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1

第十九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1

第十九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1

美是一生的修行

普通人的毛病在责人太严,责己

太宽。埋怨环境还由于缺乏自省自责的习惯。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当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

每个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环境不足畏,犹如命运不足信。我们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们每个人也是如此。

我们的青年必须先有这种觉悟,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责备自己,信赖自己,然后自己才会打出一个江山来。

谈立志

抗战以前与抗战以来的青年心理有一个很显然的分别:抗战以前,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烦闷,抗战以来,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消沉,烦闷大半起于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在抗战以前,青年对于自己前途有一个理想,要有一个很好的环境求学,再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做事;对于国家民族也有一个理想,要把侵略的外力打倒,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秩序。这两种理想在当时都似很不容易实现,于是他们急躁不耐烦,失望,以至于苦闷。

抗战发生时,我们民族毅然决然地拼全副力量来抵挡侵略的敌人,青年们都兴奋了一阵,积压许久的郁闷为之一畅。但是这种兴奋到现在似已逐渐冷静下去,国家民族的前途比从前光明,个人求学就业也比从前容易,虽然大家都硬着脖子在吃苦,可是振作的精神似乎很缺乏。在学校的学生们对功课很敷衍,出了学校就职业的人们对事业也很敷衍,对于国家大事和世界政局没有像从前那样关切。这是一个很可忧虑的现象,因为横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比抗敌更艰难的局面,需要更坚决更沉着的努力来应付,而我们青年现在所表现的精神显然不足以应付这种艰难的局面。

如果换个方式来说,从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大,目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小,甚至于无志气。志气太大,理想过高,事实迎不上头来,结果自然是失望烦闷;志气太小,因循苟且,麻木消沉,结果就必至于堕落。所以我们宁愿青年烦闷,不愿青年消沉。烦闷至少是对于现实的欠缺还有敏感,还可以激起努力;消沉对于现实的欠缺就根本麻木不仁,决不会引起改善的企图。但是说到究竟,烦闷之于消沉也不过是此胜于彼,烦闷的结果往往是消沉,犹如消沉的结果往往是堕落。目前青年的消沉与前五六年青年的烦闷似不无关系。烦闷是耗费心力的,心力耗费完了,连烦闷也不曾有,那便是消沉。

一个人不会生来就烦闷或消沉的,因为人都有生气,而生气需要发扬,需要活动。有生气而不能发扬,或是活动遇到阻碍,才会烦闷和消沉。烦闷是感觉到困难,消沉是无力征服困难而自甘失败。这两种心理病态都是挫折以后的反应。一个人如果经得起挫折,就不会起这种心理变态。所谓经不起挫折,就是没有决心和勇气,就是意志薄弱。意志薄弱经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宽自解的话,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诿到环境。明明是自己无能,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显本领;明明是自己甘心做坏人,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做好人。这其实是懦夫的心理,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人的成就也就无甚价值。人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他能够不安于污浊的环境,拿力量来改变它、征服它。

普通人的毛病在责人太严,责己太宽。埋怨环境还由于缺乏自省自责的习惯。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当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每个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环境不足畏,犹如命运不足信。我们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们每个人也是如此。我们的青年必须先有这种觉悟,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责备自己,信赖自己,然后自己才会打出一个江山来。

我们有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说得很好,古今中外在任何方面经过艰苦奋斗而成功的英雄豪杰都可以做例证。

志之成就是理想的实现。人为的事实都必基于理想,没有理想决不能成为人为的事实。譬如登山,先须存念头去登,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最后才会达到目的地。如果根本不起登的念头,登的事实自无从发生。这是浅例。世间许多行尸走肉浪费了他们的生命,就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起念头。许多以教育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去研究,许多以政治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为国民谋幸福。我们的文化落后,社会紊乱,不就由于这个极简单的原因么?这就是上文所谓“消沉”,“无志气”。“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事就不成。

不过“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也很容易发生误解,“志”字有几种意义:一是念头或愿望(wish),一是起一个动作时所存的目的(purpose),一是达到目的决心(will,determination)。

譬如登山,先起登的念头,次要一步一步地走,而这走必步步以登为目的,路也许长,障碍也许多,须抱定决心,不达目的不止,然后登的愿望才可以实现,登的目的才可以达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志,须包含这三种意义在内:第一要起念头,其次要认清目的和达到目的之方法,第三是抱必达目的之决心。

很显然的,要事之成,其难不在起念头,而在目的之认识与达到目的之决心。

有些人误解立志只是起念头。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成了大阔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所必有的方法或步骤,更不抱定循这方法步骤去达到目的之决心,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间有许多人不肯学乘除加减而想将来做算学的发明家,不学军事学当兵打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东征西讨,不切实培养学问技术而想将来做革命家改造社会,都是犯这种狂妄的毛病。

如果以起念头为立志,则有志者事竟不成之例甚多。愚公尽可移山,精卫尽可填海,而世间确实有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必须承认“不可能”的真实性。所谓“不可能”,就是俗语所谓“没有办法”,没有一个方法和步骤去达到所悬想的目的。没有认清方法和步骤而想达到那个目的,那只是痴想而不是立志,志就是理想,而理想的理想必定是可实现的理想。理想普通有两种意义,一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许多宗教都以长生不老为人生理想,它成为理想,就因为事实上没有人长生不老。理想的另一意义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解决困难的办法”。

比如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而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的能力范围来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意义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无稽,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严格地说,前一种是幻想痴想而不是理想,是理想都必顾到事实。在理想与事实起冲突时,错处不在事实而在理想。我们必须接受事实,理想与事实背驰时,我们应该改变理想。坚持一种不合理的理想而至死不变只是匹夫之勇,只是“猪武”。我特别着重这一点,因为有些道德家在盲目地说坚持理想,许多人在盲目地听。

我们固然要立志,同时也要度德量力。卢梭在他的教育名著《爱弥儿》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话,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时就学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这番话出诸浪漫色彩很深的卢梭尤其值得我们玩味。卢梭自己有时想入非非,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这番话实在是经验之谈。

许多烦闷,许多失败,都起于想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或是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志气成就了许多人,志气也毁坏了许多人。既是志,实现必不在目前而在将来。许多人拿立志远大作借口,把目前应做的事延宕贻误。尤其是青年们欢喜在遥远的未来摆一个黄金时代,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上面,终日沉醉在迷梦里,让目前宝贵的时光与机会错过,徒贻后日无穷之悔。我自己从前有机会学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时,没有下手,买了许多文法读本,心想到四十岁左右时当有闲暇岁月,许我从容自在地自修这些重要的文字,现在四十过了几年了,看来这一生似不能与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有缘分了,那箱书籍也恐怕只有摆在那里霉烂了。这只是一例,我生平有许多事叫我追悔,大半都像这样“志在将来”

而转眼即空空过去。“延”与“误”永是连在一起,而所谓“志”

往往叫我们由“延”而“误”。所谓真正立志,不仅要接受现在的事实,尤其要抓住现在的机会。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尽管在很远的将来,而那件事的发动必须就在目前一顷刻。想到应该做,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发下一个空头愿。

发空头愿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人就会永远在幻想中过活,成就不了任何事业,听说抽鸦片烟的人想头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

老是在幻想中过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颇类似烟鬼。

我在很早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我个人做人的信条,现在想起,觉得其中仍有可取之处,现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读者参考。我把我的信条叫做“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

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这是一个极现实的主义。本分人做本分事,脚踏实地,丝毫不带一点浪漫情调。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彻底地照着做,不至于很误事。西谚说得好:“手中的一只鸟,值得林中的两只鸟。”许多“有大志”者往往为着觊觎林中的两只鸟,让手中的一只鸟安然逃脱。

谈谦虚

说来说去,做人只有两桩难事,一是如何对付他人,一是如何对付自己。这归根还只是一件事,最难的事还是对付自己,因为知道如何对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人,处世还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对付自己的道理有一个模棱性,从一方面看,一个人不可无自尊心,不可无我,不可无人格。从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执我,不可任私心成见支配。总之,他自视不宜太小,却又不宜太大,难处就在调剂安排,恰到好处。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不容易认识,正如有力不能自举,有目不能自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对于自己是天生成的当局者而不是旁观者,我们自囿于“我”的小圈子,不能跳开“我”来看世界,来看“我”,没有透视所必需的距离,不能取正确观照所必需的冷静的客观态度,也就生成地要执迷,认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见、虚荣、幻觉种种势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弄得完全颠倒错乱。我们像蚕一样,作茧自缚,而这茧就是自己对于自己所错认出来的幻象。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实在不多见。“知人则哲”,自知或许是哲以上的事。“知道你自己”一句古训所以被称为希腊人最高智慧的结晶。

“知道你自己”,谈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计中,道理总是自己的对,文章总是自己的好,品格也总是自己的高,小的优点放得特别大,大的弱点缩得特别小。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过于自己。自视高,旁人如果看得没有那么高,我们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击,心中就结下深仇大恨。这种毛病在旁人,我们就马上看出;在自己,我们就熟视无睹。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一位美少年纳西司(Narcissus)自己羡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栏上俯看水里自己的影子,愈看愈爱,就跳下去拥抱那影子,因此就落到井里淹死了。这寓言的意义很深永。我们都有几分“纳西司病”,常因爱看自己的影子堕入深井而不自知。照镜子本来是好事,我们对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劝告:“你去照照镜子看!”可是这种忠告是不聪明的,他看来看去,还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纳西司一样,他愈看愈自鸣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对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镜子是世界,是和他同类的人。他认清了世界,认清了人性,自然也就会认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学识经验。

德尔斐神谕宣示希腊说:苏格拉底是他们中间最大的哲人,而苏格拉底自己的解释是:他本来和旁人一样无知,旁人强不知以为知,他却明白自己的确无知,他比旁人高一着,就全在这一点。苏格拉底的话老是这样浅近而深刻,诙谐而严肃。他并非说客套的谦虚话,他真正了解人类知识的限度。“明白自己无知”是比得上苏格拉底的那样哲人才能达到的成就。有了这个认识,他不但认清了自己,多少也认清了宇宙。孔子也仿佛有这种认识。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他告诉门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谓“不知之知”正是认识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还有无边世界。

这种认识就是真正的谦虚。谦虚并非故意自贬身价,作客套应酬,像虚伪者所常表现的假面孔;它是起于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间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随着已知世界扩大,愈前走发现天边愈远。他发现宇宙的无边无底,对之不能不起崇高雄伟之感,反观自己渺小,就不能不起谦虚之感。谦虚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识,谦虚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种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东西,老是要抬着头去望它。

这东西可以是全体宇宙,可以是圣贤豪杰,也可以是一个崇高的理想。一个人必须见地高远,“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谦虚;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觉得自己伟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谦虚有它消极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识;也有它积极方面,就是高远的瞻瞩与诙阔的胸襟。

看浅一点,谦虚是一种处世哲学。“人道恶盈而喜谦”,人本来没有可盈的时候,自以为盈,就无法再有所容纳,有所进益。谦虚是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强。”一切自然节奏都是一起一伏。引弓欲张先弛,升高欲跳先蹲,谦虚是进取向上的准备。老子譬道,常用谷和水。“谷神不死”、“旷兮其若谷”、“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谷虚所以有容,水柔所以不毁。人的谦虚可以说是取法于谷和水,它的外表虽是空旷柔弱,而它的内在的力量却极刚健。大易的谦卦六爻皆吉。作易的人最深知谦的力量,所以说,“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道家与儒家在这一点认识上是完全相同的。这道理好比打太极拳,极力求绵软柔缓,可是“四两拨千斤”,极强悍的力士在这轻推慢挽之前可以望风披靡。古希腊的悲剧作者大半是了解这个道理的,悲剧中的主角往往以极端的倔强态度和不可以倔强胜的自然力量(希腊人所谓神的力量)搏斗,到收场时一律被摧毁。悲剧的作者拿这些教训在观众心中引起所谓“退让”(resignation)情绪,使人恍然大悟在自然大力之前,人是非常渺小的,人应该降下他的骄傲心,顺从或接收不可抵制的自然安排。这思想在后来耶稣教中也很占势力。近代科学主张“以顺从自然去征服自然”,道理也是如此。

看深一点,谦虚是一种宗教情绪。这道理在上文所说的希腊悲剧中已约略可见。宗教都有一个被崇拜的崇高的对象,我们向外所呈献给被崇拜的对象是虔敬,向内所对待自己的是谦虚。虔敬和谦虚是宗教情绪的两方面,内外相应相成。这种情绪和美感经验中的“崇高意识”(senseofthesublime)以及一般人的英雄崇拜心理是相同的。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于是栗然生畏,肃然起敬;但是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交融,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提升到那同样伟大的境界。对自然界的壮观如此,对伟大的英雄如此,对理想中所悬的全知全能的神或尽善尽美的境界也是如此。在这种心境中,我们同时感到自我的渺小和人性的尊严,自卑和自尊打成一片。

我们姑拿两首人人皆知的诗来说明这个道理。一是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是杜甫的,“侧身天地常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我们试玩味两诗所表现的心境。在这种际会,作者还是觉得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因而踌躇满意呢?还是四顾茫茫,发现此身渺小而恍然若有所失呢!这两种心境在表面上是相反的,而在实际上却并行不悖,形成哲学家们所说的“相反者之同一”。在这种际会、骄傲和谦虚都失去了它们的寻常意义,我们骄傲到超出骄傲,谦虚到泯没谦虚。我们对庄严的世相呈献虔敬,对蕴藏人性的“我”也呈献虔敬。

有这种情绪的人才能了解宗教,释迦和耶稣都富于这种情绪,他们极端自尊也极端谦虚。他们知道自尊必从谦虚做起,所以立教特重谦虚。佛家的大戒是“我执”、“我谩”。佛家的哲学精义在“破我执”。佛徒在最初时期都须以行乞维持生活,所以叫做“比丘”。行乞是最好的谦虚训练。耶稣常溷身下层阶级,一再告诫门徒说:“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你们中间谁为大,谁就要做你们的用人,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这教训在中世纪发生影响极大,许多僧侣都操贱役,过极刻苦的生活,去实现谦卑(humiliation)的理想,圣佛兰西斯是一个很美的例证。

耶佛和其他宗教都有膜拜的典礼,它的意义深可玩味。在只是虚文时,它似很可鄙笑;在出于至诚时,它却是虔敬和谦虚的表现,人类可敬的动作就莫过于此。人难得弯下这个腰杆,屈下这双膝盖,低下这颗骄傲的心,在真正可尊敬者的面前“五体投地”。有一次我去一个法会听经,看见皈依的信士们进来时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出去时又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

我很受感动,也觉得有些尴尬。我所深感惭愧的倒不是人家都磕头而我不磕头,而是我的衷心从来没有感觉到有磕头的需要。

我虽是愚昧,却明白这足见性分的浅薄。我或是没有脱离“无明”,没有发现一种东西叫我敬仰到须向它膜拜的程度;或是没有脱离“我谩”,虽然发现了可膜拜者而仍以膜拜为耻辱。

“我谩”就是骄傲,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人不可没有自尊情操,有自尊情操才能知耻,才能有所谓荣誉意识(senseofhonour),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才能发奋向上。孔子说:“知耻近乎勇”,和《学记》的“知不足然后能自强”,《易经》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两句名言意义骨子里相同。近代心理学家阿德勒(Adler)把这个道理发挥得最透辟。依他看,我们有自尊心,不甘居下流,所以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就引以为耻,在心理形成所谓“卑劣结”(inferioritycomplex),同时激起所谓“男性的抗议”(masculineprotest),要努力弥补缺陷,消除卑劣,来显出自己的尊严。努力的结果往往不但弥补缺陷,而且所达到的成就反比本来没有缺陷的更优越。希腊的德摩斯梯尼斯本来口吃,不甘心受这缺陷的限制,发愤练习演说,于是成为最大的演说家,中国孙子因膑足而成兵法,左丘明因失明而成《国语》,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史记》,道理也是如此。

阿德勒所谓“卑劣结”其实就是谦虚,“知耻”,或“知不足”;他的“男性抗议”就是“自强”,“近乎勇”或“卑而不可逾”。

从这个解释,我们也可以看出谦虚与自尊心不但并不相反,而且是息息相通。真正有自尊心者才能谦虚,也才能发奋为雄。

“尧,人也,舜,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在作这种打算时,我们一方面自觉不如尧舜,那就是谦虚,一方面自觉应该如尧舜,那就是自尊。

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是虚荣心得到廉价的满足。虚荣心和幻觉相连,有自尊而无自知。它本来起于社会本能——要见好于人;同时也带有反社会的倾向,要把人压倒,它的动机在好胜而不在向上,在显出自己的荣耀而不在理想的追寻。虚荣加上幻觉,于是在人我比较中,我们比得胜固然自骄其胜,比不胜也仿佛自以为胜,或是丢开定下来的标准,另寻自己的胜处。我们常暗地盘算:你比我能干,可是我比你有学问;你干的那一行容易,地位低,不重要,我干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业;你的成就固然不差,可是如果我有你的地位和机会,我的成就一定比你更好。总之,我们常把眼睛瞟着四周的人,心里作一个结论:“我比你强一点!”于是伸起大拇指,洋洋自得,并且期望旁人都甘拜下风,这就是骄傲。人之骄傲,谁不如我?

我以压倒你为快,你也以压倒我为快。无论谁压倒谁,妒忌、忿恨、争斗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损害和苦恼都在所不免。人与人,集团与集团,国家与国家,中间许多灾祸都是这样酿成的。“礼至而民不争”,礼之端就是辞让,也就是谦虚。

欢喜比照人己而求己比人强的人大半心地窄狭,谩世傲物的人要归到这一类。他们昂头俯视一切,视一切为“卑卑不足道”,“望望然去之”。阮籍能为青白眼,古今传为美谈。这种谩世傲物的态度在中国向来颇受人重视。从庄子的“让王”类寓言起,经过魏晋清谈,以至后世对于狂士和隐士的崇拜,都可以表现这种态度的普遍。这仍是骄傲在作祟。在清高的烟幕之下藏着一种颇不光明的动机。“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所谓“世人皆浊我独清”),他们在这种自信或幻觉中酿醉而陶然自乐。熟看《世说新语》,我始而羡慕魏晋人的高标逸致,继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觉得那一批入毕竟未闻大道,整天在臧否人物,自鸣得意,心地毕竟局促。他们忘物而未能忘我,正因其未忘我而终亦未能忘物,态度毕竟是矛盾。魏晋人自有他们的苦闷,原因也就在此。“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这看法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理。如果它是幻觉,那是妄自尊大;如果它是真理,就引以自豪,也毕竟是小气。孔子、释迦、耶稣诸人未尝没有这种看法,可是他们的心理反应不是骄傲而是怜悯,不是遗弃而是援救。长沮桀溺说:“滔滔者天下皆是,而谁以易之”,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这是谩世傲物者与悲天悯人者在对人对己的态度上的基本分别。

人生本来有许多矛盾的现象,自视愈大者胸襟愈小,自视愈小者胸襟愈大。这种矛盾起于对于人生理想所悬的标准高低。

标准悬得愈低,愈易自满,标准悬得愈高,愈自觉不足。虚荣者只求胜过人,并不管所拿来和自己比较的人是否值得做比较的标准。只要自己显得是长子,就在矮人国中也无妨。孟子谈交友的对象,分出“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古之人”四个层次。我们衡量人我也要由“一乡之善士”

扩充到“古之人”。大概性格愈高贵,胸襟愈恢阔,用来衡量人我的尺度也就愈大,而自己也就显得愈渺小。一个人应该有自己渺小的意识,不仅是当着古往今来的圣贤豪杰的面前,尤其是当着自然的伟大,人性的尊严和时空的无限。你要拿人比自己,且抛开张三李四,比一比孔子、释迦、耶稣、屈原、杜甫、米开朗琪罗、贝多芬、或是爱迪生!且抛开你的同类,比一比太平洋、大雪山、诸行星的演变和运行,或是人类知识以外的那一个茫茫宇宙!在这种比较之后,你如果不为伟大崇高之感所撼动而俯首下心,肃然起敬,你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成分。

你如果不盲目,看得见世界的博大,也看得见世界的精微,你想一想,世间哪里有临到你可凭以骄傲的?

在见道者的高瞻远瞩中,“我”可以缩到无限小,也可以放到无限大。在把“我”放到无限大时,他们见出人性的尊严;在把“我”缩到无限小时,他们见出人性在自己小我身上所实现的非常渺小。这两种认识合起来才形成真正的谦虚。佛家法相一宗把叫做“我”的肉体分析为“扶根尘”,和龟毛兔角同为虚幻,把“我”的通常知见都看成幻觉,和镜花水月同无实在性。这可算把自我看成极渺小。可是他们同时也把宇宙一切,自大地山河以至玄理妙义,都统摄于圆湛不生灭妙明真心,万法唯心所造,而此心却为我所固有,所以“明心见性”,“即心即佛”。这就无异于说,真正可以叫做“我”的那种“真如自性”还是在我,宇宙一切都由它生发出来,“我”就无异于创世主。这对于人性却又看得何等尊严!不但宗教家,哲学家像柏拉图、康德诸人大抵也还是如此看法,我们先秦儒家的看法也不谋而合。儒本有“柔懦”的意义,儒家一方面继承“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那种传统的谦虚恭谨,一方面也把“我”看成“与天地合德”。他们说:“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矣”,“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他们拿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顶天立地,继往开来”的自觉是何等尊严!

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而自尊,意识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谦,自尊与自谦合一,于是法天行健,自强不息,这就是《易经》所说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资禀与修养

拉丁文中有一句名言:“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本有不可磨灭的真理,但是往往被不努力者援为口实。迟钝人说,文学必须靠天才,我既没有天才,就生来与文学无缘,纵然努力,也是无补费精神。聪明人说,我有天才,这就够了,努力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显得天才还有缺陷,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正在他不费力而有过人的成就。这两种心理都很普遍,误人也很不浅。文学的门本是大开的。迟钝者误认为它关得很严密不敢去问津;聪明者误认为自己生来就在门里,用不着摸索。

他们都同样地懒怠下来,也同样地被关在门外。

从前有许多迷信和神秘色彩附丽在“天才”这个名词上面,一般人以为天才是神灵的凭借,与人力全无关系。近代学者有人说它是一种精神病,也有人说它是“长久的耐苦”。这个名词似颇不易用科学解释。我以为与其说“天才”,不如说“资禀”。

资禀是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只有程度上的等差,没有绝对的分别,有人多得一点,有人少得一点。所谓“天才”不过是在资禀方面得天独厚,并没有什么神奇。莎士比亚和你我相去虽不可以道里计,他所有的资禀你和我并非完全没有,只是他有的多,我们有的少。若不然,他和我们在智能上就没有共同点,我们也就无从了解他、欣赏他了。除白痴以外,人人都多少可以了解欣赏文学,也就多少具有文学所必需的资禀。不单是了解欣赏,创作也还是一理。文学是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的艺术,一个人只要有思想情感,只要能运用语言文字,也就具有创作文学所必需的资禀。

就资禀说,人人本都可以致力文学;不过资禀有高有低,每个人成为文学家的可能性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就有大有小。

我们不能对于每件事都能登峰造极,有几分欣赏和创作文学的能力,总比完全没有好。要每个人都成为第一流文学家,这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也大可不必;要每个人都能欣赏文学,都能运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这不但是很好的理想,而且是可以实现和应该实现的理想。一个人所应该考虑的,不是我究竟应否在文学上下一番功夫(这不成为问题,一个人不能欣赏文学,不能发表思想情感,无疑地算不得一个受教育的人),而是我究竟还是专门做文学家,还是只要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

这第二个问题确值得考虑。如果只要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每个人只须经过相当的努力,都可以达到,不能拿没有天才做借口;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他就要自问对文学是否有特优的资禀。近代心理学家研究资禀,常把普遍智力和特殊智力分开。普遍智力是施诸一切对象而都灵验的,像一把同时可以打开许多种锁的钥匙;特殊智力是施诸某一种特殊对象而才灵验的,像一把只能打开一种锁的钥匙。比如说,一个人的普遍智力高,无论读书、处事或作战、经商,都比低能人要强;可是读书、处事、作战、经商各需要一种特殊智力。尽管一个人件件都行,如果他的特殊智力在经商,他在经商方面的成就必比做其他事业都强。对于某一项有特殊智力,我们通常说那一项为“性之所近”。一个人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就非性近于文学不可。如果性不相近而勉强去做文学家,成功的固然并非绝对没有,究竟是用违其才;不成功的却居多数,那就是精力的浪费了。世间有许多人走错门路,性不近于文学而强做文学家,耽误了他们在别方面可以有为的才力,实在很可惜。“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对于这种人确是一个很好的当头棒。

但是这句话终有语病。天生的资禀只是潜能,要潜能成为事实,不能不借人力造作。好比花果的种子,天生就有一种资禀可以发芽成树、开花结实,但是种子有很多不发芽成树、开花结实的,因为缺乏人工的培养。种子能发芽成树、开花结实,有一大半要靠人力,尽管它天资如何优良。人的资禀能否实现于学问事功的成就,也是如此。一个人纵然生来就有文学的特优资禀,如果他不下功夫修养,他必定是苗而不秀,华而不实。

天才愈卓越,修养愈深厚,成就也就愈伟大。比如说李白、杜甫对于诗不能说是无天才,可是读过他们诗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大诗人所下的功夫。李白在人生哲学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在文学方面从《诗经》《楚辞》直到齐梁体诗,他没有不费苦心模拟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为世所共知。他自述经验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西方大诗人像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诸人,也没有一个不是修养出来的。莎士比亚是一般人公评为天才多于学问的,但是谁能测量他的学问的深浅?医生说,只有医生才能写出他的某一幕;律师说,只有学过法律的人才能了解他的某一剧的术语。你说他没有下功夫研究过医学、法学等等?我们都惊讶他的成熟作品的伟大,却忘记他的大半生精力都费在改编前人的剧本,在其中讨诀窍。这只是随便举几个例。

完全是“天生”的而不经“造作”的诗人,在历史上却无先例。

孔子有一段论学问的话最为人所称道:“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这话确有至理,但亦看“知”的对象为何。如果所知的是文学,我相信“生而知之”者没有,“困而知之”者也没有,大部分文学家是有“生知”的资禀,再加上“困学”的功夫,“生知”的资禀多一点,“困学”

的功夫也许可以少一点。牛顿说:“天才是长久的耐苦。”这话也须用逻辑眼光去看,长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却有赖于长久的耐苦。一切的成就都如此,文学只是一例。

天生的是资禀,造作的是修养;资禀是潜能,是种子;修养使潜能实现,使种子发芽成树,开花结实。资禀不是我们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养却全靠自家的努力。在文学方面,修养包含极广,举其大要,约有三端:第一是人品的修养。人品与文品的关系是美学家争辩最烈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只能说一个梗概。从一方面说,人品与文品似无必然的关系。魏文帝早已说过:“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

刘彦和在《文心雕龙?程器》篇里一口气就数了一二十个没有品行的文人,齐梁以后有许多更显著的例,像冯延巳、严嵩、阮大铖之流还不在内。在克罗齐派美学家看,这也并不足为奇。

艺术的活动出于直觉,道德的活动出于意志;一为超实用的,一为实用的,二者实不相谋。因此,一个人在道德上的成就不能裨益也不能妨害他在艺术上的成就,批评家也不应从他的生平事迹推论他的艺术的人格。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言为心声,文如其人。思想情感为文艺的渊源,性情品格又为思想情感的型范,思想情感真纯则文艺华实相称,性情品格深厚则思想情感亦自真纯。“仁者之言霭如”,“诐辞知其所蔽”。屈原的忠贞耿介,陶潜的冲虚高远,李白的徜徉自恣,杜甫的每饭不忘君国,都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面。他们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们的一篇一什都不仅为某一时会即景生情偶然兴到的成就,而是整个人格的表现。不了解他们的人格,就决不能彻底了解他们的文艺。从这个观点看,培养文品在基础上下功夫就必须培养人品。这是中国先儒的一致主张,“文以载道”说也就是从这个看法出来的。

人是有机体,直觉与意志,艺术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恐怕都不能像克罗齐分得那样清楚。古今尽管有人品很卑鄙而文艺却很优越的,究竟是占少数,我们可以用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去解释。在甲重人格(日常的)中一个人尽管不矜细行,在乙重人格(文艺的)中他却谨严真诚。这种双重人格究竟是一种变态,如论常例,文品表现人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在文艺上有真正伟大的成就,他必须有道德的修养。我们并非鼓励他去做狭隘的古板的道学家,我们也并不主张一切文学家在品格上都走一条路。文品需要努力创造,各有独到,人品亦如此,一个文学家必须有真挚的性情和高远的胸襟,但是每个人的性情中可以特有一种天地,每个人的胸襟中可以特有一副丘壑,不必强同而且也决不能强同。

其次是一般学识经验的修养。文艺不单是作者人格的表现,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培养人格是一套功夫,对于一般人生世相积蓄丰富而正确的学识经验又另是一套功夫。这可以分两层说。一是读书。从前中国文人以能熔经铸史为贵,韩愈在《进学解》里发挥这个意思,最为详尽。读书的功用在储知蓄理,扩充眼界,改变气质。读的范围愈广,知识愈丰富,审辨愈精当,胸襟也愈恢阔。在近代,一个文人不但要博习本国古典,还要涉猎近代各科学问,否则见解难免偏蔽。这事固然很难。我们第一要精选,不浪费精力于无用之书;第二要持恒,日积月累,涓涓终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学的高瞻远瞩,科学地客观剖析,否则食而不化,学问反而足以梏没性灵。其次是实地观察体验。这对于文艺创作或比读书还更重要。从前中国文人喜游名山大川,一则增长阅历,一则吸纳自然界瑰奇壮丽之气与幽深玄渺之趣。其实这种“气”与“趣”不只在自然中可以见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许多著名的悲喜剧与近代小说所表现的精神气魄正不让于名山大川。观察体验的最大的功用还不仅在此,尤其在洞达人情物理。文学超现实而却不能离现实,它所创造的世界尽管有时是理想的,却不能不有现实世界的真实性。近代写实主义者主张文学须有“凭证”,就因为这个道理。你想写某一种社会或某一种人物,你必须对于那种社会那种人物的外在生活与内心生活都有彻底的了解,这非多观察多体验不可。要观察得正确,体验得深刻,你最好投身他们中间,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你过的生活愈丰富,对于人性的了解愈深广,你的作品自然愈有真实性,不致如雾里看花。

第三是文学本身的修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学的器具是语言文字。我们第一须认识语言文字,其实须有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这事看来似很容易,因为一般人日常都在运用语言文字;但是实在极难,因为文学要用平常的语言文字产生不平常的效果。文学家对于语言文字的了解必须比一般人都较精确,然后可以运用自如。他必须懂得字的形声义,字的组织以及音义与组织对于读者所生的影响。这要包含语文学、逻辑学、文法、美学和心理学各科知识。从前人做文言文很重视小学(即语文学),就已看出工具的重要。我们现在做语体文比较做文言文更难。一则语言文字有它的历史渊源,我们不能因为做语体文而不研究文言文所用的语文,同时又要特别研究流行的语文;一则文言文所需要的语文知识有许多专书可供给,流行的语文的研究还在草创,大半还靠作者自己努力去摸索。

在现代中国,一个人想做出第一流文学作品,别的条件不用说,单说语文研究一项,他必须有深厚的修养,他必须达到有话都可说出而且说得好的程度。

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据对于语言文字的认识,一半也要靠虚心模仿前人的范作。文艺必止于创造,却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学习。最简捷的办法是精选范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够),细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务求透懂,不放过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读成诵,玩味其中声音节奏与神理气韵,使它不但沉到心灵里去,还须沉到筋肉里去。这一步做到了,再拿这些模范来模仿(从前人所谓“拟”),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渐变为无意的。习惯就成了自然。入手不妨尝试各种不同的风格,再在最合宜于自己的风格上多下功夫,然后融合各家风格的长处,成就一种自己独创的风格。

从前做古文的人大半经过这种训练,依我想,做语体文也不能有一个更好的学习方法。

以上谈文学修养,仅就其大者略举几端,并非说这就尽了文学修养的能事。我们只要想一想这几点所需要的功夫,就知道文学并非易事,不是全靠天才所能成功的。

谈恻隐之心

罗素在《中国问题》里讨论我们民族的性格,指出三个弱点:残忍、贪污和怯懦。他把残忍放在第一位,所说的话最足令人深省:“中国人的残忍不免打动每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人道的动机使我们尽一份力量来减除其余九十九分力量所做的过恶,这是他们所没有的……我在中国时,成千成万的人在饥荒中待毙,人们为着几块钱出卖儿女,卖不出就弄死。白种人很尽了些力去赈荒,而中国人自己出的力却很少,连那很少的还是被贪污吞没……如果一只狗被汽车压倒致重伤,过路人十个就有九个站下来笑那可怜的畜生的哀号。一个普通中国人不会对受苦受难起同情的悲痛,实在他还像觉得它是一个颇愉快的景象。他们的历史和他们的辛亥革命前的刑律可见出他们免不掉故意虐害的冲动。”

我第一次看《中国问题》还在十几年以前,那时看到这段话心里甚不舒服;现在为大学生选英文读品,把这段话再看了一遍,心里仍是甚不舒服。我虽不是狭义的国家主义者,也觉得心里一点民族自尊心遭受打击,尤其使我怀惭的是没有办法来辩驳这段话。我们固然可以反诘罗素说:“他们西方人究竟好得几多呢?”可是他似乎预料到这一着,在上一段话终结时,他补充了一句:“话须得说清楚,故意虐害的事情各大国都在所不免,只是它到了什么程度被我们的伪善隐瞒起来了。”他言下似有怪我们竟明目张胆地施行虐害的意味。

罗素的这番话引起我的不安,也引起我由中国民族性的弱点想到普遍人性的弱点。残酷的倾向,似乎不是某一民族所特有的,它是像盲肠一样由原始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还没有被文化洗刷净尽。小孩们大半欢喜虐害昆虫和其它小动物,踏死一堆蚂蚁,满不在意。用生人做陪葬者或是祭典中的牺牲,似不仅限于野蛮民族。罗马人让人和兽相斗相杀,西班牙人让牛和牛相斗相杀,作为一种娱乐来看。中世纪审判异教徒所用的酷刑无奇不有。在战争中人们对于屠杀尤其狂热,杀死几百万生灵如同踏死一堆蚂蚁一样平常,报纸上轻描淡写地记一笔,造成这屠杀记录者且热烈地庆祝一场。就在和平时期,报纸上杀人、起火、翻船、离婚之类不幸的消息也给许多观众以极大的快慰。一位西方作家说过:“揭开文明人的表皮,在里皮里你会发现野蛮人。”据说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得意的消遣是捉蚊蝇摆在蛛网上看他们被吞食。近代心理学家研究变态心理所表现的种种奇怪的虐害动机如“撤地主义”(sadism),尤足令人毛骨悚然。这类事实引起一部分哲学家,如中国的荀子和英国的霍布斯,推演出“性恶”一个结论。

有些学者对于幸灾乐祸的心理,不以性恶为最终解释而另求原因。最早的学说是自觉安全说。拉丁诗人卢克莱修说:“狂风在起波浪时,站在岸上看别人在苦难中挣扎,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是中国成语中的“隔岸观火”。卢克莱修以为使我们愉快的并非看见别人的灾祸,而是庆幸自己的安全。霍布斯的学说也很类似。他以为别人痛苦而自己安全,就足见自己比别人高一层,心中有一种光荣之感。苏格兰派哲学家如倍恩(Bain)之流以为幸灾乐祸的心理基于权力欲。能给苦痛让别人受,就足显出自己的权力。这几种学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假定幸灾乐祸时有一种人我比较,比较之后见出我比别人安全,比别人高一层,比别人有权力,所以高兴。

这种比较也许是有的,但是比较的结果也可以发生与幸灾乐祸相反的念头。比如我们在岸上看翻船,也可以忘却自己处在较幸运的地位,而假想到自己在船上碰着那些危险的境遇,心中是如何惶恐、焦急、绝望、悲痛。将己心比人心,人的痛苦就变成自己的痛苦。痛苦的程度也许随人而异,而心中总不免有一点不安、一点感动和一点援助的动机。有生之物都有一种同类情感。对于生命都想留恋和维护,凡遇到危害生命的事情都不免恻然感动,无论那生命是否属于自己。生命是整个的有机体,我们每个人是其中一肢一节,这一肢的痛痒引起那一肢的痛痒。这种痛痒相关是极原始的、自然的、普遍的。父母遇着儿女的苦痛,仿佛自身在苦痛。同类相感,不必都如此深切,却都可由此类推。这种同类的痛痒相关就是普通所谓“同情”,孟子所谓“恻隐之心”。孟子所用的比譬极亲切:“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接着推求原因说:“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他没有指出正面的原因,但是下结论说:“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他的意思是说恻隐之心并非起于自私的动机,人有恻隐之心只因为人是人,它是组成人性的基本要素。

从此可知遇着旁人受苦难时,心中或是发生幸灾乐祸的心理,或是发生恻隐之心,全在一念之差。一念向此,或一念向彼,都很自然,但在动念的关头,差以毫厘便谬以千里。念头转向幸灾乐祸的一方面去,充类至尽,便欺诈凌虐,屠杀吞并,刀下不留情,睁眼看旁人受苦不伸手援助,甚至落井下石,这样一来,世界便变成冤气弥漫、黑暗无人道的场所;念头转向恻隐一方面去,充类至尽,则四海兄弟,一视同仁,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老有所养,幼有所归,鳏寡孤独者亦可各得其所,这样一来,世界便变成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场所。野蛮与文化,恶与善,祸与福,生存与死灭的歧路全在这一转念上面,所以这一转念是不能苟且的。

这一转念关系如许重大,而转好转坏又全系在一个刀锋似的关头上,好转与坏转有同样的自然而容易,所以古今中外大思想家和大宗教家,都紧握住这个关头。各派伦理思想尽管在侧轻侧重上有差别,各派宗教尽管在信条仪式上互相悬殊,都着重一个基本德行。孔孟所谓“仁”,释氏所谓“慈悲”,耶稣所谓“爱”,都全从人类固有的一点恻隐之心出发。他们都看出在临到同类受苦受难的关头上,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丢开那一点恻隐之心不去培养,一切道德都无基础,人类社会无法维持,而人也就丧失其所以为人的本性。这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平凡而亦极伟大的发现,一切伦理思想,一切宗教,都基于这点发现。这也就是说,恻隐之心是人类文化的泉源。

如果幸灾乐祸的心理起于人我的比较,恻隐之心更是如此,虽然这种比较不必尽浮到意识里面来。儒家所谓“推己及物”,“举斯心加诸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指这种比较。

所以“仁”与“恕”是一贯的,不能恕决不能仁。恕须假定知己知彼,假定对于人性的了解。小孩虐待弱小动物,说他们残酷,不如说他们无知,他们根本没有动物能痛苦的观念。许多成人残酷,也大半由于感觉迟钝,想象平凡,心眼窄所以心肠硬。这固然要归咎于天性薄,风俗习惯的濡染和教育的熏陶也有关系。函人惟恐伤人,矢人惟恐不伤人,职业习惯的影响于此可见。希腊盛行奴隶制度,大哲学家如柏拉图、亚理斯多德都不以为非,在战争的狂热中,耶稣教徒祷祝上帝歼灭同奉耶教的敌国,风气的影响于此可见。善人为邦百年,才可以胜残去杀,习惯与风俗既成,要很大的教育力量,才可挽回转来。

在近代生活竞争剧烈,战争为解决纠纷要径,而道德与宗教的势力日就衰颓的情况之下,恻隐之心被摧残比被培养的机会较多。人们如果不反省痛改,人类前途将日趋于黑暗,这是一个极可危惧的现象。

凡是事实,无论它如何不合理,往往都有一套理论替它辩护。有战争屠杀就有辩护战争屠杀的哲学。恻隐之心本是人道基本,在事实上摧残它的人固然很多,在理论上攻击它的人亦复不少。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攻击戏剧,就因为它能引起哀怜的情绪,他以为对人起哀怜,就会对自己起哀怜,对自己起哀怜,就是缺乏丈夫气,容易流于怯懦和感伤。近代德国一派唯我主义的哲学家如斯蒂纳(Sterner)、尼采之流,更明目张胆地主张人应尽量扩张权力欲,专为自己不为旁人,恻隐仁慈只是弱者的德操。弱者应该灭亡,而且我们应促成他们灭亡。尼采痛恨无政府主义者和耶稣教徒,说他们都迷信恻隐仁慈,力求妨碍个人的进展。这种超人主义酿成近代德国的武力主义。

在崇拜武力侵略者的心目中,恻隐之心只是妇人之仁,有了它心肠就会软弱,对弱者与不康健者(兼指物质的与精神的)持姑息态度,做不出英雄事业来。哲学上的超人主义在科学上的进化主义又得一个有力的助手。在达尔文一派生物学家看,这世界只是一个生存竞争的战场,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就是这战场中的公理。这种物竞说充类至尽,自然也就不能容许恻隐之心的存在。因为生存需要斗争,而斗争即须拼到你死我活,能够叫旁人死而自己活着的就是“最适者”。老弱孤寡疲癃残疾以及其他一切灾祸的牺牲者照理应该淘汰。向他们表示同情,援助他们,便是让最不适者生存,违反自然的铁律。

恻隐之心还另有一点引起许多人的怀疑。它的最高度的发展是悲天悯人,对象不仅是某人某物,而是全体有生之伦。生命中苦痛多于快乐,罪恶多于善行,祸多于福,事实常追不上理想。这是事实,而这事实在一般敏感者的心中所生的反响是根本对于人生的悲悯。悲悯理应引起救济的动机,而事实上人力不尽能战胜自然,已成的可悲悯的局面不易一手推翻,于是悲悯者变成悲剧中的主角,于失败之余,往往被逼向两种不甚康健的路上去,一是感伤愤慨,遗世绝俗,如屈原一派人;一是看空一切,徒作未来世界或另一世界的幻梦,如一般厌世出家的和尚。这两种倾向有时自然可以合流。近代许多文学作品可以见出这些倾向。比如哈代(T.Hardy)的小说,豪斯曼(A.E.Housman)的诗,都带着极深的哀怜情绪,同时也带着极浓的悲观色彩。许多人不满意于恻隐之心,也许因为它有时发生这种不康健的影响。

恻隐之心有时使人软弱怯懦,也有时使人悲观厌世。这或许都是事实。但是恻隐之心并没有产生怯懦和悲观的必然性。

波斯大帝泽克西斯(Xerxes)百万大军西征希腊,站在桥头望台上看他的军队走过赫勒斯滂海峡,回头向他的叔父说:“想到人寿短促,百年之后,这大军之中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怜悯。”但是这一阵怜悯并没有打消他征服希腊的雄图。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诗里写一只老麻雀牺牲性命去从猎犬口里救落巢的雏鸟。那首诗里充满着恻隐之心,同时也充满着极大的勇气,令人起雄伟之感。孔子说得好:“仁者必有勇。”

古今伟大人物的生平大半都能证明真正敢作敢为的人往往是富于同类情感的。菩萨心肠与英雄气骨常有连带关系。最好的例是释迦。他未尝无人世空虚之感,但不因此打消救济人类世界的热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何等的悲悯!同时,这是何等的勇气!孔子是另一个好例。他也明知“滔滔者天下皆是”,但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是何等的悲悯!

同时,这是何等的勇气!世间勇于作淑世企图的人,无论是哲学家、宗教家或社会革命家,都有一片极深挚的悲悯心肠在驱遣他们,时时提起他们的勇气。

现在回到本文开始时所引的罗素的一段话。他说:“人道的动机使我们尽一分力量来灭除其余九十九分力量所做的过恶,这是他们(中国人)所没有的。”这话似无可辩驳。但是我以为我们缺乏恻隐之心,倒不仅在遇饥荒不赈济,穷来卖儿女做奴隶,看到颠沛无告的人掩鼻而过之类的事情,而尤在许多人看到整个社会日趋于险境,不肯做一点挽救的企图。教育家们睁着眼睛看青年堕落,政治家们睁着眼睛看社会秩序紊乱,富商大贾睁着眼睛看经济濒危,都漫不在意,仍是各谋各的安富尊荣,有心人会问:“这是什么心肝?”如果我们回答说:“这心肝缺乏恻隐。”也许有人觉得这话离题太远。其实病原全在这上面。成语中有“麻木不仁”的字样,意义极好,麻木与不仁是连带的。许多人对于社会所露的险象都太麻木,我想这是不能否认的。他们麻木,由于他们不仁(用我们的词语来说,缺乏恻隐之心)。麻木不仁,于是一切都受支配于盲目的自私。这毛病如何救济,大是问题。说来易,做来难。一般人把一切性格上的难问题都推到教育,教育是否有这样万能,我很怀疑。在我想,大灾大乱也许可以催促一部分人的猛醒,先哲伦理思想的彻底认识以及佛耶二教的基本精神的吸收,也许可造成一种力量。无论如何,在建国事业中的心理建设项下,培养恻隐之心必定是一个重要的节目。

谈人生与我

朋友: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样重要。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者,并不是要说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

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着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蟆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须似的。他们说这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忿地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决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哥尔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忿地说:“哼,在别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咧!”

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姥姥、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来,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轲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千载以后的人稀嘘赞叹了。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做了一篇《反恨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

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厌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吧!

你的朋友孟实①

①孟实,朱光潜的笔名。

谈价值意识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我初到英国读书时,一位很爱护我的教师——辛博森先生——写了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我讲为人治学的道理,其中有一句话说:“大学教育在使人有正确的价值意识,知道权衡轻重。”于今事隔二十余年,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这句看来颇似寻常的话。在当时,我看到了有几分诧异,心里想:大学教育的功用就不过如此么?这二三十年的人生经验才逐渐使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有时虚心检点过去,发现了我每次的过错或失败都恰是当人生歧路,没有能权衡轻重,以至去取失当。比如说,我花去许多工夫读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读的书,做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做的文章,尝试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尝试的事,这样地就把正经事业耽误了。

好比行军,没有侦出要塞,或是侦出要塞而不尽力去击破,只在无战争重要性的角落徘徊摸索,到精力消耗完了还没碰着敌人,这岂不是愚蠢?

我自己对于这种愚蠢有切身之痛,每衡量当世人物,也欢喜审察他们是否有没有犯同样的毛病。有许多在学问思想方面极为我所敬佩的人,希望本来很大,他们如果死心塌地做他们的学问,成就必有可观。但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名望很高,每个学校都要请他们演讲,每个机关都要请他们担任职务,每个刊物都要请他们做文章,这样一来,他们不能集中力量去做一件事,用非其长,长处不能发展,不久也就荒废了。名位是中国学者的大患。没有名位去挣扎求名位,旁驰博骛,用心不专,是一种浪费;既得名位而社会视为万能,事事都来打搅,惹得人心花意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为人”“为己”的冲突中,“为人”是很大的诱惑。学者遇到这种诱惑,必须知所轻重,毅然有所取舍,否则随波逐流,不旋踵就有没落之祸。认定方向,立定脚跟,都需要很深厚的修养。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儒家在人生理想上所表现的价值意识。“学也禄在其中”,既学而获禄,原亦未尝不可;为干禄而求学,或得禄而忘学便是颠倒本末。

我国历来学子正坐此弊。记得从前有一个学生刚在中学毕业,他的父亲就要他做事谋生,有友人劝阻他说:“这等于吃稻种。”这句聪明话可表现一般家长视教育子弟为投资的心理。

近来一般社会重视功利,青年学子便以功利自期,入学校只图混资格作敲门砖,对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至于立身处世的道理更视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这是价值意识的混乱。教育的根基不坚实,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以至于整个文化。轻重倒置,急其所应缓,缓其所应急,这种毛病在每个人的生活上,在政治上,在整个文化动向上都可以看见。近来我看了英人贝尔的《文化论》(CliveBell:Civilization),其中有一章专论价值意识为文化要素,颇引起我的一些感触。贝尔专从文化观点立论,我联想到“价值意识”在人生许多方面的意义。这问题值得仔细一谈。

自然界事物纷纭错杂,人能不为之迷惑,赖有两种发现:一是条理,一是分寸。条理是联系线索,分寸是本末轻重。有了条理,事物才能分别类居,不相杂乱;有了分寸,事物才能尊卑定位,各适其宜。条理是横面上的秩序,分寸是纵面上的等差。条理在大体上是纯理活动的产品,是偏于客观的;分寸的鉴别则有赖于实用智慧,常为情感意志所左右,带有主观的成分。别条理,审分寸,是人类心灵的两种最大的功能。一般自然科学在大体上都是别条理的事,一般含有规范性的学术如文艺伦理政治之类都是审分寸的事。这两种活动有时相依为用,但是别条理易,审分寸难。一个稍有逻辑修养的人大半能别条理,审分寸则有待于一般修养。它不仅是分析,而且是衡量;不仅是知解,而且是抉择。“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件事本很琐细,但足见孔子心中所存的分寸,这种分寸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

所谓审分寸,就是辨别紧要的与琐屑的,也就是有正确的价值意识。“价值”是一个哲学上的术语,有些哲学家相信世间有绝对价值,永住常在,不随时空及人事环境为转移,如康德所说的道德责任,黑格尔所说的永恒公理。但是就一般知解说,价值都有对待,高下相形,美丑相彰,而且事物自身本无价值可言,其有价值,是对于人生有效用,效用有大小,价值就有高低。这所谓“效用”自然是指极广义的,包含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实益,不单指狭义功利主义所推崇的安富尊荣之类。作为这样的解释,价值意识对于人生委实是重要。人生一切活动,都各追求一个目的,我们必须先估定这目的有无追求的价值。

如果根本没有价值而我们去追求,只追求较低的价值,我们就打错了算盘,没有尽量地享受人生最大的好处。有正确的价值意识,我们对于可用的力量才能作最经济的分配,对于人生的丰富意味才能尽量榨取。人投生在这个世界里如入珠宝市,有任意采取的自由,但是货色无穷,担负的力量不过百斤。有人挑去瓦砾,有人挑去钢铁,也有人挑去珠玉,这就看他们的价值意识如何。

价值意识的应用范围极广。凡是出于意志的行为都有所抉择,有所排弃。在各种可能的途径之中择其一而弃其余,都须经过价值意识的审核。小而衣食行止,大而道德学问事功,无一能为例外。

价值通常分为真善美三种。先说真,它是科学的对象。

科学的思考在大体上虽偏于别条理,却也须审分寸。它分析事物的属性,必须辨别主要的与次要的;推求事物的成因,必须辨别自然的与偶然的;归纳事例为原则,必须辨别貌似有关的与实际有关的。苹果落地是常事,只有牛顿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引力定律;蒸汽上腾是常事,只有瓦特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蒸汽机。就一般学术研究方法说,提纲絜领是一套紧要的工夫,囫囵吞枣必定是食而不化。提纲絜领需要很锐敏的价值意识。

次说美,它是艺术的对象。艺术活动通常分欣赏与创造。

欣赏全是价值意识的鉴别,艺术趣味的高低全靠价值意识的强弱。趣味低,不是好坏无鉴别,就是欢喜坏的而不了解好的。

趣味高,只有真正好的作品才够味,低劣作品可以使人作呕。

艺术方面的爱憎有时更甚于道德方面的爱憎,行为的失检可以原谅,趣味的低劣则无可容恕。至于艺术创造更步步需要谨严的价值意识。在作品酝酿中,许多意象纷呈,许多情致泉涌,当兴高采烈时,它们好像八宝楼台,件件惊心夺目,可是实际上它们不尽经得起推敲,艺术家必能知道割爱,知道剪裁洗炼,才可披沙拣金。这是第一步。已选定的材料需要分配安排,每部分的分量有讲究,各部分的先后位置也有讲究。凡是艺术作品必有头尾和身材,必有浓淡虚实,必有着重点与陪衬点。“罾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艺术作品的意思安排也是如此。这是第二步。选择安排可以完全是胸中成竹,要把它描绘出来,传达给别人看,必借特殊媒介,如图画用形色,文学用语言。一个意思常有几种说法,都可以说得大致不差,但是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说得最恰当妥帖。艺术家对于所用媒介必有特殊敏感,觉得大致不差的说法实在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并且在没有碰着最恰当的说法以前,心里就安顿不下去,他必肯呕出心肝去推敲。这是第三步。在实际创造时,这三个步骤虽不必分得如此清楚,可是都不可少,而且每步都必有价值意识在鉴别审核。每个大艺术家必同时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

一个人在道德方面需要良心,在艺术方面尤其需要良心。良心使艺术家不苟且敷衍,不甘落下乘。艺术上的良心就是谨严的价值意识。

再次说善,它是道德行为的对象。人性本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世间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可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为善所以难者,道德行为虽根于良心,当与私欲相冲突,胜私欲需要极大的意志力。私欲引人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道德行为往往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这本有几分不自然。但是世间终有人为履行道德信条而不惜牺牲一切者,即深切地感觉到善的价值。“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醇儒,向少作这样侠士气的口吻,而竟说得如此斩截者,即本于道重于生命一个价值意识。

古今许多忠臣烈士宁杀身以成仁,也是有见于此。从短见的功利观点看,这种行为有些傻气。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就贵在这点傻气。说浅一点,善是一种实益,行善社会才可安宁,人生才有幸福。说深一点,善就是一种美,我们不容行为有瑕疵,犹如不容一件艺术作品有缺陷。求行为的善,即所以维持人格的完美与人性的尊严。善的本身也有价值的等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奢也宁戚。”重在内心不在外表。“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重在权变不在拘守条文。“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重在孝不在爱。忠孝不能两全时,先忠而后孝。以德报怨,即无以报德,所以圣人主以直报怨。“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为国法而伤天伦,所以圣人不取。子夏丧子失明而丧亲民无所闻,所以为曾子所呵责。孔子自己的儿子死只有棺,所以不肯卖车为颜渊买椁。齐人拒嗟来之食,义本可嘉,施者谢罪仍坚持饿死,则为太过。有无相济是正当道理,微生高乞醢以应邻人之求,不得为直。战所以杀敌致胜,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得为仁。这些事例有极重大的,有极寻常的,都可以说明权衡轻重是道德行为中的紧要工夫。道德行为和艺术一样,都要做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孔子所谓“中”,孟子所谓“义”。中者无过无不及,义者事之宜。要事事得其宜而无过无不及,必须有很正确的价值意识。

真善美三种价值既说明了,我们可以进一步谈人生理想。

每个人都不免有一个理想,或为温饱,或为名位,或为学问,或为德行,或为事功,或为醇酒妇人,或为斗鸡走狗,所谓“从其大体者为大人,从其小体者为小人”。这种分别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呢?哲学家们都承认:人生最高目的是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于这问题也各有各的见解。积学修德可被看成幸福,饱食暖衣也可被看成幸福。究竟谁是谁非呢?

我们从人的观点来说,须认清人的高贵处在哪一点。很显然地,在肉体方面,人比不上许多动物,人之所以高于禽兽者在他的心灵。人如果要充分地表现他的人性,必须充实他的心灵生活。幸福是一种享受。享受者或为肉体,或为心灵。

人既有肉体,即不能没有肉体的享受。我们不必如持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之不近人情,但是我们也须明白:肉体的享受不是人类最上的享受,而是人类与鸡豚狗彘所共有的。人类最上的享受是心灵的享受。哪些才是心灵的享受呢?就是上文所述的真善美三种价值。学问、艺术、道德几无一不是心灵的活动,人如果在这三方面达到最高的境界,同时也就达到最幸福的境界。一个人的生活是否丰富,这就是说,有无价值,就看他对于心灵或精神生活的努力和成就的大小。如果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觉兴趣,他就成为一种行尸走肉了。这番道理本无深文奥义,但是说起来好像很迂阔。

灵与肉的冲突本来是一个古老而不易化除的冲突。许多人因顾到肉遂忘记灵,相习成风,心灵生活便被视为怪诞无稽的事。尤其是近代人被“物质的舒适”一个观念所迷惑,大家争着去拜财神,财神也就笼罩了一切。“哀莫大于心死”,而心死则由于价值意识的错乱。我们如想改正风气,必须改正教育,想改正教育,必须改正一般人的价值意识。

谈美感教育

世间事物有真善美三种不同的价值,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种不同的活动。这三种心理活动恰和三种事物价值相当。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人能知,就有好奇心,就要求知,就要辨别真伪,寻求真理。人能发意志,就要想好,就要趋善避恶,造就人生幸福。人能动情感,就爱美,就欢喜创造艺术,欣赏人生自然中的美妙境界。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教育的功用就在顺应人类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的发展,以达到完美的生活。“教育”一词在西文为education,是从拉丁动词educate来的,原义是“抽出”,所谓“抽出”就是“启发”。教育的目的在“启发”人性中所固有的求知、想好、爱美的本能,使它们尽量生展。中国儒家的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尽性”。他们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教育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使人“尽性”,“发挥性之所固有”。

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是在流行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在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二十年前蔡孑民先生一度提倡过“美育代宗教”,他的主张似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还有一派人不但忽略美育,而且根本仇视美育。他们仿佛觉得艺术有几分不道德,美育对于德育有妨碍。

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以为诗和艺术是说谎的,逢迎人类卑劣情感的,多受诗和艺术的熏染,人就会失去理智的控制而变成情感的奴隶,所以他对诗人和艺术家说了一番客气话之后,就把他们逐出“理想国”的境外。中世纪耶稣教徒的态度很类似。

他们以倡苦行主义求来世的解脱,文艺是现世中一种快乐,所以被看成一种罪孽。近代哲学家中卢梭是平等自由说的倡导者,照理应该能看得宽远一点,但是他仍是怀疑文艺,因为他把文艺和文化都看成朴素天真的腐化剂。托尔斯泰对近代西方艺术的攻击更丝毫不留情面,他以为文艺常传染不道德的情感,对于世道人心影响极坏。他在《艺术论》里说:“每个有理性有道德的人应该跟着柏拉图以及耶回教师,把这问题从新这样决定:宁可不要艺术,也莫再让现在流行的腐化的虚伪的艺术继续下去。”

这些哲学家和宗教家的根本错误在认定情感是恶的,理性是善的,人要能以理性镇压感情,才达到至善。这种观念何以是错误的呢?人是一种有机体,情感和理性既都是天性固有的,就不容易拆开。造物不浪费,给我们一份家当就有一份的用处。

无论情感是否可以用理性压抑下去,纵是压抑下去,也是一种损耗,一种残废。人好比一棵花草,要根茎枝叶花实都得到平均的和谐的发展,才长得繁茂有生气。有些园丁不知道尽草木之性,用人工去歪曲自然,使某一部分发达到超出常态,另一部分则受压抑摧残。这种畸形发展是不健康的状态,在草木如此,在人也是如此。理想的教育不是摧残一部分天性而去培养另一部分天性,以致造成畸形的发展;理想的教育实让天性中所有的潜蓄力量都得尽量发挥,所有的本能都得平均调和发展,以造成一个全人。所谓“全人”除体格强壮以外,心理方面真善美的需要必都得到满足。只顾求知而不顾其他的人是书虫,只讲道德而不顾其他的人是枯燥迂腐的清教徒,只顾爱美而不顾其他的人是颓废的享乐主义者。这三种人都不是全人而是畸形人,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养成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的教育是无可辩护的。

美感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它的重要我们的古代儒家是知道的。儒家教育特重诗,以为它可以兴观群怨;又特重礼乐,以为“礼以制其宜,乐以导其和”。《论语》有一段话总述儒家教育宗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harmony),礼重仪节,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蕴于中的是性情,受诗与乐的陶冶而达到和谐;发于外的是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进到秩序。

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儒家教育出来的人要在伦理和美感观点都可以看得过去。

这是儒家教育思想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们的着重点无疑地是在道德方面,德育是他们的最后鹄的,这是他们与西方哲学家、宗教家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相同的。不过他们高于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因为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误认美育可以妨碍德育,而儒家则认定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道德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功夫。严格地说,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它们的必有条件同是和谐与秩序,从伦理观点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点看,善也是一种美,所以在古希腊文与近代德文中,美善只有一个字,在中文和其他近代语文中,“善”与“美”二字虽分开,仍可互相替用。真正的善人对于生活不苟且,犹如艺术家对于作品不苟且一样。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文章求惬心贵当,生活也需求惬心贵当。我们嫌恶行为上的卑鄙龌龊,不仅因其不善,也因其丑,我们赞赏行为上的光明磊落,不仅因其善,也因其美,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

美育为德育的基础,英国诗人雪莱在《诗的辩护》里也说得透辟。他说:

“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去体验我以外的思想行为和体态的美妙。一个人如果真正做善人,必须能深广地想象,必须能设身处地替旁人想,人类的忧喜苦乐变成他的忧喜苦乐。

要达到道德上的善,最大的途径是想象;诗从这根本上做功夫,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

换句话说,道德起于仁爱,仁爱就是同情,同情起于想象。比如你哀怜一个乞丐,你必定先能设身处地地想象他的痛苦。诗和艺术对于主观的情境必能“出乎其外”,对于客观的情境必能“入乎其中”,在想象中领略它、玩索它,所以能扩大想象,培养同情。这种看法也与儒家学说暗合。儒家在诸德中特重“仁”,“仁”近于耶稣教的“爱”、佛教的“慈悲”,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修养。仁的修养就在诗。儒家有一句很简赅深刻的话:“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就是美育,温柔敦厚就是仁的表现。

美育不但不妨害德育而且是德育的基础,如上所述。不过美育的价值还不仅在此。西方人有一句恒言说:“艺术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Artisliberative.)这句话最能见出艺术的功用,也最能见出美育的功用。现在我们就在这句话的意义上发挥。从那几方面看,艺术和美育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呢?

第一,是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人类生来有许多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如性欲、生存欲、占有欲、爱、恶、怜、惧之类。本自然倾向,它们都需要活动,需要发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它们不但常彼此互相冲突,而且与文明社会的种种约束如道德、宗教、法律、习俗之类不相容。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本能冲动和欲望是无穷的,而实际上有机会实现的却寥寥有数。

我们有时察觉到本能冲动和欲望不大体面,不免起羞恶之心,硬把它们压抑下去;有时自己对它们虽不羞恶而社会的压力过大,不容它们赤裸裸地暴露,也还是将它们压抑下去。性欲是一个最显著的例。从前哲学家宗教家大半以为这些本能冲动和情感都是卑劣的、不道德的、危险的,承认压抑是最好的处置。

他们的整部道德信条有时只在理智镇压情欲。我们在上文指出这种看法的不合理,说它违背平均发展的原则,容易造成畸形发展。其实它的祸害还不仅此,弗洛伊德(Freud)派心理学告诉我们,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仅可暂时压抑而不可永远消灭,它们理应有自由活动的机会,如果勉强被压抑下去,表面上像是消灭了,实际上在隐意识里凝聚成精神上的疮疖,为种种变态心理和精神病的根源。依弗洛伊德看,我们现代文明社会中人因受到的宗教、法律、习惯的裁制,本能冲动和情感常难得正常地发泄,大半都有些“被压抑的欲望”所凝成的“情意综”

(complexes)。这些情意综潜蓄着极强烈的捣乱力,一旦爆发,就成精神上种种病态。但是这种潜力可以借文艺而发泄,因为文艺所给的是想象世界,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和冲突,在这想象世界中,欲望可以用“望梅止渴”的办法得到满足。文艺还把带有野蛮性的本能冲动和情感提到一个较高尚较纯洁的境界去活动,所以有升华作用(sublimation)。有了文艺,本能冲动和情感才得自由发泄,不致凝成疮疖,酿成精神病,它的功用有如机器方面的“安全瓣”(safetyvolve)。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有时近于怪诞,但实含有一部分真理。文艺和其他美感活动给本能冲动和情感以自由发泄的机会,在日常经验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我们每当愁苦无聊时,费一点工夫来欣赏艺术作品或自然风景,满腹的牢骚就马上烟消云散了。读古人痛快淋漓的文章,我们常有“先得我心”的感觉。看过一部戏或是读过一部小说之后,我们觉得曾经紧张了一阵是一件痛快事。这些快感都起于本能冲动和情感在想象世界中得解放。最好的例子是歌德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经过。他少时爱过一个已经许人的女子,心里痛苦已极,想自杀以了一切。有一天他听到一位朋友失恋自杀的消息,想到这事和他自己的境遇相似,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他埋头两礼拜,写成《少年维特之烦恼》,把自己心中怨慕愁苦的情绪一齐倾泻到书里,书成了,他的烦恼便去了,自杀的念头也消了。从这实例看,文艺确有解放情感的功用,而解放情感对于心理健康也确有极大的裨益,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情感要有所寄托,才不致苦恼烦闷,文艺是大家公认为寄托情感的最好的处所。所谓“情感有所寄托”还是说它要有地方可以活动,可得解放。

其次,是眼界的解放。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展中,希腊哲人有“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的譬喻。所以在这种变动进展的过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美感经验并无深文奥义,它只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时某一境特别新鲜有趣而加以流连玩味,或者把它描写出来。

这句话中“见”字最紧要。我们一般人对于本来在那里的新鲜有趣的东西不容易“见”着。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能“见”,必有所蔽。我们通常把自己囿在习惯所画成的狭小圈套里,让它把眼界“蔽”着,使我们对它以外的世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我们如果囿于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以外的事物就见不着;囿于奔走钻营,奔走以外的事就见不着。有人向海边农夫称赞他的门前海景美,他很羞涩地指着屋后花园说:“海没有什么,屋后的一园菜倒还不差。”一园菜囿住了他,使他不能见到海景美。我们每个人都有所囿,有所蔽,许多东西都不能见,所见到的天地是非常狭小的、沉浮的、枯燥的。诗人和艺术家所以超过我们一般人者就在情感比较真挚、感觉比较锐敏、观察比较深刻、想象比较丰富。我们“见”不着的他们“见”得着,并且他们“见”得到就说得出,我们本来“见”不着的他们“见”着说出来了,就使我们也可以“见”着。像一位英国诗人所说的,他们“借他们的眼睛给我们看”(theylendtheireyesforustosee)。中国人爱好自然风景的趣味是陶、谢、王、韦诸诗人所传染的。在Turner和Whistler以前,英国人就没有注意到泰晤士河上有雾。Byron以前,欧洲人很少赞美威尼斯。

前一世纪的人崇拜自然,常咒骂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但是现代美国俄国的文学家有时把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写得也很有趣。人生的罪孽灾害通常只引起忿恨,悲剧却教我们于罪孽灾祸中见出伟大庄严;丑陋乖讹通常只引起嫌恶,喜剧却教我们在丑陋乖讹中见出新鲜的趣味。Rembrandt画过一些疲癃残疾的老人以后,我们见出丑中也还有美。象征诗人出来以后,许多一纵即逝的情调使我们觉得精细微妙,特别值得留恋。文艺逐渐向前伸展,我们的眼界也逐渐放大,人生世相越显得丰富华严。这种眼界的解放给我们不少的生命力量,我们觉得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活下去。许多人嫌生活干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这种人最容易堕落颓废,因为生命对于他们失去意义与价值。“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是去解悟与留恋,就是不能以美感态度去观照事物。美感教育不是替有闲阶级增加一件奢侈,而是使人在丰富华严的世界中随处吸收支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诗所写的是一种修养的胜境。美感教育给我们的就是“源头活水”。

第三,是自然限制的解放。这是德国唯心派哲学家康德、席勒、叔本华、尼采诸人所最着重的一点,现在我们用浅近语来说明它。自然世界是有限的,受因果律支配的,其中毫末细故都有它的必然性,因果线索命定它如此,它就丝毫移动不得。

社会由历史铸就,人由遗传和环境造成。人的活动寸步离不开物质生存条件的支配,没有翅膀就不能飞,绝饮食就会饿死。

由此类推,人在自然中是极不自由的。动植物和非生物一味顺从自然,接受它的限制,没有过分希冀,也就没有失望和痛苦。

人却不同,他有心灵,有不可压的欲望,对于无翅不飞、绝食饿死之类事实总觉得有些歉然。人可以说是两重奴隶,第一服从自然的限制,其次要受自己的欲望驱使。以无穷欲望处有限自然,人便觉得处处不如意、不自由,烦闷苦恼都由此起。专就物质说,人在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它的力量抵不住自然的力量,无论你有如何大的成就,到头终不免一死,而且科学告诉我们,人类一切成就到最后都要和诸星球同归于毁灭,在自然圈套中求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好比孙悟空跳来跳去,终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但是在精神方面,人可以跳开自然的圈套而征服自然,他可以在自然世界之外另在想象中造出较能合理慰情的世界。这就是艺术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可以把自然拿在手里来玩弄,剪裁它、锤炼它,从新给以生命与形式。每一部文艺杰作以至于每人在人生自然中所欣赏到的美妙世界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美感活动是人在有限中所挣扎得来的无限,在奴属中所挣扎得来的自由。在服从自然限制而汲汲于饮食男女的寻求时,人是自然的奴隶;在超脱自然限制而创造欣赏艺术境界时,人是自然的主宰,换句话说,就是上帝。多受些美感教育,就是多学会如何从自然限制中解放出来,由奴隶变成上帝,充分地感觉人的尊严。

爱美是人类天性,凡是天性中所固有的必须趁适当时机去培养,否则像花草不及时下种、及时培植一样,就会凋残萎谢。

达尔文在自传里懊悔他一生专在科学上做功夫,没有把年轻时对于诗和音乐的兴趣保持住,到老来他想用诗和音乐来调剂生活的枯燥,就抓不回年轻时那种兴趣,觉得从前所爱好的诗和音乐都索然无味。他自己说这是一部分天性的麻木。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理愈复杂,欣赏艺术力也就愈薄弱。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在西方社会中这些美感活动是每个受教育者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节目。我们中国人除专习文学艺术者以外,一般人对于艺术都漠不关心。这是最可惋惜的事。它多少表示民族生命力的低降与精神的颓靡。从历史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史诗悲剧时代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歌德和贝多芬时代的德国都可以为证。我们中国人古代对于诗乐舞的嗜好也极普遍。《诗经》《礼记》《左传》诸书所记载的歌乐舞的盛况常使人觉得仿佛是置身近代欧洲社会。孔子处周衰之际,特置慨于诗亡乐坏,也是见到美育与民族兴衰的关系密切。现在我们要想复兴民族,必须恢复周以前歌乐舞的盛况,这就是说,必须提倡普及的美感教育。

音乐与教育

柏拉图写过一个长篇对话,叫做《理想国》,讨论理想的政治和教育。他知道要一个国家的政治合于理想,先要使它的教育合于理想,所以他费了大半篇幅谈理想国的统治阶级应该受什么样一种训练。他所定的课程异常简单。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只消有两种教育工具,一是体操,一是音乐。至于我们现在的学校里许多功课,像史地,理化,数学,社会科学,哲学,外国文之类,他或是完全不讲,或是摆在二十岁以后的课程里。

他的教育主张,在现代人看来,像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丢开成见,细心去想一想,你也许会佩服希腊人的思想,和他们的艺术一样,简单虽然简单,深刻却是深刻。体操讲究好了,身体可以健全;音乐讲究好了,心灵可以和谐。身心两方面都达到理想的状态,还愁有什么学不好或是做不好?身心是基本,我们近代人士基本不注意,只在一些肤浅的知识上做工夫,反自以为聪明。许多祸害似都由此起。我们急须回头猛省。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已谈过体育的重要,现在专谈音乐。

音乐是一种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飞禽走兽大半都欢喜歌唱,在歌唱中,它们表现生命的富裕和欢乐,同时,它们借歌舞把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乐趣传给同类,引起交感共鸣。歌唱在一般动物社会中是一种团结的原动力,它们没有文化传统和制度组织,但是它们一呼百应,一唱百和,全靠这一点声音上的感通。人类在原始阶段也还保持着这本能的音乐嗜好。没有一个原始民族不欢喜歌舞,小孩在个人生命史上相当于原始民族在种族生命史上,欢喜歌舞仍然是天性。人类到了开化以后,小孩到了成年以后,往往逐渐丧失音乐的嗜好,高兴时不放着嗓子唱一曲歌,颓唐时也不拿一种乐器来弹奏一番,哀乐全闷在心里,而且一个人关起来纳闷,生气因之萧索,同情也因之冷淡。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损失,而且是违反自然本性的。对于这种现象的造成,教育家们要负一大部分责任,他们丢开了人类一个最强烈的本能,一个最有力的教育工具,不去利用。假如他们知道利用,音乐的力量要超出任何学问训练之上。

何以故呢?音乐不仅是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而且是最完美的艺术,可以普及深入一般民众,从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

在其他艺术,实质与形式多少可以分别出来,了解实质与了解形式可以分为两事;音乐却完全融化实质与形式的分别,实质即形式,形式亦即实质,内外一致,天衣无缝。所以音乐达到了艺术的最高理想。如果美育是教育中一项要目,美育的最好工具就应该是音乐。音乐虽是顶完美的,却不能算是最困难的艺术。叔本华说得最清楚,一般艺术都须借意象来表现,例如文学所用的语文意义,图画所用的形色光影;音乐则为意志的直接外射,用不着凭借意象。所以了解其他艺术,我们须假道于理智,比如说,不懂得语文意义,就无从了解文学;音乐则表现最直接,感动也最直接,我们接受声音的刺激,生理上马上就起反响,用不着理智的分析。中国人不一定能了解外国的文学,但是多少可以受外国音乐的感动,因为没有语文的障碍。

小孩子和乡下文盲尽管不能读书明理,也多少可以欣赏成年人和音乐家的唱歌奏乐,因为没有知识经验的障碍。音乐是纯从感官打动人心的,耳里听到,心里就起哀乐共鸣。这件事实可以解释音乐的普及性,也可以解释它的深入性。如果要教育的力量普及而又深入,舍音乐还有什么其他途径呢?

音乐对于人生至少有三重大功用。

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都需要发扬宣泄。我们都知道在欢喜时大笑一场,在悲哀时痛哭一场,是一件畅快事。严守一个秘密,心里才感觉不舒服;尤其是感情不能压抑,压抑便引起冲突和苦痛。依近代心理学看,许多精神病都是情感不得宣泄的结果。音乐表现在生气的洋溢。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到了不需要艺术的表现时,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气萎竭,一是生气受不了自然的歪曲,向不正常不健康的路途发泄。所以给生气以正常的康健的表现,也就是培养生气。音乐的表现是最正常的康健的表现,因为它是人类的普遍嗜好,而同时它的命脉在和谐。亚理斯多德在《政治学》里谈到古希腊人用一种音乐医精神病。有一种癫狂病,医治的主法是叫病人听一种音乐,听了几回他的情感上的脓包化消了,病就自然好。亚理斯多德把音乐的这种功能叫做katharsis,这字含有“发散”和“净化”

两个意义。音乐对于人的情感不仅能“发散”而且能“净化”,就因为它本身是和谐,对于人的心灵自然能产生和谐的影响。

我们有听音乐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凝神静听之后,全体筋肉脉搏都经过一番和谐的震荡,心灵仿佛在困倦之后洗过一回澡,汗垢尽去,血液畅通,有心旷神怡之乐。如果我们不仅是欣赏,自己能歌唱弹奏,除了这种生气洋溢的乐趣以外,我们还可以得到人生最大的快慰,成就一种作品的感觉。我们创造了一个可欣赏的世界,替人类开辟了一种愉悦的泉源,意识到这种力量,就如同创世主在第七天的神情。人能多尝这种创造的快感,人生便显得华严,而人的品格也就自然会高贵。

其次是感动。音乐直接打动感官,引起生理的反应,所以感人最普及而深入。这道理在上文已说过。中西神话和历史上都有不少的关于音乐感动力的传说。城市有借音乐造成的,也有借音乐毁倒的;胜仗有用音乐打来的,重围有用音乐解去的;美人有借音乐取得的,深交有因音乐结成的;名著有从音乐引起思致的,至道有借音乐证成的。瓠巴鼓琴,游鱼出听;据近代生理学家的实验,对牛弹琴,也并非毫无影响。人类情感有许多花样,每种花样在脉搏呼吸和筋肉运动上都有一个特殊的节奏,特殊的模型。音乐的抑扬顿挫,长短急舒,往往与这种节奏和模型相称。某一种乐调在生理上激起某一种节奏和模型,就引起某一种情调。所以在听音乐时,实在有两种乐调在进行。

一是外在的,耳朵听的;一是内在的,听者身体在无意中所表演的。人类生理构造大致相同,所以一个乐调可以在无数听者的心弦上引起交感共鸣。音乐是极强烈的同情媒介,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如果想尝广大同情的味道,最好在稠人广众中听音乐。乐声作时,全体听众屏息肃然静听,无论尊卑老幼,乐就都乐,哀就都哀,霎时间不独人我之见泯除净尽,即传统习俗所积累成的层层枷锁也一齐丢开,我们在霎时间回到自由的原始人,沉没到浑然一体的大我。音乐使我们畅快,四围许多人都同时在分享我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加畅快。

这里没有分别界限,没有恩仇迎拒,我们同是一个阳光煦育的兄弟姊妹,我们皆大欢喜。要群众团结一气,最有效的媒介只有音乐。

第三是感化。感动是暂时的,感化是久远的。音乐由感动至感化,因为它的和谐浸润到整个身心,成为固定的模型(pattern),习惯成为自然,身心的活动也就处处不违背和谐的原则。内心和谐,则一切不和谐的卑鄙龌龊的念头自无从发生,表现于行为的也自从容中节。中国先儒以礼乐立教,就为明白了这个道理。乐的精神在和谐,礼的精神在秩序,这两者中间,乐更是根本的,因为内和谐外自然有秩序,没有和谐做基础的秩序就成了呆板形式,没有灵魂的躯壳。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秩序,一个人修养到这个境界,就不会有疵可指了。谈到究竟,德育须从美育上做起。道德必由真性情的流露,美育怡情养性,使性情的和谐流露为行为的端正,是从根本上做起。惟有这种修养的结果,善与美才能一致。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会明白孔子谈政教何以那样重诗乐。诗与乐原来是一回事,一切艺术精神原来也都与诗乐相通。孔子提倡诗乐,犹如近代人提倡美育。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都是看到了诗乐对于情感教育的重要。他不但把诗乐认为教育的基础,而且把它们认为政治的基础,实在政教是不能分离的,世间安有无教之政呢?近代人舍教而言政,只见得他们愚昧。“颜渊问为邦。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远佞人还在放郑声之次,我们现在只知道厌恶佞人,其实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务——音乐教育。音乐教育上了轨道,佞人也许就不会存在,而政治也不会不修明了。

一个民族的性格常表现于音乐,最显著的是中西音乐的分别。西方音乐偏于阳刚,使听者发扬蹈厉;中国音乐偏于阴柔,使听者沉潜肃穆。这各有所长,我们用不着偏袒。我们所最忧虑的是我国一般民众,尤其是士大夫阶级,大半没有真正的音乐的嗜好。这似乎表现了民族精神的衰落。我个人认为人心的污浊与社会的腐败都种根于此。我每想起柏拉图的教育主张,就深深感觉到我国目前教育须有一个彻底的改革。我们必须普及音乐教育,尤其是要把国乐本身大加一番整理洗刷。这不是宣传可以了事。但是制礼作乐是盛业也是美名,容易被宣传者当做一种口号呐喊了事。这是我草此文时心里所栗栗危惧的。

大家须拿出一副极严肃的态度来应付这问题,前途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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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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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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