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玛德琳娜:让-吕克

第8章 玛德琳娜:让-吕克

第8章玛德琳娜:让-吕克

文/笛安

很多年前,让-吕克拥有过一个小酒馆。小酒馆的名字叫“所罗门”。倒不是那种只在夜间开门的酒吧,馆子里除了吧台,还有一排挤挤挨挨的小圆桌,中午也营业,卖简餐,和咖啡。门口的那块小小黑扳,会每天更换特价套餐的名称。让-吕克觉得自己的字写得不好看,很难认,所以那块小黑板一般都交给伙计们负责。

不,在他拥有“所罗门”的时候,还没有来巴黎。那是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小城,离大西洋不远,是让-吕克出生长大的地方。“所罗门”的第一个老扳,是让-吕克的爷爷。他曾经听说过,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时候,因为战事,店都关了,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士兵或者下级军官,在经过他们这座小城时的深夜,拍着门扳问老扳有没有酒。反正打不过德国人,干吗不多喝点呢。大西洋就在不远的地方。

让-吕克是从父亲手里接下“所罗门”来的,父亲把“所罗门”经营得有声有色,在热闹的20世纪60年代末,这里从中午到凌晨都挤满了年轻热情的学生。虽然这个小城离风暴中心的巴黎很远。学生们没什么钱,常常是七点多钟来了,只叫一杯东西就撑到打烊,可是父亲从不在意这些。父亲在欧洲战后最美好的岁月里日益苍老,如果一个人一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目睹着整个国家蒸蒸日上,那他自然而然会对生命本身放弃某些警惕。让-吕克至今都觉得,在这点上,父亲比自己幸福得多。

作为“所罗门”的第三代拥有者,小城里认得让-吕克的人都觉得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决定在三十五岁那年出让了酒馆,跑到巴黎去。“所罗门”的买家是让-吕克的姐夫。姐姐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从此过着衣食无忧内心不幸的生活。

没错,让-吕克离开家乡,离开“所罗门”,只是因为,巴黎有一个姑娘。那女孩从让-吕克的小城里,考进巴黎的音乐学院读书。自然是美丽而快活的,纯褐色的头发,深绿色的眼睛。让-吕克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她。这女孩精致得像是圣诞橱窗里配着音乐眨眼睛的玩偶,而让-吕克,小酒馆的老板,或许永远都是那个鼻子紧贴着玻璃的小男孩,满脸都是神往。其实或许没那么糟糕,只不过,让-吕克从小就是个自卑的人,一看到过分美好的东西,便觉得,还是看看就好了。其实女孩也认识他,城市那么小,基本上所有人都去过“所罗门”,可女孩只是把他看成一个同在异乡的故交而已,只礼节性地跟他吃过一两次晚餐,不知道是无心还是刻意,用非常随意的方式,提醒着让-吕克,他没有机会。

让-吕克知道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所罗门”的经营其实就是在自己手里日益下坡的。更年轻的时候,他的生命里也停泊过两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同居了快要八年,后来还是消失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干净得像是跳进了大西洋。所以,让-吕克其实也没怎么想过,万一这个姑娘真的属于自己,自己该怎么办一一他不习惯想象太好的事情。美丽的女孩自然不会空虚,音乐学院的学生们总有无数的party。巴黎的派对总是有着更疯狂更不可思议的狂欢和奇遇。女孩像只闪着光的蝴蝶,毫不犹豫地穿梭于熟人们和陌生人们之间。让-吕克总是在那样的夜晚,静静地,局促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有时候,准确地说,在她的生活里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她会把让-吕克带去参加他们的派对。让-吕克在家乡的时候,并不是内向的人,只不过,在她的派对上,他的确不怎么讲话,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男伴,倒像是个保镖。曲终人散时,往往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让-吕克会叫出租车送她回住的地方。后来有一次,他突然想到,也许她愿意带着他出去玩,不过是因为,他会替她叫出租车——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两三次吧,

这对需要打工付学费的她来说,是笔开销。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让-吕克想回家了。但是他终究没有。他用出让掉“所罗门”的钱,在巴黎十九区的某个街角,盘下了一间比萨外卖店。说好听点是一个店,基本就是一个像火车站售票窗口那么小的地方。原先的店主把自己的两个伙计也一起留给了他,他就跟着这两个伙计一起,开始做比萨,周末的晚上,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得骑着小摩托车去送外卖。有一个春天,那女孩找到他,问他的店里是否需要人手,她想打工,他自然答应了。尽管她既不会做比萨,也不能送外卖——他们这种以外卖为主的店又不需要服务生。他只是学不会对她说“不”。他对两个伙计解释,店里多一个女孩子,可以接电话订单,而他就能空出来专心送外卖。

三个月以后,某个雨夜,让-吕克送完一圏外卖,把车停在店外面,看见明亮的柜台里,那女孩在跟一个男人接吻。那个男人他认得的,是一个常来他们这里订比萨的大学生。隔着落满水珠的玻璃窗,让-吕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庆幸两个伙计都不在身边。

后来,女孩辞工了,据说从音乐学院綴了学,搬去跟那个大学生同居。让-吕克再也没有去找她,过着宁静的曰子,连圣诞节也不怎么回家乡——圣诞节是比萨店很忙的曰子,让-吕克虽然没能像父亲那样出色地经营“所罗门”,可是比萨店的生意,着实还不错。

不知不觉间,让-吕克在巴黎待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法郎变成了欧元,他也终于结了婚,在四十五岁的时候,有了一对双胞胎,两个永远聒噪暄闹的小男孩,一点不像他那么安静。

冬天的星期六下午,他带着两个小男孩去球场。地铁里,总会有一些卖艺的音乐人,中途上车,为他们表演,然后收几枚硬币。这一次,上车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背着木吉他,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别的卖艺人没有的自信,她说:“女士们,先生们,非常高兴能在这里给大家演唱,没有硬币给我也不要紧,对我微笑一下也行,衷心地感谢你们。”她经过让-吕克的座位的时候,双胞胎在浑然不觉地互相拿小拳头碰撞着。他不想给她硬币,因为他觉得那样会伤害她,也会伤害自己。所以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对她微笑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她也回报了一个微笑,她知道,让-吕克自然认出她了。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让-吕克都是那个一眼就能认出她的人。

她刚刚自弹自唱的,是他们家乡的歌,据说,很古老。

一个流浪汉,走进夜晚的小酒馆。

战火刚刚熄灭,这酒馆灯火辉煌。

劫后佘生的人们在庆贺,剩下的生命应该还有很长。

流浪汉点了一杯苦艾酒,看着酒馆的老板娘:

美丽的老板娘,您为何一直盯着我看,您是不是担心我不会付账?

我知道我的样子太过落魄,也太凄凉。

老板娘说,先生啊,我不是在担心我的酒钱。

我只是想到了我那可怜的丈夫。

他没那么幸运,他死在了战场上。

您和他,长得真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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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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