千万不要得罪了神明。”

后面这句话似乎说服了嬴政,嬴政把视线移向蒙毅,还没说话,蒙毅先开口了:“依臣看来,让中车府令去也没什么不妥,赵公公长年不近女色,反倒比我们这些俗人干净些,也免了许多斋戒沐浴的麻烦。臣愿随陛下左右日夜陪伴伺候。”

蒙毅早已看透了赵高的心思,眼下皇帝病重,能否活着回到咸阳还不知道,皇帝一死,恐怕天下有变,赵高与他素来不和,在这个时候把他支走,用意还不清楚吗?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留下来。两个人在这里钩心斗角,嬴政看得明明白白,自己还没死,他们就打起小算盘来了,嬴政气不打一处来,蒙毅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火了:“怎么?你们都不愿意去?那还是朕亲自去好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朕不行了?那朕就亲自去一趟给你们看看。”说着就要起身,一用力,立刻大喘起来,手指着蒙毅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吓得蒙毅、赵高、李斯三人一齐跪下,齐声说道:“臣愿去会稽山祭祀。”

蒙毅走后,赵高来到李斯帐中。

赵高本是赵国王族中的远支亲属,曾经娶过妻,并且有一个女儿,由于出身低贱,找不到进身之路,又不甘心这么穷困一生,于是才下决心做阉人,入宫做了黄门。赵高凭着自己的机灵乖巧,很快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嬴政初继位不久,他就在嬴政左右伺候起居,深得始皇帝宠信。他从小学过一些武艺,身高力大,放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嬴政也觉得安全。赵高十分勤奋,白天伺候皇帝,两只眼睛从不闲着,留心观察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晚上闲了则钻研律令狱法,日积月累,居然熟悉了大秦的整套法律以及与此相关的各种知识,甚至称得上精通。朝廷大员里面,除了丞相李斯和蒙恬、蒙毅兄弟,几乎没人能与之相比。地方官吏乃至朝廷重臣,碰到难断的案子,也经常来向他请教,就连嬴政本人在处理一些重大案件时,也经常找他商量。嬴政对赵高非常器重,任命他为中车府令,专管皇帝车马出行等事务。

赵高与蒙恬、蒙毅兄弟素来不和。赵高为报私仇曾经冤杀过一个人,被杀者家属不服,连续上告。赵高为了灭口,竟将死者一家几十口人全部杀了,案子惊动了朝野上下,始皇帝派了蒙毅前去审理此案,蒙毅判了赵高死刑。始皇帝念及旧情,不忍杀赵高,从中说情留了他一条命。不久,事情不了了之,赵高又被放了出来,从此赵高与蒙氏兄弟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蒙毅祖上是齐国人,他的祖父蒙骜年轻时在齐国不得志,于是西入秦事秦昭王,官至上卿。后又率兵出征,攻城略地,为秦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蒙骜是秦国的三朝元老,几十年出将入相,直到秦始皇七年才去世。蒙毅的父亲蒙武也是秦国的一员猛将,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作为副将与大将王翦一起进攻楚国,杀了楚国大将项燕,秦始皇二十四年又生俘楚王,威震天下。蒙毅的哥哥蒙恬现今是朝中第一员大将,曾跟随父亲帮助始皇帝打天下,统一天下之后,蒙恬又率领30万大军向北驱逐戎狄,修筑长城。蒙恬与匈奴交手,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威震敌胆,只要有蒙恬在,北方匈奴就不敢南犯半步。

蒙氏兄弟素与太子扶苏要好,一旦始皇帝驾崩,扶苏继位,必起用蒙恬做丞相,而蒙氏兄弟一旦掌了大权,赵高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因此,赵高千方百计要把蒙毅支开,以便从中弄权。

一阵寒暄之后,赵高切入了正题:“丞相,你说皇上的病还能好吗?”

这是近几天大家都在考虑的问题,可是谁也没说出口来。

“皇上是上上真人,有上天保佑,一定不会有事的。”

“丞相,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就别和我来这一套了,恐怕要考虑后事了。”

李斯心里一惊。赵高说的是实话,李斯一直不愿意往这上面想,可是眼下不能不想了。李斯一句话不说,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必须赶回咸阳!一定不能在半路上出事!”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皇上恐怕坚持不到咸阳了。”

“你胡说,皇上的病一定能好。”

“我也希望这样,可是万一好不了呢?”

“万一在半路上出了事,天下非乱不可。靠你我能镇得住?”

“现在只有靠你我了。”

“什么?你我?”李斯惊得瞪大了两只眼睛。他这会儿才明白赵高为什么要把蒙毅打发走,原来他早就另有打算。赵高早已看出李斯的心思,说道:“我是个阉人,身体已经残缺不全,可是谁让我赶上这事了呢?丞相不要瞧不起我,我有几句真心话要对丞相讲。”

赵高刚要开口,一个小黄门来报,说皇上找他,赵高只好先告辞。

蒙毅走后,嬴政感到自己不行了,于是写好了遗嘱,让赵高拿去盖上印玺,立即发给扶苏。赵高接过遗嘱看了看,只有七个字:与丧会咸阳而葬。

赵高见始皇帝已经不行了,便将遗嘱偷偷压了下来没发。李斯还一直等着赵高的下文,可是赵高去了皇帝那里一趟,之后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什么。一连几天,赵高一直回避和李斯对话,李斯觉得纳闷,几次试探着提起原来的话头,赵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做正面回答。

这几天,李斯的压力非常大。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眼看就要撒手而去,对后事却没有任何交代。李斯每天都要到皇帝大帐中看望,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明确旨意,但是皇帝始终只字不提。李斯并不知道赵高有窃取天下的野心,根本没把这个内侍黄门放在眼里,蒙毅一走,他感觉天下重任已经完全落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秦始皇这次出游,走了将近十个月。七月初,西归的队伍走到沙丘平台,嬴政不行了,他一只手向天指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斯令黄门侍者统统出去,没有命令不准进来。大帐里只剩下他和赵高两个人。李斯还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听到皇帝交代后事的旨意,但是嬴政始终没有说出来。

子夜十分,始皇帝死了。

李斯和赵高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李斯对赵高说:“传令,烧水,皇帝要沐浴。”

赵高心领神会,冲着大帐外面喊了一声:“烧水!”说完,又加了一句:“传御膳房,预备夜宵,皇帝要用膳!”

始皇帝驾崩,长公子扶苏监军在外,李斯唯恐诸公子有变,决定密不发丧。这一点和赵高想到一起去了,两个人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

李斯道:“今夜事关重大,我去巡视宿卫,顺便察看一下各营的情况,军中绝对不能出乱子。这里就交给你了。天亮之前,务必把皇帝的遗体转移到温凉车上。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丞相请放心。不过,这事恐怕得让胡亥知道吧?”

“赵公公是公子的老师,那就由你和他说吧。”

正说着,一个小黄门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了,看见皇帝已经死了,吓得大叫起来:“皇上死……”

李斯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了那孩子的嘴,赵高手疾眼快,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一剑刺入了小黄门的后心。然后,赵高把在嬴政跟前伺候的几个小黄门统统叫了进来,问他们:“你们都来看看,皇上怎么了?”

“皇上死了。”一个胆大的黄门答道。赵高揪着他的耳朵提到皇帝面前,又问:“你再仔细看看,皇上怎么了?刚才这位小兄弟就是没看清楚送了命。”

那个黄门看见死去的同伴身上还在流血,吓得面如土色,不过还算机灵,立刻改口说:“皇上睡着了。”

“嗯,你们几个都过来看看。”

然后赵高一个一个地问:“皇上怎么了?”

几个黄门都答是睡着了,赵高狞笑了几声,指着地上死去的小黄门说:“你们都看清楚了?谁要是看错了,就和他一样下场。”说完,又详细地交代了今后“伺候”皇上的一些细节问题,才把他们遣散了。

嬴政有病的这些日子,胡亥来大帐的次数并不多,并非他不孝,而是为了避嫌。赵高给他交代过,皇上病势沉重,大臣们每天都来请安探望,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为了公子的前途,最好回避一下,不要搅进他们的纠葛中去,惹皇帝生气。去多了皇上也会疑心。对于赵高的话,胡亥是言听计从。胡亥幼年的时候,皇帝给诸公子请了老师,但是胡亥对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倒是赵高经常讲一些寓言、笑话什么的,颇能逗他开心。赵高做官十分肯下功夫。他知道始皇帝最喜欢这个小儿子,于是千方百计讨他欢心。随着胡亥渐渐长大,对那些笑话、故事不感兴趣了,赵高就教他兵法权谋之类的东西,这些也是课堂上没有,或者老师讲得不好的,胡亥觉得很有用。特别是律法方面,更是赵高擅长的,他经常给胡亥讲一些生动的案例,有时断案还把他带在身边,胡亥十分感兴趣,主动要求拜赵高为师,始皇帝也高兴公子能有这样一位精通律法的老师,因此赵高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愈加巩固了。胡亥来到大帐,见父亲已死,悲痛欲绝,又不能放声大哭,只是低头啜泣,憋得气都上不来了。赵高劝道:“公子,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赶紧考虑一下后面的事吧。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胡亥这才止住哭声,惊讶而又茫然地问:“什么?大难临头?你是说有人要造反?”

“那倒没有,可是后事安排不好,马上就要大难临头。”

“父皇有遗嘱吗?”

“有。”说着,赵高从怀里掏出遗嘱递给胡亥。

胡亥看过之后,十分不解:“就这么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

“父皇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皇上走的时候我和丞相都在,皇上一句话也没说。”

胡亥想了想,说:“不过这也算交代了。”

“交代什么了?”

“这不是把后事交代给扶苏了吗?”

“可是由谁继位没有说。”

“当然是扶苏啦。这意思不是很明白吗?”

“谁说的?我的傻孩子。皇上早就想立你为储,只是因为你年龄太小,怕诸公子不服,才一直没有正式宣布。”

“我?我可没那本事。”

“话不能这么说。这天下扶苏坐得,公子也坐得。先帝从你祖父手里接过大秦江山的时候才十三岁,公子如今已经二十了,比先帝那时所见要多得多,以公子之贤明,定能承继大统,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这几句话说得胡亥有点儿动心:“就算能干又怎样?父皇已经这样交代了,难道还能改变吗?”

“当然可以,事在人为嘛。况且,皇上交代什么了?他什么也没交代。天下权柄就在你、我、丞相三人手中,只要你吐口,愿意做这个皇上,我去和丞相说,千万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胡亥已经动了心,但是还有些顾虑:“我做皇上恐怕天下人不服吧?废兄立弟,先背了不义之名;不奉父诏又是不孝,怎么能让天下人服气呢?况且,扶苏的德能胜我十倍,这种事我不能做。”

“这算什么不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商汤王、周武王都是弑主而立,却得到天下称颂,有谁说他们不义了?卫君弑其父,连孔夫子都称赞……”所谓卫君弑父历史上根本没这么回事,赵高不过是顺嘴胡编,胡亥也不知是真是假,听得大眼瞪小眼的。

“先帝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说你天资过人,将来必有大成,让我好好辅佐,以保大秦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你说这不是想立你是想立谁呀?这样的事难道还要谦让吗?”

“可是丞相会同意吗?”

“丞相那里我去和他说。晓以利害,由不得他不同意。”

赵高说服了胡亥,连夜来找李斯。李斯刚从营中视察回来,看到军中及宿卫部队秩序井然,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已经是深夜了,李斯疲惫不堪,刚想打个盹,门下报告赵高求见,李斯顿时睡意全无,将赵高让至帐中,寒暄了几句,赵高拿出了嬴政给扶苏的信,李斯接过来看了,心中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来皇帝早有考虑。

“皇上什么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你的?”

“在平原津就给我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这些天天天到皇帝面前等他的遗旨,原来皇上早就有遗嘱,是压在你这里。怎么这么多天还没送走?”

“我根本就没想送!”

“什么?你好大胆,居然敢私自扣押圣旨!”

赵高嘿嘿一笑:“这有什么不敢的?猫老了不避鼠,皇上走了,我还怕谁呀?”

赵高在这个时候才拿出嬴政的信是有很深的用意的。在平原津那次谈话,赵高就想劝说李斯立胡亥。拿到这封遗嘱后,赵高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亮出底牌,因为不到事到临头的时候,人们考虑问题往往会有侥幸心理,恐怕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说服李斯。皇帝还没死,万一说服不了李斯,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回避和李斯对话。

李斯过去只知道赵高这个人阴险,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赵高的可怕,他激动得嘴唇直发抖:“简直是反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你就私自把圣旨扣下了,扶苏是长公子,后事怎么办得由他说了算,你我能做得了主吗?”

赵高依然笑嘻嘻地说:“当然做得了主。不但后事做得了主,所有的事都做得了主,连谁当皇上都得由你我做主。”

“住口!简直是亡国之言。你不要命啦?”

“嘿嘿!不是我不要命,眼下我倒是替丞相的性命担忧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问丞相几件事。您对秦国的功劳有蒙恬大吗?”

“没有。”

“领兵打仗您比蒙恬如何?”

“不如。”

“您与属下的关系比之蒙恬如何?”

“不如。”

“您与长公子扶苏的关系比之蒙恬如何?”

“不如。”

“这几项都不如,那么,扶苏继位之后肯定要用蒙恬做丞相,到那时,您的位置在哪里呢?”

扶苏继位势必用蒙恬做丞相,这一点李斯也不是没想到,但是无论谁做皇上谁做宰辅,朝中都不会没有他李斯的一席之地。凭他李家与皇室的关系,蒙恬即使做了丞相又能把他怎么样?况且,他与蒙氏兄弟素来无冤无仇,蒙氏掌权也不会加害于他。思前想后,他觉得无论谁做皇帝谁掌权都不会对李家不利,所以对赵高的话并不在意。赵高说完,他哈哈大笑,说:“李斯老矣,早就想退隐山林,种几亩薄田,钓几尾闲鱼,优哉游哉,安度晚年,至于什么丞相宰辅,谁爱当谁当去吧,与我何干?”

赵高根本不相信李斯的话,进一步劝说道:“能归隐山林自然是好,只怕到那时就回不去了。”

“为何?”

“眼下丞相权势赫赫,可能暂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真下来那可就不一样了。您想想,这些年来,您一直追随皇上倡导严刑峻法,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您要是真回乡下做了布衣,不怕有人来杀您吗?您做廷尉多年,不知道多少朝廷要员死在您的手下,他们的子孙现在都已经长大了,有的官做得比他父亲还大,您就不怕这些人报复您吗?”

“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皇上圣明,绝对不会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

“哼!您听说过三人成虎的寓言吧?知道曾子杀人的故事吧?只要说的人多了,由不得皇上不信,到那时您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

听到这里,李斯已经感到气短理屈了。赵高接着说:“您还别说为国家社稷,为国家社稷的人多了,商鞅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吧?白起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吧?难道他们不是为国家社稷?远的不说,吕不韦比您的地位高不高?嫪毐比您的权势大不大?他们是怎么死的,您可能更清楚吧?丞相,您聪明一世,可不能糊涂一时啊!官场上哪有情谊可讲?为了权力,兄害弟、子弑父的例子还少吗?您不是亲手杀了您的师兄韩非吗?您不是还帮着皇上坑了四百多儒生吗?”

“胡说!那不是我干的。”

李斯最怕别人提起这两件事,这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污点。可是赵高不管那一套,继续说道:“现在,该轮到他们来杀您了。所以我说为大人的性命担忧。生死关头马上就要到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一席话说得李斯脸色煞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赵高见他已经把话听进去了,又加了一把火:“我扯得可能太远了,简单地说,扶苏继位,朝中是由蒙氏兄弟说了算;胡亥继位,可是由您说了算哪。自己的命运是由自己掌握好呢,还是交给别人好呢,这不是很明白吗?”

最后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斯,李斯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立胡亥做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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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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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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