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2)
第二十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2)
活在当下
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
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
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有一个时候,我学过做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还写得不坏。后来我把这些处女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做,只是你现在所做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都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欢喜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过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我的毛病确是在没有下过力。
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没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附上心头的词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
意境要经过洗炼,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世界。洗炼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说:“写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却只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经验使我受到很深的感触。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继续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纵是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少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人像一般物质一样,也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超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压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我在上文说过,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厚福,也是叨天之幸。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
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业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的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你如果下一个决心,说非起来不可,一耸身你也就起来了。这一起来事情虽小,却表示你对于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的成功。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作如此看法。
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以能有伟大成就者,大半都靠有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的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的生活。但是它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奔波劳碌栖栖遑遑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罢休。《论语》长沮、桀溺章最足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之?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气力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再如耶稣,从《新约》中四部《福音》看,他的一生都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抛弃父母兄弟,反抗当时旧犹太宗教,攻击当时的社会组织,要在慈爱上建筑一个理想的天国,受尽种种困难艰苦,到最后牺牲了性命,都不肯放弃了他的理想。在他的生命史中有一段是一发千钧的危机。他下决心要宣传天国福音后,跑到沙漠里苦修了四十昼夜。据他的门徒的记载,这四十昼夜中他不断地受恶魔引诱。恶魔引诱他去争尘世的威权,去背叛上帝,崇拜恶魔自己。耶稣经过四十昼夜的挣扎,终于拒绝恶魔的引诱,坚定了对于天国的信念。从我们非教徒的观点看,这段恶魔引诱的故事是一个寓言,表示耶稣自己内心的冲突。横在他面前的有两路:一是上帝的路,一是恶魔的路。走上帝的路要牺牲自己,走恶魔的路他可以握住政权,享受尘世的安富尊荣。经过了四十昼夜的挣扎,他决定了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上帝的路。
我特别在耶稣生命中提出恶魔引诱的一段故事,因为它很刻意说明宋明理学家所说的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我们一般人尽善尽恶的不多见,性格中往往是天理与人欲杂糅,有上帝也有恶魔,我们的生命史常是一部理与欲,上帝与恶魔的斗争史。
我们常在歧途徘徊,理性告诉我们向东,欲念却引诱我们向西。
在这种时候,上帝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好像摆在天平的两端,检不出谁轻谁重。这是“一发千钧”的时候,“一失足即成千古恨”,一挣扎立即可成圣贤豪杰。如果要上帝的那一端天平沉重一点,我们必须在上面加一点重量,这重量就是拒绝引诱,克服抵抗力的意志力。有些人在这紧要关头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听惰性摆布,轻轻易易地堕落下去,或是所拿的意志力不够坚决,经过一番冲突之后,仍然向恶魔缴械投降。例如洪承畴本是明末一个名臣,原来也很想效忠明朝,恢复河山,清兵入关后,大家都预料他以死殉国,清兵百计劝诱他投降,他原也很想不投降,但是到最后终于抵不住生命的执着于禄位的诱惑,做了明朝的汉奸。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汪精卫前半生对于民族革命很努力,当这次抗战开始时,他广播演说也很慷慨激昂。
谁料到他的利禄熏心,一经敌人引诱,就起了卖国叛党的坏心事。依陶希圣的记载,他在上海时似仍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如果他拿出一点意志力,即早回头,或以一死谢国人,也还不失为知过能改的好汉。但是他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就认错就错,甘心认贼作父。世间许多人失节败行,就像汪精卫、洪承畴之流,在紧要关头,不肯争一口气,就马马虎虎地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塌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夤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做,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逸,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量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我当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规律,社会生活无秩序。
知识阶级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不能征服的困难。古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希腊最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生来口吃,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但他抱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大演说家,他天天一个人走到海边,向着大海练习演说,到后来居然达到了他的志愿。
这个实例阿德勒派心理学家常喜援引。依他们说,人自觉有缺陷,就起“卑劣意识”,自耻不如人,于是心中就起一种“男性的抗议”,自己说我也是人,我不该不如人,我必用我的意志力来弥补天然的缺陷。阿德勒派学者用这原则解释许多伟大人物的非常成就,例如聋子成为大音乐家,瞎子成为大诗人之类。
我觉得一个人的紧要关头在起“卑劣意识”的时候。起“卑劣意识”是知耻,孔子说得好,“知耻近乎勇”。但知耻虽近乎勇而却不就是勇。能勇必定有阿德勒派所说的“男性的抗议”。
“男性的抗议”就是认清了一条路径上抵抗力最大而仍然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许多人虽天天在“卑劣意识”中过活,却永不能发“男性的抗议”,只知怨天尤人,甚至于自己不长进,希望旁人也跟着他不长进,看旁人长进,只怀满肚子醋意。这种人是由知耻回到无耻,注定地要堕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人在能尽量发挥这特点时,就足见出他有富裕的生活力。一个人在少年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一个人的生活力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这个原则有整个的世界史证明。姑举几个显著的例,西方古代最强悍的民族莫如罗马人,我们现在说到能吃苦肯干,重纪律,好冒险,仍说是“罗马精神”。因其有这种精神,所以罗马人东征西讨,终于统一了欧洲,建立一个庞大殖民帝国。后来他们从殖民地获得丰富的资源,一般罗马公民都可以坐在家里不动而享受富裕的生活,于是变成骄奢淫逸,无恶不为,一到新兴的“野蛮”民族从欧洲东北角向南侵略,罗马人就毫无抵抗而分崩瓦解。再如满清,他们在入关以前过的是骑猎生活,民性最强悍,很富于吃苦冒险的精神,所以到明末张李之乱社会腐败紊乱时,他们以区区数十万人之力就能入主中夏。可是他们做了皇帝之后,一切皇亲国戚都坐着不动吃皇粮,享大位,过舒服生活,不到三百年,一个新兴民族就变成腐败不堪,辛亥革命起,我们就轻轻易易地把他们推翻了。我们如果要明白一个民族能够堕落到什么地步,最好去看看北平的旗人。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周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没有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蹶倒,蹶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活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的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于今我们又临到严重的关头了。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汪精卫和一班汉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服;一是我们全民族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所走的,抵抗力最大的——抗战。我相信我们民族的雄厚的生活力能使我们克服一切困难。
不过我们也要明白,我们的前途困难还很多,抗战胜利之解决困难的一部分,还有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建设还需要更大的努力。一直到现在,我们所拿出来的奋斗精神还是不够。因循、苟且、敷衍,种种病象在社会上还是很流行。我们还是有些老朽,我们应该趁早还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今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磨折,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谈交友
人生的快乐有一大半要建筑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面。只要人与人的关系调处得好,生活没有不快乐的。许多人感觉生活苦恼,原因大半在没有把人与人的关系调处适宜。这人与人的关系在我国向称为“人伦”。在人伦中先儒指出五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在五伦之中,父子、夫妇、兄弟起于家庭,君臣和朋友起于国家社会。先儒谈伦理修养,大半在五伦上做功夫,以为五伦上面如果无亏缺,个人修养固然到了极境,家庭和国家社会也就自然稳固了。五伦之中,朋友一伦的地位很特别,它不像其他四伦都有法律的基础,它起于自由的结合,没有法律的力量维系它或是限定它,它的唯一的基础是友爱与信义。但是它的重要性并不因此减少。如果我们把人与人中间的好感称为友谊,则无论是君臣、父子、夫妇或是兄弟之中,都绝对不能没有友谊。就字源说,在中西文里“友”字都含有“爱”的意义。无爱不成友,无爱也不成君臣、父子、夫妇或兄弟。换句话说,无论哪一伦,都非有朋友的要素不可,朋友是一切人伦的基础。懂得处友,就懂得处人;懂得处人,就懂得做人。一个人在处友方面如果有亏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乐的,而且也决不能是善的。
谁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乐事。人是社会的动物,生来就有同情心,生来也就需要同情心。读一篇好诗文,看一片好风景,没有一个人在身旁可以告诉他说:“这真好呀!”
心里就觉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没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欢喜就要减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灾难,没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能唱歌,不能说笑话,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闹架拌嘴,总之,什么开心的事也不能做。世界最酷毒的刑罚要算幽禁和充军,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们分开,让你尝无亲无友那种孤寂的风味。人必须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请你闭关独居十天半个月,再走到十字街头在人群中挤一挤,你心里会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慰,仿佛过了一次大瘾,虽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时没有一个让你瞧得上眼。人是一种怪物,自己是一个人,却要显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赏,要闭门谢客,要把心里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说,“不可与俗人道”,其实隐意识里面唯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赞赏自己。世间最欢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们对你说:“我告诉你你却不要告诉人。”他不能不告诉你,却忘记你也不能不告诉人。这所谓“不能”实在出于天性中一种极大地压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都由于天性中一种压迫力在驱遣。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不满足就可以威胁到生命的健全。
谁也都知道,朋友对于性格形成的影响非常重大。一个人的好坏,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个人,把他当作真心朋友,他就变成一种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要顾到他的赞许或非难。一个人可以蔑视一切人的毁誉,却不能不求见谅于知己。每个人身旁有一个“圈子”,这圈子就是他所尝亲近的人围成的,他跳来跳去,尝跳不出这圈子。在某一种圈子就成为某一种人。圣贤有道,盗亦有道。隔着圈子相视,尧可非桀,桀亦非可尧。究竟谁是谁非,责任往往不在个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说:“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久闻之后,香可以变成寻常,臭也可以变成寻常,而习安之,就不觉其为香为臭。一个人应该谨慎择友,择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人是善于模仿的,模仿品的好坏,全看模型的好坏,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告诉我谁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种人”这句西谚确实是经验之谈。《学记》论教育,一则曰:“七年视论学取友。”再则曰:“相观而善之谓摩。”从孔孟以来,中国士林向奉尊师敬友为立身治学的要道。这都是深有见于朋友的影响重大。师弟向不列于五伦,实包括于朋友一伦里面,师与友是不能分开的。
许叔重《说文解字》谓“同志为友”。就大体说,交友的原则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是绝对相同在理论与事实都是不可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乐趣在相同中容易现出;朋友的益处却往往在相异处才能得到。古人尝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譬喻朋友的交互影响。这譬喻实在是很恰当。玉石有瑕疵棱角,用一种器具来切磋琢磨它,它才能圆融光润,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难免有瑕疵棱角,如私心、成见、骄矜、暴躁、愚昧、顽恶之类,要多受切磋琢磨的利器,与自己愈不同,磨擦愈多,切磋琢磨的影响也就愈大。这影响在学问思想方面最容易见出。一个人多和异己的朋友讨论,会逐渐发现自己的学说不圆满处,对方的学说有可取处,逼得不得不作进一层的思考,这样地对于学问才能逐渐鞭辟入里。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养。一个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来的滋养也就愈丰富。孔子论益友,所以特重直谅多闻。一个不能有诤友的人永远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学问上都不会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国语文里向来叫做“知心”或“知己”,“知交”
也是一个习用的名词。这个语言的习惯颇含有深长的意味。从心理观点看,求见知于人是一种社会本能,有这本能,人与人才可免除隔阂,打成一片,社会才能成立。它是社会生命所借以维持的,犹如食色本能是个人与种族生命所借以维持的,所以它与食色本能是个人与种族生命所借以维持的,所以它与食色本能同样强烈。古人尝以一死报知己,钟子期死后,伯牙不复鼓琴。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看近似于过激,其实是由于极强烈的社会本能在驱遣。其次,从伦理哲学观点看,知人是处人的基础,而知人却极不易,因为深刻的了解必基于深刻的同情。
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挚的朋友中才常发现,对于一个人有深交,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了解与同情是互为因果的,你对于一个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就愈同情他。法国人有一句成语说:“了解一切,就是宽容一切。”(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这句话说来像很容易,却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极伟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这种胸襟的只有几个大宗教家,像释迦牟尼和耶稣,有这种胸襟才能谈到大慈大悲;没有它,任何宗教都没有灵魂。修养这种胸襟的捷径是多与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与人推心置腹,从对于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对于一般人类起深厚的同情。从这方面看,交友的范围宜稍广泛,各种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论文里提出一个很奇怪的主张,以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对这主张很怀疑。
交友是一件寻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却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势利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义之交也有时不免闹意气之争。王安石与司马光、苏轼、程颢诸人在政治和学术上的侵轧便是好例。他们个个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当的友谊,而结果闹成和世俗人一般的翻云覆雨。交道之难,从此可见。从前人谈交道的话说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视朋友须如自己,要急难相助,须知护友之短,像孔子不假盖于悭吝朋友;要劝善规过,但“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这些话都是说起来颇容易,做起来颇难。许多人都懂得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会和人做朋友。
孔子常劝人“无友不如己者”,这话使我很惶惶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胜似我,这样我才能得益。但是这算盘我会打你也就会打,如果你也这么说,你我之间不就没有做朋友的可能么?柏拉图写过一篇谈友谊的对话,另有一番奇妙议论。依他看,善人无须有朋友,恶人不能有朋友,善恶混杂的人才或许需要善人为友来消除他的恶,恶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随之消灭。这话显然与孔子的话有些抵牾。谁是谁非,我至今不能断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较是一个重要问题,而这问题又和善恶问题密切相关。我从前研究美学上的欣赏与创造问题,得到一个和常识不相通的结论,就是:欣赏与创造根本难分,每人所欣赏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创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灵中能提出多少“与”它,物与我之中有一种生命的交流,深入所见于物者深,浅入所见于物者浅。现在我思索这比较实际的交友问题,觉得它与欣赏艺术自然的道理颇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朋友。人类心灵常交感回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你,人也就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人不爱你敬你,就显得你自己有损缺。你不必责人,先须返求诸己。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必同心,所谓“心”是指性灵同在一个水准上。如果你我在性灵上有高低,我高就须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样水准;你高也是如此,否则友谊就难成立。朋友往往是测量自己的一种最精确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个好朋友,就决不能希望得到一个好朋友。要是好朋友,自己须先是一个好人。我很相信柏拉图的“恶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话。
恶人可以做好朋友时,他在他方面尽管是坏,在能为好朋友一点上就可证明他还有人性,还不是一个绝对的恶人。说来说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句老话还是对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为一样,我们应该常牢记在心的是“责己宜严,责人宜宽”。
谈青年的心理病态
这题目是一位青年读者提议要我谈的。他的这个提议似显示青年们自己感觉到他们在心理上有毛病。这毛病究竟何在,是怎样酝酿成的,最好由青年们自己作一个虚心的检讨。我是一个中年人,和青年人已隔着一层,现时代和我当青年的时代也迥然有别,不能全据私人追忆到的经验,刻舟求剑似的去臆测目前的事实。我现在所谈的大半根据在教书任职时的观察,观察有时不尽可据,而且我的观察范围限于大学生。我希望青年读者们拿这旁观者的分析和他们自己的自我检讨比较,并让我知道比较的结果。这于他们自己有益,于我更有益。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大半固靠自己的努力,环境的影响也不可一笔抹杀。“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但是多数人并非豪杰之士,就不能不有所凭借。很显然地,现时一般青年所可凭借的实太薄弱。他们所走的并非玫瑰之路。
先说家庭。多数青年一入学校,便与家庭隔绝,尤其是来自沦陷区域的。在情感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温慰。抗战期中一般人都感受经济的压迫,衣食且成问题,何况资遣子弟受教育。
在经济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援助。父兄既远隔,又各各为生计所迫,终日奔波劳碌,既送子弟入学校,就把一切委托给学校,自己全不去管。在学业品行上他们得不到家庭的督导。这些还只是消极的,有些人能受到家庭影响的,所受的往往是恶影响。
父兄把教育子弟当作一种投资,让他们混资格去谋衣食,子弟有时顺承这个意旨,只把学校当作进身之阶,此其一。父兄有时是贪官污吏或土豪劣绅,自己有许多恶习,让子弟也染着这些恶习,此其二。中国家庭向来是多纠纷,而这种纠纷对于青年人常是隐痛,易形成心理的变态,此其三。
次说社会国家。中国社会正当新旧交替之际,过去封建时代的许多积弊恶习还没有涤除净尽,贪污腐败欺诈凌虐的事情处处都有。青年人心理单纯,对于复杂的社会不能了解。他们凭自己的单纯心理,建造一种难于立即实现的社会理想,而事实却往往与这理想背驰,他们处处感觉到碰壁,于是失望、惊疑、悲观等情绪源源而来。其次,青年人富于感受性,少定见,好言是非而却不真能辨别是非,常轻随流俗转移,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社会既腐浊,他们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它腐浊。总之,目前环境对于纯洁的青年是一种恶性刺激,对于意志薄弱的青年是一种恶性引诱。加以国家处在危难的局面,青年人心里抱着极大地希望,也怀着极深的忧惧。他们缺乏冷静的自信,任一股热情鼓荡,容易提升到高天,也容易降落到深渊。一个人迭次经过这种虐疾式的暖冷夹攻,自然容易变成虚弱,在身体方面如此,在精神方面也如此。
再次说学校。教育必以发展全人为宗旨,德育、智育、美育、群育、体育五项应同时注重。就目前实际状况说,德育在一般学校等于具文,师生的精力都集中于上课,专图授受知识,对于做人的道理全不讲究。优秀青年感觉到这方面的缺乏而彷徨,顽劣青年则放纵恣肆,毫无拘束。即退一步言智育,途径亦多错误,灌输多于启发,浅尝多于深入,模仿多于创造,揣摩风气多于效忠学术。在抗战期中,师资与设备多因陋就简,研究的空气尤不易提高。向学心切者感觉饥荒,凡庸者敷衍混资格。美育的重要不但在事实上被忽略,即在理论上亦未被充分了解。我国先民在文艺上早就本极优越,而子孙数典忘祖,有极珍贵的文艺作品而不知欣赏,从事艺术创作者更寥寥。大家都迷于浅狭的功利主义,对文艺不下功夫,结果乃有情操驳杂、趣味卑劣、生活干枯、心灵无寄托等种种现象。群育是吾国人向来缺乏的,现代学校教育对此亦毫无补救。一般学校都没有社会生活,教师与学生相视如路人,同学彼此也相视如路人。世间大概没有比中国大学教授与学生更孤僻更寂寞的一群动物了。体育的忽略也不自今日始,有些学生还在鄙视运动,黄皮刮瘦几乎是知识阶级的标志。抗战中忽略运动之外又添上缺乏营养。我常去参观学生吃饭,七八人一席只有一两碗无油的蔬菜,有时甚至只有白饭。吃苦本是好事,亏损虚弱却不是好事。青年人正当发育时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缺乏最低限度的营养,结果只有亏损虚弱,甚至于疾病死亡。心理的毛病往往起于生理的毛病,生理的损耗必酿成心理的损耗。这问题有关于民族的生命力,凡是远见的教育家政治家都不应忽视。
家庭、社会、国家和学校对于青年人的影响如上所述。在这种情形之下,青年人在心理方面发生下列几种不健康的感觉。
第一是压迫感觉。青年人当生气旺盛的时候,有如春日的草木萌芽,需要伸展与生长,而伸展与生长需要自由的园地与丰富的滋养。如果他们像墙角生出来的草木,上面有沉重的砖石压着,得不着阳光与空气,他们只得黄瘦萎谢,纵然偶尔能费力支撑,破石罅而出,也必变成臃肿拳曲,不中绳墨。不幸得很,现代许多青年都恰在这种状况之下出死力支撑层层重压。
家庭对于子弟上进的企图有时作不合理的阻挠,社会对于勤劳的报酬不尽有保障,国家为着政策有时须限制思想与言论的自由,学校不能使天赋的聪明与精力得充分发展,国家前途与世界政局常纠缠不清,强权常歪曲公理。这一切对于青年人都是沉重的压迫。此外又加上经济的艰窘、课程的繁重、营养的缺乏所酿成的体质羸弱,真所谓“双肩上公仇私仇,满腔儿家忧国忧”。一个人究竟有几多力量,能支撑这层层重压呢?撑不起,却也推不翻,于是都积成一个重载,压在心头。
其次是寂寞感觉。人是富于情感的动物,人也是群居的动物,所以人需要同类的同情心最为剧烈。哲学家和宗教家抓住这一点,所以都以仁爱立教。他们知道人类只有在仁爱中才能得到真正幸福。青年人血气方刚,同情的需要比中年人与老年人更为迫切。我们已经说过,现代中国青年不常能得到家庭的温慰,在学校里又缺乏社会生活,他们终日独行踽踽,举目无亲,人生最强烈的要求不能得到最低限度的满足,他们心里如何快乐得起来呢?这里所谓“同情心”包含异性的爱在内。男女中间除着人类同情心的普遍需要之外,又加上性爱的成分,所以情谊一日投合,便特别坚强。这是一个极自然的现象,不容教育家们闭着眼睛否认或推翻。我们所应该留意的是施以适当教育,因势利导,纳于正轨,不使其泛滥横流。这些年来我们都在采男女同学制,而对于男女同学所有的问题未加精密研究,更未予以正确指导。结果男女中间不是毫无来往,便是偷偷摸摸地来往。毫无来往的似居多数,彼此摆在面前,徒增一种刺激。许多青年人的寂寞感觉,细经分析起来,大半起于异性中缺乏合理而又合体的交际。
第三是空虚感觉。“自然厌恶空虚”,这个古老的自然律可应用于物质,也可应用于心灵。空虚的反面是充实,是丰富。
人生要充实丰富,必须有多方的兴趣与多方的活动。一个在道德、学问、艺术或事业方面有浓厚兴趣的人,自然能在其中发现至乐,决不会感觉到人生的空虚。宋儒教人心地常有“源头活水”,此心须常是“活泼泼的”。又教人玩味颜子在箪食瓢饮的情况之下“所乐何事”,用意都在使内心生活充实丰富。据近代一般心理学家的见解,艺术对于充实内心生活的功用尤大,因为它帮助人在事事物物中都可发现乐趣。观照就是欣赏,而欣赏就是快乐。现在一般青年人对学术既无浓厚兴趣,对艺术及其他活动更漠不置意,生活异常干枯贫乏,所以常感到人生空虚。此外又加上述的压迫与寂寞,使他们追问到人生究竟,而他们的单纯头脑所能想出的回答就是“空虚”。他们由自己个人的生活空虚推论到一般人生的空虚,犯着逻辑学家所谓“以偏概全”的错误。个人生活的空虚往往是事实,至于一般人生是否空虚则大有问题,至少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不是这么想。
以上所说的三种不健康的感觉都有几分是心病,但是它们所产生的后果更为严重。在感觉压迫、寂寞和空虚中,青年人始而彷徨,身临难关而找不着出路,踌躇不知所措;继而烦闷,仿佛以为家庭、社会、国家、学校以至于造物主,都有意在和他们为难,不让他们有一件顺心事,于是对一切生厌恶,动辄忧郁、烦躁、苦闷;继而颓唐麻木,经不起一再挫折,逐渐失去辨别是非的敏感与向上的意志,随世俗苟且敷衍,以“世故”
为智慧,视腐浊为人之常情。彷徨犹可抉择正路,烦闷犹可力求正路,到了颓唐麻木,就势必至于堕落,无可救药了。我不敢说现在多数青年都已到了颓唐麻木的阶段,但是我相信他们都在彷徨烦闷,如果不及早振作,离颓唐麻木也就不远了。总之,我感觉到现在青年人大半缺乏青年人所应有的朝气,对一切缺乏真正的兴趣和浓厚的热情。他们的志向大半很小,在学校只求敷衍毕业,以后找一个比较优裕的差缺,姑求饱暖舒适,就混过这一生。自然也偶尔遇着少数的例外,但少数例外优秀的青年军势孤力薄,不能造成一种风气。现时代的青年,就他所表现的精神而论,决不能担当起现时代的艰巨任务。这是有心人不能不为之犹惧的。
这种现状究竟如何救济呢?照以上的分析,病的成因远在家庭社会国家与学校所给的不良的影响,近在青年人自己承受这影响而起的几种不健康的感觉。治本的办法当然是改良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学校教育。这要牵涉到许多问题,非本文所能详谈。这里我只向青年人说话,说的话限于在我想是他们可以受用的,就是他们如何医治自己,拯救自己。
第一,青年人对于自己应有勇气负起责任。我们旁观者分析青年人的心理性格,把环境影响当作一个重要的成因,是科学家所应有的平正态度。但是我们也必须补充一句,环境影响并非唯一的决定因素,世间有许多人所受的环境影响几完全相同而成就却有天渊之别,这就是证明个人的努力可以胜过环境的影响。青年们自己不应该把自己的失败完全推诿到环境影响,如果这样办,那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为自己不努力去找借口。
我们旁观者固不能以豪杰之士期待一切青年,但是每一个青年自己却不应只以庸碌人自期待。旁人在同样环境之下所能达到的成就,他如果达不到,他就应自引以为耻。对自己没有勇气负责的人在任何优越环境之下,都不会有大成就。对自己负责任,是一切向上心的出发点。
其次,青年人应知实事求是,接受当前事实而谋应付,不假想在另一环境中自己如何可以显大本领,也不把自己现在不能显本领的过失推诿到现实环境。自己所处的是甲境,应付不好,聊自宽解说:“如果在乙境,我必能应付好。”这是“文不对题”,仍是变态心理的表现。举个具体的例,问一位青年人为什么不努力做学问,他回答说:“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这样一来,他就把责任推诿得干干净净了。他应该知道,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这些都是事实;他须接受这些事实去应付。如果能设法把教员换好,图书买够,饭吃饱,那固然再好没有;如果这些一时为事实所不允许,他就得在教员不好,图书不够,饭没有吃饱的事实条件之下,研究一个办法,看如何仍可读书做学问。他如果以为这样的事实条件不让他能读书做学问,那就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只假想在另一套事实条件之下才读书做学问,那就是逃避事实而又逃避责任。
第三,青年人应明了自己的心病须靠自己努力去医治。法国有一位心理学家——库维——发明一种自治疗术,叫做“自暗示”。依这个方法,一个人如果有什么毛病,只要自己常专心存着自己必定好的念头,天天只朝好处想,绝不能朝坏处想,不久他自会痊愈。他实验过许多病人,无论所患的是生理方面的或是心理方面的病,都特着奇效。他的实验可证明自信对于一个人的心理影响非常之大。自信是一个不幸的人,就随时随地碰着不幸事,自信是一个勇敢的人,世间便无不可征服的困难。许多青年人所缺乏的正在自信心。没有自信心就没有勇气,困难还没有临头就自认失败。
比如上文所说的三种不健康的感觉,都并非绝对不可避免的。如果能接受事实,有勇气对自己负责任,尽其在我,不计成败,则压迫感觉不至发生。每个人都需要同情,如果每个人都肯拿一点同情出来对付四周的人,则大家互有群居之乐,寂寞感觉不至发生。人生来需要多方活动,精力可发泄,心灵有寄托,兴趣到处泉涌,则生活自丰富,空虚感觉不至发生。这些事都不难做到,一般青年人所以不能做到者,原因就在没有自信,缺乏勇气,不肯努力。
谈摆脱
朋友:
近来研究黑格尔(Hegel)讨论悲剧的文章,有时拿他的学说来印证实际生活,颇觉欣然有会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现在就拿这点道理作谈料。
黑格尔对于古今悲剧,最推尊希腊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提戈涅》(Antigone)。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为争王位,借重敌国的兵攻击他自己的祖国忒拜,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忒拜新王克瑞翁(Creon)悬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处死罪,因为他是一个国贼。安提戈涅很像中国的聂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安提戈涅又是和克瑞翁的儿子海蒙(Haemon)订过婚的,她被绞以后,海蒙痛恨她,也自杀了。
黑格尔以为凡悲剧都生于两理想的冲突,而安提戈涅是最好的实例。就克瑞翁说,做国王的职责和做父亲的职责相冲突。
就安提戈涅说,做国民的职责和做妹妹的职责相冲突。就海蒙说,做儿子的职责和做情人的职责相冲突。因此冲突,故三方面结果都是悲剧。
黑格尔只是论文学,其实推广一点说,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冲突场?不过实在界和舞台有一点不同,舞台上的悲剧生于冲突之得解决,而人生的悲剧则多生于冲突之不得解决。
生命途程上的歧路尽管千差万别,而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这是自然的道理。世间有许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顾虑,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间也有许多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路。结果也不免差误时光。
“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有这样果决,悲剧决不会发生。悲剧之发生就在既不肯舍鱼,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儿垂涎打算盘。这个道理我可以举几个实例来说明: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地说:“真是无聊!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在那儿预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恕然置之么?”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但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牍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雨无阻地去应卯。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现在姑且举几个实例来说明我所谓“摆脱得开”。
释迦牟尼当太子时,乘车出游,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恍然解悟人生虚幻,把慈父娇妻爱子和王位一齐抛开,深夜遁入深山,静坐菩提树下,冥心默想解脱人类罪苦的方法。这是古今第一个知道摆脱的人。其次如苏格拉底,如耶稣,如屈原,如文天祥,为保持人格而从容就死,能摆脱开一般人所摆脱不开的生活欲,也很可以廉顽立懦。再其次如希腊第欧根尼提倡克欲哲学,除一个饮水的杯子和一个盘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别无长物,一日见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饮水的杯子也掷碎。
犹太斯宾诺莎学说与犹太教义不合,犹太教徒行贿不遂,把他驱逐出籍,他以后便专靠磨镜过活。他在当时是欧洲第一个大哲学家,海得尔堡大学请他去当哲学教授,他说“我还是磨我的镜子比较自由”,所以谢绝教授的位置。这是能为真理为学问摆脱一切的。卓文君逃开富家的安适,去陪司马相如当垆卖酒,是能为恋爱摆脱一切的。张翰在齐做大司马东曹掾,一天看见秋风乍起,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立刻就弃官归里。陶渊明做彭泽令,不愿束带见督邮,向县吏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立即解绶辞官。这是能摆脱禄位以行吾心所安的。英国小说家司各特早年颇致力于诗,后读拜伦著作,知道自己在诗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丢开音律专去做他的小说。
这是能为某一种学问而摆脱开其他学问之引诱的。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问他的缘故,他回答说:“甑已碎,顾之何益了。”这是能摆脱过去失败的。
斯蒂文森论文,说文章之术在知遗漏(theartofomitting),其实不独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遗漏。我幼时,有一位最敬爱的国文教师看出我不知摆脱的毛病,尝在我的课卷后面加这样的批语:“长枪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致胜,汝才有偏向,姑发展其所长,不必广心博鹜也。”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朋友,我写到这里,已超过寻常篇幅,把上面所写的翻看一过,觉得还没有把“摆脱”的道理说得透。我只谈到粗浅处,细微处让你自己暇时细心体会。
你的朋友孟实
谈十字街头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遐想。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冥心孤往。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疏虚伪。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写实,于是大家都极力提倡与现实生活接触。世传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威廉?莫里斯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所主张的特殊的一般化,爱迪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可是在这“德谟克拉西”
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面真理。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了十字街头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vulgarized)。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纯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损了。到了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老庄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佛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不必远说,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的。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汩没自我。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名利声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权威的是习俗。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Tradition),一为时尚(Fashion)。儒家的礼教,五芝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传说尊旧,时尚趋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社会是专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个人偏要不贞,你固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都是娼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的。因此,苏格拉底所以饮鸩,伽利略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罗素所以在欧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为虚文,而道德也便无意义。人类须有法律道德维持,固足证其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销。所以老庄上德不德绝圣弃智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于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可是以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习俗是守旧的,而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人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所以维持固有的风化,用不着你费力。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可是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物既静,不加力不动。
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打破习俗,你须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不可。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习俗的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的人。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可是世间只有他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死了。
一种社会所最可怕的不是民众肤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肤浅顽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肤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肤浅不卑劣的人。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方。路易?狄更生常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没有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的希腊,所以不能造伟大的境界。据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的结果不能产生新种,须经突变(sports)。所谓突变,是指不像同种的新裔。社会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长滋大,就看它有无突变式的分子;换句话说,就看十字街头的矮人群中有没有几个大汉。
说到这点,我不能不替我们中国人汗颜了。处人胯下的印度还有一位泰戈尔和一位甘地,而中国满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学者和打冒牌的社会运动家。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盲从时尚,相习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不可收拾。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彷徨失措?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围着你的全是肤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哪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颓丧!假如我们的力量够,冲突结果,也许是战胜。让我们相信世界达真理之路只有自由思想,让我们时时记着十字街头肤浅虚伪的传说和时尚都是真理路上的障碍,让我们本着少年的勇气把一切市场偶像打得粉碎!
最后,打破偶像,也并非卤莽叫嚣所可了事。卤莽叫嚣还是十字街头的特色,是肤浅卑劣的表征。我们要能于叫嚣扰攘中:以冷静态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总而言之,我们要自由伸张自我,不要汩没在十字街头的影响里去。
朋友,让我们一齐努力吧!
你的朋友孟实
谈英雄崇拜
关于英雄崇拜有两种相反的看法,依一种看法,英雄造时势,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发端与进展都靠着少数伟大人物去倡导推动,多数人只在随从附和。一个民族有无伟大成就,要看他有无伟大人物,也要看他中间多数民众对于伟大人物能否倾倒敬慕,闻风兴起。卡莱尔在他的名著《英雄崇拜》里大致持这种看法。“世界历史,”他说,“人类在这世界上所成就的事业的历史,骨子里就是在当中工作的几个伟大人物的历史。”“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度的爱慕。在人类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英雄崇拜主义涂上了一层哲学的色彩。但依另一种看法,时势造英雄,历史的原动力是多数民众,民众的努力造成每时代政教文化各方面的“大势所趋”,而所谓英雄不过顺承这“大势所趋”而加以尖锐化,并没有什么神奇。这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所提出的主张。他说:“英雄只是贴在历史上的标签,他们的姓名只是历史事件的款识。”有些人根据这个主张而推论到英雄不必受崇拜。从史实看,自从古雅典城时代的群众领袖(demagogue)一直到现代极权国家的独裁者,有不少的事例可证明盲目的英雄崇拜往往酿成极大的灾祸。有些人根据这些事例而推论到英雄崇拜的危险。此外也还有些人以为崇拜英雄势必流于发展奴性,阻碍独立自由的企图,造成政治上的独裁与学术思想上的正统专制,与德谟克拉西精神根本不相容。
就大体说,反对英雄崇拜的理论在现代颇占优胜,因为它很合一批不很英雄的人们的口味。不过在事实上,英雄崇拜到现在还很普遍而且深固,无论带哪一种色彩的人心中都免不掉有几分。托尔斯泰不很看重英雄,而他自己却被许多人当作英雄去崇拜。这是一个很有趣而也很有意义的人生讽刺。社会靠着传统和反抗两种相反的势力演进。无论你站在哪一方壁垒,双方都各有它的理想的斗士,它的英雄;维拥传统者如此,反抗者也是如此。从有人类社会到现在,每时代每社会都有它的英雄,而英雄也都被人崇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的。我们在这里用不着替一个与历史俱久的事实辩护,我们只需研究它的涵义和在人生社会上的可能的功用。
什么叫做“英雄”。牛津字典所给hero的字义大要有四:第一是“具有超人的本领,为神灵所默佑者”;其次是“声名煊赫的战士,曾为国争战者”;第三是“其成就及高贵性格为人所景仰者”;最后是“诗和戏剧中的主角”。这四个意义显然是互相关联的。凡是英雄必定是非常人,得天独厚,能人之所难能,在艰危时代能为国家杀敌御侮,在承平时代他的事业和品学也能为民族的楷模,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他必是倡导推动者,如戏剧中的主角。他的名称有时不很一致,“圣贤”、“豪杰”、“至人”,所指的都大致相同。
一谈到英雄,大概没有不明了他是什么一种人;可是追问到究竟哪一个人才算是英雄,意见却很难一致。小孩子们看惯侠义小说,心目中的英雄是在峨眉山修炼得道的拳师剑侠;江湖帮客所知道的英雄是《水浒传》里所形容的梁山泊一群好汉和他们帮里的“柁把子”。读书人言必讲周孔,弄武艺的人拜关羽、岳飞。古代和近代,中国和西方,所持的英雄标准也不完全一致。仔细研究起来,每种社会,每种阶级,甚至于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英雄。所以这个意义似很明显的名称所指的究为何种人实在很难确定。
这也并不足为奇。英雄本是一种理想人物。一群人或一个人所崇拜的英雄其实就是他们的或他的人生理想的结晶。人生理想如忠孝节义智仁勇之类都是抽象概念,颇难捉摸,而人类心理习性常倾向于依附可捉摸的具体事例。英雄就是抽象的人生理想所实现的具体事例,他是一幅天然图画,大家都可以指着他向自己说:“像那样的人才是我们所应羡慕而仿效的!”说到英勇,一般人印象也许很模糊,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崇拜秦皇汉武,或是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人人尽管知道忠义为美德,但是要一般人为忠义所感动,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篇岳飞或文天祥的叙传。每个人,每个社会,都有他的特殊的人生理想;很显然的,也就有他的特殊英雄。哲学家的英雄是孔子和苏格拉底,宗教家的英雄是释迦和耶稣,侵略者的英雄是拿破仑,而资本家的英雄则为煤油大王和钢铁大王。行行出状元,就是行行有英雄。
人们所崇拜的英雄尽管不同,而崇拜的心理则无二致。这心理分析起来也很复杂。每个英雄必有确足令人钦佩之点,经得起理智衡量,不仅能引起盲目的崇拜。但是“崇拜”是宗教上的术语,既云崇拜,就不免带有几分宗教的迷信,就不免有几分盲目。英雄尽管有不足崇拜处,可是我们既然崇拜他,就只看得见他的长处,看不见他的短处。“爱而知其恶”就不是崇拜,崇拜是无限制的敬慕,有时甚至失去理性。西谚说:“没有人是他的仆从的英雄。”因为亲信的仆从对主人看得太清楚。古代帝王要“深居简出”,实有一套秘诀在里面。在崇拜的心理中,情感的成分远过于理智的成分。英雄崇拜的缺点在此,因为它免不掉几分盲目的迷信;但是优点也正在此,因为它是敬贤向上心的表现。敬贤向上是人类心灵中最可宝贵的一点光焰,个人能上进,社会能改良,文化能进展,都全靠有它在烛照。
英雄常在我们心中煽燃这一点光焰,常提醒我们人性尊严的意识,将我们提升到高贵境界。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价值。世间只有几种人不能崇拜英雄:一是愚昧者,根本不能辨别好坏;一是骄矜妒忌者,自私的野心蒙蔽了一切,不愿看旁人比自己高一层;一是所谓“犬儒”(cynics),轻世玩物,视一切无足道;最后就是丧尽天良者,毫无人性,自然也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虔敬心。这几种人以外,任何人都多少可以崇拜英雄,一个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还有上进的希望,因为他还有道德方面的价值意识。
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时也是超道德的。所谓“超道德的”,就是美感的。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赞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焉向往之。”这几句话写英雄崇拜的情绪最为精当。对着伟大人物,有如对着高山大海,使人起美学家所说的“崇高雄伟之感”(senseofthesublime)。依美学家的分析,起崇高雄伟感觉时,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不免肃然起敬,栗然生畏,惊奇赞叹,有如发呆;但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同一而生命起交流,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吸收融会那一种伟大的气魄,而自己也振作奋发起来,仿佛在模仿它,努力提升到同样伟大的境界。对高山大海如此,对暴风暴雨如此,对伟大英雄也如此。崇拜英雄是好善也是审美。在人生胜境,善与美常合二为一,此其一例。
这种所描写的自然只是极境,在实际上英雄崇拜有深有浅,不一定都达到这种极境。但无论深浅,它的影响都大体是好的。
社会的形成与维系都不外藉宗教、政治、教育、学术几种“文化”的势力。宗教起于英雄崇拜,卡莱尔已经详论过。世界中最宗教的民族要算希伯来人,读《旧约》的人们大概都明了希伯来也是一个最崇拜英雄的民族,政治的灵魂在秩序组织,而秩序组织的建立与维持必赖有领袖。一个政治团体里有领袖能号召,能得人心悦诚服,政治没有不修明的。极权国家固然需要独裁者,民主国家仍然需要独裁者,无论你给他什么一个名义。至于教育学术也都需要有人开风气之先。假想没有孔、墨、庄、老几个哲人,中国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没有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笛卡儿、康德几个哲人,西方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如此等类问题是颇耐人寻思的。俗话有一句说得有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阮步兵登广武曾发“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之叹。一个国家民族到了“猴子称霸王”或是“竖子成名”的时候,他的文化水准也就可想而见了。
学习就是模仿,人是最善于学习的动物,因为他是最善于模仿的动物。模仿必有模型,模型的美丑注定模仿品的好丑,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英雄(或是叫他“圣贤”、“豪杰”)是学做人的好模型。所以从教育观点看,我们主张维持一般人所认为过时的英雄崇拜。尤其在青年时代,意象的力量大于概念,与其向他们说仁义道德,不如指点几个有血有肉的具有仁义道德的人给他们看。教育重人格感化,必须是一个具体的人格才真正有感化力。
我们民族中从古至今,做人的好模型委实不少,可惜长篇传记不发达,许多伟大人物都埋在断简残篇里面,不能以全副面目活现于青年读者眼前。这个缺陷希望将来有史家去弥补。
悲剧与人生的距离
莎士比亚说得好:世界只是一座舞台,生命只是一个可怜的戏角。但从另一意义说,这种比拟却有不精当处。世界尽管是舞台,舞台却不能是世界。倘若堕楼的是你自己的绿珠,无辜受祸的是你自己的伊菲革涅亚,你会心寒胆裂。但是她们站在舞台时,你却袖手旁观,眉飞色舞。纵然你也偶一洒同情之泪,骨子里你却觉得开心。有些哲学家说这是人类恶根性的暴露,把“幸灾乐祸”的大罪名加在你的头上。这自然是冤枉,其实你和剧中人物有何仇何恨?
看戏和做人究竟有些不同。杀曹操泄义愤,或是替罗米欧与朱丽叶传情书,就做人说,自是一种功德;就看戏说,似未免近于傻瓜。
悲剧是一回事,可怕的凶灾险恶又另是一回事。悲剧中有人生,人生中不必有悲剧。我们的世界中有的是凶灾险恶,但是说这种凶灾险恶是悲剧,只是在修词用比譬。悲剧所描写的固然也不外凶灾险恶,但是悲剧的凶灾险恶是在艺术锅炉中蒸馏过来的。
像一切艺术一样,戏剧要有几分近情理,也要有几分不近情理。它要有几分近情理,否则它和人生没有接触点,兴味索然;它也要有几分不近情理,否则你会把舞台真正看作世界,看《奥瑟罗》回想到自己的妻子,或者老实递消息给司马懿,说诸葛亮是在演空城计!
“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淫词也,而读者在兴酣采烈之际忘其为淫,正因在实际人生中谈男女间事,话不会说得那样漂亮。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奥瑟罗信谗杀妻,悲剧也,而读者在兴酣采烈之际亦忘其为悲,正因在实际人生中天公并未曾儒染大笔,把痛心事描绘成那样惊心动魄的图画。
悲剧和人生之中自有一种不可跨越的距离,你走进舞台,你便须暂时丢开世界。
悲剧都有些古色古香。希腊悲剧流传于人间的几十部之中只有《波斯人》一部是写当时史实,其余都是写人和神还没有分家时的老故事老传说。莎士比亚并不醉心古典,在这一点他却近于守旧。他的悲剧事迹也大半是代远年演的。十七世纪法国悲剧也是如此。拉辛在《巴雅泽》(Bajazet)序文里说,“说老实话,如果剧情在哪一国发生,剧本就在哪一国表演,我不劝作家拿这样近代的事迹做悲剧。”他自己用近代的“巴雅泽”
事迹,因为它发生在土耳其,“国度的辽远可以稍稍补救时间的邻近”。莎士比亚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奥瑟罗》的事迹比较晚。
他于是把它的场合摆在意大利,用一个来历不明的黑面将军做主角。这是以空间的远救时间的近。他回到本乡本土搜材料时,他心焉向往的是李尔王、麦克自一些传说上的人物。这是以时间的远救空间的近。你如果不相信这个道理,让孔明脱去他的八卦衣,丢开他的羽扇,穿西装吸雪茄烟登场!
悲剧和平凡是不相容的,而在实际上不平凡就失人生世相的真面目。所谓“主角”同时都有几分“英雄气”。普罗米修斯、哈姆雷特乃至于无恶不作的埃及皇后克莉奥佩特拉都不是你我们凡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你我们凡人没有他们的伟大魄力,却也没有他们那副傻劲儿。许多悲剧情境移到我们日常世界中来,都会被妥协酿成一个平凡收场,不至引起轩然大波。如果你我是俄狄浦斯,要逃弑父娶母的预言,索性不杀人,独身到老,便什么祸事也没有。如果你我是哈姆雷特,逞义气,就痛痛快快把仇人杀死,不逞义气,便低首下心称他做父亲,多么干脆!悲剧的产生就由于不平常人睁着大眼睛向我们平常人所易避免的灾祸里问。悲剧的世界和我们是隔着一层的。
这种另一世界的感觉往往因神秘色彩而更加浓厚。悲剧压根儿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语,如果能拿理性去解释它的来因去果,便失其为悲剧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人类的普遍希望,而事实往往不如人所期望,不能尤人,于是怨天,说一切都是命运。悲剧是不虔敬的,它隐约指示冥冥之中有一个捣乱鬼,但是这个捣乱鬼的面目究竟如何,它却不让我们知道,本来它也无法让我们知道。看悲剧要带几分童心,要带几分原始人的观世法。狼在街上走,枭在白天里叫,人在空中飞,父杀子,女驱父,普洛斯彼罗呼风唤雨,这些光怪陆离的幻相,如果拿读《太上感应篇》或是计较油盐柴米的心理去摸索,便失其为神奇了。
艺术往往在不自然中寓自然。一部《红楼梦》所写的完全是儿女情,作者却要把它摆在“金玉缘”一个神秘的轮廓里。
一部《水浒》所写的完全是侠盗生活,作者却要把它的根源埋到“伏魔之洞”。戏剧在人情物理上笼上一层神秘障,也是惯技。梅特林克的《普莱雅斯和梅丽桑德》写叔嫂的爱,本是一部人间性极重要的悲剧,作者却把场合的空气渲染得阴森冷寂如地窖,把剧中人的举止言笑描写得如僵尸活鬼,使观者察觉不到它的人间性。邓南遮的《死城》也是如此。别说什么自然主义或是写实主义,易卜生写的在房子里养野鸭来打的老头儿,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物么?
像一切艺术一样,戏剧和人生之中本来要有一种距离,所以免不了几分形式化,免不了几分不自然。人事里哪里有恰好分成五幕的?谁说情话像张君瑞出口成章?谁打仗只用几十个人马?谁像奥尼尔在《奇妙的插曲》里所写的角色当着大众说心中隐事?以此类推,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戴面具,穿高跟鞋,拉了嗓子唱,以及许多其他不近情理的玩艺儿都未尝没有几分情理在里面。它们至少可以在舞台和世界之中辟出一个应有的距离。
悲剧把生活的苦恼和死的幻灭通过放大镜,射到某种距离以外去看。苦闷的呼号变成庄严灿烂的意象,霎时间使人脱开现实的重压而游魂于幻境,这就是尼采所说的“从形相得解脱”(redemptionthroughappearance)。
谈恐惧心理
最近这几个月中,人们都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骚动得特别厉害。一会儿大家纷纷抢购粮食,出比市价高几倍的价钱也在所不惜,仿佛以为不如此就会有一天会饿死,像长春人民一样,一会儿大家又纷纷抛售衣物房屋,仿佛以为他们所居的地方危在旦夕,先捞几个现钱再说,到必要时可以逃到他们所想象的安全地带。平津人纷纷逃到京沪,京沪人纷纷逃到平津,像惊鼠似的东奔西窜,惹得交通格外拥挤,秩序格外紊乱。这种惊慌的情形可以从政治经济教育社会种种观点来看,在这里我想只把它当作一个心理学的课题来稍加分析。
一切惊慌恐惧都起于危险的感觉,而一切危险,分析到究竟,都是对于生命的威胁。贪生是人与一般动物的最强烈的本能。尽管一个生命如何渺小,如何苦痛,尽管它的主子有时对它如何咒骂,真正到它有丧失的危险时,它还是一种“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它的主子拼命也要把握着不放。就是这种生命的执着引起对于威胁生命的危险情境生恐惧。一切恐惧到头来只不过是“怕死”。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到了绝境,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无可避免,恐惧无补于事,他也就不会恐惧。牛羊到了屠场,知道一切都完了,心里冷了下来,也就定了下来。许多死囚很潇洒自在地上刑场,道理也是如此。引起恐惧的危险情境大抵不是绝境。从心理学观点看,恐惧情绪与逃避本能是分不开的,所以恐惧的对象是可逃避的,这逃避的可能在恐惧者的心中还是一线希望。希望本是恐惧的反面,可是二者常在“狼狈为奸”,缺了一个,另一个就不能行。临到一个险境好比站在一面剃刀锋上,倒东则活,倒西则死,望到倒东的可能便起希望,望到倒西的可能便起恐惧。所以贪生与怕死只是一件事的两面相。
怕死,对于生就还没有绝望。
险境既然不是绝境,它就只有可能性而没有确定性。一个人当着险境,常是悬在虚空中,捉摸不定,把握不住,茫然不知所措,于是才感到恐惧。所以在恐惧心理状态中,理智难得清醒,知识总是模糊,情境在疑似之中,应付无果决之策,当其境者似有所知。又似无所知。如果毫无所知,他就会糊涂胆大,不知恐惧。“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是一个典型的险境,但是盲人自己却若无其事。如果知道得清清楚楚,把握得住情境,也把握得住自己,他就应付有方,也不会恐惧。比如说生死问题,古今圣贤豪杰都不在这上面绞脑筋,因为他们“知命”,一切看透了,生和死都只是理所当然。再比如危险境界,像拿破仑那一类冒险家对之也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明白那只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而他们对于那问题的解决抱有坚强的自信。恐惧都表现性格上的一种弱点,或是理智的欠缺,或是意志的薄弱。俗语说得好:“心虚胆怯”。心不虚,胆就不怯。
所谓“心虚”就是由于把握不住环境,因而把握不住自己。所以多疑者最易起恐惧,狐鼠是最好的例。
“疑心生暗鬼”,恐惧者由于知解的含糊和自信心的丧失,对于所恐惧的对象常用幻想把它加以夸张放大,望见风,就是雨,一两分的危险便夸张放大成为十二万分。往往所谓危险全是一种错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自己亲眼见过一件事可以为证。约莫三十年前,我在武昌高师校读书。有一天正午。
一百多同学正在饭厅里吃饭,猛然有几声枪声,顿时全饭厅里的人们都惊慌起来,有躲在饭桌下面的,有拿凳子顶在头上的,有乱窜乱叫的,有用拳头打破玻璃窗打得鲜血淋漓的。我当时没有注意到那响声,所以若无其事,能很清楚地观察到当场的人们的那种可怜可笑的神色。由那神色看来,他们仿佛以为那响声起于饭厅建筑本身,他们所恐惧的是那座旧房屋的倒塌,会使他们同归于尽。房屋当然并没有倒塌,而事后调查,那枪声的出发点距饭厅还有一里多路。这也许是一个极端的事例,不过许多引起惊慌恐惧的情境往往像这样是错觉所生的幻象,把本不存在,或者不如所想象的那么严重。
“恐惧的对象都是经过夸张放大的,在群众中这种夸张放大尤其一放不可收拾。群众是一个两面头的怪物,它可以壮声势也可以寒心胆。一个人怕,不算一回事,周围的人们都怕,那就真正可怕了。若是树上只有一只鸟,你放一声枪,它可能不理睬,纵然飞逃也是懒洋洋的。若是树上有一大群鸟,一声枪响就吓得它们惊叫乱窜。是鸟都飞散了,你从来不会发现有一只大胆的鸟敢留在那里。理由是很简单的。一只孤单的鸟在恐惧中见不到自己恐惧的神色,好比一个声音触不起回响,就不会放大。一大群鸟都恐惧时,每只鸟的恐惧神色都映在余鸟的眼帘里,于是每只鸟就由于同情的回荡,把所见到的许多鸟的恐惧都灌注到他自己的恐惧里去,汇众水于巨流。这是群众心理学家们所说的模拟作用和暗示作用。很显然地这时候引起恐惧的并非当时危险情境本身,而是同类的恐惧的神色。不消说得,这种放大的恐惧要远超过当时危险情境本身所需要的。这可以说是群众的病态心理。一个群众到了染上这种病态时,就失去一切自制力与自信心,什么事也不会成功。俗语说,“兵败如山崩”,就是这个道理。群众也有群众的错觉和幻想,当然也就可以把一个危险情境夸张放大,以讹传讹,往往把真实情况弄得牛头不对马嘴。由于这个缘故,谣言在一个恐慌的群众中特别占势力。
恐惧是一种情绪,根源在逃避本能。依一般心理学家说,凡是情绪和本能在生物进化上都有它们的功用,对于人和动物的生存都有裨益。关于恐惧,我就不免怀疑。恐惧的最常见的后果不外两种。一种是使当事者落到瘫痪状态。请看鼠见着猫或是小动物见着蛇,还没有被捕噬,就吓得不能动弹。有时猫还故意把捕得的鼠放去,任它逃而它却吓得不能逃。人也是如此,许多人在惊慌中最常见的反应是“仓皇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什么都不办。另一种是使当事者落到狂乱状态。应该逃开那危险的局面,他是知道的,可是怎样逃开,他却不知道,于是手慌脚忙,乱冲乱撞,结果往往闯出更大的祸事。许多避难的人并不死于枪林弹雨而死于拥挤践踏之类意外之灾。我颇疑心恐惧这种情绪在动物的原始阶段或许有它的用处,到了人类现阶段,它就有如盲肠,害多于利。因此,我很同情于柏拉图,他认为“理想国”的公民应尽力拔除恐惧的情绪,同时,我也很向往中国先贤所提倡的雍容镇静和大无畏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