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5)

第二十四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5)

第二十四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5)

梦想照进现实

我说:什么叫做“理想”?它不外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另一种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办法”。在实际人生中,理想都应该是解决事实困难的最合理的答案。一个理想如果不能解决事实困难,永远与事实困难相冲突,那就可以证明那个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说,它简直不成其为理想。

学业?职业?事业

每个有志气的人,在他的生平都不免为三件事操心。在学校时代,他关心学业;离开学校,他关心职业;有了职业,他关心事业。这自然只是一种粗略的分期,也有许多人始终就专在学业、职业或事业上打计算。总之,这三个名词的意义对于一般人大半不成为问题,不过从逻辑的眼光来分析,我们不能说它是三件互不相同的事。它们的关系还须待确定。

先说“业”。《说文》所定的这个字的原始意义是钟架上一块木板,与我们所谈的没有多大关系。就“业”字所常用在的语句看,(如“进德修业”,“业精于勤”,“以农为业”,“成大业”,“创业守成”等等),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是学业、职业和事业都可以叫做业,第二是这个“业”字含有相当指流行语“工作”一词的意义。佛典常用“业”字,和“行”字同义,凡人为造作通可叫做“业”,例如思想、言语、行为,都可是一种“业”,“业”简直就相当于流行语的活动。我们可以说,“业”是人运用他的力量做一种工作或活动;所进行的工作或活动叫做“业”,工作或活动所成就的结果也可以叫做“业”。

依这种解释看,学业就是学问的工作或活动,职业就是职分所在的工作或活动。工作或活动就是“事”,所以“事业”是只有一个意义的复词,学问是一种事业,职业也还是一种事业。

如果事业还另有特殊意义,那就只能指工作或活动的成就。依这种意义说,在职业上可以成就事业,在学问上也还可以成就事业。总上两义,学业与事业,职业与事业,在逻辑上都不应分开;我们至多只能说“事业”比“学业”或“职业”涵义较广泛,不过这也还有问题。

问题在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一般人说“职业”,似带有一种误解,以为职业是衣食工具,“谋职业”就等于“谋生活”,也就等于“谋衣食”,这里“职业”和“生活”两个词的意义都同样窄狭化得很离奇可笑。在这种用字的习惯上,我们可以见出一般人的生活理想的低落。顾名思义,“职业”显然是职分以内的事业。所谓“职分”是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上有许多事要做,一个人不能同时做许多事,于是这个人种田,那一个人经商,另一个人做工匠,如此分工,每个人有一个“职分”,都能各尽“职分”帮助社会大机器的轮子旋转,以一分工作的效益,换取同群许多分工作的效益,“吾尽所能,各取所需”,于是人与社会两得其便。每个人有一个“职分”,对于那“职分”就负有责任,须把那“职分”以内的事做好。对于“职分”不尽责就是不称职,职与责是不能分开的。

回到原来的问题,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呢?从两个观点看,它们也不应分开。

第一,从狭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某一种专门学术的研究。

专门的学术研究需要长久的集中的力量。一个人既研究一种专门学术,他就没有时间精力去干别的事。社会需要学术的进展,就需有一部分人以研究学术为“职业”。做学问是学者的职分以内的事,正如种田是农人的职分以内的事,他们的成就都于社会有益,他们都负有责任在自家职分以内求有成就。照这样看,学业还是可以当作一种职业。

其次,就广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每一种职业必有的准备。

一切工作(尤其是在近代社会分工很严密的工作)都需要学习,每一行都有一套专门学问,所以你如果想把某一种职分以内的事做好,你就必须先把它学好。不但如此,工作本身也就是学习。有些人以为在学校里学得一种学问,学业便可告结束,以后入社会就职业,只须拿这一套法宝作无尽期的应用。这不但是误解学业,也是误解职业。最亲切最实在的学问大半不是从书本得来,而是从实地亲身经验得来的。古人所谓“到处留心皆学问”,就是有见于此。同时,到处留心学问的人可以说“学”

与“事”相得益彰,不至犯不学无术的毛病,在职业上才能成就真正的事业。一辈子拘守一部讲义的人决不是一个好教员,一辈子拘守一部步兵操典的人决不是一个好战士,余可类推。

所以要想把一种职业做好,必须把职业当作学业看。

依以上的分析,学业、职业和事业应该是三位一体。学业或职业如果不能成为事业,那就空洞无成就。学业和职业如果不能打成一片,学业就只是私人的嗜好,不能成为社会中的一种职分,对社会没有效益;职业也就降为与学问脱节的盲目的衣食营求,干燥无味。

职业与学业一贯,然后所学即所用,所用即所学,人得其事,事得其人,不过这只是理想,事实上一个人的职业往往和他的学业不很相关。这是由于有些学业不能为谋生之具,一个人一方面要忠于一种没有经济价值的学问,一方面又要维持生计,于是不得不就一种与自家专门学问无关的职业。最显著的例是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他为着要保持学术思想的自由,拒绝当大学教授,宁愿操磨镜片的职业,借以营生。英国文学家兰姆写得那样一笔奇特而隽永的散文,而他的终身职业只是一个公司的书记。波兰小说家康拉德在商船上当过多年的水手。英国诗人蒙罗在伦敦一条小街上经营一个小书店。这种实例在西方很多。这种办法颇有它的长处。不靠所研究的学业来谋生,可以保持学业的独立自由;同时,在本行以外就一种职业,也可以扩大眼界,增加生活经验。在目前中国,一般入囿于浅狭的功利主义,都争去学可以赚钱的学问,而文哲数理一类虽是冷门而却极重要的学问很少有人问津,这对于文化学术的全局是一个危险的现象。有志于纯粹学术的人们最好拿斯宾诺莎、兰姆诸人做榜样,一方面埋头做自己的学问,一方面操一种副业,使生计有着落。这种办法的存在,当然显示社会组织有毛病,不在社会组织未完善以前我们只有这个办法可采用。将来社会合理化时,我们希望每一项学术工作者都不感受生活的压迫,每一种学业同时就是一种职业。

在另外一种情形之下,学业与职业也不完全相称,这就是通才就专职。政府行政工作本来也还是一种职业,可是一直到现在,各国还很少在学校里设专门学科去训练议员部长以及其他公务员。在从前中国,政府大小职位,上自宰相,下至县丞,大半依科举履历任命,由科举进身者所读的书大半不外经史诗文,而做的职务却可以彼此相差很远。一榜及第的人有典钱谷的,有主试的,有带兵的,有典刑狱的,有掌漕运的。职务和学问似没有显著的关系。这种情形在目前似还没有经过很大的变更,在英国情形也很类似。一个人在牛津或剑桥毕业了,就可以参加文官考试,及格了,无论所学的是什么,可以被派到任何官厅去服务。如果他想做大一点的官,他可以运动入国会,只要有本领,就不愁没有阁员当。所谓本领也并非专门学术。

比如现在首相丘吉尔,做过好久的海军大臣,却没有学过海军,他本来是文人,当过新闻记者。专才学一行才能做一行,通才无须学那一行才能做那一行。医工农商等等需要专才,而社会领导工作则需要通才。近代教育似正在徘徊于两种理想之间,一是“职业教育”的理想,一是“自由教育”的理想,学业须包含品格、学识各方面的普遍修养,不能窄狭化到学徒训练。

依我个人想,自由教育对于社会领导工作实在比职业教育重要,不过这两种理想也并非绝对不能相容,专门的技术训练和普通的品格学识修养最好是并行不悖。

择学择业对于一个人是一个极重的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个人的资禀与兴趣。我曾观察过许多人所学的和所做的全与他们性不相近。有些学文艺的人对于人生世相看不出丝毫情趣,遇事称斤称两,谈吐干燥无味,他们理应学商业或是法律。有些工程师根本没有科学的头脑,却欢喜做点旧诗,结交大人阔佬,他们理应干政治。如此等类,不胜枚举,性不相近,纵然是努力,也往往劳而无补,对于个人和社会都是精力的浪费。

在美国,“职业测验”已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一个人对于择学择业如有疑难可以找一个专家用测验来解决。这种测验或很幼稚肤浅,但是它的原则是不错的。我们希望测验的方法日趋精密,将来一个人在学一门学问或是就一种职业之先,都仔细经过一番测验,免得走错门路。

一个人的性之所近,大半自己明白。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的长短而却不根据它来决定志向,这大半误于名利观念。现在学生们都欢喜学工程或经济,以为出路好,容易赚钱。存这种心理的人根本不配谈学问,也根本不能做好一行职业,因为他们的兴趣不存学业或职业自身的成就,而在它对于个人所能产生的实利。得鱼忘筌,钱赚到手了,学业和事业有无成就却不必管。这种人的毛病都在短见。“行行出状元”,世间宁有那一种学问不能学好,或是哪一种职业不能做好?宁有其正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成就的人会穷得要饿死?如果以为某一行比较走时,或比较容易成功,不费多少气力就可以有成就,这也是妄想。

世间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以不费力就能学好做好。我们必须谨记着“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一句至理名言。下一分功夫,自然有一分成就。世间纵然也偶有不劳而获的事,那是苟且侥幸,除着寄生虫,都不应存苟且侥幸的心理。

此外,我们中国人对于职业向来有一个更错误的观念,以为世间职业有些是天生的高贵,有些是天生的下贱。所以大家都希望做官而不希望做农工兵警。其实职业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需要一种职业,那一种职业就对于社会有效益。

一个人有无荣誉,不能看他任的什么职业,应该看他在他的职位是否尽责。一个误国的总统或部长实在抵不上一个勤恳尽职的清道夫。我们通常对于“不才而在高位”者的阔绰排场备致欣羡,对于老老实实替社会造福的农人工人反存鄙视。这是一种可耻的价值意识的颠倒。

无论在学业或职业中想成就事业,都需要两种基本德行。

第一是“公”。公就是公道公理。一个问题的看法,一个事件的处理,都须依据一个客观的普遍的道理,对自己说得过去,对他人也说得过去,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要尊重这种公道公理,才不至发生弊端。公的反面是私。世间许多人许多事都败于私心自用。做学问存私心,便为偏见所蒙蔽,寻不着真理;做事存私心,便不免假公济私,贪污苟且,败坏自己的人格,也败坏社会的利益。

其次是“忠”。“忠”是死心塌地的爱护自己的职守,不肯放弃它或疏忽它。把学问当作敲门砖,把职业当作营私的门径,就是不忠于所学所职,为着势利的引诱、放弃自己的学业或职业去做别的勾当,其行为也正等于汉奸卖国,都是不忠。忠才能有牺牲的精神,不计私人利害,固守职分所在的岗位,坚持到底,以底于成。忠是基本德行,有了它也就有了两种附带的德行,勤与勇。勤是精进不懈,时时刻刻努力前进,务求把事做好;勇是无畏不屈,遇到任何困难,都必须拼命把它克服。懒怠与怯懦是治学与治事的大忌;它们的病源在缺乏忠诚与忠诚所附带的热情。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命运的主宰,每个人的江山都依仗自己的奋斗才打得来。这个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如果想以寄生虫的心习,去侥幸获取只有勤奋的蜂蚁所能获到的花蜜,他终久必归自然淘汰。万一他成功侥幸一时,社会所受的祸害也就很大,一条寄生虫有时可以危害到一个人的性命,凡是关心学业、职业和事业的人,须记起这一番简单的道理。

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

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作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只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倏鱼,姑射仙人与疱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象,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齐”;“心齐”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齐”,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

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想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

头一个人明白地作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

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理斯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惟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理斯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

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理斯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相掠过他的眼前,犹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

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明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through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

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

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做“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着法与我,把幻相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槃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着,到涅槃(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做“大圆镜智”,《佛地经论》作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象起,而圆镜上无诸影象,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

到了三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

“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n)、思考(meditation)和观照(con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须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澈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稣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熏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烜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只此,他主要的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达奥尼苏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俄倪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俄倪索斯里面。

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入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

“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飙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俄倪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士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做“自然的征服”。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睨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thoughtful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

(anactive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很可以作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ng)的“内倾”

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阔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么?”

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力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力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力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力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力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枝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么?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谈理想与事实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朋友:

前几天有一位师范大学朱君来访,闲谈中他向我提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代社会恶浊,青年人所见到的事实和他自己所抱的理想常相冲突,比如毕业后做事就是一个大难关。如果要依照理想,廉洁白矢,守正不阿,则各机关大半是坏人把持住,你就根本不能插足进去,改造社会自然是谈不到。如果不择手段,依照中国人谋事的习惯法,奔走逢迎,献媚权贵,则你还没有改造社会,就已被社会腐化。我自己也很想将来替社会做一点事,但是又不愿同流合污,想到这一层,心里就万分烦恼。先生以为我们青年人处在这种两难的地位,究竟应该持什么一种态度呢?”

朱君所提出的只是理想与事实的冲突的一端。其实现在中国社会各方面,从家庭、婚姻、教育、内政、外交,以至于整个的社会组织,都处处使人感到事实与理想的冲突。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从少到老都不免在这种冲突中挣扎奋斗,尤其是青年有志之士对于这种冲突特别感到苦恼。大半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是理想主义者,欢喜闭着眼睛,在想象中造成一座堂华美丽的空中楼阁。后来人世渐深,理想到处碰事实的钉子,便不免逐渐牺牲理想而迁就事实。一到老年,事实就变成万能,理想就全置之度外。聪敏者唯唯否否,圆滑不露棱角;奸猾者则钻营竞逐,窃禄取宠,行为肮脏而话却说得堂皇漂亮。我们略放眼一看,就可以见出许多“优秀分子”的生命都形成这么一种三部曲的悲剧。

我常想,老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理想,青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事实。老年人我们姑且不去管他们,死在等待他们,他们纵然是改进社会的一个大累,不久也就要完事了。“既往不咎,来者可追。”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所负的责任特别繁重,中国事有救与无救,就全要看这一代人的成功与失败。一发千钧,稍纵即逝。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应该认清他们的责任,认清目前的特殊事实,以冷静而沉着的态度去解决事实所给的困难。最误事的是不顾事实而空谈理想。

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回答朱君的话。我说:什么叫做“理想”?它不外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说,在许多宗教中,理解的幸福是长生不老;它成为理想,就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另一种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办法”。比如说,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所能谋的幸福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理想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空洞,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第一种理想是心理学家所谓想象中的欲望的满足,在宗教与文艺中自有它的重要,可是绝不能适用于实际人生。在实际人生中,理想都应该是解决事实困难的最合理的答案。一个理想如果不能解决事实困难,永远与事实困难相冲突,那就可以证明那个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说,它简直不成其为理想。现代青年每遇心里怀着一个“理想”时,应该自己反省一遍,看它是属于我们所说的两种理想中的哪一种。如果它属于前一种,而他要实现它,那么,他就是迂诞、狂妄、浮躁、糊涂,没有别的话。如果它属于后一种.他就应该有决心毅力,有方法程次,按部就班地去使它实现。他就不应该因为理想与事实冲突而生苦恼或怨天尤人。

比如就青年说,有两个问题最切要:第一是怎样去学一点切实的学问?第二是学成之后,怎样找机会去做事?一般青年对于求学问题所感到的困难不外两种。一种是经济困难。在现在经济破产状况之下,十个人就有九个人觉到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这一笔费用不易筹措。天灾人祸,常出意外。多数青年学生都时时有被逼辍学的可能。另一种是学力问题。学校少而应试者多。比如几个稍好的大学每年都有四五千人应试。

而录取额最多只有四五百名。十人之中就有九人势须向隅。这两种事实都是与青年学生理想相冲突的。一般青年似乎都以为读书必进大学,甚至于必进某某大学,如果因为经济或学力的欠缺,不能如自己所愿望。便以为学问之途对于自己是断绝了。

我以为读书而悬进大学或出洋为最高标准,根本还是深中科举资格观念的余毒。做学问的机会甚多,如果一个人真是一个做学问的材料,他终久总可以打出一条路来。如果不是这种材料,天下事可做的甚多,又何必贪读书的虚荣?就是读书。一个人也只能在自己的特殊经济情形和资禀学力范围之内,选择最适宜的路径。种田、做匠人、当兵、做买卖,以至于更卑微的职业也都要有人去干,干哪一行职业,也都可以得到若干经验学问。哲学家斯宾诺莎不肯当大学教授而宁愿操磨镜的微业以谋生活。这种精神是最值得佩服的。现在中国青年大半仍鄙视普通职业,都希望进大学、出洋、当学者、做官,过舒适的生活。这种风气显然仍是旧日科举时代所流传下来的。学者和官僚愈多,物质消耗愈大、权利竞争愈烈,平民受剥削愈盛,社会也就愈不安宁。我们试平心而论,这是不是目前中国的实在情形?

如果一般青年能了解这番道理,对于择校选科,只求在自己的特殊情形之下,如何学得一副当有用的公民的本领,不一定要勉强预备做学者或官僚。我相信上文所说的第二个问题——做事问题——就不至于像现时那么严重。在中国现在百废待举,一个中学生或大学生何至没有事可做?一个不识字的人还可以种田做买卖,难道一个受教育的人反不如乡下愚夫愚妇?事是很多的,只是受过教育的人不屑于做小事。事没有人做,结果才闹成人没有事做。

我劝青年们多去俯就有益社会的小事。并非劝他们一定不要插足于政治教育以及其他较被优待的职业。这些事也要有人去做,而且应该有纯洁而能干的人去做,现在各种优遇位置大半被一般有势力而无能力的人们把持,新进者不易插足进去。

这确是事实,但不是不可变动的事实。恶势力之所以成为势力,大半是靠团结,要打破一种恶势力,一个人孤掌难鸣,也一定要有团结才行。中国青年的毛病在洁身自好者不能团结,能团结者又不免同流合污,所以结果龌龊者胜而纯洁者败。谈到究竟,恶势力在一个社会里能够存在,还要归咎于纯洁分子的惰性太深,抵抗力太小。要挽救目前中国社会种种积弊,有志的纯洁青年们应该团结起来,努力和恶势力奋斗。比如说一乡一县的事业被土豪劣绅把持,当地的优秀青年如果真正能团结奋斗,决不难把事权夺过来。推之一省一国,也是如此。结党、造势力、争权位都不是坏事,坏事是结党而营私,争权位而分赃失职。只要势力造成权位争得以后,自己能光明正大地为社会谋福利,终久总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打倒坏人所造成的恶势力。社会的同情总是站在善人方面,“人之好善,谁不如我?”

现在许多人都见到社会上种种积弊和补救的方法,只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力量孤单,见到而做不到。其实这里问题很简单,大家团结起来就行了。在任何社会,有一分能力总可以做一分事,做不出事来,那是自己没有能力,用不着怨天尤人。

理想不应与事实冲突,不但在求学谋事两方面是如此,其他一切也莫不然。比如说政治,现在一般青年都仿佛以为一经“革命”,地狱就可以立刻变成天国。被“革命”的是什么?革命后拿什么来代替?怎样去革命?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遇到难关又怎样去克服?这些问题他们似乎都不曾仔细想过,只是天天在摇旗呐喊。我们天天都听到“革命”的新口号,却没有看见一件真正“革了命”的事迹。关于这一点。目前知识界的“领袖”们似乎说不清他们的罪过,他们教一般青年误认喊革命口号为做革命工作,误认革命为一件无须学识与技能的事业。“革命”两个字在青年心理中已变成一种最空洞不过的“理想”。像道家所说的“太极”,有神秘的面貌而无内容,它和事实毫不接头,自然更谈不到冲突。

政治理想是随时代环境变迁的。我们不要古人为我们打算盘,也大可不必去替后人打算盘。每一个国家的最好的政治理想应该是当时当境的最圆满的应付事实的方法。目前中国所有的是什么样的事实?民穷国敝,外患纷乘,稍不振作,即归毁灭。这种事实应该使每个有头脑的中国人觉悟到:在今日谈中国政治,“图存”是第一要义。中国是一个久病之夫,一切摧残元气的举动,一切聊快一时的毁坏,都与“图存”一个基本要义不兼容。“社会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水久平等”,“大同平等”种种方剂都要牵涉到全世界的制度组织。在加入这个全世界的大战线以前,中国人首先须要把自己训练到能荷枪执戟,才可以有资格。

这番话对于现代青年是很苦辣不适口的。我只能向他们说:高调谁也会唱,但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唱高调,因为我亲眼看见,调愈唱得高,事愈做得坏,小百姓受苦愈大,而青年也愈感彷徨怅惘。

谈升学与选课

朋友: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着也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誉校长”呢?

朋友,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因为那些有“名誉校长”或是“美国政府注册”的大学,是预备让有钱可花的少爷公子们去逍遥岁月,像你我们既无钱可花,又无时光可花,只好望望然去罢。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杯葛”而低落的,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友,所以选校应该以有无诚恳、和爱的空气为准。

如果能得这种学校空气,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做学问全赖自己,做事业也全赖自己,与资格都无关系。我看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如本国大学生,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为那是一条较捷的路径。

升学问题,跨进大学门限以后,还不能算完全解决。选科选课还得费你几番踌躇。在选课的当儿,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常不免互相冲突。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为准。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我进了高等师范,那要算是穷人末路。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科,我选了国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来中国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近来书店逐渐增多,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学的风头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了。朋友,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学以致用”本来不是一种坏的主张;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你假若为社会需要而忘却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学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所以你选课时,旁的问题都可以丢开,只要问:“这门功课合我的胃口么?”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桩要事,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早谈专门便是早走狭路,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对我谈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了!”这三句话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许多人因为站在狭路上,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确。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天渺小么?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

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来说,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危险。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职业教育应该有宽大自由教育(Liberaleducation)做根底。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则职业教育的流弊,在个人方面,常使生活单调乏味,在社会方面,常使文化肤浅偏狭。

许多人一开口就谈专门(specialization),谈研究(researchwork)。他们说,欧美学问进步所以迅速,由于治学尚专门。原来不专则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专”也并非是任何人所能说的。倘若基础树得不宽广,你就是“专”,也决不能专到多远路。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实在是不可能的。哲学和历史,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文学与哲学历史也密切相关;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而实亦不尽然。比方生物学,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学,不能不通物理学,不能不通地质学,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不能不通心理学。许多人连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基础也没有,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是无异于未学爬而先学跑的。我时常想,学问这件东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博学守约”,真是至理名言。亚理斯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康德在大学里几乎能担任一切功课的教授。歌德盖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亚当?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而他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近如罗素,他对于数学,哲学,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极。

这是我信笔写来的几个确例。西方大学者(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种学问的。

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问题。来欧以后,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径,总觉悟像我这样浅薄,就谈专门研究,真可谓“颜之厚矣!”我此时才知道从前在国内听大家所谈的“专门”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一般学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谈高远。比方“讲东西文化”

的人,可以不通哲学,可以不通文学和美术,可以不通历史,可以不通科学,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开河,凭空立说;历史学者闻之窃笑,科学家闻之窃笑,文艺批评学者闻之窃笑,只是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再比方着世界文学史的人,法国文学可以不懂,英国文学可以不懂,德国文学可以不懂,希腊文学可以不懂,中国文学可以不懂,而东抄西袭,堆砌成篇,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中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只是着书人在那里大吹喇叭。这真所谓“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学里去,千万莫要染着时下习气,侈谈高远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宽大稳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气话似用不着说。我以为你在中学所打的基本学问的基础还不能算是稳固,还不能使你进一步谈高深专门的学问。至少在大学头一二年中,你须得尽力多选功课,所谓多选功课,自然也有一个限制。贪多而不务得,也是一种毛病。我是说,在你的精力时间可能范围以内,你须极力求多方面的发展。

最后,我这番话只是对你的情形而发的。我不敢说一切中学生都要趁着这条路走。但是对于预备将来专门学某一科而谋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学的关于文哲和社会科学方面,我的忠告总含有若干真理。

同时,我也很愿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你的朋友孟实

诗人的孤寂

心灵有时可互相渗透,也有时不可互相渗透。在可互相渗透时,彼此不劳唇舌,就可以默然相喻;在不可渗透时,隔着一层肉就如隔着一层壁,夫子以为至理,而我却以为孟浪。惠子问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谈到彻底了解时,人们都是隔着星宿住的,长电波和短电波都不能替他们传达消息。

比如眼前这一朵花,你所见的和我所见的完全相同么?

你所嗅的和我所嗅的完全相同么?你所联想的和我所联想的又完全相同么?“天下之耳相似焉,师旷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这是一句粗浅语。你觉得香的我固然也觉得香,你觉得和谐的我固然也觉得和谐;但是香的、和谐的,都有许多浓淡深浅的程度差别。毫厘之差往往谬以千里。法国诗人魏尔兰(Verlaine)所着重的nuance,就是这浓淡深浅上的毫厘差别。

一般人较量分寸而不暇剖析毫厘,以为毫厘的差别无关宏旨,但是古代寓言不曾明白地告诉我们,压死骆驼的重量就是最后的一茎干草么?

凡是情绪和思致,愈粗浅,愈平凡,就愈容易渗透;愈微妙,愈不寻常,就愈不容易渗透。一般人所谓“知解”都限于粗浅的皮相,把香的同认作香,臭的同认作臭,而浓淡深浅上的毫厘差别是无法可以从这个心灵渗透到那个心灵里去的。在粗浅的境界我们都是兄弟,在微妙的境界我们都是秦越。曲愈高,和愈寡,这是心灵交通的公例。

诗人所以异于常人者在感觉锐敏。常人的心灵好比顽石,受强烈震撼才生颤动;诗人的心灵好比蛛丝,微嘘轻息就可以引起全体的波动。常人所忽视的毫厘差别对于诗人却是奇思幻想的根源。一点沫水便是大自然的返影,一阵螺壳的啸声便是大海潮汐的回响。在眼球一流转或是肌肤一蠕动中,诗人能窥透幸福者和不幸运者的心曲。他与全人类和大自然的脉搏一齐起伏震颤,然而他终于是人间最孤寂者。

诗人有意要“孤芳自赏”么?他看见常人不经见的景致不曾把它描绘出来么?他感到常人不经见的情调不曾把它抒写出来么?他心中本有若饥若渴的热望,要天下人都能同他在一块地赞叹感泣,在心灵探险的途程上,诗人于是不得不独行踽踽了。

一般人在心目中,这位独行踽踽者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诗人布朗宁(Browning)在《当代人的观感》一首诗里写过一幅很有趣的画像。误解,猜疑,谣诼是相因而至的。你看那位穿着黑色大衣的天天牵着一条老狗在不是散步的时候在街上踱来踱去,他真是一个怪人!——诗中的当代人这样想。他一会儿拿手杖敲街砖,一会儿又探头看鞋匠补鞋。你以为他的眼睛不在看你罢,你打了马,骂了老婆,他都源源本本地知道了。

他大概是一个暗探。据说他每天写一封长信给皇上。甲被捕,乙失踪,恐怕都是他弄的把戏。皇上每月究竟给他多少薪俸呢?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很清楚的。他住在桥边第三家,每晚他的屋里满张华烛,他把脚放在狗背上坐着,二十个裸体的姑娘服侍他进膳。但是这位怪人所住的实在是一间顶楼角屋,死的时候活像一条熏鱼!一般人对于诗人的了解如此。

一般人不也把读诗看作一种时髦的消遣么?伦敦纽约的街头不也摆满着皮面金装的诗集,让老太婆和摩登小姐买作节礼么?是的,群众本来是地道的势利鬼,就是诗人,到了大家都叫好之后,还怕没有人拿称羡暴发户的心理去称羡他!群众所叫好的都是前一代的诗人,或是模仿前一代诗人的诗人。他们的音调都已在耳鼓里震得滥熟,听得惯所以觉得好。如果有人换一个音调,他就不免“对牛弹琴”了。“诗人”这个名字在希腊文中的意义是“创作者”。凡真正诗人都必定避开已经踏烂的路去另开新境,他不仅要特创一种新风格来表现一种新情趣,还要在群众中创出一种新趣味来欣赏他的作品。但是这事谈何容易?英国的华兹华斯和济慈,法国的波德莱尔和马拉梅,费了几许力量,才在诗坛上辟出一种新趣味来?“千秋万岁名”

往往是“寂寞身后事”。诗人能在这不可知的后世寻得安慰么?

汤姆生在《论雪莱》一文里骂得好:“后世人!后世人跑到罗马去溅大泪珠,去在济慈的墓石上刻好听的诔语,但是海深的眼泪也不能把枯骨润回生!”

阿里斯托芬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说,人原来是一体,上帝要惩罚他的罪过,把他截成两半,才有男有女。所谓“爱情”就是这已经割开的两半要求会合还原为一体。真正的恋爱应该是两个心灵的忻合无间,因此,许多诗人在山穷水尽时都想在恋爱中掘出一种生命的源泉。像莎士比亚所歌唱的:这里没有仇雠,

不过天寒冷一点,风暴烈一点。

但是从历史看,诗人中很少有成功的恋爱者。布朗宁最幸运,能够把世人看不见的那半边月亮留给他的爱人看。此外呢?

玛丽?雪莱也算是一个近于理想的人物了。哪一个妻子曾经像她那样了解而且尊敬一个空想者的幻梦?但是雪莱在那不勒斯所做的感伤诗,却有藏着不让她看见的必要,他沉水之后,玛丽替他编辑诗集,发现了那首感伤诗,在附注中一方面自咎,一方面把她丈夫的悲伤推原到他的疾病。读雪莱的原诗和他夫人的附注,谁不觉得这美满姻缘中的伤心语比蔡女的胡笳,罗兰的清角,还更令人生人世无可如何之叹呢?然而这是雪莱的错处么?玛丽的错处么?错处都不在他们,所以这部悲剧更沉痛。人的心灵本来都有不可渗透的一部分,这在恋爱者中间也不能免。

波德莱尔有一首散文诗,叫做《穷人的眼睛》,以日常情节传妙想,很值得我们援引。我们的诗人陪着他的佳侣坐在一间新开张的咖啡店里。一个穷人带着两个小孩子过路,看见咖啡店的陈设漂亮,六只大眼睛都向里面呆望着。

那位父亲的眼睛仿佛说:“真漂亮!天下的黄金怕都关在这所房子里了。”大孩子的眼睛仿佛说:“真漂亮!真漂亮!但是进去的人们都不是我们这种人。”小孩子望得太出神了,眼睛只表现一种呆拙而深沉的欣羡。

诗人们说过,娱乐能使人心慈祥。那一天晚上,这句话对于我算是说中了。我不仅被这六只眼睛引起怜悯,而且看见奢侈的杯和瓶,不免有些惭愧。我把眼睛转过来注视你的眼睛,亲爱的,预备在你的眼睛里印证同感,我注视你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注视作那双蔚蓝而活跃的、像月神所依附的眼,而你却向我说:“这般睁着车门似的大眼向我们呆望的人们真怪讨嫌!你不能请店主人把他们赶远些么?”

亲爱的天使,互相了解真不是易事,连恋爱者中间,心灵也是这样不可互相渗透!

连恋爱者中间,心灵也是这样不可互相渗透,追问其他!

梅特林克说有人告诉过他,“我和我的妹妹在一块住了二十年之久,到我的母亲临死的那一顷刻,我才第一次看见了她”。这实在是一句妙语。我们身旁都围着许多“相识”的人,其实我们何尝“看见”他们,他们又何尝“看见”我们呢?

西班牙一位诗人说得好:“人在投胎之前就被注定了罪的。”个个人面上都蒙着一层网,连他自己也往往无法揭开。

人是以寂寞为苦的动物,而人的寂寞却最不容易打破。隔着一层肉,如隔一层壁,人是生来就注定了要关在这种天然的囚牢里面的啊!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四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