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交锋
第133章交锋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她凌云端坐威仪赫赫,却又像地狱中挣扎了千年的恶鬼,在囚笼大门洞开的时刻纵声狂笑。
是天使,也是恶魔。
楚子航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村雨刀身长啸,朝着浩浩光芒逶迤而去。
茫茫水中他看不清她的脸,然而水洇散了女子的长发,一抹熟悉的栗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带我走。”
“我等。”
“傻子,我等你。”
夏弥裙角跳跃,轻灵得像一只小鹿,消失在丛林深处。
她其实从未走远。
她不必走远。
因为她,就是这里的……主宰!
村雨撕裂了空气,熟悉的脸庞一闪而过。
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看见了星辰。
因为太快了。
村雨发出尖锐的啸叫,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同样坠落的,还有他。
破碎的石块穿透了后心,黑色的巨岩溅上鲜明的血色。
夏弥。
不,不再是“夏弥”了。
或者说,从来也不曾是。
心脏仿佛失去知觉般地搏动着,直至窒息。
不够相信啊。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那种拉扯着胸腔的,空洞的感觉,是痛。
她涉水而来,白皙的赤脚缓缓踏上黑色冰冷的岩石,她步履轻盈,如在云端。
或是踩着累累尸骨堆砌的阶梯,步上通天王座。
夏弥迎风而立,裙摆猎猎飞扬,孤姿凌云,如同天女谪降。
楚子航扶住村雨的手微微收紧,他的眼底漫出冷冽的清光,如同剑锋。
一场史无前例的对峙。
——“你是谁?”
来不及问出口的话,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不舍,都在须臾之间化为飞灰。
——刀锋噙血的时刻,我的心中除了杀意,别无其他。
——只是在看清你的脸之前,我还在想,你有没有逃出这个鬼地方。
——我算着你渡河的时间,算了几遍都不够。你不会傻到在原地等我……你不会。你不会。
——活着吧。我命令你活下去。
——我的,夏弥。
黑云在头顶汇聚,拥挤绵延,如山脉沉重,又如潮水浩荡,席卷天地。
绝望的阴霾,一寸一寸覆上天空。
“夏弥”的轻笑在黑夜里荡漾开来,搅起縠纹。
她不动声色地绾起湿淋淋的长发,手指在发间灵活缠绕,如同洁白柔软的丝绒。
这是她的主场。
那威仪铺天盖地。
剑拔驽张。
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思考利害,来不及一秒钟的犹豫……三米的距离,他手持长刀疾走。
来不及心痛。
楚子航进攻前的虚影残留在原地,而密集的刀阵已经洋洋洒洒而落,仿佛海潮席卷。
残留在原地的虚影,是那个犹疑的,固执的,渴望着的,楚子航。
而这样的楚子航不配活着。
他就该被抛弃,被凌辱,被践踏。
御神刀怒吼,最后一击横扫万钧,便如君王震怒。
无坚不摧,无摧不坚。
这才是楚子航。
刀光震落山石,飞沙走石之间,楚子航翻身跃起,稳稳伫立,紧握在他手中的,是冰冷的大口径猎枪。
“西部守望”。他在前一秒已经扣动扳机,以刀阵的假象作为掩护。
暗红色的贤者之石骤然跃出,如同扑击猎物要害的眼镜王蛇。
楚子航保持着射击的姿势,眼底漫过的杀意冷冽如冰。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时机。
——是吗,杀了你。
——杀了你。
纯白的裙裾一掠而过,须臾之间,割裂了惊艳的弧。
——杀了你啊!!!
沙石被大风卷上半空,模糊了视线。刀锋所到之处,白色的身影竟然毫无预兆地“坍塌”下去!
下一秒流星从天而降。
仅仅只是一个瞬间,来不及意识到的瞬间。故人的笑容明媚无匹,擦过他视野的边缘。
手腕的地方传来锥心的刺痛。脱臼的手松开了枪柄,黑色的猎枪仓皇跌落,像是中箭坠落的苍鹰。
隐隐的笑声。
来自恶魔的讥笑,近在咫尺。
村雨的被惊人的力量遏制,剑锋剧烈下沉!
这时候他重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风露的气息。
呼吸相闻。
夏弥以刀镡处为支撑,高高跃起!这是刀尖上的舞蹈,每一刻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但她的身后空无一物,除了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以这样的高度掉下来,绝不仅仅是轻伤那么简单。
如何收尾?
村雨的刀身经过剧烈的弯曲阵阵振动,发出尖锐的蜂鸣。
是时候了,那惊世的时刻降临。
土地,寂静如死的土地,仿佛被灌注了崭新的血脉,剧烈地隆起,扩张,拔高……尖锐的棱角刺破了岩石,平地飞窜,霎时间矗立一片森然的钢铁荆棘!
新生的岩石高速地合拢,簇拥成高高的平台。
裙裾飞扬,像是白色的飞鸟舞动双翼,腾空而起。
夏弥踏上高耸的岩石,借力再次弹起,毫无障碍地跃上平台,稳稳站住。
巨石耸入云端,云端之上是白袍猎猎飞扬的女王,大地与山的雄浑力量自她手中生出,席卷天地。
大地与山的女儿。
龙王!龙王耶梦加得!。
“耶梦加得。”楚子航的目光凝聚在眼前的一片虚空里,他低声说,用的是唇语。
“是么?耶梦加得?”虚无缥缈的声音从高天之上传来,在茫茫大地上回荡。
“侏儒,汝见王座,何不跪下!”
山谷震颤,巨石剥落,击起漫天浮尘。
这是暴君之怒。
“王座……么?”楚子航竟然轻轻地笑了,眼中如三尺深潭泛起微波。胸前的伤口崩裂,绽开妖冶的血花。
——耶梦加得。
——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
——那么,再无生还。
“都是你?”楚子航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高高的山岩顶端,如丝如絮的云雾在脚下悠然流动。
身旁耶梦加得的背影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白衣飒飒,迎风而立。
耶梦加得先他一步,伫立在山岩顶端的断崖边上。在那里能俯视整个尼伯龙根。
而从断崖上俯瞰,归墟左右方圆几十里,都只是茫茫荒野。
寸草不生。
耶梦加得缓缓回头,风吹开她的长发,露出清澈的眉眼来。
“不然呢?”她的笑意稀薄得凉人,像是冻结着千年的寒冰。
“篡取材料的是你,你尾随我进了火车站。
你先我一步拿到了材料,但只是抽取了其中的几张,然后放回原处。
你和我交手的地方,沿着东侧的客用楼梯可以直接返回,但为了防止我的疑心,你没有。
在制造了地震之后,你从西边离开,从大厅外的回廊翻身跳下楼梯,重新戴上你的伪装,等我回来。”
耶梦加得微微昂首,眼底没有一丝波澜:“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楚子航淡淡地笑了:“该问你自己,我应该发现什么?”
耶梦加得的唇角扬起一丝含义不明的弧。
“是我给你的便签。临走的时候我从地上捡到了它,如果它不是’夏弥’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那么,只可能是从回廊的缝隙里掉下来的。”
耶梦加得微微蹙起秀丽的眉宇,唇边的笑意愈深,像是烟雾朦胧的远山。
“很好。”她轻声说。
楚子航沉默了。
“为什么不继续?”耶梦加得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命令的口吻。
“还需要我解释么?或许龙类喜欢欣赏自己的猎物一步步走向囚笼?”楚子航微微侧身,闪避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你也有资格做我的猎物么?从云端的王座上俯视人类,就像俯视一群低劣的蜾虫。”
耶梦加得冷冷地扣住楚子航的肩膀,逼迫他后退,声音里透出地狱般的阴冷,“倾轧,谄媚,攀附,尸体堆积成山,欲望把人头踩在脚下……廉价的眼泪和更加廉价的鲜血,它们混合起来流成大河。”她的声音如山脉沉重,一波波碾压着楚子航的耳膜。
“不过,”她忽然轻佻一笑,烟视媚行,“偶尔,我也有兴趣看看那卑贱的种族在脚边挣扎着蠕动,看它痴心妄想,直到流尽了血死去,立刻又有新的爬虫接踵而来。”她扫了一眼楚子航,“那种感觉,就像是你们有兴趣欣赏成群的蚂蚁在脚下挣扎着死去。”
“所以,你费尽圈套,只是为了猎捕我这么一只渺小的爬虫?”楚子航直视她的眼睛,黄金龙瞳慑人心魄。
“钥匙,油画,水族馆破裂的供水管道……每一个地方你留下了不起眼却足够引起我怀疑的线索,顺理成章地嫁祸给所谓’潜逃’的高阶混血种……,”楚子航微微停顿,后面的话没有再接下去。
你甚至,唤起了我的记忆。
零星的片段,古老得蒙上尘灰。
两枚一模一样的古铜色钥匙正静静躺在他的胸口,随着心跳的频率一起一伏。
静默。
耶梦加得的瞳孔仿佛幽暗的海洋,大海中央缓缓绽开一丝狭长的光亮,像是天堂沉重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滔滔圣光挣扎着涌入人间。
即将揭开的,尘封了千年的谜。
圣光背后,绵延到世界尽头的黑暗。
耶梦加得丹唇轻启,附耳低语。
楚子航紧握刀柄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能不相信。然而又不够相信。
那几个简单的音节贯入脑海,在记忆深处爆炸,震落大片空茫的尘埃。
“因为你父亲。”耶梦加得轻声说。
村雨的刀弧横扫,耶梦加得脚下的巨岩应声而裂。刀锋擦过耶梦加得的脖颈,她翻身起跳,以惊人的姿态跃上不远处的高崖。
崩塌的岩石沿着悬崖边缘纷纷滚落,瞬间被茫茫的沟壑吞噬,无声无息。
刀光再度袭来,如同潮水。楚子航森然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情绪,冷得像是极北之地的寒冰。
耶梦加得伫立远方,巍然不动。君焰滔天的火光中,火舌舔舐着白色的裙角,而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缓缓扬起。
山崩地陷。
随后是良久的无声。
楚子航失去了意识。
死亡是最漫长的距离,胜过时光。
从高崖上坠落的瞬间,楚子航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头顶还是寂寥的夜空,温暖的烛火跳动,在模糊的视线里拉长成莹莹的光晕。
奢侈的温柔。
神智清明起来,疼痛也重新扼住了神经。身旁的光亮不是烛火,而是一双熔金色的眼睛。熔金色的汪洋。
耶梦加得的眼睛。
感觉就像从沉沉的睡梦里醒来,世界依然是世界。
归墟的水流在脚下安静地涌动,他们正在几尺高的黑色礁石之上,想来应该是出自耶梦加得之手。掌控着大地与山的磅礴力量,这点小事轻而易举。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的称呼成了“耶梦加得”,而曾经的标签已经被硬生生地扯了下来,粉碎。
熟悉的眉眼,陌生的音节。
标签扯下来,热辣辣的快感。
耶梦加得。耶梦加得。生死相纠缠的噩梦。
他浑身都是伤,从悬崖上滚落的时候肩膀擦破一块,血肉模糊。他是不该拔刀的,他没有胜算。
然而那一瞬间的失控,自己都预料不到。
“因为你父亲。”
“你父亲。”
父亲。
多简单的名字。却是生命里,突兀的一块空白。
“没死?”耶梦加得幽幽的声音。
几个小时之前,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苍白无力的伪装背后,她是在质问。
“你没死?”
“至少你觉得我不该死。”楚子航直视她的眼睛。腹部细长的伤口重新开裂渗血。
视线旋转着跌落,他被远远地抛出去,重重砸在礁石的边缘上。
“我说得不对么?”楚子航抹去嘴角的血迹,抬眼看她:“你不想留着我的命,我还能活到现在?”
“是啊,你当然不该死,我亲爱的蝼蚁。”耶梦加得竟然轻轻扬起唇角,嫣然而笑,“所谓奴隶,总是要被榨干了再死,不然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她半倚在楚子航身边的礁石上,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庞:“我要你的灵魂,你的血,你的心。”金色的光点在瞳孔深处跃动,仿佛死神镰刀上的锋芒。
“我需要权力,需要最终的进化……致命的诱惑啊,就像你们的女人和美酒。”
楚子航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飘忽,偶尔凝聚在归墟对岸的茫茫绝壁。
“而权力的种子,就在你身上啊,我亲爱的蝼蚁。”
车窗的碎玻璃砸下来,划破了楚子航的手指,血滴在箱面上,银色的世界树呼之欲出,似乎伸展了触须,疯狂地汲取着他的血液……
记忆的最后,满眼血色,血红的世界树,整个世界都浸在浓郁的血腥里……
最致命的诱惑,也是绝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