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山茶文具店》(3)
冬
从玄关走到屋外,发现地面闪闪发亮。我把脚轻轻放在枯叶上,随即听到凝霜碎裂的声音。元月一日的早晨,我突然很想吃可颂面包。
虽然外面很冷,但晴空万里,心情很舒畅。就这样步行前往神社参拜。我走在通往海边的山路上,当成运动似的快步走着。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天空晴朗得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沿着大马路右转,走进住宅区的狭窄巷内,很快就看到了壮观的山茶树。雨宫家每年新年参拜都是去由比若宫。
据说山茶文具店门口的那棵山茶树,是用由比若宫的山茶树树枝扦插而来的。不知道是上代还是上上代,把被台风吹断的树枝带回家,试着种在家门口,没想到它竟牢牢地扎了根、长成了大树。
这间位于材木座的简朴神社是八幡宫的前身,所以也称为“元八幡”。上代在世时,每年元旦在家吃完咸年糕汤,必定会带我来这所神社参拜。在镰仓众多神社佛阁中,由比若宫或许是最能令我心情放松的地方。
小小的神社周围长满了树木,不知道该说是郁郁苍苍,还是杂乱无章,看起来像丛林般茂盛。也许因为其中有芭蕉树的缘故,这片空间显得很有南国风情。
毕竟是元旦,所以无法像平时一样独占神社。年轻的巫女穿着鲜艳的衣裳,满面笑容地为参拜的客人奉上神酒。
“新年快乐。”
巫女向我拜年。
“新年快乐。”
“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敲完除夜钟后,在去年还没结束前便各自回家。
今天早晨,芭芭拉夫人家没有动静,也许她受男友之邀,一起去看元旦曙光了。
将巫女恭敬倒进杯中的神酒含在嘴里,属于新年的独特味道在口中扩散。我品尝着浓醇的神酒在舌尖上打转的滋味,不慌不忙地分三次把酒喝完。白色小碟子中央浮现浅浅的仙鹤图案。
由比若宫允许参拜的客人将饮用过神酒的小碟子带回家,雨宫家的碗橱里有一摞历代在每年新年参拜后带回家的白色小碟子。虽然八幡宫也使用相同的小碟子,但是喝完后会收回,不能带回家。这种小碟子很适合用来蘸酱油。
可能是一大早就喝酒的关系,脑袋有点昏沉沉的,我便坐在神社内的长椅上,注视着天空。不论这里还是那里,整片天空都染上完美的蓝色,让人觉得不可能更蓝了。
山茶树的枝叶恣意生长,仿佛把手伸向蔚蓝天空似的。那边有几只初雀——今年第一次看见的麻雀——整齐地站在树枝上,鼓起的肚子很像炸年糕片,很有新年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我抬头向着天空,闭上眼睛,想着今年新春试笔要写些什么,自己又希望今年是怎样的一年。
“魁”?“晓”?“元旦曙光”?还是“希望”?
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刚好可以卡进心灵缝隙的词语。
当我思考这些事时,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刘海儿好像在跳华尔兹。
带着一丝暖意的风就像透明的输送带,只带来美好的事物。听说以前的海岸线就在由比若宫前。
有一家人带着活泼的孩子来参拜,我再度缓缓睁开眼睛。远处传来海鸥哭泣般的叫声,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我总会不由得感到难过。
回家的路上,我去车站前搭了公交车,在十二所神社前下车,沿着河边往太刀洗川上游走向朝比奈切通的方向。原本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应该不会有观光客,结果我错了。一群登山装扮的男男女女杀气腾腾地冲下坡道。
太刀洗位于小瀑布前,涌出的泉水被用细竹筒从山崖上接了下来。
我先洗了手,然后汲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直冲脑门的冰冷唤醒了全身所有细胞,在元八幡喝神酒产生的淡淡醉意也跟着四处逃窜,消失无踪了。
太刀洗是镰仓五大名水之一。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武士杀了人之后,用这里的泉水清洗沾满血迹的刀,它因而得名。虽然镰仓号称有五大名水,但目前只有这里和钱洗弁财天还继续使用。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空宝特瓶放在竹筒前端,装了满满的新鲜泉水。这也是上代在世时,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之一。雨宫家都会在元旦早晨来这里盛取每年第一次汲的初水。
隔天,我用从太刀洗带回的初水挑战了新春试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写新春试笔了,把书写道具和坐垫对着今年的吉祥方位排好,再将用宝特瓶装回来的初水倒进葫芦的砚滴中,仔细磨墨。
目前作为砚滴使用的,是崎阳轩的“小葫芦”。以前住在星巴克御成町店旁的漫画家横山隆一先生,为崎阳轩烧卖便当中的酱油小瓷瓶画上人脸,而雨宫家有完整四十八款不同脸孔的小葫芦。
只有今天,不为任何人,而是为自己写字。代笔的工作需要化身为各式各样的人,感受不同的心境后再写字。虽然听起来像在自夸,但我真的觉得自己越来越能顺利附身在不同人的文字上。只不过猛然停下脚步思考时,发现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字,我还没能邂逅像是在体内流动的血液般,代表我这个人的字。我的字将如同自己的分身,无论撷取其中任何一部分,都充满我的基因。
我认为上代有属于自己的字。我之所以迟迟无法撕下她贴在厨房的标语,就是因为她仍活在那些文字中。文字的轨迹里,至今仍然镌刻着她的呼吸。
上代虽然完成了不计其数的代笔工作,却始终没有迷失自我,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如此。就算肉体离开了这个世界,却仍活在她所留下来的文字里,灵魂仍寄托其上。这才是手写文字真正的样貌。
用笔尖蘸取了充足的墨汁后,用力深呼吸,把内心彻底放空,然后将笔缓缓落在宣纸上。
我突然很想写和上代相同的文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宛若在空中飘浮的飞碟般轻轻提起毛笔,顿时有股新鲜空气流入身体。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完全放空。
不过,还是不对劲。不知道是文字下方影子的深浅,还是密度,或者说是存在感有问题,总之,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对劲。但这就是目前的现实。
我思考着这些字,用草绿色的纸胶带把自己的新春试笔贴在上代写的标语旁。
元月三日后,寄到山茶文具店的邮件开始增加。
因为过年后,便开始受理要放在文冢供养的书信。
这些书信从全国各地,有时候甚至从国外寄到山茶文具店,都是收件人无法自行处理的书信。
姑且不论广告信函,收到别人寄来的信时,很难看了之后就丢弃。即使只是一张明信片,只要是对方亲手所写,就能从中感受到书写者的用心和耗费的时间。但如果都保留下来,就会越积越多,的确不堪负荷。
雨宫家从这件事中看到了商机。
虽然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总而言之,雨宫家代代都会进行这项神圣的仪式。这和供养旧缝衣针和人偶一样,由雨宫家代替收件人,好好供养那些写在书信上的言灵。
寄来的书信中,情书压倒性占多数,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很多人无法丢弃旧情人寄给自己的信,一直保留着,但好不容易要和其他人结婚了,于是下决心放弃这些旧情书,却不忍心就这样丢进垃圾桶。
甚至有人每年把前一年收到的所有书信和明信片,连同贺年卡一起寄来。名为“供奉金”的处理费用采用自由乐捐的方式,只要同时寄上适当金额的邮票即可。受理截止日期到一月底,在农历二月三日当天举行永久供养仪式,代替书信的主人供养这些信件,然后付之一炬。这是雨宫家代代相传、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仪式。
而且,今年是相隔数年后,重启这项仪式。在上代去世、由寿司子姨婆代为管理山茶文具店的这段时间暂停受理。等到我回来之后,又恢复了书信供养的仪式。
虽然信箱里塞满了信,却没有任何一张是寄给我的贺年卡,未免有点心酸。去年年底忙着处理贺年卡的代笔业务,无暇寄贺年卡给亲朋好友。虽然有好朋友在国外,但他们都用电子邮件拜年,特地写贺年卡寄给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也有点奇怪。
山茶文具店从元月四日正式开始营业。镰仓大部分商家都只在新年休息一天,元旦起开始营业,所以相较之下,四日才开张算是很悠闲。
原本以为新年不会有客人上门,没想到去镰仓宫参拜的人也会顺道来店里逛逛。
我准备了十份装有库存商品的文具福袋试卖,竟然当天就卖完了。机不可失,我在打烊后又准备了十份福袋。因为原本对福袋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所以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高兴得忍不住尖叫。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可尔必思夫人带着她的孙女木偶妹妹一起来店里。
那时候店里刚好很忙,所以无法和她们聊很久。她们去附近的亲戚家拜年后,顺便绕到店里。可尔必思夫人的腿伤已经痊愈,木偶妹妹也一下子长高了,祖孙两人看起来都很有活力。
当她们准备离开时,我小声问木偶妹妹上次情书的事,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老师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结婚了。”
也许她找到了其他更能乐在其中的事。看到可尔必思夫人头上戴着小圆点图案的发带,我忍不住笑了。
这对祖孙如果知道我和上代过去相处的方式,绝对会吓一大跳。可尔必思夫人和木偶妹妹手牵着手走出山茶文具店,看起来就像是忘年之交。
六日傍晚,男爵翩然现身。
原本客人一直络绎不绝,但那一刻刚好完全没有其他客人。听到有人穿木屐大步走来的声音,我一抬头,看到男爵拎着白色塑料袋站在我的面前。他并没有向我拜年,只冷冷地说了一声:“七草。”便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
难得来一趟,就算请他喝杯甘酒也好,于是连忙挽留男爵,却忍不住尖叫起来。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好丢脸。
我从放在火炉上的双耳锅里舀了满满的甘酒装进纸杯,递给男爵。新年期间,我会请所有上门的客人喝杯甘酒。
“甘酒不是夏天的饮料吗?”
听到男爵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甘酒是冬天的饮料。
“是这样吗?”
“不是都会挑着扁担,沿路叫卖‘甜啊,甜啊,甘酒甜啊!’吗?听说可以预防中暑。”
男爵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一口气把甘酒喝完了。他喝得那么急,喉咙会烫伤吧。也因为喝太快的缘故,男爵的脸变得通红。
“夏天的甘酒应该很冰吧?”
我难以理解地问男爵。
“应该是这样吧。甘酒冰冰的也很好喝。”
男爵留下一句“谢谢招待”,又精神抖擞地走出店外。
他带来的塑料袋还放在桌子上,我打开绑紧的袋口,冰冷的泥土味扑鼻而来。男爵亲自去山上采了春之七草给我吗?春天在塑料袋里提前到来了。
闻着这七种草花的香气,我突然在意起自己的指甲。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习惯成自然”。上次剪指甲,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小时候,一到元月七日早晨,上代一定会帮我剪指甲。
六日晚上把七草浸泡在水里,隔天早晨,先把手指浸在七草水中,再剪指甲,称为“七草爪”。七日是新年后第一次剪指甲的日子,从元旦到六日晚上,无论指甲再怎么长,都不可以剪。
上代曾经说,只要按七草爪的方式剪指甲,一整年都不会感冒。我在初中毕业前都信以为真,但上了高中变得叛逆之后,大骂那是迷信,完全无视七草爪的习俗。之后,甚至从来不曾想起七草爪这件事。
男爵离开后,我立刻把七草放进盆子,用冷水洗干净。七草都很新鲜,仿佛尚未发现自己已从泥土中被拔了起来,舒服地漂浮在不锈钢盆里。
隔天,我马上把手指浸泡在漂着七草的水中。经过一晚,水变得冰冷,仔细一看,发现表面有一层薄薄的冰。
我正襟危坐,带着严肃的态度开始剪指甲。当年像樱贝般柔软的指甲,如今已完全是大人的样貌。
先是右手,再来是左手,我仔细剪完双手的指甲。这是阔别十几年的七草爪。
指尖变得清爽后,我开始煮粥。我决定今天要跟芭芭拉夫人打招呼。自从新年去敲钟后,我还没见过她。
“早安——”
我下定决心,从丹田发出声音。
“我该不会还没向你拜年吧?新年快乐。”
芭芭拉夫人一如往常,用活力充沛的声音回答。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关照!”
我按捺着那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很快回答。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担心芭芭拉夫人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份不安几乎把我的心压垮了,但听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有精神。
“波波,你有没有吃到好吃的咸年糕汤?”
芭芭拉夫人完全没察觉我在为她担心,语气开朗地问我。
上代在世时,每年都是她煮咸年糕汤,年糕汤里会加入肉丸和水芹菜,肉丸则是用车站前的鸡肉专卖店“鸟一”卖的半土鸭绞肉做的。但今年我觉得做一人份的咸年糕汤太麻烦,所以还没有吃。我含糊其词,反问芭芭拉夫人:
“芭芭拉夫人你呢?新年过得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芭芭拉夫人痛苦地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吗?”我问。
搞不好她真的因为生病而一直卧床。
“我也不知道,应该只是昨天晚上有点着凉了吧。”
“我要煮七草粥,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我向她传达了这天的头等大事,再度传来一阵咳嗽声。
“太好了!那我可以现在去你家吃吗?”
虽然她回答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有精神。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现在才开始煮,等一下才会好。我会赶快煮一煮,煮好后再叫你。”
“才不要。”
芭芭拉夫人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匆匆忙忙煮出来的七草粥不好吃。”
她故意用撒娇似的口吻说道。我立刻便理解她的意图,于是改口:
“那我会花足够的时间慢慢熬粥。”
我在说话的同时,伸手去拿砧板和菜刀。
“谢谢,七草粥太让人怀念了,我已经好几年没吃了,真期待啊。”
芭芭拉夫人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我把男爵送我的七草倒进沥水篮。薄冰已经融化不见了。
洗好两人份的白米,倒进砂锅,接着再加水。冰箱里还有元旦那天在太刀洗汲取的泉水,接下来就是花时间慢慢熬粥。在海外流浪的那段日子,为了让为数不多的白米能撑久一点,我经常煮粥吃。
这是今年第一次和芭芭拉夫人一起吃早餐。仔细想想,发现我们虽然才一星期没见,却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到她了。听到芭芭拉夫人的声音后,终于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在镰仓天空飘着小雪的寒冷下午,一名男性面色凝重地走进山茶文具店。
“请问有人在吗?”
这名男子很规矩地在店门口脱下帽子,将肩上的雪花拍落后,才走进店内。
外面应该很冷。即使关上玻璃门,店里还是很冷,门一打开,更加冰冷的空气便立刻冲了进来。
男子直直走向我,手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用布巾包着的包裹。想必是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
“请坐。”
我拿了张圆椅凳请他坐,然后把葛粉放进茶杯,再将火炉上已烧开的水倒进杯子。
男子仔细叠好脱下的大衣,放在腿上。是侦探常穿的那种肩膀上有斗篷的大衣,我忘了这种款式的大衣叫老鹰大衣还是飞鼠大衣,只记得有动物的名字。
“请趁热喝吧。”
我用木匙充分搅拌葛汤后,把其中一杯递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给他的是客人用的茶杯,自己的那份则是倒进马克杯。葛汤是芭芭拉夫人年底和男朋友去奈良旅行时带回来的伴手礼。
男子双手捧着茶杯暖手,他的嘴里吐出的气带着淡淡的银色。
“你愿意写多少就写多少,可以麻烦你写一下个人资料吗?”
我猜想他的手应该变暖了,于是把纸笔放在他的面前。他用仿佛挺直身子般的明晰笔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轻声问眼前的白川清太郎先生:
“请问你想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清太郎先生用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开了口:
“我想要让我妈解脱。”
“令堂吗?”
他想让他妈妈解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差一点产生可怕的念头,但急忙甩开了。清太郎先生无奈地重重叹着气,然后一口气说了起来。
“我妈个性很好强,在九十岁前,一直独自在横滨生活,完全不靠别人。但进入养老院后,却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补充一下,我爸以前开贸易公司,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但我妈竟然说,我爸会寄信到家里,所以吵着要回家。
“我爸是个很冷漠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以前即使他偶尔回家,也整天板着一张脸,我完全不记得小时候他曾带我出去玩。即使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他就是那种很传统的男人,从来没送过我妈任何东西,更不曾说过任何体贴安慰的话,话虽如此,他喝酒之后也不会打人或骂人就是了。
“正因为我爸是这种人,所以我完全不相信他会写信给我妈,我和姐姐一直觉得是我妈在胡说八道或幻想。
“没想到前一阵子,姐姐去我妈家里整理,竟然在衣柜底层找到了那些信。就是这些。”
清太郎先生说到这里,视线缓缓移向腿上的包裹。
我伸手拿起自己的马克杯,喝着稍微变凉的葛汤,柔和的口感在舌尖渐渐扩散。
清太郎先生仔细折好包袱巾,把那沓信递到我面前。那些信用红色的绳子绑了起来。虽然大部分都是明信片,但也有一些信件。
“请你随意打开来看。”
得到清太郎先生的同意后,我双手捧起那沓信,拿到自己面前。
旧纸张特有的、仿佛干燥灰尘般的味道扑鼻而来。我轻轻打开绳子,那沓信缓缓倒下,在桌上散开成扇形。
最上面是一张印有黑白照片的明信片。穿着古早泳衣的人在巨大的游泳池里开心地游泳。
“我可以拜读吗?”
阅读不是写给自己的信时,内心总是对寄信人和收信人双方深感抱歉,但清太郎先生对我露出“请你务必要看”的眼神,我向他欠了欠身,把手上的明信片翻了过来。
“我到今天仍无法相信,那个整天板着脸的爸爸竟然这么爱开玩笑。”
在我阅读内容时,清太郎先生也把头凑了过来,小声嘀咕着。对于哪一张明信片上写了什么内容,他应该都很熟悉了。
“这和我们所认识的爸爸完全判若两人。”
虽然他说得好像因为太过惊讶而拒绝接受似的,但内心也许觉得很高兴。清太郎先生的眼角透露出温柔。
“只要他寄一张这样的明信片给我和我姐姐,我们的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
明信片上大大方方地表达了对清太郎先生母亲的爱。他的父亲大概是很担心太太吧,所以从各地写信给妻子,有时候甚至一天连写两封。
“真让人羡慕。”
我看着那些信的内容,深表感慨地说着,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虽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爸和我妈也是男人和女人;只是站在小孩子的立场,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令堂一定每天都期盼收到令尊的信。”
清太郎先生听到我这么说,闭上眼睛,深深点了点头。
“至今仍等待着。”
我喃喃重复这句话,咀嚼话中的意义。
“所以她吵着要回去。看到她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忍不住想象她总是背着年纪还小的我们去查看信箱的样子。我猜那是无法让我们姐弟看到的、秘密的爱。”
从中间开始,清太郎先生的声音就变得像是在拼命压抑情绪似的。一口气说完后,他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然后再度坐直身子,直视着我。
“可不可以请你代替去了天堂的父亲写信?”
听到清太郎先生的要求,这次轮到我忍不住擦拭眼角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看完清太郎先生的父亲写给他母亲的所有信件。那是老派男人特有的、苍劲有力的字。或许他即使在工作时,也随时带着爱用的钢笔。虽然偶尔也会用圆珠笔写信,但几乎都是用同一支粗尖钢笔,墨色也都一律是黑色。
字也会像体格一样遗传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清太郎先生的字和他父亲的字一模一样。
虽然笔迹充满威严,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他对妻子的爱。几乎所有的信都是以“亲爱的小千”或“我深爱的小千”开头,落款必定是“全世界最爱小千的男人”。
清太郎先生的父母似乎相差很多岁,也许对他的父亲来说,爱妻除了是伴侣,同时也像他的女儿。每个字都喷溅出名为爱情的汁液,而且至今依然润泽,仍未枯竭。
清太郎先生的母亲一定时时刻刻等着先生寄给她的信,她靠着这种期盼,撑过一个又一个分隔两地的日子。
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会写怎样的信给他母亲呢?
从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张开想象的翅膀。
元月十五日的早晨,在八幡宫举行的左义长神事中,我的新春试笔被火焰包围。据说火焰蹿得越高,书法就会越进步。我的新春试笔也像飞龙般舞向天空,飞溅出美丽的火星,最后终于烧尽成灰。
但是,代笔人的工作并非只是写出漂亮的字而已。
当然,书写红包袋、奖状或履历表时,的确需要把字写得漂亮。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像机器印出来的那种铅字般的字很美,但是,活生生的人所写的文字除了漂亮以外,还必须有味道。
一个人写的字会随着年岁增长渐渐成熟。即便是同一个人,小学时写的字,和高中时写的字当然不一样;二十多岁时所写的字,和四十多岁时所写的字也不一样。到了七八十岁,差异就更大了。就算是十几岁时写字圆滚滚的少女,变成老太太之后,当然也不会再写那样的字。文字,也会随着年龄变化。
不靠整形的自然之美,也包含了渐渐走向成熟的美。一考虑到这些,便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亲仍然在世,会写出怎样的字。
回想起来,我一直和上代两人相依为命,家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男人,甚至完全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的人。
信的内容虽然几乎已经构思完成,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体来呈现。即使写了一次又一次,仍然觉得不对劲。
我为此痛苦得倒地不起,就像吃坏肚子般满地打滚。即使如此,仍然找不到适合的文字。越写越觉得闯进了迷宫深处。
说白一点,就是我陷入了瓶颈。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撞墙后完全动弹不得的情况,所以连我自己也惊讶不已,不知所措。
陷入瓶颈的痛苦有点像便秘。很想排泄,却排不出来;虽然有必须排出体外的东西,却无法顺利获得解放。这种感觉令人懊恼,也很悲惨。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续多日在上床后仍然辗转难眠。我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虽然想向他人求助,却没有人帮助我。越是着急地觉得要赶快写、赶快写,越是陷入无底的泥沼中。这种时候,真希望能寻求上代的帮助,但上代把头转到一旁,闷不吭声。
这种郁闷感持续了半个月。
早晨,用抹布擦地板、努力让自己振作时,突然听到芭芭拉夫人欢快的声音。
“波波,星期天要不要去镰仓七福神巡礼?昨天我在联售站刚好遇到胖蒂,聊到今年还没喝春酒。这个星期天是农历新年,我就想到星期天文具店刚好休息,你也可以参加。我们在店里喝咖啡欧蕾讨论这件事时,刚好男爵来买面包,结果越聊越开心。”
“所以,男爵也要一起去吗?”
“是啊,他比我们更兴奋。怎么样?我刚才看了电视的天气预报,天气好像还不错。波波,你以前有没有参加过七福神巡礼?”
说句心里话,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巡礼。对目前的我来说,七福神巡礼根本无足轻重。拒绝的话已经冲到喉咙,又突然觉得去参加似乎也不错。是因为抬头看到的并非上代的照片,而是寿司子姨婆的照片吗?我觉得寿司子姨婆似乎在向我使眼色说:波波,机会难得,你就去参加吧。
“几点集合?”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边擦地,一边脱口问道。我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日历。那天的确是农历新年。
“现在还没决定;不过男爵兴致勃勃地说,他要为大家准备便当,所以我就负责带糖果。”
芭芭拉夫人开心地说。
“既然这样,我准备一些不会和其他人重复的食物。”
我的话音刚落——
“啊,太好了!你也可以一起去,实在太棒了!我突然开始期待了。只要有期待的事,感冒也会消失无踪。”
芭芭拉夫人连珠炮似的说道。
“波波,祝你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也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朝阳从走廊的窗户洒进屋内。当——强烈的阳光似乎发出了华丽的声响,闪亮到几乎令人晕眩,就连在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也很美。
巡礼当天,男爵最先出现在约定地点的北镰仓车站前。
“啊,你穿这样去?”
还来不及打招呼,我便忍不住开口问他。七福神巡礼要走有“镰仓阿尔卑斯”之称的健行步道,必须爬山,但男爵竟然穿着礼装和服的纹付羽织袴。
“今天是过年啊,当然要这样穿,但我穿了这种鞋子,你看!”
男爵说着,逗趣地把裤脚拉高。他脚上穿了一双颜色花哨的球鞋。
“我正在请他们做豆皮寿司,你坐在那里的长椅上等一下,其他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男爵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怀里的香烟叼在嘴上。镰仓规定,路上禁止吸烟,北镰仓应该也不例外,但我怕他会凶我,所以没有吭气。
男爵烟还抽不到一半,胖蒂便精神抖擞地从检票口走了出来。胖蒂走路时就像一颗蹦跳的橡皮球,全身所有隆起的部位都同时抖动着。
男爵慌忙把烟丢到地上,用鞋底踩熄。如果他乱丢烟蒂,我打算立刻制止他,还为此暗中摩拳擦掌,不过男爵把刚踩熄的烟蒂捡了起来,放进藏在和服袖子里的携带型烟灰盒。看来他很守规矩。
芭芭拉夫人也出现了。今天早上因为各自忙着准备工作,所以并没有和她相约一起出门。
“早安。”
人到齐之后,我再度向今天要去巡礼的成员打招呼。
“不是早安,要说新年快乐吧?”
男爵立刻反驳我。但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似乎有道理。今天是农历新年。现在才发现,整个街道的感觉都好像染上了红色,感觉很明亮。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我重整心情,改口说道。四个年纪落差很大的成员在车站前广场上相互问候。天空好像铺了一块蓝布,看不到一片云。
“幸好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虽然风有点冷,但只要开始走动,应该就没问题了。”
“七福神巡礼真让人期待啊。”
我们三个女人聊得不亦乐乎时,男爵悄悄离开,走进了“光泉”,可能去拿刚才订的豆皮寿司。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男爵手上抱着布包走了回来。里面应该装了四人份的豆皮寿司。当男爵渐渐靠近,醋的香气也越来越强烈。带着一点甜味的浓烈味道,让人忍不住猛吞口水。还没到中午,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出发!”
男爵朝气勃勃地发号施令后,自顾自地走了起来。第一个目标是北镰仓的净智寺。
话说回来,镰仓这一带的寺院真多,说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大坟墓也不为过。到处都是寺院,难怪经常有人说看到幽灵。
我们沿着被杉木包围的石阶一个劲地往上走。净智寺供奉的是布袋尊。
抵达神社的社务所后,我们依次等候社方人员书写朱印。
“真让人兴奋啊。”
芭芭拉夫人压低声音对胖蒂说。
“就像是集章拉力赛。”
胖蒂也很努力压低嗓门说话,但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亮。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写朱印的人,看他如何运笔。那个人用吸满墨汁的小楷毛笔流畅地写字。就我的情况来说,我是代笔人,但这种人应该称为“写字人”吗?那个人写完后,在三个地方盖上特大号的印章,便算大功告成。仔细想想,这是不允许失败的工作。会不会不小心写错字?万一写错时该怎么处理?
等排在最后的男爵拿到朱印后,我们又一起走下阶梯。
“现在还只是热身而已。”
男爵看到我喝着宝特瓶里的水,对我叮咛。
“你的年纪最轻,却喘得最厉害。”
他说对了。
我原本还担心芭芭拉夫人的体力,目前看来她完全没有问题。也许是她平时跳国标舞,锻炼了腰腿肌肉的缘故。
“接下来要去哪里?”
走在前面的胖蒂转头问男爵。
“接下来要从天园健行步道走到宝戒寺。从这里直走,从建长寺后方上山。”
男爵很客气地向她说明,和对待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终于要开始健行了。虽然我在镰仓出生,也在镰仓长大,但只有小时候远足时健行过几次而已。
只不过,光是走到健行步道入口,就已是艰巨的任务。这座山不愧位居镰仓五山之冠,而且建长寺很大,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看起来像是入口的地方,而且最后还有高难度的险关。
紧贴着悬崖的阶梯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我们要走这里吗?”
我忍不住用责备的语气问道。也许我走回北镰仓车站,搭横须贺线一站,去镰仓等他们还比较好。我已经汗流浃背。
我陷入了沮丧。
“吃一颗这个。”
芭芭拉夫人把一颗糖塞进我的嘴里,口中顿时吹过一阵夏天的风。那是强烈的薄荷味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波波,这样一定就能精力充沛了哟。”
我搞不懂,为什么比我年长很多的芭芭拉夫人反而精力满点。虽然我无法释怀,但胖蒂已经开始步上阶梯,我只好跟了上去。意识有点朦胧,胖蒂的屁股看起来像是奇妙的动物。
这根本是地狱阶梯。正当我这么想时,身后传来男爵的声音。
“这所寺院啊,是建在地狱谷的遗址上呢。”
“地狱谷?”
虽然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但不理会男爵不太礼貌,我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应声。
“听说更早之前,这里是刑场。”
男爵说了更可怕的话,但我真的无法继续发出声音了。
小腿从刚才就一直抖个不停。既然是新年,就应该优雅地吃年糕,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罪人在受刑似的。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参加什么七福神巡礼。
“波波,这个瞭望台就是终点。”
胖蒂站在很高的地方,满面笑容地向我挥手。
“波波,快到了。”
芭芭拉夫人也露出爽朗的笑容为我声援。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瞭望台时,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枫叶,头顶几乎冒出热气,其他三个人却已气定神闲地站在瞭望台上看风景。
虽然称不上绝景,但可以眺望整个镰仓。左侧远处也可看见相模湾。
可惜这里并不是终点,只是好不容易走到健行步道的起点而已,要是一直坐在长椅上,屁股说不定会长出粗大的根。我站了起来,这次由我走在最前面。
虽然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走到起点,但健行步道走起来很舒服。走在我身后的胖蒂大声唱歌,其他三人也都小声跟唱了起来。胖蒂似乎是Spitz的歌迷。几个大人在健行时唱歌很奇怪。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走在山路上唱歌很畅快,令人欲罢不能。
胖蒂的歌声里没有丝毫犹豫,也为其他人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到了下坡,汗水渐干,浓郁的泥土芳香猛然震撼着平时沉睡的大脑的某个部分。走到一半时,我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新年活动。
走了将近一小时,从红叶谷走下山。接下来的路我很熟悉,即使闭着眼睛走也没问题。
“走了山路之后,肚子就饿了。”
芭芭拉夫人说。
“我也是。”
胖蒂很有精神地表示赞同。
“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男爵提议。但是,这附近有可以吃便当的地方吗?镰仓虽然有很多寺院和神社,却很少有可以轻松坐下来饮食的公园。
“这里的话……”
听到男爵开口,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我的预感果然正确。
“离山茶文具店最近。”
幸亏我早上出门前打扫过。
“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在文具店吃饭呢。”
胖蒂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说道。
“波波,我们可以去打扰吗?”
芭芭拉夫人看着我的脸,关心地问。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家的确离这里最近,但芭芭拉夫人家就在我家旁边;只不过没有人提这件事,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主动要求去年长的芭芭拉夫人家。
男爵一声令下,最后决定去山茶文具店吃午餐。
我从后门进屋后,打开店门,立刻腾出可以容纳四个人的空间。芭芭拉夫人和胖蒂坐在为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准备的圆椅凳上,男爵坐在我平时在收银台使用的木椅上。我自己则把坐垫放在门框上坐了下来。
我急忙为火炉点了火,去后面厨房烧了开水,在平时备而不用的大茶壶里泡了满满一壶京番茶,然后把茶杯和茶碗一起放在托盘上走回店堂。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豆皮寿司,我把茶倒进四个各不相同的茶杯和茶碗后,大家一起开动。寿司盒外头飘出轻柔而酸甜的醋香。
大家默默吃着豆皮寿司。略偏硬的米饭粒粒分明,一起塞进咸中带甜、湿润多汁的薄薄豆皮中。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豆皮寿司。”
胖蒂说话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咦?胖蒂,你不知道光泉的豆皮寿司吗?”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因为急着回答,米粒不小心呛进喉咙了,她满脸通红地咳嗽起来。
“请喝茶。”
我把装了京番茶的茶杯递到胖蒂的手边。胖蒂咕噜咕噜地把茶喝完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四颗原本打算在饭后吃的蜜柑。早知道回来这里吃午餐,我就不必扛着四颗蜜柑健行了。这是几天前在附近蔬果店买的爱媛蜜柑。
饭后,大家拿着蜜柑吃了起来。我犹豫着要不要吃最后一个豆皮寿司,但最后决定留下来。我的那颗蜜柑既不甜,也不酸,没什么味道。
男爵吵着要喝餐后咖啡,所以我们又一起去了伯格菲尔德面包店。我平时在家不喝咖啡,因为只冲一人份的咖啡也不好喝。虽然如果在柜子深处翻找一下,应该还有寿司子姨婆生前常喝的速溶咖啡,但男爵不会想喝这种咖啡。杯子可以等回来之后再洗,于是我和大家一起走出了文具店。
途中去了镰仓宫,所有人都丢了除厄石。虽然我在这附近出生、长大,但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仪式。对着素烧的薄盘吹一口气,让厄运转移到小盘子上,再用力丢向石头。大家都神情严肃地丢着陶盘。
啪啦。芭芭拉夫人丢盘的声音最清脆。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彻底甩开厄运了。”
她兴奋地做出胜利姿势。
所有人都消除厄运后,我们从荏柄天神社前经过,走进狭窄的巷道内。寒冬的镰仓没什么人,来往的行人都是本地人。走在我们前面的柴犬举起一条腿,对着电线杆撒尿。看着那道拋物线冒出的热气,觉得更冷了。
走进伯格菲尔德面包店喝咖啡时,天气越来越诡异,天色明显暗了下来。今天的预报完全不准。
“早上天气还那么好。”
所有人都看向窗外,好像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去宝戒寺?”
听到男爵的提议,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因为来往车辆很多,所以我们排成一列,快步走在大马路上。虽然上午兴致勃勃地出发展开七福神巡礼,但一直在闲逛。仔细想一想,才巡礼了一个地方。
“宝戒寺供奉的是哪一位神明?”
胖蒂问。
“应该是毗沙门天吧。”
男爵回答。
“秋天的白色胡枝子很美,我常常去。”
芭芭拉夫人接着说道。虽说我常经过宝戒寺门口,已经很熟悉了,但从没进去过。最大的原因,就是要收门票。
我从零钱包里拿出硬币,付了一百元的拜观费。一踏进寺内,本殿前的梅树上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宛如色彩缤纷的米果“雏霰”般可爱。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淡淡的甜蜜芳香流入身体深处。虽然天气还很寒冷,但春天的脚步已经渐渐近了。
“真漂亮。”
我睁开眼睛,胖蒂站在我的旁边,和我一样眯起眼睛,吸着香气。从侧面看,胖蒂的胸部更壮观。
写完朱印,我们正在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天空飘下了一滴又一滴的雨。
“先去八幡宫再说。”
芭芭拉夫人提议,其他人都表示同意。今天是农历元月初一,是喜庆的日子。
我们一边注意着大型游览车,一边走在大马路上,从正面穿过鸟居。八幡宫的弁财天供奉于源氏池的中岛上,但我很怕去那里,因为中岛上有很多鸽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色的鸽子。成群的鸽子太可怕了。虽然我名叫鸠子,却很怕鸽子,这听起来很奇怪,不过目前为止,我从不觉得鸽子可爱。
我战战兢兢地参拜完毕,写了朱印。今天总算巡礼了三座神社佛阁。
大家冒着小雨,很自然地走向神社内部。所有人应该都想着同一件事。要是元旦当天来八幡宫参拜,都得大排长龙,所以无意来凑热闹;但农历新年就可以如愿参拜。我以前从来没有走上阶梯参拜的经验,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打算走到本殿前,恭敬地拍手参拜。
然而,我还是觉得有点乡土风情的由比若宫比富丽堂皇的八幡宫更有魅力,而且好像更能够保佑我。
爬上阶梯中段,看到了大银杏树。我之前就知道这棵银杏树被雷劈倒了,但亲眼看到,还是很难过。尽管将大银杏再长出来的新枝围了起来,不过看起来还很脆弱。最后,我们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参拜。
我们移动到人少的地方,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我不想打着雨伞继续七福神巡礼。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大家的想法似乎差不多,胖蒂在绝妙的时机提议:
“要不要改天再继续?”
不愧是小学老师,决定很果断。
“是啊,看这个样子,雨似乎不会停。”
“有道理,那就下次再完成接下来的行程。”
“那就在这里解散。”
巡礼行程就这样结束了。如果大家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也许会一鼓作气,决定在雨中继续巡礼。
男爵说,身体有点着凉,要直接去稻村崎温泉。胖蒂觉得是好主意,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不过去稻村崎的话,回程很麻烦,所以我婉拒了。芭芭拉夫人晚上要上国标舞课。
我们目送男爵和胖蒂走向车站的方向。
“波波,你要直接回家吗?”
芭芭拉夫人问我,我有点犹豫不决。直接回家,感觉有点不尽兴,所以不怎么想回家。
“那这个给你用。”
芭芭拉夫人借给我一把折伞。
“那你呢?”
“我有这个啊,所以不必担心。我打电话叫达令来接我。”
她从背包中拿出雨衣穿了起来,灵活地操作着原本放在口袋里的智能型手机,露出一本正经的笑容打电话。
“那我就先走了,今天谢谢啦。”
我简短地打完招呼离开,以免影响她打电话。芭芭拉夫人笑着向我挥手。
我懒得撑伞,尽可能走在大树下。八幡宫西侧有一片像太古时代森林般的区域,我灵机一动,走进了近代美术馆的大门。那里是躲雨的好地方。
参观完展示品,我去咖啡室点了柠檬汁。烟雨蒙蒙的莲池出现在敞开的窗户外。每次来这里,都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迷宫深处,分不清楚目前活在哪一个时代。
柠檬汁非常酸又非常甜,但不喝完太浪费了;结果,我边欣赏着水池,边把它全都喝完了。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一整面墙的壁画、怀旧的蕾丝窗帘和橘色的椅子,都静静竖耳细听我的心声。
这时,我发现体内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起初还以为是想上厕所,但感觉不一样。有动静的并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就像一颗小种子冒出了柔软的芽,轻轻推动了我的心房。
些微的征兆渐渐变成了明确的胎动。一直排不出来,令我痛苦不已的东西,如今突然寻求出口。
我想要写,必须赶快释放,马上,就在这里。那种感觉就像突然要生孩子。
清太郎先生父亲的字想挣脱我的手指。那的确就像阵痛。我不想错过这种征兆,必须赶快握笔。
我慌忙打开背包,结果竟然没带纸笔。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没有纸笔?真是笨死了。我这个代笔人太失职了。但是,现在没时间反省。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赶快写下来。
“打扰一下!”
我大声叫着在吧台内清洗杯子的店员。
“可不可以跟你借纸笔?只要能写就好。”
店员可能被我紧张的样子吓到了,一脸错愕的表情。
“只有这个。”
店员不知所措地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圆珠笔递到我面前。
“至于纸,只有为客人点餐时用的回收纸……”
店员说话时,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那种纸就好,可以给我吗?”
我着急不已,很怕在交谈时,清太郎先生父亲的字会再度陷入沉睡。
“如果这些可以用的话,还有很多,需要的话再告诉我。”
我从店员手上接过圆珠笔和那沓纸,道了谢,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我平静心情后,轻轻拿起圆珠笔。那是我用左手写的情书。
“这完全就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看了信之后,用力点了两三次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也渐渐有了强烈的自信,认为也是如此。清太郎先生的父亲所写的字,一定就是这样的。
“走球人生”是清太郎先生的父亲以前自创的词。他认为地球就像一颗大橡皮球,自己的人生就像自由地走在这颗球上。也许他是用幽默的方式形容自己在世界各地忙碌奔波的人生吧。
我把为客人点餐使用的冰冷回收纸贴在手工制作的底纸上,除了文字周围用压花点缀,纸面也都贴满了压花,贴上薄透的和纸后,再涂蜡。
之前曾听清太郎先生说,他的母亲很爱花,在横滨的家里种了很多花。
这是一封从天堂寄来的信。把天堂想象成美丽的花田,是不是太单纯了?但我觉得,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亲真的从天堂寄信给他的母亲,一定也会这么做。
“这是我爸的字。”
清太郎先生默默注视那封信片刻,再度小声喃喃说道。
“但是,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多四季的鲜花?”
清太郎先生轻轻抚摩着表面的压花问道。压花贴了好几层,其中还有四叶幸运草。
“这个部分可能最辛苦。”
我据实以告。起初,我打算把在近代美术馆的咖啡室所写的内容影印在古董明信片上,但如此一来,虽然能够留下圆珠笔的笔迹,却无法呈现笔压,也就失去了身临其境的那种感觉,所以最后决定直接使用原来那张纸。
“如果是春天或是夏天,到处繁花盛开,根本不必伤脑筋。”
不巧的是,目前正值隆冬。虽然镰仓已经有一些梅花绽放,但只用梅花太单调了。
“玫瑰、紫罗兰、水仙、绣球花,还有这种红色的小果实是草珊瑚吗?我对植物不是很熟。”
如果是大型的花朵,就用镊子摘取花瓣。如果是小花,就直接将绽放的花朵贴上去。除了花和花瓣以外,还加入了树叶和果实。
“这好像是大花四照花的果实。”
在写完那封信的几天后,我去田乐辻子之路散步,想寻找花朵,正好遇到带学生进行课外教学的胖蒂。我简单告诉她我正在找的东西,没想到当天放学后,她就带了学生去年做的植物采集笔记来找我。她说这些笔记已经用不上了,她正打算丢弃,所以我可以尽情使用。这就是所谓的“及时雨”。
“这样装饰后,看起来就像珠宝盒一样。”
清太郎先生有点腼腆地说。五彩缤纷的花瓣看起来的确很像宝石。
“它们应该还有生命吧。”
清太郎先生看着我的眼睛,向我确认。
即使已经离开了地面,即使不再进行光合作用,这些花仍然有生命。死亡的同时,或许也代表了永生。我在进行作业时,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和我爸一样。”
沉静片刻后,清太郎先生嘀咕着。
清太郎先生说,母亲收到来自天堂的情书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之后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再吵着要回家。得知她一直把那封信抱在胸前当成护身符,我也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静静地离开了,走得很安详。
“一切都是拜那封信所赐。”
清太郎先生在完成母亲的头七后,特地来山茶文具店告诉我这件事。那是我把信交给他不久后发生的事。我有点担心,是否因为我的代笔,让他母亲提前起程,但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我妈应该终于放心了。”
清太郎先生露出平静的表情。
“在那之前,她整天露出可怕的样子,好像很生气。但是,收到那封信的瞬间,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光是这样,我和我姐姐就……”
清太郎先生说到这里,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我悄悄站了起来,去后头泡了热可可。虽然春天的脚步已近,但镰仓仍然寒冷彻骨。
“请喝吧。”
我在马克杯里泡了热腾腾的可可,端了出去,发现清太郎先生挺直身体坐在那里。
“我妈带着我爸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去了天堂。”
“是吗?”
那么多信件,一定把棺材都塞满了。
“好棒哦。”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带着满满的情书上天堂。我和清太郎先生面对面,静静地喝着热可可,心里想着这些事。
在举行书信供养仪式的几天前,我正在用刷子刷洗刻着“文冢”的石碑。
“昵……好。”
一名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身后,他的日文说得很不地道。风信子的嫩芽仿佛海豹般,从地面微微探出头。
“窝是从……意大利来的安纽罗。嬷嬷让我……带信来。庆你叫我……纽罗。”
纽罗说话的声调很奇怪,好像在陡坡冲上冲下似的。然后,他向我伸出右手。
“很高兴认识你。”
纽罗的一双眼睛就像圣诞树树尖上的银色星星般闪闪发亮。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昵有时间吗?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我好像也感染了纽罗的声调,说话变得有点奇怪。
“窝有很多……时间。明天……猴天都没问题。”
“没问题”这三个字的发音完美无缺。
我和纽罗一起走进山茶文具店。
“我来泡茶。”
我请纽罗坐下,走到屋子后头。虽然我还不了解情况,但纽罗的日文应该有办法慢慢说清楚,而且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才会上门。
“不好意思,家里只有京番茶。”
我把茶壶里的茶水倒进杯子时,纽罗跟小狗一样,用鼻子奋力嗅闻着。
“很……香,像意大利……冬天的维道。”
近距离观察后,发现纽罗的鼻子很挺,皮肤很细致,脸颊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请喝。茶有点烫,小心点。”
虽然我不知道他比我年长或年幼,但如果使用复杂的敬语,他可能也听不懂,所以干脆省略多余的话。他一脸微妙地喝着京番茶,也许觉得味道很奇怪吧。
我坐直身子后,纽罗便看向我,然后打开身上背包的拉链,慢慢从里面拿出一只纸袋。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大背包有一大半都被那纸袋占据了。
“这是……昵的奥嬷……全部写的。”
奥嬷?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满腹狐疑。纽罗继续向我解释。
“窝的嬷嬷,日本人。窝的爸爸,意大利人。窝的嬷嬷,在意大利,和昵的奥嬷,penfriend。penfriend的……日本话……怎么说?”
纽罗只有说“penfriend”时卷着舌头,说得很流畅。
但是,嬷嬷……他应该是想说“妈妈”,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想笑。
我想起纽罗的问题,慌忙回答:
“呃——你是说笔友吗?”
我很没自信地回答。
“对……对……对,笔友……笔友。这个日本话……太难了,窝……一直……记不住。”
纽罗说。虽然他觉得自己在说“笔友”,但我听起来觉得像“壁友”。
“所以,我阿嬷和你妈妈是朋友吗?”
我在提问时特地强调了“阿嬷”和“妈妈”的发音。我完全不知道上代有朋友嫁给意大利人。
“开始……不是……朋友,但是在壁友后,就变……朋友。嬷嬷……很喜欢……昵奥嬷。”
“这样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见过面。”
纽罗似乎不太理解“见过面”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我改用更简单的方式问。纽罗陷入了思考,然后似乎恍然大悟,突然一口气说道:
“妹有妹有妹有妹有,她们妹有……见过面。窝的嬷嬷……很想见昵……奥嬷,想来……探病,但是,妹办法来。因为,窝爸爸的……嬷嬷……也生病,所以,不能从……意大利……去日本。爸爸的……嬷嬷,已经离开了。”
“是吗?所以她们虽然没见过面,但一直通信。”
“对……对……对……对,信上都写……鸠子的事,所以,窝的嬷嬷……把信……还给昵。”
“骗人的吧?”
我脱口而出。
“窝……不是骗子。纽罗……不骗人。”
纽罗快哭出来的样子。
“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点难以置信。”
我连忙补充。
“昵看了……这些……就知道了,昵的奥嬷……很好,很爱昵。”
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涌上眼眶。
“纽罗……要先走了,很高兴……见到昵。”
“啊?这么快就走了吗?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窝要……学习更多日本话,窝是……来留学的。”
虽然我不是问他这些,但纽罗落落大方地回答,所以我也没有打断他。
“谢谢你特地送来,欢迎你随时来玩。下次我会带你参观镰仓,如果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和我联络。”
“谢谢昵,grazie(谢谢)。”
纽罗再度背起了背包,现在背包感觉变轻了很多。纽罗用生硬的动作连续鞠了几次躬之后便离开了,桌子上放着上代寄给住在意大利的笔友的书信。
但是,我不想马上看这些信。
也许是因为害怕见到我所不认识的上代,所以,那些信仍然放在纸袋里。
那纸袋是意大利超市的吗?摸起来的感觉很朴实,上面印了蔬菜和水果的图案。
直到那天傍晚,我才终于有了想看那些信的念头。白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变长了,山茶文具店打烊的时间也更晚了。
春天的脚步渐近时,就会很想骑脚踏车。难道只有我这样吗?
我急忙关上店门,把装了信的纸袋放在脚踏车前的篮子里就出发了。面对上代,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我无法在家里面对她,她不是我能够轻易对付的对手。
这种时候,就要去“Sahan”。
开在铁轨旁的“Sahan”就在车站附近,可以吃到女老板亲手制作的温和料理,一旦卖完就打烊了。所以我用力踩着踏板,加快了速度。
我把脚踏车停在店门口,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幸好还没打烊,而且今天晚上供应的是白饭和味噌汤定食。这家餐厅隔周轮流供应面包和白饭,我绝对是白饭派。
因为觉得口渴,所以除了定食,我还点了啤酒。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这家餐厅都觉得很安心。我接过鸭子形状的牌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坐了下来。坐在这个座位,镰仓车站的站台便能映入眼帘。
我喝了一口啤酒,让啤酒缓缓流入喉咙深处,然后把那个纸袋静静地拿到腿上。里面真的装了很多信。不用说,每封信的收件地址都是意大利,还用红色铅笔写上“airmail”(航空邮件),“Italy”这几个字则用蓝色铅笔框了起来。
信封并没有用西式信封,而是选择日式信封。虽然也有一些信封上头有图案或颜色,但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白色双层信封。年代久远的信封已经变了色,弄脏的部分变成了一点一点的污渍。
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看过上代写英文。不知道是否担心写错,英文字的笔迹特别清晰。
等定食送上来的这段时间刚好可以看信。我随手抽出一封,从信封里取出信纸。
上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和在车站站台等下一班列车的女子四目相交。她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相近,她似乎在对我微笑。还以为是熟人,但仔细一看,自己并不认识她,却仍微笑以对。
信里的确是上代的字;句尾用“?”代替语助词,也是她特有的习惯。但是,这和我认识的她有着微妙的差异,只是我无法明确说出哪里有怎样的不同,让我着急不已。
难以相信,上代竟然会在信里用“PS”,因为她曾耳提面命地告诉我,不可以用“PS”,一定要用“又及”;而且,我完全不记得以前曾在饭桌上吃过奶酪。从学校放学回家时,每次都吃刚蒸好的地瓜,这件事想忘也忘不了。
我发现信封背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的“No.”是这些信的编号。这不是上代写的,应该是住在意大利的静子女士后来才写上去的。
有些信里长篇大论地分享了上代对某本书的读后感,有时候也会开导静子女士。山茶开了。很珍惜的茶碗打破了。大雨导致河川暴涨。有蛇爬进了庭院。有时聊一些家常事,有些信里也提到为寿司子姨婆的家庭环境感到担心。
看到一半,定食送了上来,于是暂停读信。我吃着葱花白菜春卷,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纽罗说得没错,无论多轻松的信,无论多沉重的信,我都必不缺席。鸠子、小鸠、波波、孙女、自大的小女孩。虽然她用不同的方式称呼我,但到处都有我的身影。
我拼命吃着眼前的菜,以免感情溃堤。来Sahan果然是正确的。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倒进喉咙。吃完定食后,我又继续读信。下一封信的内容,完全是关于我的。
这一定是在我身处叛逆期时所写的信。
不知道是否边哭边写,有些地方的字迹被泪水模糊了,字迹也很潦草,简直不像上代所写的字。而且整封信很少换行,直式信纸上写了满满的字。
结完账,我走出餐厅。太阳已经下山,回家的路途是一路上坡。
我还恨上代吗?所以即使她已经死了,我仍然流不下一滴眼泪?
说起来很奇怪,我至今仍不觉得她已离我远去,总觉得只要转过这个街角,她就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回家后,我继续看那些还没有读完的信。按照静子女士编的编号顺序来读,果然就能很容易了解前后状况。
后半部分几乎都在谈和我之间的冲突。
我从信里感受到上代的年华渐渐老去。她似乎已经不在意字写得漂不漂亮,所以字迹潦草,歪七扭八,有时甚至写错字。虽然她上了年纪之后,仍然没有弯腰驼背的情形,但她的字的的确确老化了。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不禁感到愕然。
我从来不曾写信给上代。她也永远不可能再写信给我了。
我看着第一百二十三封信。
这封信上的字格外宁静而朴实。
这封信,真的成为最后一封信。
我把用廉价圆珠笔写的第一百二十三封信翻了过来,上代的笔迹留下了凹凸的痕迹,就像点字一样。
我闭上眼睛,用手指读着这些痕迹,从背面轻轻抚摩这些文字。我从来不曾这样抚摩上代,即使接到通知得知她生病后,我也从没去过医院。我既不知道她的皮肤有多柔软,也不知道她的骨骼有多坚硬。
那天晚上,我把上代寄给静子女士的最后一封信放进被窝,抱着那封信入睡。因为我觉得,比起在她的牌位前合掌,这样更能近距离感受到上代。如果能像这样,和上代睡在同一床被子里,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我的人生、她的人生也许都会不一样,然而,如今我只剩下上代写给笔友的信。
昨天的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会下小雨,没想到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今天是农历二月三日,是书信供养的日子。
对我而言,这是相隔数年后第一次进行书信供养。一大清早,金黄色的美丽阳光便普照大地。
我像往常一样烧了开水,泡了京番茶,用抹布擦地。之后在水桶里装了水,拿到后院。这一带有很多都是木造房子,只要其中一幢房子起火,转眼之间就会波及左邻右舍。所以上代对我耳提面命,嘱咐我在供养书信时,一定要先装水以防万一;焚烧书信时,也绝对不能离开。
几天前才微微探头的风信子嫩芽突然长高了,我换了供在文冢前的水,蹲在文冢前合起双手。
后院完全没有整理。寿司子姨婆在店里帮忙那阵子,曾在后院整地,种植蔬菜和花,但我回来之后,便完全没有整理。夏天时长满的杂草已经枯萎,简直惨不忍睹。
这次客人寄来要进行供养的书信装了四大箱。我把纸箱搬到缘廊附近,把里面的信逐一取出,在庭院的角落堆成了小山。
首先,将明信片和信件分开;信件的话,要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将信纸和信封分开放。至于贴在明信片和信封上的邮票,则小心地沿着周围剪下,以免剪到齿孔。因为即使已经盖上邮戳的邮票,日后仍然可以派上用场。
将日本和国外的邮票分开后,再捐给公益团体,这些团体会用于援助发展中国家。小时候,都由我负责用剪刀把邮票剪下来。
书信基本上都是纸张,但材质还是有微妙的差异,焚烧时的情况也不相同,所以在堆放时,要避免将相同的纸质堆在一起。虽然无法一概而论,但印了照片的明信片类,通常要花更多时间才能烧完。
为了能够充分燃烧,我不时混入干燥的落叶。堆到一定的高度后,先点了火,然后再继续把纸箱内剩下的信件丢进去。
我记得上代会特地用打火石取火,但我不知道使用方法,也不知道打火石放在哪里,所以就用普通的火柴点火。去年秋天,我受男爵之邀去原为银行的那家酒吧时,带了这盒火柴回来。
我用火柴点燃卷起的报纸作为火种,然后塞进信件小山里,但无法顺利点火,中途就灭了。
连续失败了好几次,太阳从后山探出脸,雾霭让周围的景色变得朦胧。不知道哪里飘来了甜蜜的香气,是山茶开了吗?
我想起上代生火时,曾用扇子扇风,于是从缘廊走进家里,拿出扇子。
这次我铆足全力,用火柴把报纸点燃后,拿着前端呈丫字形的树枝将火种塞进信堆里,再调整小山的形状,在火熄灭前,用扇子用力扇。用一只手扇的风量可能不足,所以我双手各拿了一把扇子,拼命扇着风。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吵闹的声音在三月的早晨回响着。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用双手扇风奏了效,信件小山开始慢慢冒出烟。报纸的火种似乎引燃了一部分信纸。烟雾持续升上天空。终于突破了第一道难关。
我坐在缘廊上看守,喝着京番茶喘息时——
“你今天一大早就很卖力做事呢。”
芭芭拉夫人踮着脚,向庭院内张望。
“在烧落叶吗?”
“嗯,差不多啦。”
即使告诉她是书信供养,她应该也听不懂,所以我随口应了一声。
“好香啊,你在烤地瓜吗?”
芭芭拉夫人用力吸着鼻子。我从来没想过,在进行书信供养的同时还可以烤地瓜;但烧落叶时,一定会顺便烤地瓜。
“虽然现在没有烤,但听起来是好主意。”
我慢慢喝着茶回答,不知道哪里传来黄莺的啼叫,但叫得不是很好听。
“波波,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过了一会儿,芭芭拉夫人吞吞吐吐地问。
“什么事?”
“我可以把家里的年轮蛋糕放在那里烤吗?”
我沉默刹那后,很有精神地回答:
“当然可以啊!”
虽然美其名曰书信供养,但其实和烧落叶差不多。
“那还可以烤饭团吗?我还没吃早餐。”
“可以啊,可以啊,不管你喜欢什么,统统拿过来。”
“哇,太开心了!这就是所谓的户外活动吧?我一直很想试试,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波波,你该不会也还没吃早餐吧?”
芭芭拉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开朗。
“是啊,今天我打算处理完这个再吃早餐。”
“既然这样,机会难得,我们要不要用烧落叶的火来做早餐?”
“好主意。我想,只要用铝箔纸包起来,应该就没问题。”
“好,那我现在就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拿过去。托你的福,今天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太谢谢你了。”
“彼此彼此。”
我回头对她说话时,她已经不见了。
书信小山冒着火,书信供养很顺利。
芭芭拉夫人半途把各式各样的食材放进火里,简直变成了篝火料理的试验场。
饭团、年轮蛋糕、马铃薯、卡门贝尔奶酪、炸鱼浆片、法国面包。卡门贝尔奶酪简直是绝品。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放在篝火中烤的时间恰到好处,奶酪外侧的皮变得柔软,里面则变成浓稠状。我们或是用法国面包蘸取浓稠的部分,或是淋在饭团上。最出乎意料的是,和炸鱼浆片是绝妙搭配。
“这简直是完美的组合。”
芭芭拉夫人用炸鱼浆片蘸取大量变得浓稠的奶酪,露出满面笑容。
“真想喝白酒。”
我随口说道。
“和香槟应该也很合吧。”
芭芭拉夫人说完,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我家有一瓶别人在去年圣诞节送我的香槟,波波,你要不要喝?”
“啊?现在吗?”
“偶尔奢侈一下有什么关系,而且是半瓶装的。”
没想到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当我回过神时,芭芭拉夫人已拿着半瓶装的酒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准备好两个酒杯等她。芭芭拉夫人的加入,让书信供养仪式也变得热闹起来。
打开瓶塞时,发出“啵”的响亮声音。
“这不是粉红香槟吗?这么好的香槟,和我一起喝没关系吗?”
“正因为是和你,所以才想要喝啊。”
美丽的粉红色香槟在杯子中发出闪亮的微光。
“干杯。”
“祝今天也能过得幸福。”
在朝阳下,而且在户外喝香槟的感觉很特别。
“啊,真好喝。”
“活着真好。”
芭芭拉夫人夸张地说着。
我不时加入书信,让火持续燃烧。
火很奇妙,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腻。数千、数万、数亿句话语被火包围,升上了天空。我吃着温热的年轮蛋糕,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当我把留在杯底的最后一口香槟喝完时,芭芭拉夫人静静地问我:
“波波,你在烧信吗?”
我以前从来没跟她提过书信供养的仪式。
“是啊,我在烧信。”
“全都是别人写给你的信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代替别人做这件事而已。”
这一次,我没有把上代寄给住在意大利的笔友静子女士,经过一番波折再送到我手上的一百二十三封信放进去。我犹豫了很久,觉得暂时还想留在身边,所以又放回了意大利的纸袋。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烧写给你的信,还觉得你真受欢迎。”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收到那么多信?又不是偶像明星。”
“你别谦虚了,你就是镰仓的偶像啊。”
我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闭上了嘴。
面对火,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到焦急;相反,可以竖起耳朵听见对方的心声。黄莺又啼叫了。
呵——喀,喀喀喀,喀,喀。
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落语。
黄莺叫得太不好听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决定了。我可以再放东西进去吗?”
“你是说信吗?”
“对。”
芭芭拉夫人像少女般点了点头,轻轻起身走回自己家里。如果我没看错,芭芭拉夫人的眼里泛着泪光。虽然可能是眼睛被烟熏出泪来,但我觉得她刚才哭了。
在等待芭芭拉夫人的这段时间,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没错,是卡门贝尔奶酪的关系。上代在写给静子女士的信中,曾提到卡门贝尔奶酪,所以才会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虽然我无法善待有血缘关系的上代,却能和刚好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吃着卡门贝尔奶酪。上代也一样,她能对从来不曾谋面的笔友坦诚地吐露真心。
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有缘分的人互相协助、彼此扶持,即使与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关系不睦,也能获得他人的支持。
“就是这个。”
过了一会儿,芭芭拉夫人拿了一封信回来。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淡茶色的信封。
“我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但我觉得差不多该让它自由了。因为我相信,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悲伤、最不幸的信。”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刚才已经决定了。”
芭芭拉夫人把信交给我时,有那么一下子,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信封里有一张信纸和像是头发的东西。
“好吧,我会充满真心诚意地供养这封信。”
“谢谢你。”
芭芭拉夫人珍藏的这封信,在转眼间化为灰烬,简直就像在期待这一刻似的。
“啊,心情终于轻松了。这件事一直卡在这里。”
芭芭拉夫人说着,把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芭芭拉夫人,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你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最幸福?”
我突然想问她这个问题。
“当然是现在!”
她的回答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
“是啊,现在最幸福。”
我并不是在模仿芭芭拉夫人,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芭芭拉夫人成为我的邻居这件事,也许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并非因为偶然。而且,说不定是上代在天堂操作着肉眼看不到的线,才让我能和芭芭拉夫人成为朋友。
我无法为上代做的事,远超过了我曾为她做的事。
但是,现在还不至于为时太晚。
芭芭拉夫人前后晃着双脚,吃着卡门贝尔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