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放七月(一)

第9章 流放七月(一)

第9章流放七月(一)

文/冬筱

·铁轨·

图书馆依山而建,五层楼高,白色的墙体挡住了山这一侧的绿色,像是把身后那座碧绿的山岭开了个口子。除去略显突兀的主楼,建筑的其余部分倒也深深隐藏在了周围繁密的树林里边,像是座古老的堡垒。大树们把手臂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子,想和窗台下隆隆作响的空调交个朋友。

太阳的金光恰好在这个时候透过了三楼西边的窗口,射向莱易的书桌和他身后层叠的书架。阳光瞬间铺满了所有书脊,原本阴凉的房间在迅速蔓延的滚烫金光里变得灼热起来。莱易拉上窗帘,拿起笔,摊开稿纸。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常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在爷爷的笔下,黄昏的意义太大,能展现的东西太多,但在我的童年里,黄昏的那部分只属于铁轨。夕阳底下,一个托着下巴眯着眼的七八岁小男孩坐在铁轨边的碎石上,身边搁着鼓鼓的小书包——这幅画面如此清晰,像是相片,又像是油画,鲜亮得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褪色。

这是座容颜绮丽的城市,不过铁轨的样子似乎和她无关,它们灰头土脸,尘埃飞扬,拥有宽宽的枕木、数不清的石子、两道锈迹斑斑的平行线,以及左右目光无法穷尽的距离,单调而冗长,冰凉又冷漠。

可是我爱铁轨。爷爷以前说,若你从童年的记忆开始时就爱上一样东西,它会一辈子跟着你,直到天涯海角。若干年后,我学爷爷的口吻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告别故乡,想去审视自己的过往,我会走到铁轨边,沿着它离开。不过我似乎不如爷爷幸运,他带着他的诗歌日复一日地变老,渐渐长大的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坐回我的铁轨边。

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坐校车回家,总会提前一站下来,离开马路,穿过铁轨边密密的小树林。林子和铁轨间有片空地,我踢开几粒圆圆的石子,放下书包,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看看铁轨旁边的那条小河。一列长长的火车从远处奔驰而来,瞪起明亮的圆眼,呼啸而过,扑面的风将我的头发和衣角吹起。火车似乎在用它浑厚的声音对我说着什么,像是鼓励我跳上它的肩膀,一起去他乡。不过每次话还没说完,它便轰隆轰隆地跑远了。我静静地目送它离开,夕阳的金光一直跟着最后那节车厢跳跃,飞快地缩小成了一根金线,消失在铁轨尽头。我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光斑,攀着火车庞大的身体飞翔而去。

我独自在铁轨边坐了许久,望着空中形状各异的红色云彩送别落日。远处楼房的窗户里亮起点点灯光,我知道该离开了,站起身,用脏脏的小手拍拍沾满灰尘的裤子,重新穿过树林,跳上水泥路,数着步子走回家去。

家里只有爷爷,他从来不问我去了哪里。我到家前,他会在阳台上浇浇花,在书桌前看书写字,他总喜欢眯着眼,好像看不清东西,又好像什么也不想看见。晚饭从来很简单,吃饭时我们也都是沉默的,爷爷最多会在往我饭碗里夹菜的同时咕味一句“把菜吃完”。其实从我开始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每天我俩都会把所有的饭菜吃得精光。

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去关心生活中从未出现的父母了,我知道爷爷不会告诉我什么,以前,他只在无法摆脱我的提问时,才会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低声说:“长大了你会知道的,莱易。”于是我越来越少地问他类似的问题,久而久之,我渐渐放弃了一切追问,也习惯了没有答案的生活。

我开始和孤独难以分离。小学六年的每一个黄昏,我几乎都是在铁轨边度过的,我的穿着、我的书包、火车的样子、火车对我说的话……除了那个一天天长高的小男孩,复制的场景就像铁轨一样顺着时间在我的生命里铺了下去,仿佛同样看不到尽头地延伸着。我乐此不疲,坚守和铁轨的无言之约一一可惜生活不是铁轨,至少不是铁轨的全部,而只是它的一小段,什么样的日子都会有结束的一天。

上初中前的那个夏天,那个七月,我到站了。

我从来不会与爷爷争执较量,只是那次,当我知道我们即将搬离铁轨的时候,我无法自控地拒绝、抵抗,无止境地吵闹……我恨自己和任何人冲突,但这次不一样,为了我的铁轨,我必须战斗到底。爷爷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哭闹,看着我哭哑了喉咙哭肿了眼睛,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我明白哪怕我哭昏过去,他也不会改变搬家的决定,他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小孩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也确实战斗到了最后,然而我弱小又无助,只能独自坐在地上,任凭泪痕被热热的晚风吹干,躺在地上疲惫地睡去。那天晚上,爷爷抱起熟睡的我,轻轻放到床上,低下头亲吻我挂着泪痕的脸颊。长大了你会知道的,他一定再一次这样说。

过去了那么多年,尽管铁轨还时常在梦里出现,可我庆幸爷爷当年没把我的哭闹当回事,我的生活像火车一样突然刹车,又重新出发,到达了一个新的站台。这座美丽而陌生的城市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把铁轨和火车通通抛在了身后。若我没有离开铁轨,我便只能永远在城外活着,那才是真正悲哀的事情。

离开铁轨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身下垫着一块棉花般柔软的枕木,感受到铁轨上那来自远方的震动,悠然地摇晃着,也许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莱易放下笔。“这一段,大概能做个引子。”他这样想,低头看表,已过五点,该走了。他叠起那几张稿纸,放进单肩包,起身将桌上摊开在看的那本《恶棍列传》放回书架,把桌子边凌乱的椅子一把把排整齐,走出去锁上阅览室大门,穿过阴凉的走廊,下楼,迈出玻璃门。这个城市夏季标志性的热浪瞬间袭来,像一盆滚烫而无形的水倒上皮肤,火烧的感觉顿时遍布全身。莱易早已习惯了酷暑,他觉得夏日和铁轨一样,似乎都看不到尽头,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无影无踪了。

莱易背对太阳,在图书馆围墙外的树荫里前进,随后拐入山脚竹林边一条小小的水泥路,转了几个弯,眼前出现三四幢正对山坡,已显得有些老旧的居民楼。莱易的家就在最靠近山的那栋房子顶层。他没上楼,在大院门口取出信箱里的一小沓报纸,拿在手上,向传达室看门的老伯挥了挥手。屋里传出老电视的声音,和外边知了的鸣响黏在一起。

莱易径直走上山去。每天,他都要越过眼前这座看上去显得平淡无奇的深绿色山头。人们亲切地叫它宝石山或者保俶山,不过莱易更喜欢另一个名字:栖霞岭。他如同吴越或南宋时挑着担子的小商人,正在翻越这座著名的山岭。

翻过栖霞岭,就是那个湖了。

·瓦朗蒂娜·

文森最后是向镜子告别的。他单手拉住客车门,朝那面脏兮兮的后视镜弯起了一点嘴角。其实他的脸上表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身后的乘客不耐烦地推搡他,于是他登上车,明白自己就此无法回头了。

他找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把手中的旅行袋塞进行李架,转身将吉他卸下,竖着放在面前。他检査了一遍琴盒,掸去灰尘,看一个个陌生人渐渐填满整辆大巴,稍稍松了口气,从胸口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把纸垫在琴盒上,写下一段话,或者说,一首诗。

故乡有井,二十岁了。

井里蹲着那个挖井的奴隶,二十岁了。

他们俩连着体,分享死去的氧气,灰蒙的天空,飞机的光斑。

终于有一天,太阳来了,装疯扮傻地笑。

“再见,弟弟,有段旅程在等待,我要扯碎昨天的那个梦。”

“别走,哥哥,青苔已经长大了,我会义无反顾地留住你。”

这是场决斗。

月亮也来了,扭捏作态地哭。

“你们俩,永远在一起。”

我告诉我的井和奴隶,起程,去远方。

文森收起笔,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刺眼,天空湛蓝一片。

飘来一朵云。一个妙龄女孩坐到文森身边,她穿着一件光洁如丝的瓷色旗抱,脚踩白色高跟鞋,实在显得耐不了周遭的肮脏。她似乎没有什么行李,轻飘飘的,只身一人,坐在文森的右手边,手里有本书。

文森恰好写到诗的结尾,他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身边这个刚落座就翻开书的姑娘:“对不起,今天几号?”

“二十六。”女孩的声音也像云,透明的,“七月。”

“谢了。”文森低头,把“2005,7,26”写在诗的末尾,将手中的纸叠起来,轻轻一拉,纸就成了两半。这首刚完成的诗像个早天的婴儿,就这样顺从地死去了,断气时连呻吟声都还发不出来。

“刚写完的,就不要了?”女孩看在眼里,似乎在替那首诗说话,“里头有什么?”

“昨天的梦。”文森回答。他将手中的纸片撕得更细小,更细小。足够了,他拉开窗,把碎片撒向夕阳。这群时运不济的碎片亮晶晶地盘旋着,向彼此告别。

“这可不好。”女孩皱皱眉头,目光却落回书上。那本厚厚的书包着牛皮纸封面,似乎就要看尽了。

文森闭上眼,平息自己呼吸的节奏。每次呼吸都像一朵浪花,带来不一样的东西,激动、轻松、不安、伤心……他想把它们写成一首曲子,随便送给谁。

车终于开了,引擎的声音好大,他偏过头,她已合上了书。

“你没行李?”文森问她。

女孩点水般看了一眼文森:“我的行李是一封信,寄走了。”

真有意思,文森想。他指指那书:“写什么的?”

“写一个人。”女孩把书放在漂亮的膝盖上,稍稍侧过一点身。

“小说?”文森猜起了谜。

“传记。”

文森笑起来,开始好好端详这个让他觉得舒服的女孩。极适合旗抱的身段,手指和双腿修长又温柔,扎着头发,气质高贵,面容却苍白,眉宇间有几乎看不见的那么一点坚强,整个人安静得像是片魂灵。

“舞蹈演员?”他一语双关,面带狡黠的笑。他知道女孩们通常喜欢这种表情。

“诗人。”她不遑多让,比他更对一些。

窗外的市镇开始倒退,旅程开始了,文森感到有点心慌,他得换个话题:“上海人?”

“不。”女孩的侧脸映在阳光里,比方才更水润,“来了两年,得回去一趟。”

“非得在七月,这样的天气?”

“嗯。”她点点头,伸手把双眼遮入阴影,目光里摇匀了一把哀愁,“这次必须回去了。”

“我也是,待不下去,得离开这里。”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伙伴,拍拍琴箱,“带着我的吉他,总算还有个伴。”他们一个离开故乡,一个回归故乡,相同的路,相反的人生。

客车里放起了音乐,哥哥的声音在闷热的车厢里化成清泉:“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那你是去旅行,还是去生活?”女孩俊俏的脸颊上居然没有一点汗。

这个问题让文森想了许久,女孩耐心地等着。“去寻找。”他终于回答。

“找一个人?”女孩想知道。

“我们得交换。”文森表情严肃。女孩立刻领会,随即应允,把手中的书递给文森。

《肖邦传》。

“我是个不看书的人。”文森承认,“但我喜欢他。”“你去找谁?”女孩似乎有那么点急切。

“欸,说来也巧,我要找的也是个会弹钢琴的人。我没见过他,但我觉得那人应该会答应做我的老师。”文森怀疑自己不过是在幻想。

“为了音乐去寻找,该不那么容易吧。”她声音变轻了,低下头去。她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反而显得有些孤单可怜。

“其实,是渺茫。我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还有这个人。”文森叹口气,的确,对这件事,他一点信心都没有,

“全凭很久以前虚无的记忆。”

“你挺勇敢的。我想见的人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我不敢去找。”她把目光移向头顶,好像她能看得到天空。文森没有问下去,他或许能知道这是种什么滋味。

客车开在广阔的平原上。大道平直,天气晴朗,窗外绿野葱葱。比起早已抛在身后的大上海,他们更愿意谈论前方的路途。

“我居然想告诉你,我其实是个逃跑的。”文森觉得他们有共鸣。

“那的确看不出来,两年前的我也一样。”女孩对文森也信任,“我想重新开始。”

“我们是在谈论爱情么?”文森直言不讳。

女孩坚定地摇摇头:“你不在,我也不在。可一切总有那么些关系的。”

一定是的,文森在心里表示同意,前方的那座城市,本来就从不缺少爱情。

“不过,我们还是得留着自己的?密。”女孩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微微蜷起身子,宛若一条人鱼。

文森看着她浅浅睡去,忽然很想感谢她。几年来,没人和他这样说过话。

两个小时其实很快,客车放慢速度,驶入了另一座城。

“到了?”女孩睁开眼,问文森,她的脸色有些潮红。

“应该快了,这可是你的家。”

“太久没回来了。”女孩清醒得迅速,她指指街上骑着车的中学生,“三年前,我也穿着那样的校服,看上去痩瘦小小的。我每天骑车回家,一路上总是很拥挤,晚风里有股油香味。”

“你爸爸妈妈在家里等你。”

“是。”女孩就此不再说下去。

车子在城市中行进得缓慢,终于还是到站了。乘客们陆续下车,文森站起身背上琴,提起旅行包,跟在女孩身后。他打量着她纤柔有致的身体,觉得他们看起来会是般配的一对。可是,就要分开了,文森觉得怅然若失。

接近黄昏,太阳快要落下,西边的天际呈现出饱满的红,空气却依然是滚沸的。

“我带你去市中心。”女孩适时地转过身对文森说,随手招来一辆出租车。他们先后钻进后座。“延安路,解百天桥。”女孩告诉司机。

“书还给你。”《肖邦传》一直被文森抱在怀里,汗涔涔的,还有些发烫。

女孩看着一窗之隔的城市,仿佛入了神,一会儿才转过头。“送你吧,这本书我看了很多很多遍了,你既然喜欢肖邦,就读读。”她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伸手抽出文森胸前口袋里的那支钢笔,拿过书,翻到内页,“先生,怎么称呼?”

“呃,文森。”他思量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还赠。

女孩写下“送给文森”四个字,又加上了日期。“做个见证,也感谢你一路相伴。”她把笔放在书上,双手递回来。

“谢谢了。”文森把书收好,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她的名字。

“文森,我可能没法陪你去找你要找的那个人了。”女孩把视线重新放回窗外,“不过,我猜,你会在这里碰上许多再也忘不了的事,最后也会爱上这座城。”

“好。肖邦呢,他最后怎么样了?”文森觉得自己不是个只在乎结局的人。

“故乡送给他一杯泥土,他还给故乡一颗心脏。我觉得死了才回故乡不是件好事,我不要这样,我得回来。”

文森有些听不懂,他觉得她在对她自己说。

下班高峰,出租车缓慢地挪动,开开停停。司机屡次探出头去指着突然蹿出的行人叫骂,行人也不甘示弱,粗鲁地回敬一一这座华灯初上的城市,黄昏的街景和上海相比并没有多少不同,交通混乱不堪,噪音此起彼伏,人们心烦意乱,一切都显得嘈杂而平庸。可是文森依然愿意把它视为一个薪新的家园,他抛弃过去,来到这里,盼望着能探索它的躯体,读懂它的内心,找到它的灵魂。他明白自己有些理想主义,总以为那些记忆无从反射的地方,好像就一定能给予他自由。

“恐怕她是对的,我会爱上这里。”他这样想。二十年来,他第一次相信生活和梦想能够理解他。

车子拐上一条宽阔的路,开快了些。女孩是那样认真又安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城市,仿佛停下了呼吸,像个看透一切的守望者。文森注意到她的脸上多了一点冰冷的骄傲,这个表情让他多少觉得畏惧,在他胸口火热的希望底下更深的地方,其实依旧是埋藏着恐惧的。

市中心到了,女孩下车,径直走向前面的十字路口。人群熙攘,他们并肩踏上那座老气横秋的过街天桥。这座桥年岁已大,站在它的背脊上,脚下晃悠得像是踩在水面上。桥头坐着一位盲人歌者,手拉二胡,悠扬地唱曲子:“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一片痴情……”

“真好听。他在唱什么?”文森问她。

“苏小。”女孩似乎被桥上的风吹得有些发抖,“她有才有德还有情。”

“你像是还徹事。”

女孩没理会文森,走到桥面中央,双手扶在桥栏上,向西边望去。

“真遗憾,文森,没法听你唱歌了。”

“如果你一定想要,现在就可以。”

“不用,文森,我们没法做到的事情太多了。”女孩眼里闪着冷静坚定的光芒,双臂却有些颤抖,“忘记我,去那个湖,她最好看——对了……”她想起了什么,犹疑着。“怎么了?”他觉得他不该问。

“你

能替我保管一样东西么?”女孩不等文森回答,将右手手腕上一串檀香手珠摘下,塞给他,“我不忍心让它

碎了。”这串玲珑的木珠被一条深红色的线穿在一起,一共十三粒,每颗珠子上都有字,分别刻着“瓦朗蒂娜”四个汉字和组成这个人名的九个英文字母。

“谢谢你,文森,很高兴遇到你。”

女孩左手一撑,双腿轻盈地跃过桥栏,纵身坠下了十余米筒的天桥。

医院和西湖仅仅隔着一条窄堤,然而围墙内外的高大树林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即便站在最高的楼层,也只能看见西湖周围的那些山丘。

个医院没有超过四层的房子,也不允许汽车驶入,一年四季都与世隔绝般寂静无声。道路两边是常年深绿的

灌木丛,这些植物呆板严肃,永远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正对主路的那座老房子是住院楼,这座民国时代的建筑虽

然不高,却坚固结实,每个阳台的围栏上都雕有花纹,很气派。住院楼周围的树是医院里最年长最粗壮的,这些香

樟和梧桐把房子连墙带顶一起盖住,只露出建筑的轮廓和底层的大门。

里欧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的走廊中间。他已经在这里

住了好几年,因为心脏病没法根治,医生不让他出院。起初,他把住院视为等死,想方设法找回家的理由,不愿待

在充斥着药水味的空气里。他常常对前来看望他的年轻朋友们抱怨:“住院其实不如坐牢,监牢里,我想死就能死,

没人拦得了我,可住院不一样,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话虽然那样讲,但突发心脏病的危险里欧自己清楚,一万

个不情愿也只好留了下来。一年以后,当他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也就慢慢把医院当成了家,再也没法离开了。

有时候,他会突然很想念

以前的家,就问自己,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看不到,只好把脑海里的那个家从里到外想一遍,在纸上画一遍。但他衰退的记忆力无法阻

止松:动的场景不断剥落,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也无力弯腰,捡起那些跌落在地的碎片了。偶尔,他会找到丢失已久的一个画面,却又不知该插回哪里。

天是个普通的夏日,他坐在床边的摇椅上,面对窗口的大树,透过茂密枝叶中狭小的缝隙,享受一点被稀释

的阳光。等太阳逐渐收起锋芒,散出慈祥的红彤色时,他便坐到写字桌前去写日记。桌上很拥挤,大部分被厚厚的

报纸占据,只有正中间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勉强能摊开一本日记。他拿起脖子上系着的那把小黄铜钥匙,瞄准抽

屉上的铁锁。开锁这件事常常花费他很多时间,每次医生护士看到他这么累,就会帮忙把锁打开,然后劝他,何必

上这锁呢,给自己添麻烦,里面有什么东西那么值钱?他们低头看看抽屉,不就是一堆旧本子吗,谁会要它们?里

欧点点头,他知道,没人在乎抽屉里的这些日记本,但锁不能不上。本子里记满了他的过去,他觉得这些叫做光阴

的东西总是渴望重见天日的,不上锁,它们就会跑出来逃走,和夕阳一起沉下地平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么老了,路都快走不稳了,又哪里追得回它们。

次开锁行动倒是挺顺利,钥匙拽着身后的丝线,准确地钴进了锁孔。抽屉里很干净,没别的东西,只有几摞

笔记本——黑色封皮,也有棕色或者蓝色,大约几十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里欧的顾虑仿佛来自幻觉,这些老

迈的日记本哪里能够逃跑,看上去它们对安静地躺在这里没什么意见。

老人拿出离自己最近的那本日记,就立刻关上了抽

屉。他掏出衣兜里的老花镜戴上,又在桌上摸索,从报纸下面找出锕笔,打开面前的日记。这个本子比较新,刚写

了一小半,里欧翻到昨天的日记开头,举起本子,仔细地阅读,还时不时四处改改。这样看了一刻沖,他把本子放回桌上,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写今天的:

天,问起家里的情景,他不愿多讲,只说都是老样子。我说很想回去看,他说行。但两人都清楚,要定个确

切的时日并无可能。这个议题只可行到此处,再无下文。想对他说,我脑袋里家的模样已残缺不全,然而他不会明

白的。他这个年岁,凡事不忘。突然念及彼时的自己,成天看书、写稿、编刊物,参与各类社交活动。友人们赞我

有情志才气,将来必有作为……记不清那许多,只觉现在的青年早巳失掉我们那代对生活的热情。

今日身体无恙,血压正常,几天前的血糖检查出来结果,偏高。中午添了种降血糖的药。早饭仍旧吃不多,胃口难开。医生说再看看,若还是这样,则须加点消化药。行走较之前几天稍好,清晨下楼环花园走一圈,感觉腿有劲。

饭,隔床的病友又猛咳起来,保姆一直拍他后背,但他越咳越响,直到护士来方止。之后就不再吃饭,躺下,

后半天再未坐起。我午睡至三点,被枝上的响动吵醒,不

看窗外,就知是松鼠在梢头奔跑,弄得树叶发出沙沙声。它们跑得飞快,转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几道倏然闪没的

灰影。想起幼时永福寺边树林里的松鼠,不但不怕人,反与人亲,大方地跑下树来,吃我们手心里的核桃与松子,

样子可爱至极。现在的动物极怕人,人一出现就没影。

想来因七月将逝,下午灵感突然降临,竟一鼓作气完

成挂念巳久的《七月》一文,自感可发表。其中有一段受好友碧砂的监狱之诗启发:“自己就像一艘装着沙子的货

船,行驶在人生的河流上,腐旧的船底破了个大洞,记忆之沙正迅速地离开我,我每前进一点,装着的记忆就越少,等到沙子全都漏完的一天,我也将沉没。”

盼秋天到来,夏日实在太过无味且闭塞,我最喜西湖的秋天,想起秋天便也会想起曾亮堂的日子。如果老天能把四分之一个世纪还回,我只要西湖秋天的那四分之一就知足。

别过这个七月的黄昏。

似乎是写完了,里欧轻叹一声,合上本子,放回抽屉,上好锁。他盖上笔盖,摘下眼镜,又是一声更重的叹息。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的红日,等待莱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天空下。对他来说,这好像才是一天的开始。

黑暗渐渐爬满窗台,他忽然看见楼下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于是他有些惊喜地自言自语:“来客人喽。”

·福克叔叔的天堂郁金香·

莱易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了那个熟悉厚重的声音。

“里

欧叔叔,这可是一件大事,不仅能为你这辈子的文学成就做一次完整的总结,还能给后辈留下很多精神财

富。况且,现在不做就来不及了。”里欧床边那个圆脸,敦实强壮的中年男人看见莱易推门进屋,热情地站起身

来,“啊,莱易,几个礼拜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

“福克叔叔。”莱易平静地回应他,握住福克有力的手。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里欧,爷爷细眼眯眯,嘴角带着笑。

“你

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来介绍一下。”福克侧过身,莱易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银灰色绸裙,浅掠短卷

发,长相极标致的女孩。他面不改色地心中一跳。“这是我的外甥女衾孅。”福克接着转头对女孩说,“衾嫵,这是里

欧爷爷的孙子,莱易。我告诉过你,莱易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和你一样,遍览群书。”

女孩抬起右手朝莱易张了张白皙的五指,甜美地一笑,嘴形到了却未出声。

“嘿。”莱易还礼,接着用陈述的语气问向笑嘻嘻的福克,“我是你的侄儿,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外甥女,我却不知道。”他询问的同时又不易察觉地瞥向女孩,女孩也正看着他,凝脂般的笑容风情万种,真诚得没有一点破绽。

“哦,这是我妻妹的女儿,现在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生。不仅漂亮,还特别优秀。”福克说话中气十足,言辞敏捷,“莱易,我们刚在谈要紧事呢,正盼着你来。”里欧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床沿,示意莱易坐下。莱易笑笑,老爷子真幽默。

“我这次可不光是来看望里欧叔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福克坐在里欧对面,话说给莱易,“社里准备给里欧老人出一套四册装的文集,来表彰里欧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所做的贡献,也旨在记录上一代文学先锋的创作道路。”

“噢?”莱易一听,来了兴趣,“是你建议的?”福克在出版社任职,莱易知道他有不小的权力。

福克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这事情应该说是几方面的。首先,老人曾向我提过这个愿望;其次,领导觉得这个事情应该予以支持;另外呢,当然,我也终归起了一点作用。”

“那你同意了么?”莱易望向爷爷。

里欧轻轻点头:“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也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答应。”

“好,那我自然没问题。”莱易晓得这事情是老人拍扳说了算的。

“嗯,

当然。这件事要做好了,老人七十年来走过的文学道路就算有了个交代。”福克清清嗓子,不自知地把双手放在略微鼓起的啤酒肚上。莱易注意到站在福克身后的衾孅嘴唇轻缩,似乎想笑,搭在椅背上的左手一瞬间想抬起捂嘴,却到底忍住了,表情煞是可爱。她触碰到莱易的目光,也不慌张,一瞬便抽去。“所以……”福克双掌相贴,轻揉肚腩,“我们现在要来谈一谈怎么开展具体工作。”

“其实我很多年前就考虑过这个事情。”里欧红光满面,显得跃跃欲试,不住旋转着手中的藤拐,“我自己的文

章都是有年份顺序的,而且比较系统,很多都已经成书。你说是四册装,那就分为诗歌、小说、随笔和回忆录四册好了,我和莱易可以一本一本来编写。”

“叔叔你就不用亲自编了,太累。我今天带衾嫵来,就是希望她能帮助你们整理稿子。她刚读完大一,空余时间比较多,而且她细心勤快,非常聪明,又对历史感兴趣,肯定会给你省去很多力气。另外,莱易也可以做部分工作,他们两个年轻人,比较容易交流沟通,互相配合。我们是该把一些事情交给他们这一代做了,里欧叔叔,他们肯定能做好的。”

里欧抬头问衾孅:“你对我们这群人的历史了解的多么?”这一样是莱易的怀疑。

“我以后的专业方向就是现代文学史,之前我还算比较系统地阅读过您那代诗人的前前后后。”衾嫵的声音甜而不腻,莱易觉得像是某种刚出炉的香烤蛋糕,还缀着新鲜水嫩的小红果,“不过我会一边整理稿子一边继续学习的。”

莱易看得出这个回答让爷爷满意,老人的脸庞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那么就这样。”福克拍拍大腿,总结道,“里欧叔叔,你把一些不全的回忆再补写一下,尽量不留遗憾。衾嫵,

你根据里欧爷爷列出的书稿目录仔细整理和校对,不能出错,有任何问题随时来问老人。莱易,你在图书馆,査阅资料比较方便,一些遗漏的,有疑问的篇目你负责寻找补缺,和衾孅随时保持联系。我负责掌握整体方向和最后把关,尽可能给你们提供支持。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问题的话直接找我。”

莱易虽然觉得这样的分工有些别扭,总归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里欧也没有异议,他两眼放出极少见的光芒,那里有一种销声匿迹很久很久的,叫做希望的晶体在闪烁。

“这是我的名片。”衾嫵倾身将一张椭圆的卡片递给莱易,名片做得很精巧,右边的空当处还印着一只黑色的碧眼小猫,“我月底之前不回上海,有事就联系我。”

“好的,这件事从今天起就算正式开始了。一切顺利的话,不出一年,文集就能面世。很多人都希望里欧的文集能出来,我们要为这个目标一起努力,莱易和衾嫵一定可以帮你完成的,叔叔。”福克起身,握紧里欧的手,老人眼里泛起泪光。莱易在这一刻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努力收回酸楚的感觉,转头发现衾嫵正望着自己,却判断不出她表情的意义。

福克也和莱易握手,向里欧告别。衾嫵说着“里欧爷爷再见”,手势则打给了莱易。和她擦身而过的同时,莱易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那似乎是一种他童年在铁轨边时常品味的野花香。她侧过头,下颚和颈部的弧线柔弱又动人,收下最后一缕晚霞的亮色,融进她轻捷的身体,明眸对住莱易的双眼,仿佛刹那就能溢出水来。莱易并未躲闪,却还是感到脑门冒出了汗,为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

他站在窗前,目送福克和衾嫵走出住院楼大门,消失在稍远一点的夜色里。

“莱易。”里欧低声呼唤,莱易坐回老人身边,拉起爷爷的手,“我一直都有出版文集这个想法,哪个文人不想总结一生的文学之梦和人生笔记呢。真的要谢谢你福克叔叔,说实话,他对我这么好,我有些愧疚。”

“他是你的侄儿,是你的学生,现在又有能力为你做点事情,你就别多想了,把文集做好吧。”莱易抚摸老人的肩膀,安慰说,“没事的,你以前付出得足够多了。”

“我倒不是指这个。”里欧显得有些疲乏,之前的兴奋已退去一半,“这其中的很多事情我一下子也没法和你说清楚……还涉及别人。”

“我知道。”莱易对福克叔叔的身世和经历的事情有所了解,但也只是个大概,“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来,我们吃晚饭了。”

今天的晚饭,两人似乎有了很多话题,比如福克,比如衾孅。

“有报社的朋友来看我,告诉我福克官腔很重,我一点也不那样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个实干者。”里欧掀起围兜擦了擦嘴,“对了,莱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应该喝一点。”

莱易点头,从橱柜里找出两个迷你的高脚酒杯和一瓶普通干红葡萄酒,一人半杯,祖孙对饮。这酒是别人送来的,老人平时不喝,便一直放着,似乎就在等待这样的日子。

“我不知道福克叔叔为什么要拉那个女孩来做编辑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我一个人的。”莱易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你要上班,她是大学生,而且福克肯定想让他外甥女锻炼锻炼。那个姑娘挺好的,复旦学生,比你小一岁,很漂亮。”

“你这个老复旦人嘛,总归会偏爱小校友的。”莱易知道爷爷和自己说笑,“不过说到漂亮,她一定不如福克叔叔以前的妻子吧。”

莱易又哪里见过福克的妻子,这些都只是他听爷爷偶然讲起的——那位当年被誉为“天堂郁金香”的女人,是一名风华绝代的女越剧演员,嫁给“有历史问题”的福克的举动,在二十年前这座还不算大的城市曾引起过浪潮澎湃的议论。可这位美人却命运不济,和福克结婚没有几年便离开了尘世,去往天堂的原因也似乎为人避讳,无论是福克本人还是与其有关的亲朋,对此都只字不提。后来,福克一直没有再娶。

这个略显传奇的故事对莱易来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尽管他早已成人,但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耐心,等待有一天里欧亲口对他讲述其中的一切原委。不过里欧似乎也有他的难处,每当讲起这个定期来看望自己,几乎有点像亲生儿子的侄儿福克,他都显得犹豫不决,似乎在故事刚开始的地方就立着一面难以逾越的高墙。

莱易仅仅知道一点:福克和里欧的一位好友有关。

“话说回来……”里欧点头,呵呵一笑,“虽然没了老婆,福克的事业却稳步攀升,从一个历史研究所的实习生当到了现在出版社的中层干部。”

“福克叔叔的孩子怎样了。”莱易说得轻描淡写。

“你明知故问,偏提这壶。”里欧的声音忽然又变得低沉,“他女儿大你一岁,不过似乎和他关系冷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很多年没有见到她了。”

莱易从不追问别人家庭的?密,他对那些事没有刨根问底的信心和欲望。因为就连他自己的家庭,都不知道有多少该问却未知的疑惑。他更愿意拿陈述的语气去蹑手蹑脚地试探,这种自卑的试探注定是要失败的,不过他早已学会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失败,继续做那个讳莫如深的自己。

晚饭以后,两人又说了些话,都为即将着手编写文集的事情感到喜悦,弄到最后里欧亢奋不已,难以入眠,血压也升高了。莱易害怕爷爷出问题,等里欧彻底睡着才离开病房。

走出住院楼前,也许是受到那点红酒的影响,莱易掏出衾孅的名片,给她发了条短信:“莱易。”

女孩回复得迅速:“莱易,做文集之前,我们得弄清七月诗派和1955。”

七月诗派自然是最主要的,让莱易百感交集的,是1955。对他和爷爷来说,这是个大写的数字。

这个年份隐匿着太多被流放的记忆和历史。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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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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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放七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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