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升气流

第12章 上升气流

第12章上升气流

文/幽草

1

“分手日”,大家都这么称呼高中一年级的最后这天。文理科进行分班,一年的同班生涯告终,一些短暂的恋情也随之结束。

教室里闹翻了天。讲台上,班主任吴正自顾自地念着名单,竖起耳朵才能捕捉到她的声音。环顾四周,大家的脸上尽是茫然,没什么悲喜——没有仪式,吵闹的教室,这样仓促的分别教人连伤感也想不起来。

夏川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强光晃眼的走廊上,那些被念过名字的人正提着各自的书包待在那里。他们等着长长的名单念完,然后去该去的地方。她正发呆,肩膀忽然被同桌用力地拍了一下。

“你是一个凶恶的人。”同桌一个学期,对方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就提着书包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她的作文成绩之差在班上有目共睹,说话方式也颠三倒四。“你是一个……的人”这句式郑重得奇怪,而“凶恶”这种形容也叫人不安。但夏川早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她变得善于捕捉对方的意思。

“我是一个,凶恶的人。”她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莫名地感到一阵满足。以至于目送着同学们在一片暄哗中离去时,竟忘了同他们打一声最后的招呼。

陌生的同学鱼贯而入,陆续坐满了教室。环顾四周,竟全是女孩的脸。

“好像女校啊……”

一整个文科班都是女生,夏川感到不可思议。

刚入学时吴说过,学年结束,全年级最差的两个班将作为文科班被打散。她警告说不要成为没有归属的失败者。但那时大家还不觉得这件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能考进重点高中的原本都是佼佼者,没有智商障碍,也不至于不够努力。只是一学期后,物理课已经形成了听得懂讲解做不了例题的模式,而化学课大家居然还没背全元素周期表——隱慢也就有了觉悟。

分班前上交了写有各自去向的小纸条。“干吗要选文科?”同桌问她,“想继续被吴当班主任吗?”“我没有那个才能去理科班。”夏川回答。

——有怎样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这是最初的觉悟。

吴在讲台上故意地咳嗽了一声。班里的喁喁细语声低下去一阵,又渐渐弥漫起来。新同桌忽然转过头,夏川奇怪地同她对视着。

“据说沈云会来教我们班喔。”

“谁?”

“9班的英语老师。你不知道吗?”

“喔……”夏川拉长了声音。女生看她一副敷衍的样子,便转头又同前排重复了一遍这个消息。两个人很快热烈而小声地讨论起来。

“据说长得很帅哎。来我们班,肯定会有很多爱慕者吧。”

“因为都是女生嘛……”

“他来当我们的班主任就好了。”夏川心里想。两个女生忽然一同转头看她:“你说什么?”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夏川小声说着,瞟了一眼讲台。或许一时没压低声音,吴朝这边狠狠地瞪过来。

中年妇女矮胖的身体和黝黑的肤色,像一只肥胖好战的鹅。夏川厌恶地皱了皱眉。

2

暑假在结束的两周前被安排了补课。9月开学重新安排寝室的时候,已经有要好的几个女生主动要求分在一起。她们互相亲昵地叫起了外号。

晚自习在晚上7点开始。推开教室的门,头顶的铃声正好响至尾声。讲台上正在训话的吴和整个教室无言忍受的女生们的目光瞬间投注在夏川身上。夏川缩了缩脖子,匆匆喊了声“报告”便回到座位上。吴的目光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仿佛要抖落那份恶毒似的,夏川甩了甩头。

“……有的人可能为进入文科班而松口气,我却不这么想。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你们又都是女生,接下来只能比别人更努力。不要让人看不起。”

训话至此结束。吴消失在教室门外的一瞬间,夏川在椅子上难受地扭起身体来。同桌小莫看见她这个样子,低下头颤动着肩膀忍着笑。

“你这是干吗?”

前后桌的女生们早就习以为常。每个晚自习和班会训话的时候,她们熟练地翻起白眼,小声嘀咕着“怎么就输了啊!”“谁会看不起啊!”就各自低下头去对付功课。夏川却做不到。过去的同桌也常说:“假装没听见不就行了?”然而讨厌的话一进入耳中,胸口就会自然涌上一股愤怒。难怪会被形容为凶恶的人。

“习惯就好了,你这也算高中生嘛。”小莫摘下眼镜用软布擦着,夏川整个儿扑倒在桌面上。

“适应不来就不配当高中生吗!”

“就是这样。”听着小莫的断言,夏川愤愦地摊开练习册。

不合理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这么想的人似乎只有自己。在高中这种极端的环境里,一个糟糕的班主任就能毁掉一切。尽管具体的都是些小事,体育课和课外时间随便占用啦,搜出书包里的杂志甩到人脸上啦,大事小事布置检讨书啦……然而这些细小的龃龉时刻发生着,就变得像鞋子里不断磨脚的沙子。没有一瞬令人觉得舒服。

“沈找你去一趟办公室。”

从教室外走进来的女生的马尾上绑着鲜艳的发圏。夏川站起来走出去。9月夜晚的热风,舒缓得近于沉闷。夜间的走廊在自习时间灯光通透,却寂静得近乎军营。推开高二组办公室的门,一股油墨味扑鼻而来。

沈在最里面隔间里玩扫雷。他若无其事地招呼夏川在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似乎毫不介意自己摸鱼的行径被学生看见了。

“是这样的……你想当英语课代表吗?”

夏川摇了摇头。开学后吴陆陆续续地决定了各科的课代表,唯独英语迟迟未定。最近一次英语测验她得了最高分。然而这种决定,草率得令人反感。

“不想。”

“不想啊……”沈云有些意外,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夏川抬起头注视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年轻老师,他乌黑的瞳人心不在焉地反映着她的脸庞,似乎已开始神游。

“老师,我可以回去了吗?”

“回去吧……等等。”沈云拍了拍脑袋,“给我推荐个课代表的人选吧。”

“我吗?”夏川一时怔住。她差一点说出小莫的名字,又生生忍住了。“……我们班上,谁不想当你的课代表啊。”她心里小声嘀咕着。沈云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为什么你不想当啊?”

“我……”夏川一时语塞。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瞬间她对说出心声的自己恼怒起来。沈云笑意里含着一丝促狭,搅乱了办公室里严肃的气息。

“对不起,我回去了!”夏川猛地站起来。出乎意料的反应令沈云愣了一下。他呆呆地点点头。

他身上的短袖格子衬衫和棉麻长裤,还有脚上脏兮兮的匡威鞋,不知为何不太像一个教英语的高中老师。寸头、瘦高的个子和瞳人很大的一双眼睛,让他看起来还像一个没有意识到仪表有多重要的男孩。夏川想,沈云确实长得好看,但并没有小莫形容的那么帅。

推开教室的门,二氧化碳过量的浑浊冷气又一次席卷了她的身体。黑色的直发堆在沉重的制服上,同学们看起来就像一群泥塑的娃娃。鲜艳的发圏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

“发圏呢?”走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夏川忍不住低声问道。

对方诧异地仰起脸:“吴让我不要戴。”她的马尾上绑着一只黑色的橡皮筋。意识到夏川的目光,女孩反射性地拨弄了一下头发。

“吴的办公桌里有一打黑色橡皮筋。”她苦笑着说,“其实没有必要,根本没有男生会注意到我。”

3

学期过半,互相熟悉起来的女生中间,开始弥漫着一种夏川最为排斥的气息。贴在黑扳旁边的月考排名表上,名次靠前的女生们自发地形成小圏子。某个寝室如果排名都升上去了,也会得到吴的赞扬。就这样差距产生了。小圏子之间互相敌对,唯独哪里都不相融的人被剩了下来。

小莫开始同她亲近起来。每个中午她们一同去食堂。吃饭很彳央的小莫总是耐心地等着夏川慢吞吞地吃完,再一同回各自寝室。

“上一次月考拖了寝室的后腿,所以最近似乎在被她们孤立。”小莫说。

“所以是把我当替代品了吗?”夏川对此有些不满。可是这小小的狡猾,又陡然教人觉得可怜。

秋天转瞬而逝。白昼短暂,从寝室到教学楼的五分钟步行距离开始变得寒冷难耐。同去晚自习的路上,小莫依偎着她的手臂。

“我也觉得沈云不错。”

“不过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看。”夏川决定隐瞒自己舍弃了让小莫频繁接触沈云的机会这件事。她想起后来担当课代表的那个女生,同样是个刘海齐顺的乖巧女生。她在被任命后,有一段时间不明不白地遭受了全班的冷淡对待。

“你们真的都暗恋他?”

“谈不上暗恋吧,只是……”小莫吞吐地说着,“也没别的什么可以寄托……”

她柔软的身体和单薄的体温,隔着校服的一层布料传过来,一瞬间显得柔弱无助。夏川沉默了。正处在少女时代的她们身上,到底积累着怎样的感情需要得以寄托呢?这件事情,凶恶的自己无法明白。可是在被打上“失败者”烙印的这个年纪里,确实涤荡着一种无处可去的孤独感。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却并不明白做了能得到什么。她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矗立在暮色里的教学楼灯影幢幢,给年轻的心罩上莫名的阴影。

斜前排的那个手腕上总有伤痕的女孩,最近若无其事地戴上了运动护腕。班里偷偷地传说着她在和邻班的男生谈恋爱的事。一一尽管是偷偷地说着,但似乎无人不晓。两个月后,她在一个晚上带着一张印着巴掌印的脸闯进教室。整晚,教室里都飘着浓烈的啤酒味。很快班上再次传起她被甩了的故事。

课间她加入女生们的座谈,“你们别抱幻想了,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夏川在去厕所经过她身边时听见这样一句,口气好似历经世事的沧桑。

——我们确实现在才十七岁,没错吧?

她有时候迷惘得想问某个人。并不是身边的小莫,而是某个可以确切回答她提问的人。问问为什么她们会把手腕上的伤痕当成奖章炫耀给人看。问问自己体内的怒意为何从来不曾消停。问问为什么仿佛每天都受着伤害一一那并不是暴烈而突然的伤害,而更近于漫长、细密的针刺。疼痛很轻微,却执勧地侵犯、蚕食着曰常。

两次月考后,期末考试迫在眉睫。高二即将进入下半段,晚自习的例常训话变成了高考的重要性。吴一日曰的老调重弹叫夏川越发焦躁起来。好几次,她在吴走后跑去卫生间洗手。把水龙头扭到最大,哗哗而下的水流钝痛地击打着皮肤,她拧扭着手指使它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的心里,住着一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夏川把手放在胸口,做了一个狠狠握紧的手势,砰!

上升气流呼嘯尖叫着,破壳而出。

跟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吴走进高二组办公室时,夏川疲惫不堪。时钟正指向六点半,宁可饿着肚子也要和自己较劲的班主任,认真得令人敬佩,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也吃不上晚饭了。夏川缩着肩膀等待这场折磨结束。

“你怎么想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响彻办公室的声音惊动了刚刚走进来的沈云。夏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开口看来是无法结束了。其实下午班会的时候,夏川并没有直接顶撞她的意思。“作为女生"这是吴不变的话题。早就听腻了的夏川在心里一句一句地腹诽。

“女生又怎么了?谁瞧不起女生啊?除了学习您还能讲点别的吗?”

注意到小莫投来的惊恐目光,夏川忽然反应过来。班上不知何时变得像待沸的开水,一道道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夏川愕然地环顾周围。“怎么了?”她低声问小莫。

“你……”小莫来不及回答,传来吴的声音。

“夏川你起来。”

夏川站起来,和讲台上的吴对视着。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夏川愣了一会儿,她低头环视着整个教室里女生们目光闪烁的脸,忽然间对这一切打心底里厌恶起来。

——那些低头掩饰情绪的面庞。那些永远在躲闪的目光。

“我觉得,我们没有谁是瞧不起自己的,也没有谁觉得自己是失败者。老师你这么强调女生女生的,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很失败?”她看着吴的眼睛,一开始想躲闪,但是咬牙坚持住了。

大家都很不满,但是大家都很软弱,不敢反抗,就连目光的对视都做不到。

——我是一个凶恶的人。

所谓人群,不过是这么弱小的东西。她简直想对她们说:“你们真可怜。”

时针移向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夏川终于解脱了出来,她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尽管低头道了歉,说出了“是我太冲动了”,但吴并没有放走她的意思。解救她的是沈的一句“吴老师,我找夏川还有点事……”并以一篇五千字的检讨书为代价草草收场。

“沈老师……”有什么事?对自己刚刚道歉的行为委屈得想哭,夏川呆呆地看着沈云,低头在桌斗里找了一会儿,摸出两颗巧克力糖来。

“你吃吗?我不吃甜的。”

“谢谢。”

流窜口腔的甜味舒缓了紧张的神经,夏川忽然意识到,刚才恐怕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没事的话……”

“是这样,你想不想加入管弦乐队?”

“管弦乐队?”夏川重复道。沈云看她一副茫然的样子,解释道:“下学期学校里要组建管弦乐团,有老师找我帮忙拉人。你会吹长笛吧?”

那还是高一刚入学时,吴在睡前査寝时正好撞见她在练习长笛,当时虽然没说什么,过后却在晚自习时把她叫

去办公室,委婉地表示高中要以学习为重。从那时候起她就把长笛收在了盒子里。虽然没有照吴说的带回家,可是也没再拿出来过。

“沈老师怎么会知道?”

“你们主任提过一次。”沈云意味深长地笑了,“虽然要高三了,不过你成绩不错,还可以玩玩。抓紧时间玩半年吧。”

这句鼓励简直像是调侃,夏川忍不住反驳:“哪能这么鼓励人啊!”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沈云脸上却还是那副促狭的表情。夏川心里放松下来。

“我考虑看看。”

“等等,帮我把作业本带回去。”

找出那摞厚厚的作业本交给她的时候,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嘛,夏天的河川。”

父母津津乐道的这个不考虑含义,单是叫起来好听的名字,从小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夸过。被自己的任教老师夸赞却是头一回。

况且,沈云的名字不是也很好听吗。她想这么说,可是局促间难以启齿,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走出了办公室。

接过作业本的那一刻,她并非没想过开口问他“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然而沈云似乎并不准备给她讲什么人生道理。这件事情,肯定也要对小莫隐瞒了。夏川想着,出神地走出去。

期末考结束了,寒假来临。那篇莫名其妙的检讨到底没有写出来。寒假时夏川曾惦记着写了一行字,但是很快她就因为烦躁,拗断了水笔的塑料笔杆。

4

教室的墙上早早地挂起了高考倒计时日历。显示三百天整的时候,夏川第一次走进了管弦乐团排练的那栋综合楼里。电声部的指导老师就是沈云。管弦乐里居然还能配上电声,这真是闻所未闻。

担任指挥老师的说法,是因为管弦部的人太少音声单薄,迫不得已才拉来电声部凑数。他是个声音洪亮的胖

子,留着直到肩膀的油腻长发。每天下午5点开始,不伦不类的乐团在综合楼的音乐教室里开始排练。晚餐时间统

一叫盒饭,晚上8点结束排练。三十多个人的乐团里,属电声部最为古怪。吉他手是个面相阴沉的女孩,留着男生

一样的扳寸头。贝斯手则是个手腕上总戴着皮手链的朋克少年。沈云在一群怪人中间,看起来意外地和谐。

10月的文艺会演,暂时取代了下一场月考成为夏川的主要目标。

不按时上晚自习忽然有了正当理由。回教室时,有时会在门口和吴错身而过。班主任不满的目光依然会让她紧张得身体僵硬,过后却会产生小小的胜利感。有时她甚至故意在校园里盲目地走一阵子再回到班上。

坐在广场上的花坛边,心里怀着一种解恨的快感。

自己已经成为了上的孤立目标,夏川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直到小莫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自己等她一块儿吃午饭的邀请。

“大家都冷淡你,我……”她只说了一句,就垂下眼睑不再开口。

夏曰的尾声飞逝,秋虫声渐渐响彻校园。夏川开始习惯独来独往。上体育课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她分在一组,挨过了这个时间,别的事情都显得可有可无。

因为,就连她们的孤立和排斥,都那么软弱。

到彩排的前一天,乐团还持续在合不上拍的合奏里挣扎。彩排那天发下了演出服,是黑色的西装,女生则换

上黑色的西装裙。或许是服装的助力,当晚的表演堪称精彩绝伦。连不懂行的副校长也对他们赞许有加。指挥难掩

得意,男生们趁机起哄会演后要请吃饭,居然也答应了下来。

次曰的文艺会演在晚上7点开始。等待进场的时间冗

长得没完没了。几个低年级的男孩组了一支乐队上台,翻唱了thebluehearts的歌。平时排练就常见他们过来蹭电

声部的乐器用。乐团里的那个朋克男孩也摸鱼跑上台一块儿弹贝斯。待管弦乐团登场时,演出已进入后半段。

头顶雪亮的聚光灯烘烤着舞台,夏川的身体在厚重的西服下出着汗。她试着寻找自己的班级。然而观众席上乌压压地坐满了人,什么也看不清,唯独坐在第一排的沈云显眼得无法忽略。

同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夏川紧张得差点儿大脑空白。其他的声部一齐加进来时她才想起刚才是长笛部的独奏,后怕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演圆满结束。一众人在兴奋的情绪里换下了衣服吵闹着上哪里吃饭。晚上10点这个尴尬的时间,由指挥带队

前往教工食堂。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校园的西门,闯进从未去过的教工食堂,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大享饕餮,端

来的却只有汤面。大家不满地抗议,指挥却说着“这个时间上哪儿弄吃的啊”强行压下抗议,“面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于是男生们又欢呼起来。

走出食堂,没有路灯的漆黑路面上,落下了两三点冰凉的雨点。

“下雨了吗?”夏川抬头看着天上,雨轻柔地落在她的面颊上一一当然什么也看不见。旁边的女孩笑着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是阵雨啦。”

一种醉酒般醺然的情绪在心里飘然升起。她抬眼看见前方不远路灯下沈云的身影。被一股没由来的驱动力撺掇着,她紧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边。

“下雨了喔。”

“一会儿就停了。”沈云低头冲她笑了笑。

拖得长长的队伍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前方吆喝着的男生们的身影仿佛消失在了夜色里。

“老师以前玩过乐队吗?”

“大学的时候,不过我中学时代就玩吉他了。”

“喔……”明明还想问他很多事情,夏川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听见沈云问自己,“你和吴老师还处不好吗?”

“倒不是特意……,,夏川尴尬地侧过脸’沈云笑出声来。

“她对我很不满啊,带坏她的学生一一你们班的女生啊,都有点儿……不过,以后会发现的吧。生活里不只有同班同学,也不只有班主任。”

——可是此刻,世界确实只有这点大小。

“不过,认真是一件好事啊。”沈云眯起眼睛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可能会给别人带来负担,但毕竟是好事。”

听他这么正经地说话,这大概是头一回。

“老师,我……”夏川垂下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出了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大概是因为醉了吧。

“我啊,一不小心就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这是个毛病吧……小时候就为此挨了不少打。

“我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啊。我所想的事,恐怕每个人都想过,唯独我说出了口。明知道不说就能省很多事,被提醒了才发现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办啊。”

诚心诚意地说出了多年的困惑,却看见沈云在路灯下的脸——一副想笑又拼命忍笑的样子。

“好笑吗?”

“我没笑啊。”沈云无辜地摊开了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算是一个优点吧,我觉得你要是能继续保持也不坏错。”

不过,沈云又笑起来:“等你长成大人了,这个毛病也许就自愈了呢。”

那带着一丝调侃的建议里,不知为何透着认真。夏川觉得脸上燥热——自己一定、一定再不要和沈云有私下谈话了。

可是这条路还没有走完。眼前的阵雨,下得仿佛不会停止。

回到寝室,她的身体似乎仍停留在那潮湿微醺的雨中。有人同她搭话她也没有注意到。她们夸她穿着那身演出服像一个爵士乐手——没有人会再孤立她了,夏川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5

寒假结束回校的时候,小莫给了她一只椰子壳做的零钱包,说是过年和家人去了一趟海南。她在课间忽然把它推到夏川面前,夏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还是小莫讷讷地问“晚上一起吃饭好吗?”打破了尴尬。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最近,连赶在晚自习前去澡堂的人都变少了。晚自习提前开始,延长到四个小时。没有人对此抱怨,习惯了紧张的作息之后,反而有一种早来的离愁,随着春意的次第绽放相继而生。

“是因为快毕业了吧,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夕阳垂在傍晚的操场上空,两个人并肩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小莫这句话好像是委婉地道歉,夏川接受了:

“我也经常觉得自己是笨蛋。”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同笑起来。

“沈云以前当过班主任的喔。”

“为什么后来不当了?”夏川有点诧异。

“据说以前带的班出过事。”小莫嘟囔着说,“有个喜欢他的女生以死相逼什么的……我听到的传言是这个版本。”

“不愧是让我们全班暗恋的人啊。”夏川小声说着,目光追逐着篮球场上跑动的身影。

“大概还不够格当一个班主任吧。”听见小莫的话,夏川本来想说,他是太温柔了,却又说不出口。她想起他望着不知何处,眯着眼说出“认真是一件好事啊”的侧脸。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怀揣着对朋友说不出口的隐秘心事的人。

“据说吴本科是新闻系的,本来想当记者。大概她以前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教书吧。”略一迟疑,小莫开口说,“或许她也对自己不甘心,才总对我们说那些话。”

“就是很过分啊。”

“可是,也很可怜。”

“就算这样……”夏川不情愿地接了一句,就沉默了下来。她在思考吴的人生和自己的愦怒之间的关系。情感上总觉得,给自己带来阴影的她是不可原谅的。却又不明所以地觉得,或许是能原谅的。

这份似乎能原谅她的心情,和那份早到的离愁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前两天和小歌一块儿回去的时候,被她说了,以后不要再联系。”小莫说,“其实我和她并不是那么好的朋友,刚听到时吓了一跳。后来问了别人,好几个人都说被那么说过。”

“没那么对我说过喔。”夏川说。

“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小莫笑了,“我们都做不到像你那么坚强。”

“我很坚强吗?”夏川对这句话感到迷惑,她抬起头望着前方,通红的、正在下沉的夕阳映入她的视野。

“你能明白吗?”

想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想成为更好的人……这样的心情,夏川似乎并非不能理解。然而自己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大概是突然间讨厌起自己了吧,她。”夏川低声说着,用鞋拨弄着脚边的小石子,“但我也不喜欢自己啊。”

“我也不喜欢自己。”小莫轻声说,“不过我很喜欢你喔,你完全不用不喜欢自己。我经常想,如果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夏川,随即因为害羞而移开了目光。

“我也很喜欢沈云。总觉得,能在高中阶段遇到你们两个人,真是太好了。”

6

离校前的那一天,夏川在上交的英语作业本里夹了表达感谢的明信片。和自己那样轻松地说过话的人,最后却要以这种郑重的方式表达谢意,就连夏川自己也觉得别扭。

只是,自己大概永远没法当面对他表达感谢。这种心情,总要有所寄托。

考试结束后,再度返校参加毕业典礼。三年的高中生涯就此结束,之后就可以收拾行李搬离寝室了。老师们依次走上讲台说了些话。沈云说话的时候,夏川注视着他的脸庞。他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气氛,一个劲儿低着头,眼光在全班乱扫。

吴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讲话。尽管寄托了对她们未来的祝福,听来却不怎么叫人喜欢。

只是头一次地,夏川怀着些许怜悯的眼光注视着讲台上的吴。她那肥胖而紧张的躯体,恐怕再也没法放松下来。而自己不再受校服拘束的身体还在肆意生长。第一次,夏川意识到自己的年轻。

伴随着仿佛哪里都可以去的自由感,和不知道会去哪里的迷茫。

还有分别的淡淡哀愁。

校歌传来的操场上,有人放飞了气球。夏川和小莫驻足在操场边观看着。

小时候总是好奇,气球越飞越高会不会离开地球。全世界有那么多放飞的气球,会不会造成飞机事故。上了自然课以后才知道,升到一定高度气球就会爆炸——接二连三升起的气球,已经有好几只消失在了天空里。

“你知道吗,气球在日语里面写作‘风船’——被风推动的船,很可爱吧。”

“可是气球不能调节风帆,也没有桨啊。”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夏川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

……是我们自己啊。

哪儿吹来了风,就被它带走。没有帆,没有桨,不知去向。仿佛随时都会爆炸,在不安定的预感里,承载着上升气流,又持续地、不能停止地上升着。

想要变强的决心,还有无法说出口的淡淡恋心。

即将绽开在青空里。

她想起最初见到沈云的时候。高二暑假的补课上,吴三令五申不许穿无袖T恤,不许披散头发。可那两个星期沈云每天趿着人字拖就走上讲台,师生区别太过明显,着装禁令遂没能执行。为这一件事情,他就臝得了全班的好感。

“请大家把书翻开……哎,我们班都是女生啊。”走上讲台的时候他有些诧异地说,句末有个不太明确的上扬,于是全班都笑起来。

那时的夏川厌烦地撑住侧脸,用手指敲着脸颊。唯有她感到合不上全班的节奏。

窗外的蝉鸣声那么噪耳。

——如今的自己,是对那时候的小小背叛。

明朗炫目的天光中,五彩斑斓的气球们迫不及待地升向天空,又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得东摇西摆。夏川听见自己心中鼓动的声音,在小声喊着“好想长大”。

小莫一定也听见了吧,夏川想着。带着这样的心情,她像个大人那样眯起眼睛仰望蓝天,看着那些被释放的心变得自由而又无所归依,试图把那幅景象永远地刻入眼底。

【千元大奖点评】:高一结束后的文理分科像一道分水岭,每个人都将从这里开始真正的高中生活。这以后,学习的压力逐

渐增加,同时青春在躁动,荷尔蒙在膨胀,渴望长大的人只能在无奈与不安中成长。叛逆的夏川也一样,怀

瑞自由的梦想,想要长大,想要变得很强,但是不能掌控的自我却像气球,“没有帆,没有桨,不知去向”,只能承载着上升气流持续地上升。

论是出现在《文艺风象》上的幽草,还是出现在《最小说》上的幽草,带给大家的总是灵气逼人、活

力无限的青春校园作品。她的文字不仅清新细腻,而且还有一种“水面以下”的沉稳感觉,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一

“并非想着重表现波澜,而是水面以下略微窥见即可”。

这次,她以《上升气流》摘得了“千元大奖”的月桂花冠,青春元气无人能敌。清新的感觉就像还带甘露的青苹果,沁心诱人、亮泽鲜嫩,强烈地扑面而来的青春荷尔蒙,是你不可以错过的青春纪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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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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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升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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