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方有令秧(三)
第6章南方有令秧(三)
笛安/文
致所有读者:
请隨时为我指出任何历史方面的遗漏和错误。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一入腊月,阖府上下的忙碌对于令秧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她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就是嫂子带着三四个人忙几天罢了,何曾有过这么大的阵仗。厨房里早就悬挂满了腊肠和年糕,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墙——据说,腌好的萝卜梅干菜,或是鸡胗鹅掌之类的都堆在左边;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糖胡桃糖莲子之类都堆在右边,咸的东西和甜的东西有条不紊,泾渭分明——当然这还并没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着一件很旧的靛蓝色猩猩毡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气里对着二十多个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挥着一场战争。
“小丫头们记不住事儿,你可得仔细。”蕙娘吩咐厨娘的声音总是能清晰地传得很远,“从上往下数,每层的坛
子盛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哪层是哪些,你老人家别嫌麻烦,亲自盯着他们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车子将酱瓜丝儿当成梅干菜烧到肉里去,险些儿就在客人跟前闹大笑话……”厨娘忙不迭答应着,这边管家娘子又跑来蕙娘跟前,说年下采买的账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银子。蕙娘愉快地叹着气:“你且让我歇口气儿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变不成三头六臂地来支应你们。”又一会儿,哥儿从族学里回来看见这些壮观的坛子,问蕙娘道:“蕙娘,不然我帮你写几个字儿,在每个坛子上面贴个签儿,便不怕弄错了。也省得你总锝嘱咐她们……”蕙娘舒朗地笑了:“罢了,谢过哥儿的好意。只是哥儿想想,这满屋子使唤的人,有几个识字儿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对云巧说:“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干,也好呢。”
云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知道她背地里羨慕的又是哪个。”紧接着云巧的口吻又转换了些,“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栏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说这话的时候,云巧端正地坐在二楼的暖阁里,怀里抱着一个精巧但是也用旧了的手炉,冲着令秧在回廊上的背影发笑。令映悻悻然地转回了屋内,关上了窗子,跟云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荼盅已经微凉,云巧替她填上热的一一令秧立刻1京呼道:“啊呀云巧,如今这些事哪还用你来做,你要闪了腰动了胎气什么的,罪过可就大了。”云巧皱了皱眉头:“哪儿至于就娇贵到这个地步了。”“我在家的时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棂上的哪个地方,
“听我嫂子说,咱们家老爷有个妾,生了一个小姐之后就疯了——我那时候哪知道说的是蕙娘。现在看来,媒人真的只会骗人,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去,都是蕙娘掌管着一一干吗要编派人家。”云巧把手缩回了狐皮拢子里,道:“老爷是要面子的人。家里三天两头地请大夫进来不说,老夫人一犯病,那声响你也听到过,大半夜地传出去老远,瞒不住谁。这五六年,老爷就只对外人说家里得了疯病的是蕙娘,反正平日里蕙娘又不会出来见人,算是维持了老夫人的体面。老夫人原先还能时不时出来见个人,现在,只能跟外人讲是卧床不起。”
“我不明白。”令秧摆弄着云巧放在桌上的鞋样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疯病,五谷杂粮,三灾八难,又有哪里不体面?”
“其实,我也奇怪。老爷为何那么介意这个。”云巧迟疑着,还是说出口了。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么喜欢张罗家里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欢跟老爷说话,你我想找她过来吃杯荼都难,我来了这么些日子,都没跟她同桌吃过几顿饭。”
云巧不再回答了。
不过令秧的兴致显然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过完年,哥儿就要娶媳妇了,听说也跟我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气的,要是我们又多一个说话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
云巧只是出神,并不回答。
“昨儿晚上老爷还说,这个年得过得比往年热闹些才好。”令映眉飞色舞地说话的时候,没在意云巧出神地注视着她,“明年里会有好几件好事。哥儿娶亲,你要生了,还说要是年末哥jL的新媳妇jL能再有好消息,老爷就在祭祖的时候好生宴请全族。”大半年下来,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点,脸庞更圆润些,不过说话间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看
着人,又会突然间直勾勾地盯住别的什么地方一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种眼神称为“顾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树丛中等着捕食的小动物。
“老爷指定还说了,这些好事儿都是你带来的。我可是猜中了?”云巧笑吟吟地看着令秧涨红了的脸。
“你好聪明。”令秧冲着她丢了一颗蜜枣,不偏不倚±也打中了云巧的肚子。
“我且问问夫人,”云巧凑近了她,声线软软地拂着她耳朵下面的皮肤,“夫人现在还害怕跟老爷同房么?”
“人家才拿你当个体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丢出一颗蜜枣去,可是发现小碟中的最后一颗刚刚被她含在嘴里了。一时间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脸窘得更红。云巧在一旁笑弯了腰,突然间捂着肚子说:“肠子都要绞成麻线团儿了。”
“哎呀云巧,”令秧的眼睛瞪圆了,“我丢那颗蜜枣的时候可真的没使力气呢。总不会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云巧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専刚好打中他,说不定,他就真的应了,还会早些出来呢。”
“早知道适才我就用糖莲子了。”令秧讪讪地笑道,“打中了,他应了我,就成了个哥儿。”
用不了多久,准确地说,仅仅一个多月之后,所有的人都暂时忘记了关心云巧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小姐。唐家老爷躺在上房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一休宁县里,甚至是临近的地方有点名声的大夫全都请来看了一遍,可是说出来的话也都大同小异,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最危险的那几天,总来诊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唐家宅子里,日夜看护着唐简。顺便也必须给老夫人加重药的剂量,还得给云巧频频开安胎的方子。愁云惨雾,人仰马翻,正月将尽的时候,都没人想起来收拾元宵节那天,挂了满院子的花灯。
令秧第一次端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像个“夫人”那样地说话——但是她没想到需要应付的是这群大夫。不过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大夫行礼,她也欠身道个万福。然后恭顺地问大夫自家老爷的情形究竟如何一一大夫们都说是伤到了要害的骨头,然后会说一大堆令秧听不懂的脉象。她只记得住老爷绝对不能被挪动,若能清醒,恐怕要到清明前后才能知道老爷以后还能不能走路了。她忘不了在开完老爷的方子之后,恳请大夫给云巧把一个脉一一云巧眼睁睁地看着老爷从二楼摔出去,撞断了栏杆,重重地剐蹭了那盆芭蕉树,然后僵直地砸在天井的石扳地上一一砸在她面前。当所有人都惊呼着奔向老爷的时候,只有令秧从背后费力地抱住了像条鱼那样滑向地面的云巧。
大夫说,云巧是受了过度惊惧,又有忧思,胎像不稳,须得静养服药。其实这话不用大夫讲,谁都知道。可是谁都安慰不了她。老爷日复一日地昏迷,云巧也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她的屋子了。她整日依靠在自己床头,不再梳头发,任黑发丝丝缕缕地顺着床沿垂下来,险些扫到地面。令秧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平曰里云巧才是伶牙俐齿的那一个。云巧的双手寂然垂在玄色被面上,令秧想握住它们,它们却灵巧地闪避开了。“老爷还活着,你这算什么?”令秧急了。她突然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对娘留下的玉镯——它们跟着她,从往日一直来到了唐家。她不由分说地用力将右手腕上那只捋了下来,镯子穿过手掌的时,在白皙的手背上磨出一片红印子。她抓住云巧躲闪着的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用力往云巧的腕子上套。云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镯子卡在了四根指头下面,云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没头没脑地撞着了令秧的肩膀。“这是我娘死的时候给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了,我跟你拼命。”令映冲着云巧的脸大声地说,把身后给云巧送汤药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手一颤,药忠子在托盘里歪了,一碗药洒了快一半,还有一些泼洒到令秧的后背上,她浑然不觉,硬是死死地将云巧的手掌攥着,直到她不再挣扎,一点一点,把镯子推到了腕子上一一大小刚刚好。“我娘留给我两个,这就是她戴过的最好的东西,一个给你,一个我戴着,云巧我答应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养大,你懂不懂?”
云巧在哭。
令秧就是在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袖口脏污了一片,都是汤药。
她也想去换衣裳,可是当她坐在老爷床边的时候,突然就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她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他并没有变——跟平曰里熟睡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气若游丝。乱了这么些时日,她终于有空闲好好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过了一个记忆里最好的年一一初二的时候,哥哥嫂子来唐家瞧她,春妹已经有些认生了,不肯要她抱,直往嫂子身后躲,嫂子抓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发髻,还有脸颊上的花黄,由衷地说:“姑娘出落得益发好了。”然后,就到了正月十五。
她们原本都在二楼的暖阁里摸骨牌一一原本,元宵节她们是可以坐车出门去看一眼花灯,但是因为云巧的身子不方便,所以令秧也不肯去了——为了不让云巧看着眼馋。蕙姨也非常难得地跟她们一起玩。令映对这些游戏素来不擅长,可是她不在乎输,她喜欢这份儿热闹。满院子
的花灯都点上的时候,二楼的那道栏杆被一团一团的光线和影子切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水汪汪的,那件洋红色棉比甲上滚着的那些银线的花,全都细细地闪在眼神里,满屋子的人其实都在暗自赞叹夫人今天怎么这么好看;她也不知道云巧是什么时候扶着一个丫环,跟着哥儿走到了天井里,好像是想凑近了看看那座精致的八仙过海灯;她不大确切知道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被请了过来:除夕夜的ta竹声又让老夫人犯病了,十几天里老夫人也没怎么见客。她倒是记得蕙娘对老爷说了一句,不然算了,老夫人肯定已经歇下了。可是老爷说,那就差人去看看,若老夫人还没睡下,就请来一起看看这些花灯。她记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一角,衣裳头发都整整齐齐,可是神情却还是像被绑着。她也记得她还跟老夫人说了两句话,把回廊上的灯指给她看,老夫人似乎还冲她奇怪地笑了笑。
灯谜都是老爷和哥儿做的。念出来,大家猜。蕙娘猜中的最多。令映头一样就吃了亏——她不识字,所以那些谜底是字的灯谜,她全都不懂,只能跟着猜一猜那些谜底是物件儿的,这个令秧倒是擅长。一整排悬在栏杆上方的花灯里,她就喜欢一盏做成花篮样子的。她想看看那盏灯上究竟有什么灯谜,于是她走出了暖阁,不想灯谜没有写在面向她的那一侧——她伸手费力地去够,想要把这盏灯
掉转个方向。云巧在天井里急慌慌地仰着脖子冲她喊:“夫人,仔细别掉下来——”老爷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到她身边的,她的手臂太短,可是老爷轻松地一伸胳膊就碰到了那个花篮。她终于看到了灯谜——那几行蝇头小楷是出自蕙娘的女儿,三姑娘的手,她虽不认得,可她由衷觉得它们秀美安宁。老爷站得远了些,笑道:“看着了又怎么样,你念出来试试,给众人猜。”身后众人都笑了,她听到或是蕙娘,或是一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说:“老爷您不能瞧着夫人好性儿就欺负她呀。”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一阵家具倒地的声音,她以为不过是谁弄倒了凳子,老夫人张着双臂冲了过来,像是被一只鸟附了体。当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对着栏杆边上的老爷撞了过去。撞完了,自己栽在地上歪向一边,像平日里犯病时候那样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栏杆断了,老爷砸在了云巧的眼前。老爷下坠的时候扯住了悬挂花灯的线,线断了,顷刻间,一长排的花灯像是雁阵一样从两边像中间靠拢,自半空中倾倒下去。所谓火树银花,指的原来是这个。老爷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身子压瘪了一个鲤鱼灯,老爷的袖子被鲤鱼灯蹿出的火苗烧着了,可是近在咫尺的云巧没想起来把它们踩灭,只知道尖叫。
栏杆折了。一串飘荡着的,残破了的花灯像是盛开在了木头断裂的地方。
自那曰起,老夫人就又重新被关在了自己房里。
她轻轻地摸了摸老爷的手。她觉得这几天里,他沉睡着就瘦了好多。抚摸他的皮肤向来不是一件让令秧觉得愉快的事情。可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或许他们这么快就要告别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遇上他,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他,才显得公平。可是,她才只过了这一个由衷开心的年。她没那么贪心,她知道人不可能总是开心快活的,她只是以为,他写01迷,她来猜的元宵节能多上一些,至少多过一个吧。他的手臂沉重得吓人,但是她还是将它抬了起来,用他的手掌轻轻拂着自己的脸。
她没想到,那天深夜,轻叩她房门的是蕙娘。
“我看到有灯,知道夫人还没睡。”蕙娘规矩地行礼。她笨手笨脚地还。“老爷病着,有几件事情,须得和夫人商议才好。”她说不准蕙娘多大年纪,三十五六总是有的。据说当年,她因为年纪大了,从京城的教坊司里脱了籍出来,才跟了老爷,原本就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还会唱。即使如今荊钗布裙,言行举止也自然不同些。
“蕙娘有事——讲就是了。”令秧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躲避着蕙娘,因为——因为人和人只要面对面,谁都感觉得到的那种“阵仗”。
“头一桩,从明天起,我要给夫人过目家里的账本了。自打我来的时候,十二三年,家里的进项一直是刚刚够得上开销。只有那么三四年是有盈余的,所幸老夫人和老爷都是勤俭的人。不过从去年开始,有好几件大事,一个是夫人进门,还有就是哥儿按说年下就要娶亲,现在ai上老爷——若老爷情形安稳就还好,若真的一一夫人懂我的意思,那就须得在热孝期里把哥儿的亲事办了,不然就又得等上三年,如此说来,今年府里怕是吃紧。我会裁度着,要紧的时候跟夫人商议,可使得?”
她除了点头,想不起别的。
“另一件,是想跟夫人商量,无论哥儿今年里娶不娶亲,家里这个状况,怕是有段日子不方便总去族学里了。我有个远房表哥,早年也中过举人,后来不知何故总是落第,人却是极明,性子本来就闲散,家里又有些家底,也就断了考功名的念头。听说还在他们那里的衙门做过几年师爷,文章是出了名的好。又通些医道,若是夫人觉得合适,我就把他请来府里住些日子,一则帮着哥儿的学业,二则还能帮着照看老爷,我在京城的时候家里来信说,他帮着我娘开过几副药,吃下去比大夫的管用些……”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蕙娘也许是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面前杯子里
的荼吃完了,人却不见起身。令映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劝她续上杯子,反正她总是被这些细小的事情难住。云巧要是在旁边就好了,还能拿个主意。
蕙娘果然还是安静地说:“有件事,我觉得得告诉夫人。族里的几位老太爷听说了老爷的事情,肯定不出三两曰就上门了。到时候,夫人千万小心应付着。”
“蕙娘我没听明白。”
“我担心——他们会逼着夫人断指,立誓,万一老爷归天,余生誓死不改嫁他人。”
令秧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在听嫂子讲鬼故事:“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为何非得断指不可?”
“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疯病是怎么得的么?”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