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2.爱丽丝吐露秘密
马尔科姆刚吃完晚饭,正要把盛布丁的碗放到水槽里,厨房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通往花园的厨房门。通常情况下没人走那扇门。马尔科姆看了看妈妈,她正在炉子旁忙碌,他自己离门最近,所以就去把门开了个小缝。
门口站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身上穿件皮夹克,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脖子上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圆点围巾。从他的衣服和站姿,马尔科姆想到:吉卜赛人。
“你是马尔科姆吗?”那人说道。
“是。”马尔科姆说,这时妈妈也说话了:“谁呀?”
那人上前走到亮处,摘下帽子。他五十岁上下,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神情镇定自若,彬彬有礼,精灵是一只漂亮的大猫。
“我是法德尔·科拉姆,太太,”他说,“我有点东西给马尔科姆,可以请他出来几分钟吗?”
“有点东西?什么东西?进来到里面给他吧。”妈妈说。
“东西有点大,到屋里不合适,”吉卜赛人说,“只需要一小会儿,我有几件事需要说明。”
她妈妈的獾精灵离开墙角,走到门口,他和来人的猫精灵碰了碰鼻子,小声交流了几句,然后帕斯戴德太太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去吧。”她说。
马尔科姆擦干手,跟着陌生人来到外面。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窗户中透出来的光照到斜坡和草地上,形成雾蒙蒙的光晕,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跟在水底一般。
陌生人顺着斜坡朝河边走去。马尔科姆能看到他刚刚上来时在湿草地上留下的脚印。
“你记得阿斯里尔勋爵吧?”陌生人说。
“嗯。是……”
“他安排我把你的小船送回,他说非常感谢你,并且希望你能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走了一会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不到了,那人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一盏提灯。他调整了一下灯芯,盖上罩子,一片明亮的光照在前面的草地上,一直照到“美丽野人”停泊的小码头上。
马尔科姆忙跑过去看。河面涨满了水,把他心爱的小船托得比平常要高些,他一眼就看出船被改造过。
“这名字——哇,谢谢!”他说。
“美丽野人”四个红漆大字映入眼帘,周围是一圈细细的奶油色线条,喷漆技艺高超,马尔科姆自己绝对勾不出来这样的线。这四个红色的字在绿色船体的映照下非常气派,自己就……马尔科姆毫不在意湿乎乎的草坪,径直跪在地上仔细观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这条船经过全英国最好的造船师之手,每一尺每一寸都经过了仔细地查看和加固,”法德尔·科拉姆说,“现在涂在它身上的漆是一种特殊的防污漆。它还有另一样优点,除了真正的吉卜赛船,你这船就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了,它入水就像热刀切黄油一般。”
马尔科姆摸着小船,叹为观止。
“我再来给你看点别的,”来人说,“看到船舷上的那些托架了吗?”
“那是干什么用的?”
那人把手伸到小船底部,抽出一把细长的榛木条。他把木条给了马尔科姆,自己拿出一根,身体往外一探,把木条的一头插进船舷远端的托架里面,然后让它朝自己这边弯,把另一头插进身边这一端的托架里面,船身上方就形成一个灵巧的弧圈。
“你来试一根。”他说,一边把提灯照在下一个托架上。试了几次后,马尔科姆终于插进去了。他发现木条很容易弯曲,但一旦两端都固定了就结实无比,一动不动。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问。
“我现在就不演示给你看了。船中间的横梁底下有块防水油布,是用煤丝布特制的。你把所有的木条都插好,顶上盖上油布,不管下多大雨,船舱里面都会保持干爽,温暖舒适。船边上有固定的装置,你自己能研究出来怎么用。”
“谢谢!”马尔科姆说,“这真是——哇,真是太棒了!”
“你应该谢的是阿斯里尔勋爵。但这是他给你的谢礼,所以你们扯平了。好了,马尔科姆,我现在要问你一两个问题。我知道你经常去一位雷尔弗博士那里,也知道你为什么去。你可以告诉她今天的事情,告诉她我的事,如果她还想了解更多,只需要告诉她奥克莱街就行了。”
“奥克莱街。”
“对,说这个就可以打消她的疑虑。记住,除了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个。你跟她说的任何事,在适当的时候都会传回到我这里,不过时间紧急,我现在迫切需要了解这件事。到鳟鱼酒馆的人你应该基本都见过吧?”
“嗯,见过。”
“很多人的名字你都知道吧?”
“嗯,有些知道。”
“你见过一个叫杰勒德·博纳维尔的人吗?”
马尔科姆还没回答他,这时身后的厨房门开了,传来他妈妈的叫声:“马尔科姆!马尔科姆!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他大声喊道,“马上就来。”
“哦,别磨蹭。”她说完又进屋了。
马尔科姆等到她把门关好才说:“法德尔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提醒你两件事,然后我就要走了。”
马尔科姆这才看到水面上还有另一艘船——是一艘矮舱长汽艇,马达开得很小,咕噜咕噜地保持小船在逆流中稳住。船上没有灯光,他只能大致看清舵轮那里有一个人的轮廓。
“首先,”法德尔说,“未来几天天气会转好,阳光温暖,微风和煦,不要被这种现象欺骗了。后面雨还会下得更大,然后就会出现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这不是一般的洪水,每条河都会暴涨泛滥,很多堤堰要决堤。河流管理委员会一直不尽职。水里的什么东西被惊扰了,天上的也一样。懂天象的人看得出来,征兆已经很明显了。告诉你的妈妈和爸爸,让他们做好准备。”
“好的。”
“第二件事是,记住我说的这个名字:杰勒德·博纳维尔。你要是见到他的话一定能认出来,因为他的精灵是只土狼。”
“啊,对!他来过,就几天前。他的精灵只有三条腿。”
“哦,是吗?他跟你说什么话没有?”
“没有。我觉得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喝酒。他看上去挺和蔼。”
“呃,他可能会装作对你很好,但是你不要去接近他。一定不要跟他独处,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谢谢你,”马尔科姆说,“我不会的。法德尔先生,你是吉卜赛人吗?”
“嗯,是的。”
“那吉卜赛人也是反对教会法庭的?”
“我们不都一样,马尔科姆,有的反对,有的支持。”他朝水面低声吹了一声口哨,那艘汽艇马上就调转过头,朝码头驶来。
法德尔先生帮马尔科姆把“美丽野人”拉到草坪上。“记住我说的发洪水的事,”他说,“还有博纳维尔。”
他们握了握手,吉卜赛人踏上了汽船,不一会儿,发动机的声音大了一点儿,汽船飞速逆流而上,消失在夜幕中。
“怎么回事?”两分钟后妈妈问他。
“我把小船借给别人用了一下,那个人把它送回来了。”
“哦,好,赶紧去上这些菜,大火炉旁边那桌。”
眼前放着四盘烤猪肉配蔬菜。因为菜很烫,马尔科姆一次只能端两盘,但他竭尽所能很快把餐都上齐,还给客人端了三品脱伯爵酒和一瓶爱尔啤酒。晚上的用餐高峰开始了,跟平常的星期六一样忙碌。马尔科姆四下找了找那个精灵是三条腿的人,没看见他的影儿。他努力干活儿,得了好多小费,都要存到海象罐子里。
有一刻他听到几个熟客在讨论河流的水位,就停下来听,他总是这样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有好几天没涨了。”一个人说。
“他们终于知道怎么控制水位了,”另外一个人说,“记得老巴利掌管河流管委会的时候吗?他总是下点小雨就惊慌失措。”
“不过他在位的时候可从来没发过洪水,”第三个人说,“咱们现在经历的这场大雨太罕见。”
“不过现在不下了。气象部门……”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讥笑:“气象部门!他们懂什么?”
“他们有最新的科学仪器,当然知道大气层的情况。”
“那他们怎么说?”
“说天气就要转好了。”
“好吧,他们也可能说对一次。风向变了,是吧?现在刮的是北方来的风,十分干燥。你们看着吧,明早天就放晴了,一个月内不会再下了,一整个月的艳阳天,小子们。”
“我不那么确定,我奶奶说……”
“你奶奶?她比气象局还厉害?”
“要是陆军和海军都不听气象局的话,听我奶奶的,那他们的情况要好得多。她说了……”
“你知道河为什么没决堤吗?这叫科学管理资源。现如今知道怎么控制情形了,比老巴利时代强多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蓄水、什么时候该放水。”
“上游特洛斯特那边的水更多……”
“泛滥区牧草地的吸水能力发挥了还不到十分之一。我见过更严重的……”
“科学管理资源……”
“全都取决于高空大气的情况……”
“肯定要变干了,你们等着看……”
“我奶奶……”
“不,现在情况已经最糟了。”
“马尔科姆,给我们再来一品脱伯爵。”
马尔科姆上床睡觉时,阿斯塔说:“法德尔先生比他们知道得多得多。”
“不过即使咱们提醒他们,他们也不会听。”他说。
“别忘了查查那个词……”
“哦,对!”
马尔科姆冲到客厅,找到家里的字典。他要查查他告诉雷尔弗博士自己看到光圈时,她用的那个词。他知道“偏头痛”什么意思,因为妈妈有时候会犯,只是她和雷尔弗博士的发音不同。但另外一个词……
“找到了。应该是它。”
变成知更鸟的阿斯塔从他胳膊上瞅了一眼字典,念道:“极光:天空中的一种发光现象,常出现于两极地区上空,光辉绚丽多彩,通常会连续变化移动,也称北极光……你确定是这个字?她说的更像是‘莱拉’,两个音节。”
“不,就是这个词,”马尔科姆很坚定,“极光,是北极光,在我脑子里的。”
“不过这里没提闪烁。”
“没准儿每次都不一样,它已经说了连续变化发光。我敢肯定,不管是什么,形成北极光的东西就是形成亮圈的东西!”
想到自己的脑袋跟遥远的北极圈上空扯上了关系,马尔科姆胸中有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甚至对自己有点肃然起敬。阿斯塔始终将信将疑,他却是欣喜若狂了。
第二天上午,他迫不及待地想在白天好好看看小船,可是爸爸想让他在酒吧里帮忙收拾忙碌的头天晚上留下的残局。“美丽野人”只能等等了。
于是他在餐桌和厨房之间忙来忙去,一次性能端多少杯子就端多少,有时候把手指全伸到杯子把儿中间,尽量一把抓很多只,有时候每只手拿四个杯子,三根手指分别抓一个杯子,另外两根抓第四个,最后终于把空杯子都端到洗碗槽那边了。平常他一般是把杯子端到洗涤台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可是今天情况有些特别,他停下来看了看爱丽丝。今天上午她似乎特别心不在焉,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她不停地四下张望,转身朝着洗涤槽,时不时地瞅马尔科姆,清嗓子,好像有话要说。他差一点儿就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了,不过他还是没开口。
终于有一会儿马尔科姆的妈妈出去了。爱丽丝直接看着马尔科姆,小声说:“嗨,你跟修女们很熟,是吧?”
一开始马尔科姆有些吃惊,没说话。他刚抓起六个干净的杯子,准备送回吧台去,只好又把它们放下,说:“修道院的?”
“当然。不就那儿有吗?”
“不啊,其他地方也有修女。她们怎么了?”
“她们养了一个婴儿?”
“对。”
“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吗?”
“嗯,知道。那怎么了?”
“嗯,有个人——回头跟你说。”
马尔科姆的妈妈回来了。爱丽丝缩起脖子把手伸进水里。马尔科姆又拿起杯子端到吧台那边,看到爸爸在读报纸。
“爸爸,”他说,“你觉得还会有洪水吗?”
“昨天晚上他们议论的就是这个吗?”爸爸边说边翻到体育版的背面。
“嗯,艾迪森先生认为没有了,因为北方吹来的风很干燥,未来一个月都会阳光明媚,不过特威格先生说他奶奶……”
“嗨,别管他们说什么。你的小船是怎么回事?你妈妈说昨天晚上有个吉卜赛人到咱家了。”
“你记得阿斯里尔勋爵吗?我把船借给他用了,昨天那个人替他来还。”
“原来他还跟吉卜赛人有交情。他借你的船干什么?”
“因为他喜欢划船,想在月色中逆流而上。”
“有些人的行为没法解释。你运气好,给你送回来了。船没什么问题吧?”
“好得很。对了,爸爸,那个吉卜赛人说,出几天太阳后还会下更大的雨,然后就会有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他这么说的?”
“他说让我提醒你,因为吉卜赛人看得懂天象和水象。”
“你昨天晚上提醒那些家伙们了吗?”
“没有,因为他们都有点醉了,我觉得他们听不进去。不过吉卜赛人的确说了要提醒你。”
“哦,好,吉卜赛人,他们是生活在水上的人……了解一下是有必要的,但听一听就好了,没必要太当真。”
“他是认真提醒我们的,做好准备总没坏处。”
帕斯戴德先生考虑了一下。“说得没错,”他说,“就跟诺亚一样。你那艘小船能装得下我、妈妈和你吗?”
“不能,”马尔科姆很确定,“不过你应该把平底船修好。妈妈也应该把面粉那些东西放到上面来,不能存在地窖里。”
“好主意。”爸爸说着又翻回到体育版,“你去告诉妈妈。你把露台房打扫干净了吗?”
“我正要去。”
看到妈妈走到吧台这边,跟爸爸谈蔬菜的事,马尔科姆到露台房拿上杯子,急忙回到厨房。
“有个人怎么了?”他问爱丽丝。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果是关于婴儿的……你说了什么婴儿,然后又提到一个人。什么人?”
“呃,不知道,也许我不该说这么多。”
“没有,你说得很不够。什么人?”
她四下看了看。“我不想惹上麻烦。”她说。
“好,只告诉我一个。我不会说出去的。”
“好吧……这个人,他的精灵少了一条腿,那是只土狼还是什么东西。丑得可怕。不过他人很好,最起码看上去够好。”
“对,我见过他。这么说你也见过他了?”
“算是吧。”她说着脸涨红了,于是赶紧转过身去。她的寒鸦精灵从她肩上往下看了看,也把头转了过去。然后她又接着说:“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在耶利哥。他问起修道院的婴儿、修女,所有那些……”
“你什么意思?所有那些什么?还有什么?”
“呃,他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他不是!孩子的父亲是阿斯里尔勋爵。这我很清楚。”
“可是他说他是,他想知道她在修道院里安不安全,她们晚上锁不锁门……”
“什么?”
“还问总共有多少修女。”
“他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杰勒德。杰勒德·博纳维尔。”
“他说了为什么想要打听修女和婴儿的事吗?”
“没有,我们不光说了这些。可是……我说不清楚……让我感觉很怪。他那精灵总是咬自己那条血淋淋的腿……可是他很好,他给我买了炸鱼薯条。”
“他就一个人吗?”
“嗯,是。”
“还有你?还有别的朋友跟你一起吗?”
“有又怎么样?”
“他说的话可能会不一样。”
“就我自己。”
马尔科姆不知道再问什么好了。能多问出来点东西当然很好,可是当时他的想象力有限,想象不出来一个成年男人晚上单独找个女孩想干什么,他们之间能发生什么。他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脸红。
“你的精灵跟他的土狼说话了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的精灵想说来着,可是他的什么也没说。”
爱丽丝低头看了看水槽,突然把手伸进水里,因为马尔科姆的妈妈从酒吧回来了。马尔科姆把干净的杯子拿出去,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等爱丽丝干完上午的活儿,穿上大衣准备走的时候,马尔科姆看到了,赶紧在门廊那里追上了她。
“爱丽丝——等一下……”
“你想干吗?”
“那个人——那个带着三条腿精灵的人——”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有人提醒过我要提防他。”
“谁?”
“一个吉卜赛人。他说不要接近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开玩笑。不管怎么说,下次你再见到他,我是说博纳维尔,能告诉我他说的话吗?”
“这关你什么事。我就不该告诉你。”
“因为我担心修女们,你看,她们担心安全问题,她们跟我说过。这就是她们要加装新护窗的原因。所以说,如果这位博纳维尔先生想了解关于她们的事……”
“他人很好,我跟你说了。没准儿他是想帮她们呢。”
“呃,问题是,有一天晚上他到酒吧来,谁也不愿靠近他,好像大家都很害怕。我爸爸说如果他再来,就不让他进来了,因为有他在,别的顾客就不来了。他们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什么事,好像他蹲过监狱之类的。然后那个吉卜赛人也提醒我小心他。”
“我不怕他。”
“不管怎么说,要是再见到他你能告诉我吗?”
“好吧。”
“尤其是如果他问到婴儿的话。”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婴儿?”
“因为她只是个小婴儿。除了修女们没有人保护她。”
“那你就以为你能?是吗?你要保护那个孩子不受大坏蛋欺负?”
“我只是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说了可以。别再没完没了地追问了。”
她转身恨恨地跺着脚走了,阳光惨淡无力。
那天下午,马尔科姆去了棚屋,认真地检视了他的“美丽野人”,看看它究竟被做了哪些改进。跟法德尔先生说的一样,煤丝布做的防水油布又轻便又防水(他检验过),用来把油布固定到船舷上的夹子也又简单又结实。油布跟船身一样,是水绿色,他想,要是把油布撑上了,他和小船就都完全可以隐身不见了。
河里的水流湍急,他今天不打算撑船出去检验喷了新漆后它有多快捷了,但指尖从船身摸过后,他已经体会到它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这是多大的谢礼呀!
小船里再没有什么别的惊喜了,于是马尔科姆把原来的旧油布拉上,盖住小船,拿木钉把它钩好。
“可能还会再下雨。”他对阿斯塔说。
但是没有下雨的迹象。天气虽冷,阳光却持续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天空出现了一片红霞,预示着明天还是个晴天。天气虽然晴朗,晚上却冷得刺骨,鳟鱼酒馆好几个星期没像今天晚上人这么少了。马尔科姆的妈妈决定不烤肉了,也不做馅饼了,做了也没人吃。那天晚上早来的客人可以吃火腿鸡蛋配煎土豆,晚来的就只有黄油面包了。
因为客人少,酒吧那边有店员弗兰克看着,马尔科姆和爸爸妈妈有机会在厨房坐下来一起吃晚饭。
“咱们最好把这些凉土豆吃了。你还能再吃点吗,雷格?”
“好,热一热。”
“马尔科姆?”
“嗯,也要。”
妈妈把土豆扔进煎锅,听到嗞嗞啦啦的声音,马尔科姆流口水了。他开心地跟爸爸妈妈坐在一起,什么也不想,沉醉于温馨的氛围与煎土豆的香味之中。
突然他意识到妈妈在问他话。
“什么?”
“再说一遍,注意礼貌。”她说。
“哦,您说什么?”
“这才对。”
“这孩子在做梦。”爸爸说。
“我说,你跟爱丽丝说什么呢?”
“他跟爱丽丝说话了?”帕斯戴德先生说,“我以为他们俩之间有个互不交流协议呢。”
“没说什么。”马尔科姆回答。
“想起来了,她走的时候马尔科姆跟到门廊嘀咕了有五分钟,”爸爸说,“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
“没有。”马尔科姆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不想隐瞒父母什么,但是通常他们都没时间,问他事情问一遍就得了,含含糊糊地回答一下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晚上没什么事,他跟爱丽丝说话的事就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我回到厨房的时候,你就在跟她说话,”妈妈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变友好了?”
“不,不是,”马尔科姆不情愿地说,“她只是在问那个带着三条腿精灵的人的事。”
“为什么?”爸爸问,“那天晚上她没在这里。她怎么知道那人来过?”
“我告诉了她,她才知道的。她问我是因为那个人向她打听修女的事。”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妈妈说,一边把煎好的土豆盛到盘中。
“前几天晚上在耶利哥。那人跟她说过话,问她修女和婴儿的事。”
“他跟她说话干什么?”
“我不知道。”
“就她一个人?”
马尔科姆耸了耸肩。他刚塞了一大口热土豆到嘴里,没法说话,但他却清楚地看到,爸爸妈妈互相递了个眼神,他们的表情里透着说不出来的惊讶。
把嘴里的土豆吞下去后,马尔科姆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人都躲着他?他跟爱丽丝说话怎么了?她说那人不错。”
“这么回事,马尔科姆,”爸爸说,“他名声不好,因为暴力,而且是因为……因为欺负女性。大家都不喜欢他。你看到那天晚上酒吧的情况了。他那精灵——她给人的感觉很怪异。”
“他没办法呀,”马尔科姆说,“谁也没办法影响自己的精灵变成什么样子,对吧?”
“那你就错了。”地上慢吞吞地传来一个粗哑浑厚的声音。他妈妈的獾精灵很少说话,但只要他一说话,马尔科姆总是会认真听。
“你的意思是可以选择?”他很吃惊地问。
“你说的不是没办法选择,你说的是没办法影响。其实是可以影响的,只是你自己觉察不到。”
“那怎么——做什么——”
“把饭吃完,你会明白的。”说完,他步履沉重缓慢地回到角落里自己的床边去了。
“嗯。”马尔科姆说。
他们没再谈论杰勒德·博纳维尔。马尔科姆的妈妈说外婆近来身体不大好,她有点担心,准备明天回家,去沃尔沃科特看看她好了没有。
“她的沙袋够用吗?”马尔科姆说。
“现在不需要沙袋了。”妈妈说。
“呃,法德尔先生说大家以为不会再下雨了,但雨还会回来的,而且还要发大洪水。”
“真的吗?”
“他让我提醒你。”
“你见过他吗,布伦达?”爸爸说。
“那个吉卜赛人?哦,就说了几句话,很客气,很稳重。”
“他们确实比较了解河流。”
“所以外婆应该还需要沙袋,”马尔科姆说,“要是不够我可以去帮她。”
“那我记着这事,”妈妈说,“你告诉修女们了吗?”
“到时候她们恐怕得过来到我们这里住,”马尔科姆说,“还得带上莱拉。”
“莱拉是谁?”爸爸问。
“当然是那个婴儿了。她们替阿斯里尔勋爵照看的那个。”
“哦,那咱们这里房间不够呀,而且可能也不够圣洁。”
“别傻了,”帕斯戴德太太说,“她们自己会保持圣洁,她们只是需要找个水淹不着的地方。”
“也许时间不会太长。”马尔科姆说。
“不,这么办不行。不过你最好还是按你妈说的,告诉她们。吃什么布丁?”
“苹果泥,运气好才能吃上。”她说。
擦干碗碟后,马尔科姆跟父母道了晚安,上楼去了。没有作业需要做,他就取出雷尔弗博士给他的那张表,那张关于真理仪上的符号的表。
“要有条理地看。”阿斯塔说。
马尔科姆觉得这话不值得回答,他从来都很有条理。他们在灯光下仔细看图片,然后记下三十六张图显示的每一个意思,或者说想显示的意思,可是字太小了,他没法全都认出来。
“我们只有去问她。”阿斯塔说。
“不过有些还是很简单,比如说头盖骨,还有沙漏。”
但这活儿还是费劲,他把所有能认出来的都列了出来,剩下的空着,做完以后,他和阿斯塔都累得够呛,不想再看了。
他们还不想睡觉,也不想看书,于是马尔科姆拿上一盏灯,穿过老楼的客房去看河对岸。他自己的房间朝的是另一面,所以没法一直关注修道院,但客房都是朝向河面的,因为视野好。现在正好一个客人都没有,他想去哪间就去哪间。
他们跑到最高的那间客房,就在屋檐底下,马尔科姆关上灯,靠在窗沿上,小声对阿斯塔说:
“变成猫头鹰。”
“我已经变了。”
“哦,我看不到你。看那边。”
“我在看。”
“能看到啥?”
略停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有一扇护窗是开着的。”
“哪扇?”
“顶楼,第二扇。”
马尔科姆只能隐约辨认出窗子的形状,因为大门的灯光照的是房子的另一面,天上一半的月亮照的也是那一面,不过他最后还是看到了。
“明天咱们必须告诉塔普豪斯先生。”他说。
“河面上很吵。”
“嗯……不知道她们以前遇到过洪水没有?”
“修道院存在这么多年了,肯定有过。”
“肯定会有相关的故事。彩绘玻璃上会有图画。回头我问问费内拉修女。”
马尔科姆心里琢磨真理仪表盘上的那些图片,那些小小的图片,哪张能清晰地代表洪水?或许是两张图片混合,也可能是一张图片的下一层意义。他要去问问雷尔弗博士,还要告诉她吉卜赛人说要发洪水——他必须告诉她。他想到如果她的房子被水淹了,所有那些书就都毁了。也许他可以帮她搬到楼上去。
“那是什么?”阿斯塔说。
“什么?哪里?”
这时候马尔科姆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了,彻底适应了,可是除了石头房子和模模糊糊的窗户,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那边!就在墙角!”
马尔科姆睁大眼睛,使劲盯着看。有动静?他不确定。
但接下来他看到墙基那里的确有东西:比房子略暗一些的影子。一人大小,却不是人的形状——大概肩膀的位置有巨大的一坨,可是却没有头——正慢吞吞地横着挪动……马尔科姆心头一紧,恐惧的感觉瞬间从头蹿到脚。那个影子消失了。
“那是什么?”他小声说。
“人?”
“没有头……”
“人扛着什么?”
马尔科姆想了想,可能是。“他在干什么?”他说。
“去关护窗?也许是塔普豪斯先生?”
“他扛着什么?”
“一袋工具……?不清楚。”
“我觉得不是塔普豪斯先生。”
“我也觉得不是,”阿斯塔说,“走路的样子不像他。”
“是那个人……”
“杰勒德·博纳维尔。”
“对,可是他扛的什么呢?”
“工具?”
“哦!我知道了!他的精灵!肩头的那一大坨就是她了,这就是看不到头的原因。”
“他在干什么?”阿斯塔说。
“他想爬上……”
“他有梯子吗?”
“看不到。”
他们俩都又尽最大努力盯着看了一会儿。如果那是博纳维尔,而他想爬上百叶护窗后面的窗户,就必须扛着精灵,不能把她留在地面上。那些从事高空作业的人,修屋顶的、修塔尖的、砖瓦匠等,他们的精灵都会飞,要不就很小,可以装在口袋里。
“我们应该告诉爸爸。”马尔科姆说。
“只有确定了才能说。”
“我们已经确定了,不是吗?”
“可是……”阿斯塔感到勉强,其实也就意味着马尔科姆也觉得勉强。
“他想找莱拉,”马尔科姆说,“肯定是。”
“你觉得他是杀人犯吗?”
“可是他去杀一个婴儿做什么?”
“我认为他是,”阿斯塔说,“就连爱丽丝都有点怕他。”
“我以为爱丽丝喜欢他。”
“你啥时能看出什么来过?我从她的精灵身上看得出来,她怕得不得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向我们打听他?”
“也许他想带走莱拉,因为他真的是她的父亲。”
“看……”
那影子又出现在房子边上。那人踉跄了几步,肩膀上的负担似乎扭了扭,掉到地上,然后就听到可怕的高声尖叫,像大笑的尖叫声。
那人和精灵俩转来转去,像疯子在跳舞。那不可思议的笑声像打嗝儿似的痛苦嚎叫,马尔科姆觉得耳朵备受折磨。
“他在打精灵……”阿斯塔小声说,不敢相信看到的景象。
她说出来之后,马尔科姆也看清楚了。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把土狼精灵逼到墙角,正气势汹汹地抽她,抽了一下又一下,她无处可逃。
马尔科姆和阿斯塔吓坏了。阿斯塔变成一只猫,躲到马尔科姆胳膊弯里面,马尔科姆则把脸藏在阿斯塔的毛里面。这么卑鄙的行为他们想都没想到过。
修道院里面也听到动静了,有人拿着一盏昏暗的灯,摇晃着朝护窗破了的窗户走来,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窗边,正努力往下面看。马尔科姆看不出来是哪个修女,很快又来了一个人,把整扇窗户都推开了,冒出两个脑袋往下看,在黑暗中搜寻那似笑非笑的痛苦叫声。
马尔科姆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知道那是本内迪卡塔修女,虽然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借着窗户上提灯发出的昏暗光线,马尔科姆看到地上的人往上看了看,土狼精灵马上借机拼命跳到一边。她猛地一下子离开,到了连接每个人与自己的精灵之间距离的那个看不见的界限,那人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股深深的牵拉力,摔倒在地上。
她依旧硬撑着离开,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逃,那人怒不可遏,挥舞着棍子穷追不舍,不停地击打,痛苦挣扎的似笑非笑声响彻夜空。两个修女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很害怕,马尔科姆看到她们缩回头,赶紧把护窗关紧,灯也灭了。
惨叫声渐渐淡去,马尔科姆和阿斯塔吓得抱在一起。
“从来没……”阿斯塔小声说。
“……从来没想到这辈子会见到这种事。”马尔科姆替她把话说完。
“他怎么会去打精灵?”
“这也是在伤害他自己呀,他一定是疯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直等到那种笑声完全消失。
“他肯定恨死精灵了,”他说,“我想象不出来……”
“你觉得修女们看到他打精灵了吗?”
“嗯,刚开始的时候应该看到了。不过本内迪卡塔修女呼叫的时候他停了一下,精灵跑了。”
“如果是本内迪卡塔修女,我们可以问……”
“她不会说的。她不想让我们知道这种事。”
“如果她知道我们也看到了,也许会的。”
“也许吧,不过我不会告诉费内拉修女的。”
“对,不能告诉她。”
那人和他那备受折磨的精灵走了,现在除了黑夜与河水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了。又过了一分钟,马尔科姆和阿斯塔把灯灭了,蹑手蹑脚地离开客房,摸索着上了床。睡着以后,马尔科姆梦见一群野狗,有五六十只,各种各样的野狗,在一座废弃的城市街道上到处疯跑,看着它们,他感到莫名的狂喜,到早晨醒来这种感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