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流放七月(九)

第7章 流放七月(九)

第7章流放七月(九)

冬筱/文

有的时候/也有一叶小舟渡海而来/在我底岸边小泊/而在雾和冬的季节/在深夜无星之时/我不能看到你了/我只在我底恋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见你为我留下的影子。

—阿垅《孤岛》

·E·

她的名字叫E。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她,从没有。自她离开以后,我就开始衰老了,我穿过时光的镜子,形单影只地走在拒绝爱情的旅程中。一路上,我不断在脑海里把关于她的旧胶片翻出来,顺便找一台年岁久远的放映机,独自看完那些斑驳的影像。

我在明亮的夜空下快步行走,似乎有些稠密的雪花旋转着落在我的周身,它们带棱角的身体刺痛了我的面庞,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挡我。

可它们又知道什么?

我就要知道了,当我手拿酒瓶,不断往自己的身体里添柴加火,当我把那些前赴后继的雪好踏成泥浆,当我决心在这个命中注定的夜晚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什么,我就要知道了。

那扇门有什么不同?和我去年站在它面前的日日夜夜相比,它老了一岁,可它对我更熟稔了,我向来和它心有灵犀,我知道它在默然地提醒我:赶紧走吧,L,你不该来的。然而我为什么要走,我问自己,问我面前的门:这本来就是逃不掉的。我时常怀疑自己能否在或前或后的某一小截生命危途中,得到或多或少的那样一点自由选择的权力,但是今天,我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敲响了那扇门。

许久许久,眼前的门仿佛比我更惴惴不安,和我一同等待,我似乎感到它正在竭尽全力地压低身体的重心,想要遮挡住门缝底下那一缕浑浊的亮光。许久许久,我的回忆里突兀地蹦出了她清泉般的眼睛,我多渴望从那盈满泪光的双眼中看到水底的世界,然而,它变得模糊了,像被光滑的圆石击中了湖面,漾起一圏圏破碎哀愁的波纹。

我忍不住要哭,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她。可我已经多久没有哭泣了,哭泣并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今晚的。我带着希望而来,雪花为我做证,那忧心忡忡、薄如蝉翼的希望——门到底还是放弃了对我执着的拒绝,它再不情愿,也得最后一次为我开启。

根本不是她,我早该知道,她怎么可能为我开门,怎么忍心再和我对视?我早该知道的。

两个濒死的人,或者说,一个骨痩如柴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个更加骨痩如柴的女人。

我没有开口,也没有呼吸,寒气就在那一刻肆无忌惮地窜进我全身的血管,将我的血液封冻起来,要把它们凝成透亮的冰晶。他们认识我,我知道,但他们望着我,并不言语,好像我是另一具死尸,或者,我根本就是死神,我是来带他们走的。

可他们蜡黄的瞳孔里放出的光芒不是惊恐啊,那明明是悲痛,还有藏在悲痛身旁,呼之欲出的绝望。

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他的责任——把那悲痛和绝望,凭空复制一份,交给我。

于是,他沙哑地,怆然地,倾尽全力地用他生锈废铁般虚空不实的声音对我说:“她不在了,七月底,她就不在了。”

我才没有听清呢!我何必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听这两具尸殍的鬼话?我要进去找她,她就在里面,和从前那些浸浴着金色回忆的日子一样,在等我,微笑着,伸出纤细的手,捧住我的脸,凑近我,给我又一个温馨朦胧的亲吻,在我耳边念出一首黯淡幻灭的诗歌……突然,那个女人走上前来,把门推进身后的黑洞,和她的丈夫并肩站在门边,望着我。我见到了她的几滴眼泪,在她脸上干枯恐怖的沟壑里踽踽前进,像一条临终的河流,早已失去了向海的勇气。我移开目光,她则伸出干痩的右手,费力地把一个信封举到我的身前。无数雪花反射下的惨淡月光照在那个阴森苍白的信封上,我一眼就见到了收信人的名字。

L。

我接过信封,捧在手中,女人转身走回屋里,男人最后给了我一个凄凉的表情,不是笑,不是哭,不是感谢,更不是告别。

是死亡,我亲爱的E。

这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她还是个公主的时候。

就像一粒粒澄明的清水从石缝中滴落,慢慢汇聚起来,谁知道它们最终会合成什么样子呢,是鱼塘,是小河,是西湖,还是海洋?天晓得。当它们一点一滴地坠下以后,记忆就会变味,一定的。只有它们在石头上将落未落,凝成椭圆状,带个小尾的瞬间,最是美丽了。

我看到的小水滴,是一张张照片,照片上,是铁轨。那是进学校之后的第一次班级活动,才艺展示。每个人准备一±夬展扳,贴上各自得意的作品,让别的同学认识自己:可以是写的文章,画的图画,剪的剪纸……我才不会笨手笨脚地去做什么展板,我只看。于是,那些铁轨的照片就像一块块吸铁石,不由分说地把我引了过去。我凝视着它们,和自己脑海中的铁轨对比,却不那么一样。眼前的这些铁轨拍摄角度各不相同,有远有近,有新有旧。我感到亲切又感动,甚至就快流下激动的热泪来——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照片,想飞去铁轨的身边。

“你喜欢这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却又不感到陌生。我转过头去看她——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正在读的那本书里的描述:“我常常忆起这个只有我自己还能回想起,而从未向别人谈及的形象。她一直在那里,在那昔日的寂静之中,令我赞叹不止。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惬意,也是我最熟悉、最为之心荡神驰的一个形象。”

“我喜欢铁轨。”她见我怔怔不语,偏过头微笑,放慢了语速,气若兰芷,“我爸爸带我到处旅行,我都爱拍下它们。”

“我和铁轨是老朋友了。”我想解释,却无奈太过着急,竟说不出话来,“它们认识我的。”

“你说,我给这组照片取个什么名字呢。”她有她的困惑,蹙起眉头,风情万种,“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好。”“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我在神魂颠倒的同时灵光乍现,不胜欣喜,眼珠一转,瞥见她怀里抱着一本书,出手一指,“什么书?”

她举起那本黄木皮色的书,笑着把封面给我看——《初恋》。我点头,从她手中托过来,翻到靠前的一页读出:

“……凡是我所想到的、感触到的方方面面,全都使我的内心深处萌生一种朦胧的、羞涩的预感——这种预感是新奇的、说不出的甜蜜的……这种期待充溢于我体内的各个部分,它随着我的呼吸出现,它顺着我的血管奔流,在我的每一滴血中躁动……”

“后头一句呢?”她饶有兴趣地看我,笑靥如花。“它肯定会在不久之后变为现实。”我轻轻读完,回望她。

我开始接近她,常拿一本书坐在她身侧。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间微妙的默契,我们一起翻页,一起端起杯子喝水。我盯着她看,不自禁地笑,蓬勃的温暖随之从脚底升起,贯穿胸膛和头顶。我抚摸她深色的长发,缠绕在指尖,牵起她白皙的小手,放置于胸口。她拿开我的手:“L,你怎么不专心看书。”我笑了起来,她微微噘嘴,“L,你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我说:“那样的话,我只对你笑,只有你能看到它们。”她摇摇头,继续埋头读书,赠我一个剪影。那完美的侧脸化为甘露,淌入我通身脉络,我感到以往的恐1具和期望,还有相互冲撞的自卑和自负,都在这醇香的琼浆到来之后平复下来。当E和她的铁轨闯入了我并不成熟的躯体,初恋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立刻扎下了根,迅速生长开来。只要她不在我身边,不在我的视线里,我就会不安、焦虑、呼吸发紧、难以思考。

刚认识她的那些曰子,每天清晨,我都会骑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来到她家楼下。那是条寂静的小路,很少有人经过。我不下车,吹吹口哨,过一会儿她便打开卧室窗子,还穿着浅红的格子睡衣,托起下巴,揉揉倦意未消的眼睛。我仰起头,朝她招手。她总喜欢在窗口和我开玩笑:“L,你不上来么,见见我爸爸妈妈。”那时,我能经常看见她壮实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她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耐心地在楼下等她,然后骑车带她去学校。她总嫌我骑得太快,害怕地拽紧我的衣角,下巴搁在我脊柱的骨节上,呼出的鼻息就从那儿渗入了我的心肺,让我觉得神清气爽,胸口泛上一阵槐蜜般的甜香。

更多时候,我们还是会去西子姑娘的大花园。一个夏曰午后,起了大风,乌云压城,瓢泼大雨里,她天蓝色的长裙顺风起舞,碎花的紫蔷色布鞋沾上了泥点,她腼腆地向犹豫不决的我伸出一根手指。谁说不是呢,我曾经比她更腼腆一一可我悟性高,沿着她的小指,一翻手,便扣住了她的掌心。我们涔涔的手就这样湿漉漉地黏在了一起。我们来到咖啡店橱窗外的雨棚下,浑身湿透地向里面张望一番,指着彼此狼狈不堪的倒影,无缘无故地笑开去。风向又变了,雨点扑面打来,我们朝湖岸边的一±夬石碑跑去,绕着它转圏,躲避雨点的追击。

冬天,我们习惯去行人不多的苏堤。我拉她走上石桥,右手托在她的腰间,左手拨弄起她如瀑的长发,拂起几根,盘在她的天灵盖前。她不喜这般,甩甩头,让发丝归位。我说:“宝贝,你的头发能长到多长,有一天,能送给我一缕么?”她不言语,把手举到额前,伸出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掐,一根黑发便已摘下,她用另一只手掀开我的背包,抽出里头那本《恶之花》,翻到我折角的那页,将手中发丝夹了进去:“送你了,可不能弄丢,待看下一本,就换进去。”我说好,可就是太珍贵,还想要一根。她不接话,环顾落满大雪的长堤,突然说道:“L,那些小树会不会被雪压坏呢,我们去把它们身上的雪弄下来吧。”于是我们离开锁澜桥拱顶,晃动长堤上每一条光秃秃的树枝,把上面的雪掸进湖里,直到气力全无。

那时,我时常故作深沉地对E说:“将来你必须嫁给我。”她一抬头:“我才不要结婚呢。”我说:“那你要什

么?”她说:“我要春天为我们的幸福停留。”我说:“这句话你哪儿听来的?”她说:“歌里唱的呀。”我呵呵一笑:

“不知道了吧,是叶芝的诗。”那时,她的家庭很幸福,假期里,她的父母常常带她坐火车旅行,她拿起相机,拍下铁轨和夕阳,彩虹在她布局老练的镜头里翻过跟头对着我笑;那时,爷爷要检査我写英文,她便帮我写一封英文信给爷爷,爷爷看了很满意,他从此以为我的英文字母写得好看;那时,她手握五彩铅笔,在我的每一本日记封面上画一幅男孩和铁轨的图画;那时,在我的日记里,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吉普赛男孩,她是我胡思乱想的故事中流离失所的公主……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会把她放进我笔下的小说。

我们在雷峰塔的废墟边交换了初吻,我记得那天我们一点都不害羞,就像两条丰沛的小河,自然而然地蜿蜒奔流了十七年,终究归于一处,浊的我变清,淡的她变浓,交融而汇,双双被对方温柔的体温包裹进了心窝。后来她这样问我:“那天是在哪儿呢?”我说:“雷峰塔。”“我只记得你的嘴唇有点凉,舌头很软,其他的全忘了。”“记得吗,我们踩在厚厚的草地上,挨着一棵年迈的朴树,远处还有一个扬起眉毛的石亭。”“啊,对,那个吻结束的时候夕阳正好沉了下去。”“然后我们就听到了净慈寺的钟声。”我们学会了抽烟,坐在里西湖边的长椅上,罩着傻乎乎的校服,边抽边接吻。湖上有群雪白的天鹅,它们喜欢我们,常常排起队,摇摇晃晃地环绕在我们的长凳边,引颈长鸣,然后扑通扑通地跳进湖中,稳稳当当地浮在水面上,渐行渐远。里西湖上还有形貌可人的小船,每当有船靠近岸边,里面的人们总会用鄙夷而惊讶,又略带责备的神情看着我们。曾经有人问我们:“小朋友,你们几岁了?”我说十六,E笑着说,我们十七了。等船划远,我凑到她耳边:“我喜欢鹅,不喜欢人。”她却仰头看天:“我喜欢十七岁,想现在就去,然后和你一起永远留在那儿。”在学校,E是优秀的。她身兼数职,顶着无数闪耀的头衔。她会画画,会唱歌,还会跳拉丁舞,成绩也名列前茅。我是平庸的,既非她出黑扳报的帮手,也非她的舞伴,考试成绩更难望其项背,可是,我早就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我们的默契无须多言。

我记得我在校园里唯一配得上她的表现,是一次演话剧。我挑的剧本,《瓦朗蒂娜》。其实,如果有好材料,我更愿意直接挑选《肖邦传》,我是肖邦,她是我的桑,追求我的桑,热恋我的桑,最终和我决裂的桑。瓦姑娘和贝公子可不完整,他们都死了。“怎么可以都死呢?”我一直纠结于此,难以释怀,E却对我说:“我看没什么不好啊,为了爱人。来,我们对对词。”——那时,我们正坐在栖霞岭的初阳台上,我对E说:“鲜红又滚圆的太阳不矜不持地卖弄风骚,害得周身的彩云们都已欲火难耐啦。”她挥动手中早已起皱的剧本:“你想什么哪,我开始了。”她满脸红光,健康动人又认真,我目不转睛地看她,还管别人的什么悲欢离合。

“瓦朗蒂娜,请你原谅我吧,如果你不可怜一下我,我就要死了。”

“可怜你!你怎么啦?你难受?像刚才那样,投到我的怀里,来吧,你的生活不幸福吗?”

“噢,瓦朗蒂娜!你没在说梦话?你认出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我的好奶妈!”

“不,不!我是贝内迪克特!我是贝内迪克特!你听见吗?是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那个人!我是贝内迪克特!”

“不错!是你,我的丈夫,我知道是他,我的贝内迪克特,我也爱你。拥抱我吧,但不要看我,灭掉这蜡烛光,让我的脸偎在你的胸膛上。”

“我会使你遭到不幸的!我们预见到一切,除了这个!在幸福实现之前,你会不幸死去,贝内迪克特!”

“死去!这样相爱就会死吗?”

(她为他轻轻打开果园的栅门,在门口又一次吻抱他。)

“你记得你在这里给过我的额头第一个吻吗?”

“明天见!”

最后的旁白:游客打村里的墓园前面经过时,常常看见这个漂亮的孩子在露依丝的脚下玩耍,采集生长在瓦朗蒂娜和贝内迪克特双坟上的报春花。

掌声响亮又长久,我们的话剧获得了成功——这可能是这个无情的世界对我们唯一的一次同时肯定,L和E,借瓦朗蒂娜的名义,借乔治桑的名义,征服了这个世界,一小会儿。

然而,这出经典的悲剧只是我们的预言罢了。

E,明天见。

其实在寂寥的告别降临之前,我早已被她撕裂了,只是那个仿佛飘着雪的夜晚,我才不得不继续逆流行舟。我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寻找着一个完美的节奏,去抚摸她厚雾般的长发,屏息凝神地体会我们之间一厘一毫的距离,计算我们的心脏那种相互牵制的神秘力量,在她芳香的耳

后吹出一缕带着色彩的微风,看她徐徐缓缓,慵懒而舒展±也转过头,给我两道优雅又庄严的目光。

她生命的转折点,并不是遇见了我这个孤独自闭的游魂,而是因为她的父母。

十七岁的一整年,直到那个日子之前,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我们年华似锦,无忧无虑,我们盾目含情,清澈纯净。虽然我早已承担起照顾爷爷、料理家庭的繁重责任,她也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在学校里不懈努力——但我们终究还是孩子,两个半懂不懂的孩子。

他的父亲却无奈又悲哀地将我们青春的火车扳向了一道荒芜的悬崖。是的,当她泪眼婆娑、支支吾吾地对我说起她父亲从非洲旅行归来之后的病症时,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可是,当她终于在泪如泉涌之前逼迫自己说出那个难于启齿、令人浑身发毛的名词时,我却明白了很多很多——艾滋,这个小小的恶棍,这个从炼狱前来,和我们全然陌生的魔鬼,将要与E的家庭一生为敌。然而它太强大了,强大到一切生离死别,一切命运的轨迹,都将被那几个没有情感的字母左右,我们却没有半点逆转的机会。

我明白了她母亲即将遭受的命运,我明白了她的家庭已然失控的走向,也迷糊地对我和她之间的道路有了一点点起伏的预感。

事实证明,我未来的几年岁月证明,作为一个悲惨家族历史唯一的继承者,我在心智提前成熟的同时,也拥有同龄人所根本不可能具有的,对冷色的判断力。

她越来越晚回家,起先还是为了学习,后来我发现,她悲伤的情绪无可抑制地在她细弱的身体中蔓延开来,她破碎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再集中到那些繁密的习题册上了,她更愿意和我在一起空虚地将时光赶走。我们开始去酒吧,拿钱喝最便宜的啤酒,听那些躁动的摇滚乐。说来奇怪,我和她这样热爱孤独的人,竟然能够在强烈的金属节奏陪伴下,轻易地投入到暄哗的人群当中去,忘我地摇摆,兴奋地欢叫,和舞台上的主唱一起声嘶力竭地歌唱啊歌唱。

不久以后,她告诉了我来自她母亲的、不出意外的噩耗。她一步步放弃了学习,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学校里的±也位、她的价值、她的尊严,一落千丈。

可是我爱她,她对我来说还是那样美,那样值得珍惜。我知道,她没事的,只要和我在一起,她就会好起来。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成为了一个小偷,十七岁的小偷比比皆是,但绝不是每个年轻的窃贼都有自己无上的公主。

我想起了那个秋天,黄叶盖住了栖霞岭的山脚,我拉着她,踩在宽大的落叶上。叶片咔咔作响,和着她铃儿般的笑声。我朝着山坡上的亭子喊道:“亭子,我晚上要带我的宝贝去听演唱会!”她目光晶亮,似琥珀,她两颊生晕,若红枫。我调整丹田的气息,朝更远处的一棵巨松喊道:“松树啊,我的姑娘什么时候才会化作一潭碧水呢?”傍晚,开始下雨了,不一时就已倾盆而落。我牵她下山,跑进演唱会的现场,坐在一个巨大的音响下。沉重的鼓点击打着我们的心脏,寒雨落在我们身上,那个癫狂的露天剧场像一个巨型冰窖,把我们冻得全身发抖,只能紧紧拥抱在一起。周围的人来了又走,我们却一直没有离开,痴迷地看乐队和他们的乐器在台上怒吼,把雨水用在灯光里,熠熠生辉。我好几次怀疑,我们是不是会死在任何一声强劲的贝斯低音下,碎成一地残片。我的碎片是黑玻璃,E,是红水晶。她缩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便靠近她胸口说,我们走吧。她摇头:“听完,我要和你一起听完。”我把她搂得更紧,隔着唇上的水幕,吻住她,再不放开。

我本想在雨中把她送回家,但她拒绝了,我继续劝说她,她却突然发毒似的张开嘴,咬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让我疼得喊了出来。她像是有些恍惚,焦虑地亲吻我,不停地为我抹去脸上的雨水,轻揉我被她啃出红斑的皮肤,死死抱住我,指甲嵌入了我的背脊:“L,我爱你。”一虽然我们也时常这样彼此言语,但那个夜晚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一束渴求突破牢笼的欲望,一种将她彻底收归灵魂的心潮。我再也没有坚持,抱着她奔上五楼,打开家门。

就在我们褪下彼此的衣衫,亲吻对方肩头的那一刻——我是那般清晰地记得,我突然惊醒了。像被强悍的电流拉住了身体,我猛然意识到某种可怖的威胁正爬上我们尚未起航的生活。过后几年的岁月里,我都以此为傲,也都胆战心惊于那几乎差错的一念。谁知道我们会做什么。可我们究竟该做什么?我抱紧她,对她说,E,我们不能这样,起来,我送你回去。

她一脸的不解,一脸的茫然,一脸的伤心。我从未见她这样失神,但我知道今天不能让她不失望,这是来自多少年多少年以前的训教,来自祖辈,来自那个洁身如玉的时代的告诫。我竟然能在我望山的房子里想起这一份冰清的纯净,无论你怎么想,责怪我,我都没法违抗已然静谧回还的热情。“E,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家。”我攥住她的手,吻她婆娑的泪眼,吻她,因为她是我最亮的一颗宝石,我要她永远发光。没人比你可爱了,我的公主,当你最后朝我微颤地点头。

那天晚上时常被我们提及,我看得出,她之后一样感激我的选择。可我又何必要你的感激,宝贝,只要你快乐,除了拥有你。其实我知道,就算她不快乐,她也已经无路可走。她父母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拿出治病的积蓄根本

不可能再花在她身上,为她作任何改变。他们不再过问她的情况,没有人在乎她潜在可能的堕落,就像没有人在乎我一样。我们是早落的果儿,也是坚强的弃儿,我们要彻底靠自己了。

未来的晚上,我们依然待在一起,却从未兴风作浪。我们睡在我栖霞岭边的大床上,拉着手,看向星星。后来,当这座城市和我们一起长高长大,星星们就离开了,告别它们相伴万年的好朋友西湖,绝尘远去。

E,你在听吗,我的讲述字字含泪。

跟着我继续放电影吧,来来回回地奔波在我过时的剧本里,次序凌乱地拼完这个故事。

当我和E在焦黑无际的青春沙漠上流浪追逐,把肖邦换成了枪花,把德彪西换成了柯特库本,我们已经入戏太深。十八岁,我和我的皇后都已经长大了。高考过后,我除了留在图书馆做一个图书管理员之外别无选择,E却不知道前途该如何铺展。

她逐渐病重的父母已经无法再为她提供任何经济上的帮助,我虽然没有积蓄,但我屡次对她说,你去上学,我挣钱给你读书,应该够了。然而她听不进去,她骨子里的倔强和独立扼住了她人生的咽喉——她不愿意让我替她负担,她想自己去赚钱,为她渐渐不支的父母减轻一些压力。“这没有错,”我一再这样告诉她,“但是,你能做什么呢,E,你还是应该去上学的,你成绩比我好,以后出来再赚钱没问题。”

她十八岁生日那夜,我们一起走上了钱塘江大桥。七月,迎面袭来的江风依然让人感到寒栗。她问我:“怎么想到要来这里?”“我想在你十八岁的这天和你一起听听火车的声音。”我们拥抱在月光下,几分沖后,火车就轰轰而至了。我们脚下的桥面随着火车的接近震颤得越来越厉害,我们一起闭上眼睛,恍若四足升空,飞离天堂之城。火车头沉重地轧过大桥,仿佛在我们的身体上碾过,不留一点痕迹,呼啸着远去了。也就是在火车离开的刹那,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惧怕有一天被火车带走,再不归来。她似乎就在那一刻看清了我的心思,又似乎是被火车提醒,决心要去摸索那个告别的起点——她仰起面庞,若即若离地对我周身的滚滚热风细碎地告白:“L,我要走了。”

我耳边迅急地划过一阵转瞬即逝的丧沖声,那根神秘的撞柱仿佛来自铁轨上的枕木,来自忧郁的寒冬,密集地敲打在我的心脏中央,将我猛然推入雾气弥漫的玉山山谷。我伸出右臂,使劲从腰间揽紧她,试图找到我们小腹之间彼此守护的温度,然而她的身子却比我更冷一一在酷热的七月,在沉默无语的钱塘江上,我们竟然冷得浑身打战。“我们走吧。”她极缓地眨了眨眼,瞳孔里泛出哀求的情绪,“我们回家再说。”

我们走下桥去。我心中的潮水不受控制地翻腾,溢出我的胸腔——我在想我们的将来,那些个让我魂牵梦绕的曰子,我根本不会考虑让它们离我而去的。于是我转头对她说:“宝贝,忘掉离开吧,我们怎么可能分别?”她一愣,仿佛我在喊别人,痴痴地看向虚无远方的一线紫色苍天,松开了扣紧我十指的左手,松开了,似乎决绝得再也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们第一次吵架。她凄惨地哭喊,我仓皇地落逃。记得我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了闪电——那些个七月的夜晚,天空中总会亮起闪电,悍然地劈在栖霞岭的背后。每一天,这些干燥而凶恶的裂痕,像一柄柄淬毒的利剑,满带仇恨地扎在山岭的同一个位置。我远远地和它们目光交汇,感到心像是已经被它们剖开,裂成了两瓣。一瓣是对我们的未来天堂般温和的希冀,一瓣却是把自己送进地狱火葬场的冲动。谁也不能帮我,给我一点建议,也就是在那些夜晚,我常常会梦见我素昧平生的母亲,我无影无踪的父亲,我希望他们告诉我该如何抉择。

“你们当初为什么留下我?”我梦中如此的撕心裂肺吓坏了E,她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整曰整曰地郁郁寡欢。

可我年轻的盛气又如何能够消去?我是男人,我本该对生活有要求的。我和她一样,何尝不希望生活能好起来,我总会梦见在我们的婚礼上,她的父母笑容可掬,我的爷爷神采奕奕,他们为我们析福,给我们哪怕再轻的掌声、再短的祝词。我无奈地劝说日趋消沉的E:“你爸妈会好起来的,我爷爷也是,你不要走,我们一起,我们还有机会。”然而她似乎在成长的同时感知到了社会给我们安排的宿命,她渐渐不愿和我对视,目光一天天泥泞下去,脸孔不再如过往那般白皙清丽,眉心愁云笼罩,情绪灰暗如尘。天知道我恳求了她多少次,向她道歉了多少次,试图劝导她多少次。可我终于还是逐步明白,我治愈不了一个曾经拥有过完美生活的女孩的伤痛。她成年之后的不解、自卑、怨恨,还有帮助家庭的责任让她作出了那个至今让我难以相信的选择。

抉择毕竟是她的。我们的爱情终究还是在尚未完形之际,便被无情地删除出了我们的旅程,被彻底地流放,成为了一摊血水。秋曰的傍晚,我在阳台上抽掉整整一包烟,她从房里走出来,夺下我手中那颗虚弱的火花,插进唇间,深吸一口。我凑近去吻她,她没有退让,那皲裂的唇,干涩的嘴,还有一缕颓丧的烟一一我们隔着彼此的泪水,决斗般澎湃地接吻。

“你听我说。”她撤开一步,不看我,长发在风中乱了方寸,纷飞起舞,“别来找我。”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心怀希望的劝诫,却不想她连告别的信都已经完成。

就在那个午夜,她一言不发地悄悄离开了我的望山居,唯一带走的,是书橱里那本陈旧的《娜娜》。

我在赶去她家的路上逐渐醒转:ā要的不再是救赎了,她要去惩罚这已然成舟的现实。她给我的字条还在手中,在彻骨的秋风中扑扇着翅膀,似乎想逃回它主人身边。我最后读了一遍那段几乎可以把我绞得血肉模糊的文字,将纸条扯烂在风中,随后低下头,苟延残喘地准备迎接没有她的年岁:“L,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你对我的呼唤,我想要钴进一条来自深渊的裂缝,找到我们爱情的光环,戴在头顶送它回来。可我终于知道,它已经幻化成水了,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留在你身边,无所事事地忍受彼此之间可怕的沉默?还是回去和我病入膏肓的父母在一起,向着死亡行军?L,我只能离去,忘记你们。我会成为娜娜,纸醉金迷的娜娜,迷倒众生的娜娜,别去寻找我,也别再心存幻想。”

我在她家那扇苍老的木门前体会到了无望的抑郁:她心中的那潭死水激昂地迈开脚步,如同一道不可收回的飞泉,从源头的崖壁上倾泻而下,无所顾忌地将要去追求那失重的喜悦了。要么,我站在山顶,看着她一去不返,悲痛欲绝;要么,我纵身一跃,粉身碎骨地和她共赴黄泉。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医院里的爷爷,我最终选择了前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收住脚步,向面前的木门许下一个渺茫的心愿:期待某曰上天让水倒流。

这一天会来吗,E?栖霞岭在这样问你呢,若你能听见,也不需回答。

我记得自己在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曾经这样对她说:“E,要是我们分手了,你可定要再给我一次和好的机会,因为我会后悔的。”她立时答应,鸟儿似的点头,随后又着急地摇头:“不分手。”可是当她如此坚决地离开,我却再也用不上这个机会了。她带走《娜娜》几周之后,我接到一个快递公司的短信,说有我的包裹。我没去拿,但我知道,那一定是E寄来的,里面有我们在一起拍的小照片,有我为她记下文字的笔记本,有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的旅馆名片,有那块我挂在她颈中的翡冷翠,还有一串漂亮的檀香水珠,属于我的瓦朗蒂娜……

一个丢了魂的醉酒之夜,我推开街角一家洗头店粉红色的移门,牵起了陌生姑娘毫无情绪和体温的手,倾听她们时而柔软时而生硬的喘息。纵使我知道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我还是希望能碰到她一一这又哪里是寻找安慰,我其实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些可怜的渺小的欲望,又怎能概括我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和与之隔绝的渴求。我心怀炽热的希望,在污秽的洗头房里挥汗如雨,在那份令人窒息的腐朽中去找伟大的尊荣,向E证明撒旦对我们的劫掠与侵蚀,和她并肩作战,和她一同欢喜与神伤。

疯狂的我,沮丧至斯,却没能治愈自己。可谁又能治愈谁?E的离去证明了这个时代悲惨的彷徨:我们谁都没有能力拯救自己,拯救别人,谁都会牺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我们的爱情曾经看起来有多美好,多光明。我们到底还是没法抵挡我们身患重病抑或隐匿消失的父母,我们气若游丝的爷爷……娜娜曾经可以的,她屡次获胜,将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击倒,可是E,你不是娜娜,你在离开我的时候就已经遍体鳞伤了。

去年平安夜,下起了大雪,我喝得半醉,再也无法按捺血管的暴动,燃烧着赶往E的家,见到了她的父母,那两具无力的干尸。

他们把那封写着我名字的信交给了我。

我的L:

我本不该给你写信的,只是,有的时候,当我们决定作出一个选择,总想找个人说一说。

于是我写这封告别信给你,我唯一的你,让你知道,我就要回来了。但宽恕我,我不会再去见你,因为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

我离你而去,对西湖说再见,来到上海。我上班的地方叫作苏堤春晓,你该能想象,那种浮华的富丽堂皇和珠光宝气。可它竟然总能让我想起我们寸步不离的日子,想起我们在跨虹桥边的天光云影下泛舟喝茶,在曲院风荷的茂密森林里摘拾青青柳叶……其实从抵达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与其一步步虚伪地堕落,还不如坚定目标,洒脱一点:我知道自己是去千什么的,知道该怎样赚钱。说这些合适吗?我想也只有你能原谅我,原谅最后一次没有谎言的我。

每个月我都可以寄很多钱给爸妈,自己还留下不少,和一起工作的姐妹们上街购物。在夜总会里,我的价格算是比较高的,积累了一年的经验以后,总算有点名气了。如今我浓妆艳抹地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们黏在一起,共度每个夜晚。他们只是动物罢了,我也一样,在这条挤满了动物的苏堤上。

你好么?其实这样问意义不大。那么,你爷爷好么?他现在还惦记看你写英文么?替我问他好。来自那个时代的人,是值得长命百岁的。我现在每天都喝酒,抽烟更不必提了,可它们其实已经不是烟和酒,而是我的过去怅然若失的尸身,它们千里迢迢地钻进我的嘴,和它们的头颅轰轰烈烈地重逢。

这个夜晚我好平静啊,就像我们的湖,凝神静气地等待着我想要对你说的话一句句蹦出来。它们幸福又踊跃地离开湖底,跳上纸面,想见到你。我现在依然没有忘记,我们十七岁时睡觉前会给对方写下短短的祝梦词。我曾经这样写道:L,如果上帝让我去仟悔,那我就对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罪恶,就是没能再尽一点力去爱你。

于是我想,这应该是一封道歉信吧。

我也记得我们总喜欢用西湖上空的云朵们来形容感情:空渺如燕的云朵代表暗恋,轮廓鲜明、厚重敦实的象征热烈的爱,在风中迅速变化的则是那种捉摸不定的暧昧……我离开你之后,每天都抬头望天,期待在莫测的天空中寻找到另一朵云彩,来形容我的心情。可我从未成功过,天空已经不再理眯我了,它在惩罚我,或者,它也不知该怎样用云去形容我对你滚烫的,烧伤般的愧疚——我一度以为那是红霞的,然而红霞有夕阳的陪伴,有黑夜的庇护,它们哪里孤独?

我离开西湖前一天,你最后一次陪我从湖滨走回家一一雷峰塔已经重建,在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而我们的那个初吻,就像那条美丽的白蛇一样被永远地压在了塔下。我会在你生日那天对自己说,L,生日快乐,祝你快乐,祝你好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依然要祝你一切都好。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忘记你的面容和声音,忘记你抽烟时的姿势,忘记你怀抱我时骄傲的眼神,可我此生已经做不到了。

我没有说过我永远不会回来,因为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才算是真的活过。但就在你的脸飘然浮现的夜晚,我会梦见我们未来的孩子,听见他对我说话,颤颤巍巍地喊我:妈——对,就那纯洁如壁的一个字,读轻声,像一粒小水珠破空而来他满脸通红,手舞足蹈,不知如何独自学会了这唯一的发音。我好想哭,于是我告诉自己:L以前一定决心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机会,让他在以后的某天来到这个世界的,错误都在我,我是个十恶不救的母亲。

现在再说归来,已经太难。这和你无关,只是命运而已。呼啸而过的不仅仅是幸福、仇恨,还有我们,以及下一个我们。想让旋律停在那些明媚的日子,就得把琴毁了。你动不了手的,这次,还是我来吧。

前段时间,我生病了,我去医院做了检查,今天下午刚刚知道,和我爸妈一样的病。其实我早有预感,也知道这是自作自受。但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变成我爸妈那个样子的,纵使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我也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我要回到西湖边来销毁自己,但我不会再去找你。记得那首歌么,我们曾经一起戴着耳机听了无数遍:

Thedurgsdon"twork——现在,什么都没用了,这页信纸也一样。

写到这里,我方才醒悟,这是一封情书。

我走了,L,记得我,记得我们的初恋,记得我一直、永远爱你。

E

2005715

她七月下旬回到西湖边,七月的最后一天,从天桥上跳下,砸在了一辆出租车上,当场化蝶远行。

她曾是一只可爱的白兔,一只轻灵的鹿,一只迷失的羊盖,跳跃奔跑在蓝天白云下。她以为自己能够有多风光的,她以为世界对她会有多同情的一一直到她被杀死的那一刻,她依然相信。可她身后的家庭、社会还有初恋,却化作了一把把尖利的、锈迹斑斑的屠刀,将她的生命割成了血流不止的花瓣,最后洋洋洒洒地撒向这座慵懒的城市。她太天真,忘记人类早已抛弃左拉和娜娜的时代,病痛亦然。

纯洁的永远只有开头,无论我和E再怎样折腾我们的年华,只要我们在一起,都是纯洁的一一后来,我偷走人们的钱包,脱下卖身姑娘的衣衫;她卸去卑微的自尊,让男人们慷慨解囊;后来的后来,我们阴阳两隔,永生不见……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故事,质地本该如此,它目睹了两颗年轻心灵的破碎,见证了我们前进之路的坍塌。

窗外灰色的大街,街上疯狂的人群,还有我血红的双眼。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悲伤而眼红,还是因为死亡与悔恨。是我把她推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的,但我又怎么能够离开和她共同存在过的回忆?E,你回来吧,再让我见你一面,那时,我将单膝跪地,向你求婚。

这个盛满欲望的黑暗世界废话连篇,渗出深入骨髓的黑色液体。那是再清晰不过的腐蚀感了,对我罹难记忆的腐蚀,对我衰老身体的腐蚀。面前的黑洞依然在无际地延伸,这狂躁又阴郁的氛围让我的目光闪烁不定,再也无法含情地注视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再也无法理清湖水中自己扭曲的成长轨迹——我向我的故乡投降,而我的刑期,无限。

雪莱在去世前不久这样写道:“就这样,她虽已离开,记忆仍使她和我同在,甚至像幻想才敢析求的完整——有她在,我的愦怒和激动,都趋于缓和,我只活在我们同在的时间。未来和过去,都被忘怀,仿佛不会出现,从不存在……”

E,我看见你了,我希望在自己感到疲惫,感到低落,感到悲伤的时候,甚至死去的那一刻,依然能怀抱一点专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电影落幕,放映机冒出了青烟,像是某种祭奠的仪式。我告别我的剧场,独自走回那没有尽头的隧道。

>;>;>;连载结束单行本即将上市,敬请期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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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3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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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放七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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