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第八十六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0.阿斯里尔勋爵

马尔科姆把克罗克先生送给他的新工具拿给塔普豪斯先生看,他们一起用电钻钻了孔,试了试效果。老先生觉得这真是太了不起了,让马尔科姆锉掉了一些螺丝钉的头,准备用到他正准备安装的百叶护窗上。

“这下他们进不来了,马尔科姆。”老木匠说,就跟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似的。

“他们是谁?”马尔科姆说。

“犯罪分子。”

“啥是犯罪分子?”

“干坏事的人。学校里没教过你吗?”

“没教过。什么样的犯罪分子?”

“那你别管了。赶紧干活儿,再锉一打螺丝钉去。”

马尔科姆数了十二个,拿了一个放到老虎钳里头,塔普豪斯先生在旁边往做好的百叶窗上刷第二层荷兰油,这样它们才能禁得住风吹雨打。

“当然了,除了人会干坏事,还有别的东西也会干坏事。”老木匠边干活儿边说道。

“有吗?”

“有啊。有恶魔,那些东西橡木窗子可挡不住。”

“恶魔是什么意思?鬼吗?”

“鬼是最普通的啦,小家伙,夜鬼、幽灵、魅影那些,它们只会嘘一声突然出现,吓你一跳。”

“你见过鬼吗,塔普豪斯先生?”

“见过,见过三回呢。一次是在沃尔沃科特的圣·彼得墓园,一次是在镇上的老监狱里。”

“你为什么进了监狱?”

“我没进监狱,你个笨蛋。我说的是老监狱,那时候已经建了新监狱了。那是个冬天,有一次我在那里干活儿,要把一些旧门卸下来,然后他们就可以重新刷漆弄好看点,好把那些屋子改成办公室还是啥的。有这么一间屋子,高大宽敞,天花板很高,只有老高老高的地方有一面窗户,上面全是厚厚的蜘蛛网,只能透进一点儿惨淡的灰光。有一块老大的台子要我拆掉,那是块很重的橡木板子,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中间有一个像活板门似的东西。哎,我当时在台子下面安锯木架,突然听到后面“砰”的一声巨响,就是台子那边,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哎呀妈!天窗上垂下一根绳子,上面吊着一个死人。这屋子原来是间行刑房,那台子就是绞刑架。”

“你当时咋办的?”

“我赶紧跪下,疯狂地祈祷。等我睁开眼,那鬼就不见了。绳子没了,死人没了,活板门也关上了。”

“天哪!”

“真把我吓得够呛,真够呛。”

“你才没有跪下祈祷,你直接晕过去了。”老木匠的啄木鸟精灵在工作台上说。

“嗯,也有可能。”木匠说。

“我记得,因为我从锯木架上掉下去了。”她说。

“哇,”马尔科姆有如身临其境,接下来他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你怎么处理那块木头的?”

“全烧了。那木头不能用,它整个泡在苦水里了,处处透着悲伤。”

“嗯,没错……第三个鬼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这里。现在想来,哎,恰好就是你站的那个地方。那可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事了。没法形容。你知道我有多大岁数吧,嗯?”

“七十岁?”马尔科姆说,其实他很清楚塔普豪斯先生去年秋天刚过了七十五岁生日。

“看,吓傻了吧。我其实才三十九岁,小家伙。我一点儿也不老,自打在你站的那块地方见了一次鬼,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我不信。”马尔科姆将信将疑地说。

“爱信不信。不跟你说了。螺丝钉弄得怎么样了?”

“你肯定都是瞎编的。我弄好四个了。”

“好,继续……”

可是他还没说完就听到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疯狂地摸索门把手。马尔科姆本来就已经吓得够呛了,顿时心头一紧,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和老木匠俩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等他们开口说话,就听到费内拉修女喊道:

“塔普豪斯先生!快来!赶紧来帮忙呀!”

塔普豪斯先生没有慌张,拿起一把结实的铁锤,把门打开。费内拉修女踉踉跄跄地迈进屋子,抓住他的胳膊,说:

“快来!”她颤抖着大声说,手脚不停地哆嗦,脸色惨白。

马尔科姆举着锉刀站在木匠身后,费内拉修女没看到他。他悄悄跟着他们俩出去了。

费内拉修女催促塔普豪斯先生赶紧到厨房,老木匠边走边问她:“出什么事了?”

马尔科姆首先想到的是水管爆了,可是那不至于让老修女这么惊慌。然后他又想可能是着火了,可是没闻到烟味,也没看到火苗。她在跟塔普豪斯先生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塔普豪斯先生肯定也听不明白,因为他说:“别着急,慢慢说,慢慢说。喘口气,慢慢说。”

“有人——穿着制服的——他们要——要把莱拉带走——”

马尔科姆差点叫出声来,不过就算叫出来他们也不大可能听见,走在碎石路上有脚步声,而且费内拉修女那么慌张,塔普豪斯先生的听力也不怎么好。不管什么都不能阻止马尔科姆跟上,早知道他也像老木匠那样拿把铁锤就好了。

“他们说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吗?”塔普豪斯先生问。

“没有——至少我没听懂——像当兵的,又像警察,还是什么人——哎呀!”

他们说着进了厨房。费内拉修女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四下摸索,马尔科姆赶紧冲上去拉了把椅子给她。她整个人瘫到椅子里,一口一口地上不来气,马尔科姆觉得她要死了,想马上做点什么救她,可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而且还有莱拉……

费内拉修女颤巍巍地指着走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塔普豪斯先生冲走廊走去,步伐缓慢平稳。他似乎也并不在意马尔科姆跟来。莱拉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挤满了修女,马尔科姆跟她们都很熟,她们聚集在门口,十分不安,门是关着的。

“发生什么事了,克拉拉修女?”塔普豪斯先生说。

克拉拉修女身材丰满,面色红润,很明事理。她惊跳了一下,转过身来小声说:“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说要把婴儿带走。本内迪卡塔修女在跟他们说话……”

门后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塔普豪斯先生往前走了走,修女们都给他让路,马尔科姆也跟着他上前。

老木匠一脸坚决,敲了三下门,然后推门进入。马尔科姆听到一个男人说:“……但是所有必要的授权我们都有……”

塔普豪斯先生说:“本内迪卡塔修女,需要我帮忙吗?”

“这人是……”那人刚要说话,但本内迪卡塔修女的声音盖过了他的:

“谢谢你,塔普豪斯先生。请在外面等候,但门不用关,因为这些先生马上要走了。”

“我想你是没搞清楚状况。”另一个男人说,他看上去很有教养,要和蔼一些。

“我十分清楚,”本内迪卡塔修女说,“你们马上离开,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们。”

马尔科姆很佩服她,意思简洁明了,语调沉着冷静。

“请允许我再解释一遍,”有教养一些的那个人说,“我们有儿童保护办公室的授权令……”

“啊,好,请让我看一下这个授权令。”本内迪卡塔修女说。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

“我想再看一遍。你没给我充分的时间认真读。”

沙沙沙,传来展开纸张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这是个什么办公室?我从来没听说过。”本内迪卡塔修女说。

“是教会纪律法庭下属的机构,这你总该听说过吧?”

马尔科姆从门边望进去,看到本内迪卡塔修女把那张纸撕成碎片,扔到火炉里去了。有一两个修女倒吸了一口气。那些男人看着本内迪卡塔修女,眼睛眯了起来。他们穿的制服是黑色的,有两个人还没摘帽子,马尔科姆认为撇开别的不说,这就很没礼貌。

本内迪卡塔修女接下来小心翼翼地抱起莱拉,紧紧地揽在怀里。“你们认真想想,”现在她的语气里透着凶狠,“我会仅凭一张纸就把这个托付给我们的小婴儿交给三个陌生人吗?三个未经邀请就强行闯进这圣地的人?你们竟然拿武器威胁我们这里年纪最大、身体最差的人——没错,用武器!你们举着枪在她面前挥舞!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这里殷勤款待客人八百年了!动动脑子!八百年是什么概念!就凭你们三个,穿件制服冲进来就想欺负人?想吓唬我放弃我们的神圣职责?想抢走一个不到六个月的婴儿?现在给我走!出去!不准再回来!”

“你没听到……”

“嗬,好,继续,说我哪里没听到。出去,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强盗!带上你的两个走狗,滚回家去。好好向仁慈的上帝祈祷,求得宽恕。”

这期间马尔科姆听到莱拉一直在跟她的小精灵叽叽咕咕地说他们自己的那些怪话,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了,莱拉发出了微弱含糊的啜泣声。本内迪卡塔修女紧紧抱住她,从容面对着几个男人,他们无计可施,只好一脸阴郁地转身朝门外走。塔普豪斯先生后退几步给他们腾地方,马尔科姆和修女们也往后闪了闪,好似组成了一排仪仗队,充满鄙夷地看着那三个人离开。

他们一离开,修女们就涌入房间,围着本内迪卡塔修女,纷纷表示慰问和赞赏,有的则抚摸莱拉的小脑袋。莱拉也不哭了,马尔科姆看着她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开怀,扬扬自得的样子,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塔普豪斯先生扳着马尔科姆的肩膀,轻轻地把他拽走了。他们俩回木匠铺的路上,马尔科姆说:“他们算犯罪分子吗?”

“没错,他们是犯罪分子,”老木匠说,“现在该收摊了,下次再弄那些螺丝钉。”

他不再说话了,于是马尔科姆帮他清扫整理,又打了一桶水来泡塔普豪斯先生用来擦荷兰油的破布,免得它们自燃了。都收拾好以后他就回家了。

“妈妈,儿童保护办公室是什么?”

“没听说过。吃你的饭。”

马尔科姆嘴里塞满了香肠和浓汤,吞咽的间隙里他把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妈妈。妈妈现在也见过莱拉了,还亲自抱过她,所以能理解要是把她夺走了,修女们会有什么感受。

“真是作孽啊,”她说,“费内拉修女怎么样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她没在厨房,可能上床躺着了。她真是吓坏了。”

“可怜的老太太。我明天给她拿点补品过去。”

“本内迪卡塔修女寸步不让。你真该看看她撕授权书时那些犯罪分子的模样。”

“你叫他们什么?”

“犯罪分子。塔普豪斯先生教我的。”

“嗯。”她没再说什么。

马尔科姆跟妈妈说话时,爱丽丝在默默地洗盘子,还是平常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和马尔科姆之间也还是一直刻意不理对方。妈妈要去地窖取东西,她一离开厨房,爱丽丝的精灵就低声吼叫起来,很出乎马尔科姆的意料。

马尔科姆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那精灵变成一只老大的杂种狗,浑身的毛乱糟糟的,蹲在爱丽丝的腿后面。狗脖子上的毛竖着,正盯着爱丽丝看,爱丽丝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和泡沫,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爱丽丝说:“我知道儿童保护办公室是什么东西。”

马尔科姆嘴里塞满了饭,但还是努力发出了声音:“是什么?”

她的精灵说“王八蛋”,然后又吼了一声。

马尔科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精灵也没再说话了。然后马尔科姆的妈妈就回来了,精灵躺了下来,马尔科姆和爱丽丝又回到之前互不理睬的状态。

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客人,所以马尔科姆没什么事。他回到房间,把地理作业要求的英格兰主要河流列了个表,然后一一画到地图上。河流的数量比他想象的多。他心里想,要是到处都像南部地区这么下雨,这些河肯定都跟泰晤士河一样涨满了,而如果河都涨满了,海里的水肯定也更多了。他想知道自己的“美丽野人”能不能在海里航行,他能不能划到法国去。他打开自己的地图册,翻到英吉利海峡那一页,想用圆规和页面底下标的比例尺测量一下,可是都太小了,看不清楚。

不对,字并不小,是有东西挡着,有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在他眼前闪烁,他看哪里它就跑到哪里,丝毫不差,所以他总是看不清楚,但是旁边的东西都很清楚。他挪开目光,看别的东西,这闪烁的东西也跟着动,它总是碍事,挡着后面的东西,挡得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抹了一把地图册的页面,可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又揉了揉眼睛,那东西还在,而且还更奇怪了,因为他闭上眼睛也照样能看到它。而且那东西还在不断地变大,现在已经不只是一个小点了,变成了一条线:一条弯曲的线,像写得很潦草的字母C,弯弯曲曲地闪烁着黑色、白色和银色的光亮。

阿斯塔说:“这是什么?”

“你能看到它吗?”

“我能感觉到。你看到了什么?”

马尔科姆尽最大努力作了描述。“你感觉到了什么?”说完他问阿斯塔。

“很奇怪的感觉,很遥远……就好像和我们离得很远,但是千里之外的东西我都能看到,都很清楚,也很平静……我也不感到担心恐惧,很平静……它在干吗?”

“只是在变大。我现在能透过它看东西了。越来越近了,我能透过它看到页面上的字了,都能看到。我觉得有点晕。要是我使劲盯着它看,它就滑走了。现在差不多有这么大。”他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长度,大约有拇指那么长。

“我们会瞎吗?”阿斯塔说。

“不会,因为我能透过它看清楚东西。它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但是似乎也在滑出去,滑到边上去……好像它要飘过去,飘到我脑袋后面去。”

他们俩坐在安静的小屋里,点着温暖的灯光,等那条闪光的线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飘到马尔科姆的视线边缘,最终飘到他的视线之外消失了。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

“好奇怪,”马尔科姆说,“跟镶了亮片似的。跟圣歌里唱的一样,你记得不?夜空上弯弯的月亮,姐妹们环绕着它闪闪亮。群星闪耀。”

“这东西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都看到了。”

“可是我看不到。那不是外面的东西,它在你心里面。”

“对……但的确是真的。而且你也感觉到什么了,你的感觉也是真的,那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

“嗯……那它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说不清楚,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

“不,一定有什么意思。”阿斯塔坚定地说。

可是如果真有什么意思,他们也想不出来。还没等他们继续研究,就有人敲门,接着门把手转开了。

是爸爸。

“马尔科姆,你还没睡,好。到楼下来一趟,有位先生有话跟你说。”

“是大法官勋爵吗?”马尔科姆急切地问,一下子跳了起来,跟着爸爸出去了。

“小点声。不是大法官勋爵,不是。他要想说的话会告诉你他是谁的。”

“他在哪儿?”

“在露台屋。端一杯托考伊给他。”

“托考伊是什么?”

“匈牙利酒。别磨蹭,快点。”

“店里忙起来了吗?还是有什么事?”

“没有。就只是这位先生想见你。注意礼貌,要说实话。”

“我一直都是这样。”马尔科姆不假思索地说。

“真新鲜,我怎么没觉得!”爸爸说,不过进酒吧之前他爱怜地拨弄了一下马尔科姆的头发。

托考伊酒呈饱满的金色,气味芳香浓郁。马尔科姆很少对鳟鱼酒馆里卖的酒水动心——啤酒发苦,葡萄酒一般都发酸,威士忌又很烈。但是这酒不一样,以后要是能再找到这瓶子,他一定会趁爸爸不注意抿一口尝尝。

到了露台屋门外,马尔科姆在走廊里先站了一小会儿,好恢复自己的现实感。他的思维还沉浸在那个闪闪发亮的圆环里。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进了屋。

屋里的绅士让马尔科姆吃了一惊,尽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火炉旁。也许是因为他的精灵,那是一只银毛黑斑点的猎豹,十分漂亮;也许是因为他阴郁的表情。不管是因为什么,马尔科姆感到胆怯,觉得自己很幼稚很渺小。阿斯塔变成了一只蛾子。

“晚上好,先生,”他说,“这是您点的托考伊。需要我把火生起来吗?这里总是很冷。”

“你叫马尔科姆吗?”这人的嗓音深沉,透着严厉。

“是的,先生,我叫马尔科姆·帕斯戴德。”

“我是雷尔弗博士的朋友,”那人说,“我叫阿斯里尔。”

“哦,呃——她没跟我提起过你。”马尔科姆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她说过,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猎豹低吼了一声,马尔科姆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马上想起本内迪卡塔修女是怎么面对那些男人的,于是又向前迈了一步。

阿斯里尔大笑一声。“我明白,”他说,“再来一条参考信息?我是修道院那个婴儿的父亲。”

“哇!你是阿斯里尔勋爵!”

“没错。但是你怎么检验这条信息的真实性呢?”

“婴儿叫什么名字?”

“莱拉。”

“她的精灵叫什么?”

“潘特莱蒙。”

“都对。”马尔科姆说。

“现在就够了?你确定?”

“不,我不确定。但比刚才有把握些。”

“好。你能告诉我今天傍晚时分发生的事吗?”

马尔科姆把能想起的细节都讲给他听了。

“儿童保护办公室?”

“他们是这样说的,先生。”

“他们长什么样?”

马尔科姆描述了一下他们穿的制服:“摘了帽子的那一个看上去是管事的。他比其他人更有礼貌些,语气温和,一直微笑,是真的微笑,不是假装的。要是他到这里来,我可能都会喜欢上他,不管是作为顾客还是什么。另外两个很讨厌,气势汹汹的。大部分人都会被吓倒,但是本内迪卡塔修女没有。她一个人跟他们三个对抗,毫不退缩。”

阿斯里尔勋爵抿了一口托考伊。他的精灵前半身趴在地上,高昂着头,两只爪子伸向前方,像马尔科姆的百科全书里画的狮身人面怪兽斯芬克斯一样。一瞬间,她背上的银毛和黑斑似乎闪了一下,马尔科姆感觉好似那闪亮的圆圈变了形,成了精灵。就在这时,阿斯里尔勋爵突然说话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去看我的女儿吗?”

“我想是因为忙吧。你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不去看她是因为,如果我去了,她就会被人带走,带到不那么适合的地方,就没有本内迪卡塔修女这样的人挺身而出保护她了。可是现在他们还是想把她带走……我还听说另外一个组织,叫圣·亚历山大联盟?”

马尔科姆又给他讲了圣·亚历山大联盟的事。

“可恶。”阿斯里尔说。

“我们学校有很多孩子加入了。他们喜欢戴着徽章指挥老师们的感觉。对不起,打断一下,先生,所有这一切我都告诉雷尔弗博士了,她没告诉你吗?”

“还是对我不放心?”

“呃……有点。”马尔科姆说。

“不怪你。你会继续去拜访雷尔弗博士吗?”

“会。因为她不光听我说见到的事,也借书给我看。”

“是吗?很不错。跟我说说孩子的事,她还好吗?”

“哦,非常好。费内拉修女很爱她,就像——”他本来想说“像我一样”,但是想了想还是说,“她很爱她。修女们都很爱她。她很开心,我是说莱拉很开心。她总是在跟精灵说话,只是叽里咕噜、叽里咕噜,他也叽里咕噜地回她。费内拉修女说他们在一起学说话。”

“她吃得好吗?她经常笑吗?她活泼吗?好奇吗?”

“嗯,都好,修女们真的对她特别好。”

“可是现在她们受到了威胁……”阿斯里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河对岸修道院的几处灯光。

“是啊,先生,勋爵大人。”

“叫先生就可以。你觉得她们会答应让我看看她吗?”

“修女们?如果大法官先生说不行她们就不会答应。”

“而他说了不行,嗯?”

“我说不好,先生。我认为她们会竭尽所能保护莱拉,尤其是本内迪卡塔修女。如果她们认为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对她形成了威胁,她们会……我想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就像我说的,竭尽所能。”

“这么说你很了解她们,这些修女们。”

“我从小就认识她们,先生。”

“而她们会听你的建议?”

“我想会的,会。”

“你能告诉她们我来了,想见我的女儿吗?”

“什么时候?”

“就现在。有人在跟踪我,高等法院要求我不能到离她五十英里以内的地方,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里,就会把她带走,送到别的地方,就没有修女那么仔细地照顾她了。”

马尔科姆左右为难,心里一面想说:“那你就不该冒这个险!”一面又充满了敬佩与理解,父亲当然想见自己的女儿,阻止他是不道德的。

“那……”马尔科姆使劲想了想,说,“我觉得你现在不能见她,先生。她们都睡得早,现在肯定都睡熟了。早上她们起得也早,要不……”

“我不能待那么久。她们用哪间屋子做的婴儿房?”

“在另一边,先生,朝着果园那边。”

“几楼?”

“她们的卧室都在一楼,莱拉的也是。”

“你知道是哪一间吗?”

“嗯,我知道,可是……”

“那你可以给我带路。来吧!”

没办法拒绝这个男人。趁爸爸没发现,马尔科姆带他离开露台屋,沿着走廊到了外面的斜坡上。他轻轻把门带上,外面月光皎洁,好几个月都没见到这么明亮的满月了,花园有如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一般。

“你说有人在跟踪你?”马尔科姆小声说。

“对。桥上有人放哨,还有其他法子过河吗?”

“可以乘我的小船,它在这边,先生。咱们赶紧离开斜坡,免得被人发现。”

阿斯里尔勋爵跟在他旁边,穿过草地,钻进放小船的棚屋。

“啊,正儿八经是艘独木舟啊。”阿斯里尔勋爵说,好像他原本以为只是艘玩具船。马尔科姆替“美丽野人”感到生气,有点受了侮辱的感觉,他没说话,默默地把船翻过来,让它悄无声息地顺着草皮滑到水里。

马尔科姆说:“咱们先往下游划一小段,这样从桥上就看不到我们了。从修道院花园那头也有个入口。你先上,先生。”

阿斯里尔勋爵照他说的做了,马尔科姆没想到他身手那么矫健,接着猎豹精灵也跟着上去了,她也身轻如燕,小船晃都没晃一下。阿斯里尔勋爵轻轻坐下,马尔科姆上船的时候他一直保持不动。

“你坐过独木舟。”马尔科姆小声说。

“嗯,这船很不错。”

“别说话了……”

马尔科姆推开小船开始划桨,一直贴着河岸在树荫底下走,尽量不出任何声音。要问马尔科姆最擅长的事是什么,这个就是。划到从桥面上看不到他们的时候,马尔科姆就向右转舵,朝河对岸划去。

“我一会儿在一根柳树桩子那里上岸,”他压低了声音说,“那里的草比较厚,咱们把船停好后,再躲在灌木丛后面穿过草地往回走。”

阿斯里尔勋爵下船跟上船一样敏捷,在马尔科姆心目中,没有比他更棒的乘客了。马尔科姆把船系到柳树桩子上,不一会儿他们就在灌木丛的遮蔽下,沿着草地的边缘往里走。

马尔科姆找到他熟悉的那个豁口,从树莓丛中挤了过去。阿斯里尔勋爵的身材要高大得多,他过去肯定更难,但他一声没吭。他们已经钻进了修道院的果园,一排排光秃秃的梅子树、苹果树、梨树和李子树整齐有序,在月光下沉睡着。

马尔科姆在前面带路,绕到修道院后面,来到莱拉所住的婴儿房窗外。新百叶窗把窗子全都盖住了,它们看上去确实特别结实。

他又数了一遍窗户的位置,确定没错后用一块石头轻轻敲了敲百叶窗。

阿斯里尔勋爵站在旁边。月光照在楼的这一面,所以从远处也很容易看得到他们两人。

马尔科姆小声说:“我不想惊醒其他修女,也不想吓到费内拉修女,因为她心脏不好。咱们得小心点。”

“我听你安排。”阿斯里尔勋爵说。

马尔科姆又用了点力敲窗。

“费内拉修女。”他小声叫。

没有反应。他又敲了一次。

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本内迪卡塔修女,他不敢想象要是把她吵醒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他尽量小声,可是又要叫醒费内拉修女,这可不容易。

阿斯里尔勋爵静静地站着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马尔科姆终于听到屋里面有点动静。莱拉“嗯啊”了一声,接下来的声音似乎是费内拉修女挪了挪地板上的一把椅子还是一张小桌子,她苍老温柔的声音咕哝了点什么,应该是一两句哄孩子的话。

马尔科姆又试了一次,这次声音稍微大了点:“费内拉修女……”

她轻轻地惊叫一声。

“是我,马尔科姆。”他说。

传来一点儿动静,像是光脚在地上走的声音,接着是开窗扣的咔嗒声。

“费内拉修女……”

“马尔科姆?你干什么呢?”她跟马尔科姆一样也很小声,声音里透着惊恐,还有浓浓的睡意。她没开百叶护窗。

“修女嬷嬷,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赶紧说,“可是莱拉的爸爸来了,而且他还被人跟踪——被敌人跟踪,他去……他去其他地方之前真的需要见莱拉一面,跟她……跟她告个别。”

“哦,乱说,马尔科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他……”

“嬷嬷,求你了!他真的是诚心诚意的。”马尔科姆说,不知道怎么想出来这么个词。

“肯定不行。你必须赶紧离开,马尔科姆,这事你做得不对,趁她还没醒,赶紧走。我不敢想象要是本内迪卡塔修女……”

马尔科姆也不敢想象,这时他感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落在他肩膀上,他说:“让我来跟费内拉修女说,马尔科姆,你去放哨。”

马尔科姆挪到楼角,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桥面和花园的大部分地方,他看到阿斯里尔勋爵冲百叶护窗弯着腰小声说话,声音很小,他完全听不到。阿斯里尔勋爵和费内拉修女说了多久他没概念,但是说了很久很久。他正浑身抖得厉害,这时,沉重的护窗慢慢打开了,真是出乎他的意料!阿斯里尔勋爵往后迈了一步,使窗户能够完全打开,然后又重新上前,张开双手,显示他完全没有任何武器,又把头稍微转了一下,让月光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他又小声说了几句话。接下来有一分钟什么也没发生,也许有两分钟,然后就看到费内拉修女瘦瘦的胳膊把那个小小的婴儿送了出来,阿斯里尔勋爵万分小心地接过。他的猎豹精灵站起身,前爪搭在他腰间,阿斯里尔把孩子抱低一些,这样猎豹就可以跟莱拉的精灵说话了。

他是怎么说服费内拉修女的?马尔科姆无从知道。他看到这个男人又把孩子举起来,沿着两片光秃秃的花床之间的草坪走了出去。他把孩子举得很高,方便小声跟她说话,他轻轻地摇着孩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漫步。有一刻阿斯里尔勋爵抱起孩子,指着月亮,似乎是在让莱拉看月亮,也或许是在让月亮看莱拉。不管怎么说,他像是个在自己领地上的王,无所畏惧,尽情欣赏银色的月夜。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走来走去。马尔科姆想,费内拉修女一定等得很焦急——万一阿斯里尔勋爵不把孩子送回来呢?万一他的敌人发动进攻呢?万一本内迪卡塔修女起了疑心呢?但是整座修道院一片寂静无声,路上没有声音,月色中的那个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孩子也没有。

有那么一刻猎豹精灵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尾巴一甩,竖起耳朵,头转向桥那边。马尔科姆和阿斯塔立即转身,耳朵和眼睛都密切注意着桥那边,在银色的月光照耀下,每一块石头在黑暗中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所幸什么也没有,只有远处一只捕猎的猫头鹰发出的叫声。

此刻猎豹精灵不再如雕像般挺立,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尔科姆意识到阿斯里尔勋爵也是如此:从他们下河到穿过草地,到进入果园,一直到修道院围墙,他没听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整个过程阿斯里尔勋爵的行动如幽灵一般,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阿斯里尔勋爵这会儿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又转回来朝着费内拉修女的窗户走。马尔科姆盯着桥面、花园,还有马路上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一切正常。马尔科姆一转身,看到阿斯里尔正把莱拉从窗户递回去,小声说了一两句话,然后默默地把百叶窗关上了,随后他招了招手,马尔科姆过来与他会合。即使在草地上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也很难,马尔科姆留意他的脚是怎么落地的:很像猎豹的步伐——他自己也得练练。

他们一路穿过果园,经过灌木丛,挤过树莓丛来到草地上,又穿过草地回到柳树桩——这时天上射来一束黄光,比月光要强烈得多。桥上有人开了探照灯,马尔科姆听到汽船的声音。

“他们来了,”阿斯里尔勋爵小声说,“别管我,马尔科姆。”

“不!我有更好的办法。你用我的小船划到下游去,不过要先把我送到对岸去。”马尔科姆说话间才想出来这个主意。

“你确定?”

“你可以一直顺流而下走很远,他们不会想到这招的,快!”

马尔科姆跨进小船,解开缆绳,让小船紧贴着岸边,这时阿斯里尔也已经上船,马尔科姆迅速悄声划到对岸酒馆花园那边,水流差点把他们甩到中间开阔的水面上,那样的话就会被桥上的人发现了。

马尔科姆下船时阿斯里尔勋爵抓住岸边小码头上的固定绳,然后再由马尔科姆抓住船,阿斯里尔勋爵换到船尾,拿起船桨,伸出一只手与马尔科姆握手。

“我会把它送还给你的。”他说完就走了,他有力地划着桨,小船在洪流中飞驰,猎豹精灵如破浪神一般坐在船头。马尔科姆心想:“美丽野人”从来没有如此飞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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