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暗涌(三十六)
第二座山相对来说好上不少,简直可以称作平顶土峁,和缓的坡度几乎感觉不到,环绕山梁还有几条天然道路。如果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高耸乔木,走起来就真是如履平地了。
坏事的,正是铺满山茆的树林。这里就在溽水(秀延河)源头西面,地下藏着丰沛水脉,最是滋润草木生长;南边无名山坳的坏名声,更是让树林长期人迹罕至,极少有人过来砍柴打猎。因此,这里和先遭老祖龙霸占,后又被大齐、党项反复争夺的殄羌寨完全不同,整座土山都被青绿色覆盖,保持着未受打扰的原始风貌。
湿润的腐烂枝叶铺满地面,让人走起路来一步一陷,有些地方甚至得拿着矛杆探路,否则就有一脚踩空、连人带马骨断筋折的风险。银杏、白杨、青榆、苦楝,大树的间距远近不定,底下的灌木也是或密或疏,但绝不会像殄羌寨的柴薪林那样,随处可见画满年轮的树桩。
队伍走进树林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经常背阴的那一侧树干,生满青绿苔藓;厚重树冠撑在头顶,仿佛特大号的遮阳巨伞。夜枭、虫豸不时发出鸣叫,短促的声响令气氛愈发阴森……今晚的月光非常黯淡,并且还被茂密枝叶所遮挡,这就使得四面八方,都有不怀好意的黑暗压迫而来。
身处如此幽闭的环境,任谁都会渴望光亮。但少年却不容置疑地发出命令,要求讨伐队熄灭所有火把,只留前后左右四盏灯笼。那里面装着的,是上品的蜜蜡药烛,不仅出烟少而且光亮纯净,让他可以更从容地观察菌冠脉管,不至于被乱晃的光影干扰判断。
这件事情,他只向安雅事先讲过,其他队员都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无奈地执行命令罢了。少年也没兴趣做多余解释,他骑着借来的灰色驿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队伍最前面,确定所有人只能看见自身背影后,盯麂皮暗袋盯得愈发紧了。
没过多久,脉管便发出了第一道闪亮。少年二话不说,立刻戴回头盔扣紧铁面,同时用手势示意安雅照做。在这之后,脉管的亮度稍微有所降低,但闪烁却变得越来越频繁,看上去仿佛恶魔眨眼一般。
少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多只土无伤,正在远处跟踪讨伐队。他把之前卸下的顿项等部件,按照顺序重新装了回去,同时还对讨伐队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必须把甲胄穿戴整齐,再累也得忍着。但他并没有熄灭灯笼,队伍前进的速度暂时也没有变化,安雅、韩岩、孟家驹、夏三,老搭档们亦是同他一样,继续稳当地坐在各自坐骑背上。
妖邪对此做出了反应,开始一步更进一步地试探。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脉管就像变戏法似地不断改变光亮,它先是骤然变暗,有一段时间甚至完全熄灭,但没过多久便以更快的速率转亮,映得少年的下巴一片幽蓝。之后不久,脉管又按照明——暗——明的顺序,先后来了三次循环,还没等人喘口气,紧接着又玩起了急暗——急明的鬼把戏,道路周遭的鸟虫鸣叫,都因此变得焦灼了起来。
少年对这些挑衅的反应,始终都是不动如山。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脉管开始连续闪烁,光亮毫不掩饰地一路走高,这才跳下战马,按照事先约定在头顶交叉双臂。
安雅与三位保镖,立刻开始行动。他们匆忙跳下战马,先把四盏灯笼熄灭一半,接着又混进行军纵队,把少年的坐骑以及各自战马,全部交给赶驮畜的安家五叔。随后,四人便开始催促队员加速,很快就让讨伐队主体,与牲畜之间拉开足足八步间距,两盏灯笼也被他们调换了位置,一盏放在队尾,一盏放在队中,至于队首的照明,那当然是交给——
“起!”少年故意大喝一声,将干巴巴的脉管蓦地拔出暗袋。青蓝光团顿时在道中绽放,就连树皮裂纹都被映得清清楚楚;队伍夹着的两盏灯笼,也在此时齐刷刷熄灭,二十四名讨伐队员以此为号同时止步,数千甲片相互撞击,发出流水般的哗啦声响。
风势停滞、枝叶低垂,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似乎就要凝固成冰。但十多支利箭旋即破空而出,嗡嗡叫着打破了停滞,这群箭矢以牙为镞、膜翅做翎,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光源深处,眨眼之间,便在那里撞起一片叮叮当当。
“……”
少年呲牙咧嘴,因为身上各处传来的冲击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不仅戴上最厚实的铁面,而且还在右臂套上圆盾,大喊之后更是立即下蹲,尽可能地干扰对方瞄准。然而,土无伤射来的箭矢还是有一半命中,其中还有一支划过腋下,虽然他在那里提前缝了布面甲的铁板内衬,但涂在牙镞上的腥臭液体,还是渗过丝绸衣料,在皮肤上面涂上一道危险的粘稠。
进树林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吃了解药。但少年一点也不敢大意,立刻又往嘴里填了一颗避瘟丹,几乎是囫囵吞下。“准备应战!”他强忍喉咙里的哽塞,以及全身上下的火辣辣刺痛,一面把插着箭杆的圆盾护在胸前,一面丢下手里那团亮闪闪,快步退到最近的桐树背后:
“摆刺猬阵!枪矛刀牌在前,火铳弓弩在后!准备应战,妖邪上来了!”
从殄羌寨出发之前,讨伐队就练熟了刺猬阵。少年事先也同他们讲过,一旦遇袭,不用等官长下令,他们就得自觉摆好阵势。但真正的战场上,将帅绝不能一言不发。统兵者必须吸引部下注意,想尽一切办法提振士气,当部下过分紧张的时候,还要给他们争取足够展开队形的时间,哪怕为此遭到敌军集中攻击,也是在所不惜。
他吼出来的这几嗓子,又给自己招来了一排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