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第八十七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1.三条腿的精灵

接下来的几天,马尔科姆一直在想阿斯里尔勋爵在月色中的修道院花园里待的那奇特的半个多小时。他和阿斯塔反复讨论这事,除了自己的精灵,他跟谁都没法谈。肯定不能跟爸爸妈妈说,他们在酒馆总是很忙,无暇顾及他,除非他该洗澡了,或者没做家庭作业。比如说,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小船不见了。除了雷尔弗博士,他谁也没说。雷尔弗博士住在耶利哥,阿斯里尔勋爵还回“美丽野人”之前,他要去她家就只能走陆路了,所以到周六他又一次敲响那熟悉的门时,比平时晚了一点儿。

“你把小船借给他了?真够仗义的。”听完整个故事后,雷尔弗博士说。

“嗯,我相信他。因为他对莱拉好,他给她看月亮,温柔地抱着她,也没弄哭她。显然费内拉修女也很信任他才让他抱莱拉的。我一开始都不敢相信。”

“听上去他很会打动人心,我敢肯定你做得对。”

“他竟然知道怎么划独木舟。”

“你觉得他的那些敌人跟想把莱拉从修道院弄走的人是一伙吗?那个保护法庭还是什么的?”

“儿童保护办公室。我觉得不是。我想他本来是想亲自把莱拉带走,好防止那些人伤害她,但是他一定是认为莱拉待在修道院比跟着他更安全,所以他一定是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希望我的‘美丽野人’不要弄得浑身都是弹孔。”

“他肯定会照顾好它的。好了,现在来选几本新书吧?”

马尔科姆这次带回家的是一本关于图画象征的书,因为雷尔弗博士说的关于真理仪的事对他触动很大,还有一本叫《丝绸之路》。不知为什么,他以为那是一本凶杀故事书,实际上是一个现代旅行家写的风情实录,丝绸之路指的是从鞑靼利亚到黎凡特之间中亚地区的贸易路线。上面的地名他只能回家以后在地图册上找,结果发现自己的地图册完全不够用。

“妈妈,我过生日的时候可以要一本大地图册吗?”

“要那个干什么?”

当时妈妈正在煎土豆,马尔科姆在吃大米布丁。那天晚上很忙,很快就需要马尔科姆到酒吧去帮忙了。

“呃,查东西。”他说。

“应该可以,”妈妈说,“回头我跟你爸爸说。快点,赶紧吃。”

对马尔科姆来说,那间嘈杂的、蒸汽缭绕的厨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从前他根本不会想到安全问题,理所当然地认为,妈妈永远都能轻而易举、慷慨大方、源源不断地提供饭菜,也总是有上菜用的热盘子热碗。

马尔科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莱拉在修道院是安全的,阿斯里尔勋爵也是安全的,因为他已经甩掉了跟踪他的那些人。但是其实危险也同样无处不在。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汉娜·雷尔弗检查了一下保护前门的沙袋,然后走到大街尽头,去看运河里的水涨到什么程度了。她大吃一惊,河面以外,整个港口绿地好几英亩的空地都被淹没了,灰茫茫一片都是水。风刮过水面,让人产生水在涌动的错觉,感觉大片大片的水正无情地冲向她身后的住宅和商铺,尽管她知道这不可能。

这样站着看久了,让人感觉索然无味很沮丧,而且雨下得很大,凉得彻骨透心,所以她准备回去关上门,加把柴,摆上一杯咖啡,坐下来继续研究。

可是她门口停了一辆厢式货车,车体是灰色的,全金属打造,没有一扇窗户,车上没有什么标记,但每一根线条都昭示着它的“官方”身份。

“走过去,”她的精灵说,“大大方方地走,走过去就行了。”

“他们在干什么?”她小声说。

“在敲门。别看。”

她努力使步伐保持平稳。她没犯法,没有理由害怕警察还是什么其他机构,只不过跟其他市民一样,对什么都惴惴不安。他们可能不需任何令状就把她抓起来,不经任何指控就把她关押起来。以前的人身保护法完全被抛在脑后了,而议会那些本该捍卫民主自由的人却鲜有抗议之声。现如今经常听到有秘密抓捕,未经审判就监禁的事,而且没有任何渠道可以确定传言是真是假。她跟奥克莱街的关系也完全无济于事,实际上,要是有人知道了,恐怕还更糟。这些机构和半公开的势力都极有敌对性。

可是她不能整个下午都在雨中溜达,这太可笑了。而且她还有朋友,她是牛津大学一所著名学院的杰出院士。人们会想念她,会有人提出质疑,律师们只要几个小时就会把她救出来,管它是什么监牢。

她转头直接冲自己的家走去。路面上的积水已经有一两英尺深了,她哗啦哗啦地蹚水过来,走近了之后张口喊道:

“需要帮忙吗?你们有什么事?”

正在敲门的人转过身。她站在大门口,努力装出一点儿都不害怕的样子。

“这是你家吗,女士?”

“是的,你想做什么?”

“我们是环境保护组织的,女士。我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挨家上门,看一下是否都做好了抵抗洪水的准备。”

说话的男人四十来岁,他的精灵是一只知更鸟,看上去浑身都湿透了。另外一个人年轻些,他的精灵是一只水獭,一直蹲在汉娜门外的沙袋上。汉娜说话时,那精灵挪到年轻人身边去了,那人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我——”汉娜开口说话了。

“这些沙袋漏水了,女士,”那个年轻人说,“水会从那个角落流进去。”

“啊,好的,谢谢你们告诉我。”

“后面没问题吗?”另外一个人说。

“嗯,后面也堆了沙袋。”

“介意我们看一眼吗?”

“啊……不介意,请这边走。”

她领着这些人穿过自家房子和邻居家的篱笆之间的狭窄过道,到达后门以后他们检查沙袋,她往后站了站。年轻一点儿的人检查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年长一点儿的指着邻居家的门问道:

“知道什么人住在这里吗,小姐?”

现在称“小姐”了,她心里想。

“一位叫霍普斯金的先生,”她说,“年纪很大了,我想他应该去跟女儿一起住了。”

那人瞅了瞅篱笆里面,房子里面一片漆黑,没什么动静。

“这里没有沙袋,”他说,“查理,我们最好放几个沙袋在这里,前后都放几个。”

“好。”查理说。

“这么说要发洪水了?”汉娜问。

“谁也不好说,天气预报……”他耸了耸肩,“最好还是做好准备,我总是这样认为的。”

“确实,”她说,“谢谢你们来检查。”

“不客气,小姐。回头见。”

他们蹚着水回货车去了。汉娜又拖又拉又踢,调整了一下他们说漏水的角落,就进屋把门锁上了。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马尔科姆赶到修道院,急切地想跟费内拉修女聊聊,问问她阿斯里尔勋爵那天晚上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她断然拒绝,一个字也不说。

“你要想帮忙就去削苹果皮。”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从不知道老太太还这么固执,她甚至都不承认跟阿斯里尔勋爵说过话。到最后,马尔科姆觉得自己这样太无礼,而且想到本就不该问,于是就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去给苹果削皮去核了。这些布拉姆利绿苹果全都奇形怪状,到处都是褐色的斑点。修女们把好苹果都卖了,剩下这些有瑕疵的就留着自己吃。不过马尔科姆认为,不管苹果长得怎么样,费内拉修女做的苹果派都很好吃。她总是会给他留一块。

过了一会儿,尴尬气氛应该已经过去了,马尔科姆说:“不知道博特赖特先生怎么样了。”

“要是他们一直没逮着他,我估计他藏在树林里。”费内拉修女说。

“他可能乔装打扮了。”

“你觉得他会装成什么?”

“装成……想不出来。那他的精灵也得化装。”

“要是小孩就容易多了。”费内拉修女的松鼠精灵说。

“你小时候都玩什么游戏?”马尔科姆问。

“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亚瑟王。”老太太放下擀面杖说。

“怎么玩的?”

“从石头中拔剑。你记得不?那剑谁都拔不出来,可是亚瑟不知道,把手往剑柄上一放,剑就出来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干净的刀,插到一大块还没揉的面团上。

“来,你假装拔不出来。”她对马尔科姆说。马尔科姆假装东扭西拧、咬紧牙关、气喘吁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剑还是纹丝不动。阿斯塔也来帮忙,变成一只猴子一起来拉他的手腕。

“这时,小亚瑟回来拿哥哥的剑……”费内拉修女的精灵说。

“他看到卡在石头中的剑,心想,哦,我就拿这把好了,”费内拉修女说完,精灵接着说,“然后他就把手放到剑柄上,剑就这么出来了!”

费内拉修女把剑拔出来,在空中挥舞。

“于是亚瑟就成了王。”她说。

费内拉修女表情一本正经,威严地皱起眉头,松鼠精灵跳上她胳膊,扬扬得意地蹲在她肩头。马尔科姆哈哈大笑。

“你总是当亚瑟王吗?”马尔科姆问。

“没有,我总是想当,但是我一般会当个侍从或者是某个下人。”

“不过我们俩自己也玩,”她的精灵说,“那时你就总是亚瑟王了。”

“嗯,总是,”费内拉修女边说边把刀擦干净,放回抽屉里,“你玩什么游戏,马尔科姆?”

“嗯,我玩探险,寻找消失的文明之类的东西。”

“划着你的小船去亚马孙河?”

“呃——嗯,这一类的吧。”

“你的小船最近怎么样?过了一冬,它还好吗?”

“呃……阿斯里尔勋爵来看莱拉的时候,我把它借给他了。”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揉面团去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他肯定很感激你。”

可是她的语气却几乎近于严厉了。

离开厨房后,阿斯塔说:“她感到很难堪,她觉得丢人,因为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不知道本内迪卡塔修女发现没有。”

“她可能干脆就不让费内拉修女照顾莱拉了。”

“有可能。不过她也可能没发现。”

“费内拉修女会坦白的。”

“嗯,”马尔科姆表示同意,“她可能会。”

他们没顺道去看塔普豪斯先生,因为木匠铺没亮灯,他可能提前回家了。

“不,等等,”阿斯塔突然说,“那里有人。”

当时已是黄昏。灰蒙蒙的天空湿气很重,正准备迎接黑暗的到来。马尔科姆在通往小桥的路上停下,回头张望黑暗中的铁匠铺。

“哪里?”他小声问。

“后面,我看到一个黑影……”

“到处都是黑影。”

“不是那意思,像一个人……”

他们离铁匠铺大约有一百码远。在灰暗的暮色中,修道院的窗户透出黄色的微光,石子小路空旷开阔,一切都清晰可见。没有东西移动。接下来从木匠铺后面出来一个东西,形状像只大狗,一瘸一拐的样子,但肩部却很结实,那东西弓着背,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他们。

“是个精灵。”阿斯塔吸了一口气。

“一只狗?可是那……”

“不是狗,那是土狼。”

“她有……她只有三条腿。”

土狼没挪窝,她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也直直地盯着马尔科姆,然后又躲进黑暗中去了,马尔科姆完全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那精灵还待在原处,还叉开后腿,在路正中间撒了一泡尿。她对着马尔科姆怒目而视,张着大嘴的脸庞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她用一条前腿支撑着身体,往前又趔趄了一步,又看了马尔科姆一会儿,然后转身笨拙地大步迈回阴影之中。

这一小段插曲把马尔科姆吓得不轻。他从来没见过残疾的精灵,也没见过土狼,也从未感受过如此狠毒的感觉。不过……

“我们要……”阿斯塔说。

“知道。变成猫头鹰。”

她马上变成猫头鹰,蹲在他肩头聚精会神地盯着黑黑的木匠铺。

“看不到他们。”她小声说。

“一直盯着那个阴影,眼睛别离开……”

他沿着小路往后退,或者说是沿着石子路旁的青草往后退,一直退到厨房门边,摸索着碰到把手,差点跌进屋里。

“马尔科姆!”费内拉修女说,“你忘了什么东西吗?”

“有点事要告诉本内迪卡塔修女,她在办公室吗?”

“应该在,宝贝。没啥事吧?”

“没事,没事。”马尔科姆急匆匆地朝走廊那边去,隐约还能闻到莱拉的婴儿房发出的油漆味儿。他敲了敲本内迪卡塔修女办公室的门。

“进来,”她看到马尔科姆时惊得眨了下眼睛,“有事吗,马尔科姆?”

“我看到——刚刚——我们回家的路上经过塔普豪斯先生的木匠铺,看到一个人——他的精灵是只三条腿的土狼——他们——”

“慢慢说,”她说,“你看清楚了吗?”

“只看到精灵。她——她只有三条腿,而且她……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那里,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可以再多加小心,确保把护窗都关好。”

他不能跟她说那土狼干了啥。即使能找到合适的词,他也表达不出那行为里表现出的轻蔑与仇恨。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鄙视了。

本内迪卡塔修女一定在他脸上看出点这种感觉了,她放下笔,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记得以前她从来没碰过他。

“你回来提醒我们注意。好,马尔科姆,做得好。来,咱们先确保你安全回家。”

“你不用跟我一起回去!”

“你不愿意我陪你?那好,我在门口看着你,这样行吗?”

“要小心,本内迪卡塔修女!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听说过有人有那样的精灵吗?”

“世间无奇不有。问题的关键是那些事是否重要。来吧。”

“我不想吓到费内拉修女。”

“你很贴心。”

“莱拉……”

“她睡了。你明天可以看她。有塔普豪斯先生的护窗,她很安全。”

他们穿过厨房,费内拉修女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们,本内迪卡塔修女走到门边。

“你需要一盏提灯吗,马尔科姆?”

“哦,不需要,谢谢,真的不需要。天还够亮……而且阿斯塔可以变成猫头鹰。”

“我在这里看着,一直等到你上了桥。”

“谢谢你,本内迪卡塔修女。晚安。你最好把所有的门都锁上。”

“我会的。晚安,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不知道如果那个人真的跳出来攻击自己,本内迪卡塔修女能做什么,但是有她的关心他就觉得很安心了,他知道她会一直看着他走上桥头。

上桥之后,他转身挥了挥手。本内迪卡塔修女也挥了挥手,然后进去关上了门。

马尔科姆跑回家,阿斯塔在前面飞,他们一起踏进了厨房。

“来得正好。”妈妈说。

“爸爸呢?”

“你以为能在哪里?”

马尔科姆跑到酒吧,猛地停了下来,眼前坐着一个人,胳膊支在柜台上。马尔科姆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的脚边躺着一只土狼精灵,只有一条前腿。

那人正在跟马尔科姆的爸爸说话。店里还有六七个其他喝酒的人,但没有一个在他们旁边,实际上,平常总是坐在吧台上的几个人都跑到远处的一个角落去了,剩下的都围坐在那几个人附近,似乎都想躲开这个陌生人,越远越好。

马尔科姆马上就看明白了,然后就看到了爸爸脸上的表情。那个陌生人在看马尔科姆。爸爸在那人身后,低下头,脸上是无可奈何的嫌恶,那人一转身,帕斯戴德先生马上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

“你去哪儿了,马尔科姆?”

“平常去的地方。”马尔科姆咕哝了一句,转身离开了。土狼精灵的牙齿咔嗒了几下,小小的脑袋上尖利的黄牙出奇地大。她丑得惊人。不管是谁夺走了她的右前腿,要是这些大牙扎进了肉里,那可真是有的受。

马尔科姆走到屋子那头的几张桌子旁,问:“需要什么吗,先生们?”他知道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

有人要加两品脱酒,马尔科姆离开之前,有个酒客偷偷抓住他的衣袖。

“小心,”桌面上传来低语声,“走路时小心那个人。”

说完那人松了手,马尔科姆拿着玻璃杯,到了酒吧的另一头。阿斯塔当然一直盯着那人,别的什么也没看,而且她变成瓢虫,别人也看不清她的视线。

“我到露台房去看看。”马尔科姆跟爸爸说,他点了点头。

露台房里没有人,但是桌子上有两只空杯子。他拿起杯子小声问阿斯塔:“那人长什么样?”

“其实,他看上去算友好,兴致勃勃的,就好像你在讲什么他想知道的事,他很认真在听。他其实没什么问题,是那精灵……”

“他们相当于一个人,不是吗?我们俩就是!”

“对,那当然,可是……”

酒吧里其他一些地方还有几只空杯子,马尔科姆慢慢把它们都收了。

“现在几乎没人了。”他跟阿斯塔说。

“那我们就没必要非在酒吧里待着了。上楼去,把它写下来,留着告诉雷尔弗博士。”

马尔科姆把杯子拿进厨房去洗。“妈妈,”他边洗边说,“酒吧里有个人……”马尔科姆把他离开修道院时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妈妈,不过还是没说精灵在小路上撒尿的事。“现在他跑到这里来了!爸爸看上去很心烦。没人愿意坐在他旁边。”

“你去告诉本内迪卡塔修女了?她会把门窗都关好的。”

“可是他是谁呀?他要干什么?”

“天知道。你要是不喜欢他的样子,就离他远远的。”

这就是妈妈的问题:她总是把指令当成解释。好吧,以后再问爸爸。

“今天晚上几乎没人,”他说,“爱丽丝都没在。”

“我说人这么少她不用在这里待着了。要是那人习惯了老到这儿来,恐怕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爸爸就只好请他不要来了。”

“可是为什么……”

“别管什么为什么。有作业吗?”

“有点儿几何作业。”

“那你现在赶紧把饭吃了,然后去做作业。”

晚餐是花椰菜奶酪。阿斯塔变成松鼠,蹲在桌子上玩一个坚果。马尔科姆吃饭着急烫了嘴,赶紧吃了一块冷的李子派和奶油舒缓下。

他洗过的杯子都干了,所以上楼之前他又把杯子送回吧台。又来了几个人,但那个带着土狼精灵的人还坐在柜台边的凳子上,新来的人都在另一边不理他。

“好像大家都知道他,”阿斯塔咕哝道,“除了我们。”

土狼精灵没挪过窝。她躺在那里啃舔那截剩下的残肢,那人也一动不动,胳膊支在吧台上,四下张望,神情温和,一副乐于了解别人的样子。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马尔科姆确定没人往这边看,他爸爸正在酒吧那头跟新来的人聊天,其他人正围着桌子玩多米诺骨牌。出于强烈的好奇心,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那人也正好看了他一眼。他四十岁上下,头发乌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面部线条清晰可辨,就跟一张采光极好的照片似的。他身上穿着旅行的人常穿的衣服,算得上英俊潇洒,只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劲儿,一股说不出的痞劲儿,说痞还不能完全表达出那种感觉。马尔科姆禁不住喜欢上他了。

那人看到马尔科姆在看他,微微一笑,眨了下眼睛。

这一笑饱含着深情,似乎在二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共通关系,好像在说“有些事咱们都知道,咱们俩……”,指的是他和马尔科姆。他的表情里透着一种亲近与惬意,把马尔科姆拉入了一个小圈子,似乎只有他们俩在一起密谋什么事,其他人都不知道。马尔科姆不由自主地冲他微笑。正常情况下,阿斯塔会马上飞过去跟他的精灵交谈,即使那精灵丑陋可怕,出于礼貌她也会去的,但眼下这情况不正常,所以就只是一个好奇的男孩与一个表情复杂迷人的男人相视,马尔科姆只能以微笑来回应。

然后就结束了。马尔科姆把干净的杯子放到吧台上就上楼去了。

“我都记不得他穿的什么衣服了。”卧室门一关上他就说。

“黑色的什么衣服。”阿斯塔说。

“你觉得他是逃犯吗?”

“肯定是。可是她……”

“她太可怕了。我从来没见过精灵跟主人这么不一样的。”

“不知道雷尔弗博士会不会认识他。”

“应该不会。她认识的人都是教授学者一类的。他不一样。”

“还有间谍。她认识间谍。”

“我觉得他不是间谍。他太显眼了,那样的精灵谁都会注意到。”

马尔科姆开始做家庭作业,用尺子和圆规画图形,平常他很喜欢做这样的作业,可是这次他没法集中精力。那笑容让他神魂颠倒。

雷尔弗博士从来没听说过谁的精灵残疾到那个程度。

“不过应该也会有这种情况,偶尔。”她说。

然后马尔科姆跟她说了那精灵在小路上撒尿的事,这让她更加迷惑了。精灵跟人一样注重隐私,其实他们本身就是人。

“呃,这真是个谜。”她说。

“你觉得那代表什么意思?”

“思路很对,马尔科姆。就像询问真理仪一样把它当成一个问题来看,这样我们就能研究出它代表什么意思了。她在小路上的所作所为应该代表蔑视,你说呢?”

“嗯,我也这么认为。”

“对你这个观看的人的蔑视,也是对她所处的地方的蔑视,也就是修道院,也许是对修女们和她们所代表的一切的蔑视。那么……土狼是食腐动物,它们靠其他动物留下的腐肉死尸等为生,自己也捕猎。”

“这很恶心,但是也很有用。”马尔科姆说。

“对。我没想到这一点。土狼还会大笑。”

“是吗?”

“狂笑的土狼,其实不是笑,是类似笑的叫声。”

“就像鳄鱼的眼泪,其实它并不悲伤。”

“你是说伪善吗?”

“伪善。”马尔科姆一边说,一边咂摸这个字的滋味。

“你说那个人当时不在场?”

“在阴影里。”

“跟我说说他的笑容。”

“啊,好,这是他最奇怪的举动了。他微笑了一下,还眨了眨眼。其他人谁也没看到。好像他想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的某件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是不是……你知道这种事一般会让人感到恐怖、卑鄙、内疚……”

“但你没有这种感觉?”

“可以说很开心、很亲切、很愉快。我现在都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喜欢他。”

“但是他的精灵一直在舔她的腿,”阿斯塔说,“我一直看着她的,血淋淋的,我是说受伤的地方。”

“这又代表什么呢?”马尔科姆说。

“也许是说她——他——他们都很虚弱?”雷尔弗博士说,“她要是再丢一条腿就根本没法走路了,那情况就很糟了。”

“可他显得并不忧愁。他看上去是一副永远不会担忧害怕的样子。”

“你可怜他的精灵吗?”

“不,”马尔科姆很果断,“我很庆幸,要不是伤成这个样子,她就更具危险性了。”

“这么说你对这个人的看法有些矛盾。”

“没错。”

“你父母……”

“妈妈只说离他远点儿,没说为什么。爸爸显然讨厌他来酒吧,可是他没有理由赶他走,其他客人也讨厌他在。后来我问过爸爸,他只说这人很坏,他一定不让他再进酒吧的门了,可是他没说他干过什么坏事,也没说他为什么坏,我想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吧。”

“你后来又见过他吗?”

“没有,这事前天才发生的。”

“回头我看看能打听到什么消息。”雷尔弗博士说,“好,现在来说说这个星期的书。”

“图画象征那本很难,”马尔科姆说,“我大部分都没懂。”

“哪些你懂了?”

“一些事物……可以代表其他事物。”

“这就是最主要的点,很好。剩下的就是细节问题了。谁也不能记住真理仪图片的所有含义,所以才需要参考书。”

“像一种秘密语言。”

“对,的确是。”

“是谁发明了这种语言?还是……”

“还是发现了它?你是想说这个吗?”

“对,”马尔科姆有点吃惊,“那究竟是哪一个呢?”

“这个不容易说清楚。咱们换个例子——说点别的。你知道毕达哥拉斯定理吗?”

“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边长的平方和等于斜边边长的平方。”

“完全正确。这则定理哪里都适用吗?”

“对。”

“那毕达哥拉斯发现这条定理之前也是这样吗?”

马尔科姆想了想。“对,”他说,“一定也是。”

“所以说定理不是他发明的,而是他发现的。”

“对。”

“好,现在咱们来谈真理仪的象征符号。以蜂巢为例吧,蜜蜂的蜂巢。它的一个意思是甜蜜,另一个是光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蜜代表甜蜜。可……”

“蜡烛是什么做的?”

“蜡!蜂蜡!”

“对了。我们不知道最初是谁意识到这些含义的,但是这些联系、这些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之前就存在,还是被意识到了才存在的?人们是发明了这些含义还是发现了这些含义?”

马尔科姆认真地思考。“这不完全一样,”他慢慢地说,“毕达哥拉斯定理可以证明,所以我们说它是正确的。可是蜂巢没法证明,我们可以看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但是没法证明……”

“好吧,这样说吧,假如造真理仪的人想找个东西来表达甜蜜和光明,能随便选什么东西都行吗?比如说能用剑来代表吗?能用海豚吗?”

马尔科姆努力想弄懂。“不能,”他说,“虽然可以故意曲解让它们意思相关,但是……”

“这就对了,甜蜜光明与蜂巢之间有种自然的联系,跟剑和海豚之间就没有。”

“嗯,是这样。”

“所以说是发明的还是发现的?”

马尔科姆又使劲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说:“发现的。”

“好,咱们再来试试这个,你能想象出另外一个世界吗?”

“应该可以。”

“一个毕达哥拉斯从来没出现过的世界?”

“嗯。”

“那在这个世界里,他的定理还是实际存在吗?”

“是,应该在哪里都实际存在。”

“那假如那个世界里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人,但是没有蜜蜂,他们也会体验到甜蜜和光明,那他们要拿什么来象征这种感觉呢?”

“呃,他们……他们需要用其他东西,也许用糖象征甜蜜,用太阳代表光明。”

“那再想象一个世界,又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有蜜蜂却没有人,那蜂巢和甜蜜光明之间还会有联系吗?”

“呃,联系会……有,但是在我们这里,那里没有。如果我们可以想象出那个世界,那我们就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即使那个世界上没有人看到。”

“很好。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使用的语言,也就是象征符号的语言,究竟是被发明的还是发现的,但是似乎更像是……”

“发现的,”马尔科姆说,“但是跟毕达哥拉斯定理还是不一样。你无法证明它。它靠的是……是……”

“是什么?”

“靠人们来感受,而定理却不是这样的。”

“说得很对!”

“但是也能算上是发明的。没有人来感受体会的话,它就会……就跟不存在一样。所以这有点像量子理论,任何事物只有被感知时才实际存在。我们自己可以说跟事物搅在一起了。”

他往后坐了坐,觉得有点头晕目眩。眼前的房间很熟悉,椅子很舒服,盛饼干的盘子就在手边。如果说妈妈的厨房让他感到很安全,这间小房间则让他看到世界有多么广阔。他知道,除了阿斯塔,这种感受谁也不能说。

“我得走了。”他说。

“你工作很努力。”

“这也算工作吗?”

“嗯,我觉得算,你觉得不算吗?”

“算是吧。我可以看看真理仪吗?”

“不好意思,它只能放在图书馆。我们只有这么一台仪器,不过这里有张图片可以给你。”

她从橱柜抽屉里取出一张折着的纸给了他。打开以后他看到纸上画着一个大圆盘,边上一圈分成三十六块区域,每块区域里都有一张图片:蚂蚁、树、锚、沙漏……

“蜂巢在这里。”他说。

“留着这张纸,”雷尔弗博士跟马尔科姆说,“我初学的时候用它来记,现在我都记下来了。”

“谢谢你!我也要把它们都记下来。”

“有个记忆的小窍门,我下次告诉你。不要一下子把所有的都记下来,你可以只选一个,然后就想——它可以暗示什么想法?能象征什么?”

“嗯,好的。有……”他欲言又止。图上的圆圈,分成好多个区域的圆圈,让他想起了什么。

“有什么?”

“有点像我看到的……”

马尔科姆描述了阿斯里尔勋爵到鳟鱼酒馆那天晚上,他看到光环的情况。她马上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很像是偏头痛的先兆,”她说,“你有过严重的头痛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就是极光了。你很可能会再看到。你喜欢另一本书吗?关于丝绸之路的那本?”

“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没准儿有一天你会去的。”

那天晚上,有人把“美丽野人”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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