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4)

第八十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4)

4.乌普萨拉

在瑞典乌普萨拉大学一间舒适的书房里,三位男士正在聊天,外面狂风暴雨,炉子里时不时冒出顺着烟囱倒吹回来的烟,雨唰唰地甩到窗户上。

主人叫贡纳·哈德格里姆松,六十岁左右,是个单身汉,身材圆胖但思维敏锐,是乌普萨拉大学的形而上学哲学教授。他的精灵是一只知更鸟,待在他肩膀上,很少说话。

其中一位客人是学校的同事——物理学教授亚历克斯·洛夫格伦,他身材纤瘦、沉默寡言但和蔼可亲,他的精灵是一只水獭。贡纳和亚历克斯是老朋友了,通常在愉快的晚餐后,他俩总会滔滔不绝地互相逗乐,但今天晚上他们有所节制,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跟他们两人都不熟。

来客与哈德格里姆松教授差不多年纪,但看上去要苍老些。教授的脸蛋光滑,额头一丝皱纹也没有,相比之下,客人的脸显然承载了更多的经历与考验。他是东安格利亚的吉卜赛人,叫法德尔·科拉姆,在遥远的北方游历多年。科拉姆很瘦,中等身材,他的动作总是很小心,好像在担心会不小心打碎什么,似乎很不习惯使用精美的玻璃杯和餐具。他的猫精灵毛发五彩斑斓,似乎有上千种美丽的金秋色彩。二十年后,莱拉将会惊叹于这只精灵毛发的颜色。这只猫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里昂首阔步走了一遍,然后优雅地跳到科拉姆的大腿上。

他们刚吃完饭。科拉姆当天是从北方到达的,带着一封介绍信,信是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的朋友写的,他住在特罗尔桑德镇,是女巫领事。

“来点托考伊葡萄酒吗?”哈德格里姆松问,他看了看窗外被大雨冲刷过的大街,把窗帘拉了上来挡风,然后坐了下来。

“不胜荣幸。”科拉姆说。

离舒适的扶手椅不到一臂的距离有张小桌子,教授转过去倒了三杯金色的葡萄酒。

“我的朋友马丁·兰斯柳斯还好吧?”教授递了一杯酒给科拉姆,接着说,“真没想到他会成为女巫的外交官。”

“他发展得很好,”科拉姆说,“意气风发,他在研究她们的宗教。”

“我一直认为女巫一族的信仰体系值得研究,”哈德格里姆松教授说,“但是我自己研究的是别的领域。”

“已经进入虚无的境界了。”物理学教授从主人那里拿了一杯酒说。

“请原谅我这朋友,他就爱胡说八道。祝您健康,法德尔先生!”哈德格里姆松教授说完呷了一口酒。

“也祝您健康,先生。啊,这酒真不错。”

“很高兴您喜欢。布达佩斯的一个酒商每年给我发一箱。”

“我们可不常有机会品尝,”洛夫格伦说,“每次我见到瓶子,里面的量总比上次要少些。”

“哈,胡说。法德尔先生,您来乌普萨拉有什么事?”

“兰斯柳斯博士告诉我你们有个仪器,真理仪,”吉卜赛人说,“我想请教它一个问题。”

“哦,请告诉我你想问的问题。”

“我的人民,”科拉姆说,“我们吉卜赛人,受到不列颠国各种政治派系的威胁。他们想限制我们自古以来享有的自由,限制我们可以参加的活动,比如买卖活动。我想知道哪些威胁可以通过抗争解决,哪些可以通过协商解决,哪些根本就无法解决。你的仪器能回答这种问题吗?”

“在正确的人手中,能。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也可以大概解读出答案。”

“这么说你不是专家级分析师?”

“绝对不是。”

“那么……”

“我把仪器拿给你看看,或许你就明白问题的所在了。”

教授打开一张小桌子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只皮质的圆形盒子,大约一个人的手掌大小,三指厚的样子。洛夫格伦拉出一张铺着织锦的小凳子,哈德格里姆松把盒子放上去,打开盖子。

科拉姆凑上前来,在石脑油灯柔和的灯光下,有个东西闪闪发光。教授调了调灯罩的位置,让光完全照到小凳子上,然后把仪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科拉姆觉得他触摸仪器的时候,粗短的手指无比轻柔,充满了爱意,让人觉得那东西是有生命的。

这仪器是亮金打制的,呈钟表状,表面是一层水晶盘面。最开始科拉姆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它外形精美、构造复杂,教授指出来他才明白。

“钟面边上这一圈——看到没?——有三十六个图案,每个都是用一根头发丝画在象牙上的。外面有三个小旋钮,呈120度角分开,就跟手表上调节时间的旋钮一样。我转一下旋钮就会出现这个。”

科拉姆又靠近了一些,他的精灵也从他腿上跳下来,蹲在椅子扶手上,这样她也就能看到了。教授转动旋钮时,他们看到一根细长的黑色指针,类似钟表的分针,从复杂的底盘上分离出来,嘀嗒嘀嗒绕着盘面转起来,指针指向太阳的小图片时教授停止转动旋钮。

“总共有三根指针,”教授解释,“每根指向不同的标志。如果我们想回答你的问题,恐怕要包含太阳标志,因为它是君位,代表权威,也就代表法律法规。另外两根——”他转动另外两个旋钮,两根指针就乖乖地绕着盘面转起来,“另外两根要看我们想先处理问题的哪个方面。你提到了买卖,应该转到格里芬怪兽[1]这个区域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呢?因为格里芬怪兽与财宝相关。第三根指针我想应该指向海豚,因为它代表水,你的人民是生活在水上的,对吧?”

“是,我有点明白了。”

“那我们来试试。”

教授把第二根指针转到格里芬那里,第三根指针转到海豚那里。

“然后就出现了这个。”他说。

一根中灰色的指针开始慢慢地转了起来,那针细得科拉姆都没看出来。它走走停停,显然完全是自动在转,有时候会突然快速旋转,有时候又在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然后继续转。

“它在干什么?”科拉姆问。

“告诉我们答案。”

“必须反应很快,对吧?”

“你的神经官能必须保持平静,同时要保持敏锐。有人打过比方,把这比作猎人等待时机下手,准备好随时扣动扳机,但神经绝不能有一丝兴奋。”

“我明白,”科拉姆说,“我见过日本的弓箭手做类似的事。”

“真的?我很想听听。不过思维状态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另外一个难点是:每个标志都有深刻宽广的意义,只有去查解密的参考书才能搞清楚。”

“有多少种含义?”

“没有人知道。有的人已经发掘到一百多种了,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终止的迹象。也许根本就无穷无尽。”

“这些意义是怎么被发现的呢?”洛夫格伦插进来说。

科拉姆看了看这个物理学家,他以为洛夫格伦跟哈德格里姆松一样,非常熟悉真理仪,也相信真理仪,但是他的问题里透着怀疑的腔调。

“思考、冥想、实验。”哈德格里姆松说。

“哦,好,我相信实验。”洛夫格伦说。

“很高兴听到你能相信什么。”他的朋友说。

“这些意义——它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如果是通过找相似点来解读的话,”科拉姆说,“那真不止一百种。一旦开始寻找事物之间的相似性,那就没完没了了。”

“但重要的不是你想象出来的相同点,而是那些标志明确显示的相同点,而且不一定是完全一样的。我已经注意到,那些想象力丰富的解密人反而是最不成功的。他们的思维总是跳跃到自己想象的状态,而不是耐心地等待。最最重要的是,选择的意义在意义层级的什么地方出现。就因为这个,除了参考书,别无他法。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仅存的真理仪都由大图书馆保存。”

“那现在还有多少台?”

“我们认为总共造了六台,其中的五台我们知道在什么地方:乌普萨拉这里有一台,博洛尼亚有一台,巴黎有一台,日内瓦的教会当局有一台,还有一台在牛津。”

“牛津?”

“在博得雷恩,即牛津大学图书馆。这故事可不一般。十九世纪教会纪律法庭开始得势的时候,庭长听说牛津大学图书馆有台真理仪,便要求图书馆把它交出来。图书馆长断然拒绝。大学的评议会,也就是大学的管理部门,命令他遵从教会的要求,但他把真理仪藏了起来。他把一部实验神学著作中间挖空,把仪器放了进去,当然提前已经准备了很多本一模一样的书,然后把书放在开放借阅架上。图书馆有几百万本书,当然根本无法找出来是哪一本。

“那一次宗教法庭只好放弃。但是他们后来又来了一次。庭长派了大量武装人员到图书馆,威胁馆长如果不交出来就要他的命。馆长又一次断然拒绝,说他占着馆长这个位置,不是负责把图书馆的东西都分发出去的,他的神圣职责是保存并保护它们为学术服务。负责的官员下令逮捕馆长,把他押到院子里枪毙。

“馆长站到行刑队面前,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负责的官员——之前他们一直是通过信使协商——结果发现原来他们是上学时的老朋友。据说那个官员感到很羞愧,没有下令开枪,反而喝令手下离开,跟馆长去喝白兰地了。最后真理仪就留在了牛津大学图书馆,到现在还在。馆长保住了职位,那个官员被调回了日内瓦,很快就死了,显然是被毒死的。”

吉卜赛人长舒了一口气。“那现在谁在读牛津的真理仪?”他问。

“有一支学者组成的小团队,他们的研究目标就是读真理仪。我听说有一位女士,颇有些天资,在研究运行法则方面有相当的突破……叫拉尔芙还是雷尔芙?这之类的名字吧。”

“我明白了。”科拉姆呷了口酒,仔细地审视真理仪,“你说有六台,教授,你已经告诉我五台的下落了。那第六台呢?”

“问得好。没有人知道。呃,我相信一定有人知道,但没有哪个学者知道。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你的问题,法德尔先生:事情很复杂,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我们的首席专家没在。他在休学术假,到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去了。我没有掌握技巧,速度太慢,要一层一层地解读意义,还要明白它们互相之间的联系,确定下一步应该到书里的什么地方去查阅。如果我能读的话当然会帮你读的。”

“尽管有危险?”科拉姆说。

教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危险来自……”

“即刻处决的危险。”科拉姆说,脸上却带着微笑。

“哦,对。啊哈。嗯,好在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希望如此。”洛夫格伦说。

科拉姆又呷了一口金色的葡萄酒,坐回椅子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实际上,他对真理仪兴趣不大,尽管它很漂亮,他问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的问题也只是个幌子。吉卜赛人自己完全有能力找到答案,他们也的确已经找到了。科拉姆想了解的是别的事情,现在他必须转移话题了。

“你们这里一定有很多访客吧。”他说。

“啊,我不清楚,”教授说,“我估计跟一般大学差不多吧。当然了,确实有一两个领域我们特别擅长,吸引了一些感兴趣的学者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而且不只是学者们。”

“还有探险家?”

“对,还有其他一些人。去北极。”

“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到过一位阿斯里尔勋爵?他是我们的朋友,很著名的北极探险家。”

“他来过,不过有些日子了。我听说……”教授尴尬了片刻,有点不大好意思,但很快内心的急切便占了上风,“你知道我不信八卦的。”

“哦,我也不信,”科拉姆说,“不过总会听说一些。”

“听说!”洛夫格伦说,“很不错。”

“对,不久以前我听说阿斯里尔勋爵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哈德格里姆松说,“你刚从北方来,可能消息还没传到你那里。据说阿斯里尔勋爵卷进了一桩谋杀案。”

“谋杀?”

“他跟一位有夫之妇生了一个孩子,他把那女人的丈夫杀了。”

“天哪!”科拉姆惊叹,其实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怎么回事?”

他听了听教授的版本,跟他听到的版本差不多,便努力找机会把话题转到他想问的事情上。

“那孩子怎么样了?”他说,“得跟着妈妈吧?”

“没有。我想是教会在抚养她。至少目前是这样。这位母亲美艳无比,但不是那种充满母爱的人。”

“看你说话的感觉,似乎见过她?”

“确实见过,”哈德格里姆松说,透着一股扬扬自得的劲儿,“我们跟她一起吃过饭。她一个月前才来拜访过我们。”

“她真来过?她也是去探险的吗?”

“不是,她是来请教亚历克斯的。你知道库尔特夫人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学者。”

时机到了。“她来请教您,先生?”科拉姆问物理学家。

洛夫格伦笑了。科拉姆注意到他瘦削的脸庞居然微微泛红。

“我一直以为我这个老朋友对女性魅力有免疫力呢,”哈德格里姆松说,“法德尔先生,这要在以前,他可能都根本意识不到她是个女的,可是这次丘比特之箭应该是射穿他的甲壳了。”

“这不能怪你,先生,”科拉姆对洛夫格伦说,“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来都认为聪明的女人很有魅力。我可以问问,她想请教您什么吗?”

“哦,你问不出来的,”哈德格里姆松说,“我问过。大家都认为他肯定是发了誓要保密了。”

“因为你会拿它开玩笑,你这个老家伙!”洛夫格伦说,“她来问我关于鲁萨科夫场的知识。你知道鲁萨科夫场是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自然物理里的场是什么意思吧?”

“大概了解一点儿。是某种力作用的区域,对吗?”

“可以这么解释。但这个场与我们知道的其他场都不同。发现它的人是一个莫斯科人,叫鲁萨科夫,他在研究人类意识的神秘性,也就是说,为什么像人体这样纯粹物质的东西,当然也包括大脑,能够产生这种无形的、看不见的意识?我们拥有的意识是物质性的吗?我们无法测量它的大小和重量,那么它应该是精神性的了?一旦我们使用了精神性这个词,那就不需要再解释了,因为它属于教会管辖的范围,没有人可以质疑。呃,对真正想探索事物本质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不细讲鲁萨科夫具体怎么做的,总之他最后得出一个非凡的结论。他认为意识与质量和电荷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物质属性。除此之外,还存在一个意识场,整个宇宙到处都有,而且在人类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目前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又急切又兴奋,想探索它究竟如何在人类身上体现。”

“全世界的科学家,只要是允许他们研究的地方,”哈德格里姆松说,“所以你看得出来吧,法德尔先生,这很容易引起教会纪律法庭的关注。”

“的确,先生,这肯定动摇到教会的根基了。那位女士到这儿来就是问你这个的?”

“是的,”洛夫格伦说,“库尔特夫人并非专业学者,她的兴趣很不寻常。她问了几个关于鲁萨科夫场和人类意识的问题,很敏锐,我给了她回答,她立马就完全领会了所有的内容,然后她似乎就对我没兴趣了,开始奉承我的这位同事了。这让我很伤心。”

“那她听说过这种酒吗,先生?”科拉姆问。

“呵呵!没有没有!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我的任何个人魅力。她想问真理仪关于她女儿的事,法德尔先生。”

“她女儿?”科拉姆问,“你是说她跟……”

“跟阿斯里尔勋爵生的女儿,”哈德格里姆松说,“没错,就是这个女儿。她想让我用真理仪找到孩子的下落。”

“她不知道?”

“不知道。我估计孩子归法院监管。当然了,孩子可能在任何地方。很显然,这是一件秘密进行的事情。这位母亲得知女巫们说了一个关于这个孩子的预言,呃,法德尔先生,切记切记,你只是偶然听说这件事儿,她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我们,呃,我们是无意中从她的一个仆人那里听到的。库尔特夫人现在非常焦急,想得到更多信息,尤其想找到孩子的下落,然后就可以把她要回来……要回来自己照顾,不过我认为更可能是要回抚养权。”

“我明白了,”科拉姆说,“那这预言是什么呢?你也听到了吗?”

“没有,唉!我想只是说这孩子非常重要吧。我们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她母亲也不知道预言的内容是什么。啊,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不过咱们现在是不是有可能被教会纪律法庭的特工传唤呀,法德尔先生?”

“希望不会,先生。不过现在日子很艰难,教授。”

科拉姆问得足够了,他已经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又聊了几分钟后,他起身站了起来。

“好了,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的款待。晚餐很愉快,喝了这辈子从没喝过的好酒,还看了那台了不起的仪器。”

“很抱歉我只能给你大概说说它是怎么运作的,”哈德格里姆松努力站起身,“不过你至少看到我们的困难了。”

“的确,先生。不知道雨停了没有?”

科拉姆走到窗边往街面上望了望:四周都空无一人,路灯之间黑魆魆一片,地面泛着水光闪闪发亮。

“需要借你一把伞吗?”教授说。

“谢谢,没必要,现在已经不下了。晚安,先生们,晚安,再次感谢。”

下面轮到第二个科拉姆要应付的问题了。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湿度很大,非常寒冷。每一盏路灯周围都环绕着一圈雾气,看上去跟金色的蒲公英绒球一样,屋檐上的水还滴滴答答不断,科拉姆和索福纳克斯慢慢沿着河畔走过。

“想上来吗,索菲?”科拉姆说。索福纳克斯虽说是个精灵,可怎么也是只猫,而且路面都湿透了。但是她说:“最好不要。”

“他还在?”科拉姆小声说。

“他躲起来了,但是还在。”

自从他们上周离开诺夫哥罗德,科拉姆就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同一个人,嗯?”

“他的精灵没法躲藏。”索菲说。

科拉姆住在河边的一家窄小的寄宿公寓里,他拐弯抹角地绕道前行,到了河边慢下了脚步。六艘平底船停在河边,系在石头路堤上。已经夜里十二点半了。

他在河边停了下来,两手抓着潮湿的铁栏杆,望着黑乎乎的河面。他的精灵则盘绕在他腿边,假装缠着他求关注,实际上密切注意着他们身后的动静。

要到寄宿公寓,他们必须穿过河面上的一架小铁桥,但是科拉姆没朝桥的方向走。索菲一说“好”,他便转身离开河边,快速穿过马路,拐进两栋石头大楼中间的巷子里,那两栋楼可能是银行或政府机关的。沿着河边往大学走的时候,他扫过这条巷子一眼,注意到巷子那边是通的。在这个地方他不会中什么圈套,却可以伏击任何跟踪而来的人。一进入阴影中,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中间位置的一只大垃圾桶后面,桶在右手边,在一片漆黑中几乎看不出来。

他蹲在暗处,伸手到大衣袖子里掏出一根粗短的铁梨木棍子,他一直顺着左前臂藏着的。他掌握了至少五种致命的使用方法。

索菲一直等着他把棍子准备好了才跳到他肩膀上,接着轻轻地检查了下最近的垃圾桶盖子,确认牢固以后爬了上去,身子挺直紧贴桶盖,睁大眼睛观察巷子的入口。科拉姆盯着另一头,那边通向办公大楼的狭窄街道。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要看另外一个人的精灵有多会打架了。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制服过一个鞑靼人和他的狼精灵。索菲身强力壮、动作敏捷,而且无所畏惧。在殊死搏斗中,不能碰别人的精灵这样的禁忌根本无所谓。生死决斗的时刻,索菲不止一次地愤怒撕咬过陌生人罪恶的黑手,然后再近乎疯狂地冲洗自己,除掉他们留下的污点。

但是这个精灵……

索菲小声说:“那边。”

科拉姆小心翼翼地慢慢转身,看到明亮的路堤上映着一只土狼的影子,脑袋瘦小、肩膀壮阔。那土狼正直直地盯着他们,科拉姆从来没见过这么野蛮的畜生: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邪恶,大嘴一张,再坚硬的骨头都会变成油酥点心。科拉姆认为,这土狼和她的主人显然都受过专业的跟踪训练,因为他自己受过专业的反追踪训练,他很佩服他们的跟踪技巧。但是索菲说得没错,这样的精灵要想不引人注意可太不容易了。科拉姆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但是如果他们想打一架,那绝对没问题。

他抓紧木棍,索菲把身体抻得死平。土狼精灵向前迈了几步,整个身体都暴露出来,她的主人跟在她后面悄悄上前,然后把身体贴到巷子的墙面上,消失在阴影中,那一瞬间科拉姆和索菲都看到了他手里的手枪。

除了屋檐上无休止的滴水声,一片寂静。

科拉姆心想,要是索菲跟他一起躲在垃圾桶后面就好了,趴在盖上太显眼了。

“噗”的一声,就像有人在吐果核一样,是气手枪的声音——紧接着“哐当”一声,子弹射中了垃圾桶,桶倒了下来,沿着巷子滚了出去。索菲瞬间跳开了,落到科拉姆旁边。气手枪远距离打不准,但近距离却绝对可以致命,必须让它失效。他们保持一动不动,缓慢的脚步声朝他们逼近,那畜生呼哧呼哧的鼻息声和爪子踏到地上的啪嗒声清晰可辨。说时迟那时快,科拉姆心里默念“进攻!”,索菲立即伸出爪子,朝着土狼的头扑了上去。那人又放了两枪,一颗子弹贴着科拉姆的头皮飞了过去。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准确定位那人的位置了。科拉姆在黑暗中向前一冲,拿着棍子猛砸,不知道是打到了胳膊、手还是肩膀,总之枪是撞飞了。

索菲的爪子全都牢牢地扎进土狼的头皮和喉咙,那家伙想甩掉她,疯狂地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把她往墙上和地上猛摔。科拉姆看到那人的影子蹲下去,似乎准备去捡枪,赶紧跳上前举起棍子狠打,结果没打着,地面湿滑摔了一跤,正好摔在那人脚下,就势打了个滚,朝枪所在的位置狠命踢了一脚。

他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被他一踢,掠过卵石路面弹了出去。紧接着那人朝他的肋骨狠狠地踹了一脚,然后揪着他,勒住脖子不放。那人精瘦健壮、身体彪悍,但科拉姆手里还有棍子,他朝那人的肚子奋力一戳,只听“嗷”的一声,勒紧科拉姆脖子的手松了下来。可是科拉姆马上又感到一阵痛楚,因为土狼终于甩开了索菲,她那可怕的大嘴咬住索菲的一块皮,硕大的爪子迅速摁住了索菲的头。

那人已经倒下,科拉姆立即挣扎着站起身,使出浑身的力气,抡起胳膊挥向土狼,他不知道胳膊最终落在了什么地方,只关心会不会把索菲给打死。不过这一下子可是够狠,他听到骨头断了的声音,昏暗中看到索菲正在努力摆脱那恐怖的大嘴。科拉姆站稳身子,瞄准土狼的那条断腿无情地连续猛击。他一点儿也不敢松懈,因为土狼只要把嘴一闭,他和索菲立马就没命了。

土狼痛得张开大嘴尖叫,索菲趁机扭身逃了出来,不惜忍住心中的厌恶去抓那人的手,撕破一块皮,抽他的血。精灵的痛也让那人阵阵作痛,他大叫一声,拖着土狼准备撤退。那精灵也感到一阵剧痛,狂嚎一声,猛地闭上了嘴巴。他们都受了重伤,科拉姆本来打算跟上去继续攻击,可是刚想上前他就昏了过去,又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醒了,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和索菲,巷子里空无一人。他想努力坐起来,却感到天旋地转。索菲说:“躺下,让血回流到你大脑里。”

“他们走了吗?”

“他们跑了。哦,应该说是他跑了,那精灵应该是不能再跑了。他抱着她跑的,她痛得发狂。”

“为什么……”他没力气说完,但是她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失了很多血。”

要是索菲不说,科拉姆还没感到多疼,这下子子弹在头皮上穿过留下的口子突然疼了起来,而且因为战斗的激情已过,脖子上、肩膀上的热血也都冷了下来。他又躺下积攒了点力量,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你伤得厉害不?”他说。

“差一点儿就完蛋了。那大嘴要是闭上就不会再张开了。”

“本来应该结果掉他,该死!不过他们也确实厉害。你觉得他是莫斯科人吗?”

“不是。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法国人?”

科拉姆扶着墙站起来,往巷子两头分别张望了一下,说:“那赶紧走。回去上床休息,咱们干得不咋地,索菲。”

他的肋骨疼得厉害,肯定有哪根断了;他的头皮流了很多血,火辣辣地疼,就跟上面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他把精灵抱起来回寄宿公寓,一路上索菲小心地舔舐清理他头上的伤口。

用仅有的一点儿冰凉的水洗漱后,科拉姆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在小桌子旁坐了下来,借着烛光写了一封信,尽量简洁地交代了发生的一切:

致纽金特勋爵:

夫人到乌普萨拉请教物理学教授亚历克斯·洛夫格伦,问了几个很有见地的问题,是关于鲁萨科夫场以及它与人类意识的关系的。他怀疑她是教会法庭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想让一位哈德格里姆松教授用他的真理仪找出她孩子的下落。不知道他是做不到还是不愿意,总之没帮她。很显然,夫人已经听说了女巫关于孩子的预言,但她不知道预言的内容。您要记住我们的好朋友巴德·施莱辛格。我在特罗尔桑德跟他在马丁·兰斯柳斯家聊过。他已经出发往更北部的地区去找他熟悉的女巫打听此事了,一回来就会联系您。还有一件事:从诺夫哥罗德就有一个人一直跟踪我,他的精灵是一只土狼。我没认出他是谁,但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的样子。我们打了一架,他逃走了,但精灵受伤了。我对这个人很好奇。

CvT敬上

然后他又辛苦着手把它转换成代码,放进一只普通的信封里,地址寄到伦敦中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科拉姆仔仔细细地把原稿烧毁,然后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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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质四部曲(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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