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开国功贼》(24)

第六十二章《开国功贼》(24)

浮华(一上)

刘武周在汾阳城中盼星星盼月亮般苦盼尉迟敬德的喜讯,谁料想,盼到最后,却得到了个尉迟敬德部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之余,怎可能再有勇气跟李建成硬拼?干脆打开北门,带领麾下残兵弃城而走。

李建成领兵日夜兼程追出数百里,趁势收复了雁门、马邑两郡。直追到小金河畔,四野再看不见半个汉人村寨了,怕中了突厥部落的埋伏,才下令鸣金而回。经此一役,河东道除了定襄郡的一小部分外,全部重归汉家版图。大唐国的北方威胁尽去,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逐鹿中原了。

捷报传回长安,李渊大喜,下令重赏全部参战将士,给两个儿子各增食邑一千户。李世民上表谢恩,自言不敢跟兄长争功,愿以千户食邑,赎尉迟敬德抗拒大唐之罪。李渊见到表章,心里愈发觉得欣慰。干脆顺手赏了尉迟敬德一个四品将军的职位,将其划归秦王帐下听用。

旋即,李渊采纳兵部尚书屈突通和右仆射裴寂二人的建议,以太子李建成为北路军主帅,河间王李孝恭为南路军主帅,秦王李世民为西路军主帅,分头扫荡治下那些来不及清理的堡寨、乱匪。那些乱世中的草头王哪里经得起正规军的打击?不出三个月,就被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在此期间,程名振、王二毛、张瑾、王飞等人个也随波逐流,轻轻松松立了不少功劳,职位节节高升。特别是王蔷二毛,无意间跟武士矱攀上的亲戚,朝中有人好做官。居然也捞个开国侯的爵位,食邑增加到了七百余户。

戎马倥偬,大伙难得有时间顾家。但每次带回去的家书,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欣喜。留守在家中的女人们也知道丈夫们能不能建功立业就看这几天了,不敢拖男人们的后腿。一边央人写了回信嘘寒问暖,一边努力将家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到了武德三年七月,弘农郡以西,长城以南,所有盘踞在大唐境内的叛乱势力全部灰飞烟灭。征讨王世充的战斗也就提上了日程。根据心腹谋臣长孙顺德的建议,李渊将太子调回京师坐镇,命秦王世民统领十五万大军出关向东,兵锋直指洛阳。

早在唐军全力对付刘武周之时,王世充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出击,将河南境内支持大唐的张宝相、李公卿等势力一一铲除。此刻见唐军来势汹汹,也点起倾国兵马,西进迎战。

双方刚一交手,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明显地暴露了出来。李世民麾下武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绝世勇将,文有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一流的谋臣,攻势锐不可当。而反观王世充麾下,除了瓦岗降将单雄信之外,剩下的几乎全为旧隋勋贵。唯一堪独挡一面的帅才裴仁基,还被他以“谋反”之罪抄了满门。因此处处捉襟见肘,被唐军逼得毫无还手的余力。

看到形势一片大好,李世民立刻调整战略。亲自带主力逼住王世充大军,然后悄悄派遣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三人各领一部兵马绕过汜水,扫荡大郑国全境。河南各郡除了洛阳附近之外,原本就都是瓦岗军的地盘。李密兵败后,地方将领迫于无奈,才接受了王世充节制。但王世充素来用人唯亲,平素对瓦岗旧将无半点恩泽。此刻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旧友领军来攻,昔日的同僚提不起自相残杀之心,干脆打开了城门,直接易帜。

七月底,大将张公瑾带领三万兵马向秦叔宝投降。八月,邓州守将接纳罗士信入城。九月,大将田瓒以治下二十五州为献礼,跟随程知节进入唐营。到了十月,洛阳几乎就变为了孤城,仅有虎牢、原武等有限几个据点,因为城墙高大,守将又是王世充的亲兄弟,才勉强没有失去。但通往洛阳的道路却被程名振带兵袭扰,时断时通,求救信接二连三往王世充的案头送,粮草却一粒也运不过来。

这下,王世充可真着了急,主动出面,隔着洛水与大唐讲和。愿尽臣属之礼,岁岁纳贡。李世民微微一笑,大声回答道:“我大唐志在四海,你偏偏挡了我进军之路,当然要一决生死!如果王将军已经没了当年锐气,尽可投降,到长安去叩见我的父皇,定能保你富贵余生。如果王将军执意要战,就放马过来好了,何必那么多废话呢!”

一番话说得言简意赅,一干核心将领听在了耳朵里,均觉秦王说得痛快。侯君集微微一笑,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重复道:“别多废话,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

“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周围的亲兵都是追随李世民多年的老人,怎猜不出上头的心思,也纷纷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战还是不战,战还是不战?”

刹那之间,呼声夹杂着萧萧马鸣,瑟瑟秋风,横扫洛水两岸。大唐将士闻之,人人精神抖擞,王世充的属下听了,却愈发觉得胆丧。见麾下士气低落,王世充不敢回应,灰溜溜地拨转坐骑,带领大军回洛阳去了。李世民趁机渡过洛水,兵临洛阳城外。

回到城中,王世充越想越气愤。本来瓦岗群雄都是自己手下败将,不知道什么原因,投靠了李世民后,却立刻脱胎换骨,让自己看到他们就犹如芒刺在背。愤怒之下,他命令将自己的妹夫单雄信叫到身边来,低声抱怨道:“当年在瓦岗军中,你也曾跟程知节、秦叔宝两人有过些交情。如今他们已经杀到洛阳城外了,你再跟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出城投靠他们去吧!”

单雄信闻言一愣,双膝跪地,含着泪回答道:“昔日我跟秦叔宝情同手足不假,但那都是私交,如今却是两国之争。主公如果不信我,尽管将单某的首级砍去。单某不敢有怨言就是了!”

见单雄信说得果决,王世充心里又突然觉得好生过意不去,站起身来,双手搀扶住单雄信,“雄信这是哪里话来,我若是不信你,会将自家妹妹许给你么?赶紧站起来,别给他人看了笑话。我今天只不过是见敌军势大,不忍让少娥和你跟我一道等死罢了!”

少娥是王世充亲妹妹的名字,当年为了拉拢瓦岗众将,王世充将其嫁给了单雄信。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琴瑟相偕,如今已经有了一子。单雄信本来就心高气傲,闻听此言,更是觉得屈辱,笑了笑,愤然道:“少娥既然嫁给了单某,自然心里明白做武将难免有阵前丧生的那一天。万一战事不利,单某陪着主公一死之。看在当年的交情份上,秦叔宝等人也不会难为单某留下的弱妻孤儿。只是如今大局未定,主公切莫再说出什么丧气话来。若是怀疑单某的忠诚却碍着少娥的面子下不了手的话,但请给单某一杆长槊。某自去城外踏营,以报主公昔日相待之恩!”

说罢,推开王世充的手,拔腿便向外走。王世充赶紧一把将妹夫拉住,含泪说道:“雄信,雄信,我认错还不行了。千万别莽撞,你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让朕如何面对麾下众将?”

单雄信挣了两挣,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王世充难堪,停住脚步,叹息着说道:“其实今日之事,也非毫无逆转可能。想当年我在李密麾下,几番杀入洛阳内城,最后还不一样被主公所擒么?如今,唐军不过才过了洛水,主公怎么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提起当年凭着洛阳孤城硬耗死瓦岗军的往事,王世充的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当年瓦岗军的攻势一点不比几天唐军来得差,但自己最终还是反败为胜。今天这局面看似危险,谁知不会第二次起死回生呢?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低声道:“雄信说得对,是朕犯糊涂了。洛阳城这么高,除非唐军生了翅膀,否则绝对打不进来!”

单雄信点点头,笑着安慰:“只要主公方寸不乱。外边十几万大军,每停留一天就是十几万斤粮食的消耗。大唐国也是初建,未必能拿出那么多粮草来供前方嚼!”

听见“粮食”二字,王世充不由得又眉头紧锁。“唐军消耗巨大,咱们的消耗可也不少啊。洛阳仓内已经没多少盈余,荥阳和管城那边的道路偏偏又被程名振那蟊贼给切断了……”

“官仓内粮食的确不多。但段家、朱家还有司徒家可是…….”单雄信想了想,低声提醒。洛阳城内大隋遗老遗少颇多,每家中都有不少粮食储备。只要能将其中一两家的存储充公,绝对够将士们吃上好几个月。

没等他把话说完,王世充的头已经摇成了波浪鼓,“雄信不要莽撞。段家和朱家有拥立之功,司徒家也是三代贵胄,名望甚重。孤平素对他们多有依仗,怎可能打他们的主意?”

单雄信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些所谓的贵胄,但王世充却将他们个个都当成了宝贝。君臣二人意见不合,霎那间好生没趣。又沉思了片刻,单雄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如此,只能强行打通跟虎牢关的通道了。主公莫急,让单某想想办法。那程名振出身绿林,拦路打劫最是在行。但列阵而战,却未必是其所长。如果单某领一哨骑兵悄悄杀出城去,只要找到他的踪迹…….”

“替我杀之!”王世充用力挥了下手,断然道。

注1:小金河,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

浮华(一下)

自打在汾阳城外设计赚了尉迟敬德之后,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就一直归秦王李世民调遣。但双方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没有继续加深。通过先前的试探,李世民已经约略了解到程名振的心思,知道对方性格懦弱,不愿意掺和进秦王府跟太子府之间的争斗中,所以也不勉强。此外,王二毛目前搭上了应国公武士矱这条线,而武士矱本人又是李渊的心腹,在没有切实把握让程、王两人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忠的情况下,李世民宁可二人保持目前状态,也不愿意冒身边多一个父皇耳目的危险。

然而,李世民毕竟为一代英豪,心胸气度远非太子建成能比。在清楚地知道程、王两人不为自己所用的情况下,依旧拿洺州营和自己的嫡系一视同仁。该给的表现机会,一点不比别人少。该补充的粮草器械,半分不比嫡系差。碰上难啃的硬骨头,李世民宁可自己的嫡系兵马承受些损失,也不愿拿洺州营这种外围部队去填沟渠。打完仗后,功劳簿上,却从不忘记给洺州营将士填上一笔。

长此以往,洺州营将士们心里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了。私底下纷纷议论,均认为秦王殿下有帝王胸襟,跟在这样英雄背后沙场逐鹿,此生不虚。到后来,就连张瑾这种从前眼里只有王伏宝一个的榆木疙瘩,都深为秦王的气度而折服,几次悄悄地找到程名振,称赞秦王是个难得的英主。

“秦王是个当世人杰,这点毋庸置疑!”在张瑾等人面前,程名振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王李世民的好感。“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否则…..”

后边的话无须再说,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张瑾想了想,依旧有些不甘心,叹了口气,低声道:“龙长三寸能行雨,蟒长百丈是菜虫。如果陛下真的为大唐江山考虑的话,择贤而立才是好计较!”

“行了,你这个人啊。好了伤疤忘了疼!”王二毛从后边赶过来,拍了下张瑾的肩膀,“立谁不立谁,还不是皇上自己说的算?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提起旧日的伤疤,张瑾脸上登时一暗。但当日的事情,和今天能一样么?当日是王伏宝将军功高震主,外加窦建德心胸狭隘。而今天,却涉及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大伙的日后前程。“秦王乃一头猛虎!”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太子顶多是头老牛。日后即便顺利接了位,恐怕也难让人心服!”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咱们先干好眼前的事情。谁当了皇帝,还不都需要有人帮他看家?”

“这倒是!”张瑾耸肩,不再多费唇舌了。大伙眼下的任务是遮断虎牢关通往洛阳的道路,没什么难度,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如果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的话,即便主动投效,秦王那里也不会有合适位置。

说着话,众人打马又走出了二里多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周围方圆十余里见不到半个敌军的影子,便打算约束队伍,扎营休息。他们这回带了千余弟兄,一水的轻甲骑兵,遇上敌军,可战可走,来去如风。像一根毒刺般,深深地捅进了王世充军的软肋。

还没等程名振选好合适的扎营地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鸟鸣,紧跟着,哨探统领黄牙鲍骑着匹桃花马,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情,用暗号联络不行么?”程名振眉头轻皱,低声喝问。即便并入了大唐,洺州营依旧保持着昔日的规矩。号令严明,军容整齐。上下联络都必须遵从一套独特的手法。

“报,报将军!”黄牙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回应,“秦王,秦王来了!”

“哪?”闻听此言,程名振大吃一惊。顾不上再责怪黄牙鲍,低声追问。

“两里之外,王飞将军已经迎上去了。正慢慢向这边赶来!”黄牙鲍跳下坐骑,低声回应。“只带了二十几名护卫,秦叔宝将军都不在身边!”

“这个秦王!”没等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笑着感慨。心里边又是惊诧,又是佩服。

“是啊,也就是秦王!有这份胆略!”张瑾等人笑着议论。大伙都是刀头上打过滚的,最佩服的就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而秦王李世民,恰恰符合了大伙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跟王世充军交锋的这几仗,每次他都是亲领中军冲杀在第一线。左侧秦叔宝,右侧尉迟敬德,槊锋所指,敌军狼奔豚突。

程名振不知道秦王因何而来,只得命令大伙摆队迎驾。才将命令传下去,李世民的笑声已经隔着夜幕传了过来,“大伙别费劲了。黑灯瞎火的,讲那么多虚礼做甚。继续扎营,我来找程将军问几句话!”

“见过秦王殿下!”程名振带着大伙上前数步,抱拳施礼。

李世民跳下坐骑,双手虚搀,“大伙都别多礼。我出来散心,顺便过来看看,所以就没派人提前告知。程将军,王将军,你们两个随我来。其他诸位将军!”笑着四下抱了抱拳,他继续说道:“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待我跟程将军问几句话,回头再请大伙喝酒!”

“谢殿下!”众人大声回应,然后知趣地退开。李世民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看王二毛,笑着提议,“那边有个土坡,两位将军可否跟我上去坐坐?”

“如殿下所愿!”程名振和王二毛将战马交给随从,笑着回应。

李世民举步向前,程、王二毛稍后,尉迟敬德带着几名亲兵牵着坐骑跟在附近,慢慢吞吞,走向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丘陵。走了几步,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本来是想请两位将军到我那边议事的。但本王最近在营里憋得难受,所以就亲自跑过来了。跑到半路,才猛然想起来将军行踪飘忽,王世充找不到,我估计也难。好在鲍将军麾下的斥候眼神敏锐,隔着老远就认出了尉迟将军!”

几句话,将自己来意解释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笑了笑,低声回应,“好在天还没完全黑,否则,可能真把殿下错过去了!”

他本来是想说句谦虚话,不料听在大伙耳朵里却成了对黑脸尉迟敬德的调侃,纷纷笑了起来。自打陆建方死后,尉迟敬德就对王二毛恨之入骨。耐与同僚的情面无法寻仇,却绝不肯对其假以辞色。没等大伙将笑容收起,立刻冷哼了一声,撇着嘴道:“这么多人都错过去,还要斥候何用?两位将军就这样带兵么?好在王世充被殿下打怕了,不敢主动出城来找你们麻烦!”

“若是王世充的人敢来,再设个陷阱将他们尽数活捉了便是!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而已!”王二毛的嘴巴向来不饶人,听尉迟敬德主动挑衅,立刻反唇相讥。

“只怕又被人撵得雁不下蛋!”尉迟敬德连声冷笑,抓住王二毛当日的表现不放。

“君子用智,小人使力!能取胜便可,何必在乎过程是否好看!”王二毛摇摇头,不屑一顾。

二人针尖对麦芒,斗了个不亦乐乎。李世民怕斗得狠了伤了双方情面,笑了笑,低声说道:“呵呵,呵呵。两位将军都是当世英杰,就别争一时短长了吧!若不是程、王两位将军用得好计,我也无缘结识尉迟将军。若不是尉迟将军武艺过人,两位将军又何必浪费那么多心思做陷阱?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过去的事情谁也别再提了。终归是一场缘分。日后同心协力,马上取功名便是!”

“就他?”尉迟敬德耸耸肩,很不看好王二毛的本领。

耐着秦王李世民的颜面,王二毛懒得再跟他争。笑了笑,转换话题,“刚才殿下说有事情垂询我等,不知道是什么要事?别再走了,再走,离营地太远,就不安全了。毕竟这里是洛阳军的家门口,难免会窜出一两只看门狗来!”

“若是如此,直接宰了下酒!”李世民笑着回应,寻了块岩石坐下,然后慢慢再地上描画,“王世充手中,如今只剩下三座孤城。但洛阳城高池深,虎牢乃天下之险,原武城比前两者差一点儿,也是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大力修葺过的,非常难以攻克。孤本来准备采取围困战术,一点点耗干他们。谁料据细作送来的最新情报,窦建德那厮答应了王世充的请求,带领近二十万大军杀过来了。日前已经到了黄河岸边。眼下黄河还没解冻,他随时都可能踩着冰面过河!”

“啊!”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俱吃了一惊。先前见秦王谈笑风生,兄弟二人以为对方找自己没什么大事。谁料形势如此严峻,转眼间,唐军已经受到南北两个方向威胁,腹背受敌。

“噤声!”李世民四下看了看,尽量压低了声音,“别给更多人听见,以免乱了军心。两位将军当年曾经在窦建德帐下行走,是孤这边最了解敌军虚实的人。今天孤跟弟兄们商量了一整日,却想不出个稳妥办法。所以连夜来找你们,希望两位将军能替我出出主意!”

浮华(二上)

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来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来,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没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发生了。并且连续发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来没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来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来,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来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唐军掉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来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没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来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什么事情?怎么又不按规矩来!”程名振有些怒了,皱着眉头问道。洺州营上下有一套完整的军情传递手段,使用起来非常便捷。但今天,黄牙鲍先是没有按规矩报告李世民的到来,现在又黑灯瞎火地往不该闯的地方乱闯。

“没,没事!”黄牙鲍的身影在不远处晃了晃,后边隐隐还跟着几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将军命属下过来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营?”

“雄将军?”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双双上前,将李世民护了个密不透风,然后悄悄向背后摆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快上马!”

“什么?”李世民没有听清楚,大声问道。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麻烦来了,迅速向后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坐骑缰绳。

几乎与此同时,黄牙鲍身后的几名“斥候”也动了。当前一人猛然提速,战马斜沿着山坡冲将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没有长兵器,挥舞着横刀双双扑上。对方手中长槊左右一拨,来了个“野马分鬃”,登时将二人拨成了滚地葫芦。

“教头!”被绑在马鞍上的黄牙鲍厉声长呼。把心一横,腿部用力,拿身体为武器,挡在了持槊者的战马前。

“滚!”刺客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喝。长槊横扫,如鞭子般抽在黄牙鲍背上,将其从马鞍上抽下来,柴捆一样飞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迟将军护驾!”眼看着黄牙鲍在空中大口吐血,程名振双目俱裂。不顾自家安危,扯开嗓子大喊。

事发突然,尉迟敬德也来不及反应。双手将李世民送上坐骑,挥着单鞭上前搏命。几名亲王府亲卫个个奋不顾身,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并肩而上。持槊刺客大声断喝,“来得好!”,先一槊逼得尉迟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将跟上来的一名亲卫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完全靠着平素作战养成的本能拨了下坐骑,将属下的尸体躲开。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迟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几个的死活,策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几名秦王府卫士舍命来救,奈何武艺与刺客相差太远。数息之间,纷纷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军兵营里!”程名振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块石头,冲着刺客背后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头,单手持槊,另外一只手拔出铁锏,向后随意一拨,便将石块拨离了方向,翻滚着落地。

这武艺,比起秦叔宝也丝毫不逊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对手,拨马便逃。洺州军的营盘就在丘陵下,与此处不过两里之遥。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军营,便可以安然无恙。

事先审问过俘虏,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动的关键所在。不理会自己的属下和其余众人,斜向拉个条直线,封堵李世民前往军营的去路。他所处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着又跑了个顺坡,转眼间,已经几乎与李世民并辔。李世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拨转坐骑,掉头逃窜。这下,可以暂时不与刺客拼命了,距离军营却越来越远。

“呜——呜呜——”山脚下,程名振的卫士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吹响了报警号角。数息间,营盘内有嘹亮的号角声回应。灯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时间做出了反应,贯甲上马,列队聚集。

两名主将都被秦王叫到远处商议军务,营中只有王飞、张瑾当值。二人不知道山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将队伍拉出来,迅速向山头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冲着军营方向大声求救。混乱的人喊马嘶声中,他的求救声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

“小秦王,拿命来吧!”转眼间,持槊刺客又追了上来。槊锋在李世民背后来回画影。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场格杀,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后心。

“叮!”后心上的镔铁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马上微微一颤。策马追来的程名振再度张弓搭箭,接二连三向刺客射来。

骑弓的杀伤距离很短,对方又穿了铁甲,羽箭根本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这一串乱箭也令刺客手忙脚乱,又要保护自己,又要照顾坐骑,转眼间又被李世民甩开三个马身。

“呜呜呜呜!”王二毛终于与洺州营护卫汇合到了一起,不顾自己的伤势,用号角送出了正确命令。王飞和张瑾两个接到命令,立刻调兵遣将,分头朝刺客包抄过来。

眼看着逆转乾坤的关键时机就要错过,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会程名振的骚扰,拼着硬挨几箭,也要把李世民刺于马下。说时迟,那时快,之见他的坐骑快如闪电,载着主人游龙般冲着李世民扑去。长槊刺破夜幕,隐隐带起一阵腥风。眼看着蛇信般的槊锋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后背,斜刺里猛然又闪过一道乌光。尉迟敬德空手骑着乌骓马,插到了李世民与刺客之间,一把推歪了槊锋。

“找死!”刺客恼羞成怒。调转槊锋,直抹尉迟敬德哽嗓。尉迟敬德迅速一歪头,让开对方必杀一击。双手顺势一搭一搅,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后腿部双手同时用力。

他胯下的乌骓乃万里挑一的名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跃。借着这一跃的惯性,尉迟敬德握住槊杆,奋力猛夺。只听“嗡”的一声,毒蟒般的长槊颤抖呻吟,脱离了主人的掌握,被尉迟敬德硬生生抢到了手里。

“啊!”先前还准备将尉迟敬德的尸体挑上半空的刺客来不及做出反应,长槊脱手。尉迟敬德手握长槊前半段,单臂奋力一抡,将长槊轮得如鞭子般,带着风冲着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洺州营的斥候,杀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个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夺,一方面是力气不如对方,另外一方面却是受了轻敌之累。见尉迟敬德挥槊砸向自己,立刻双手举起铁锏。“当啷!”随着一声剧烈金铁交鸣,尉迟敬德策马前冲了数步。刺客的坐骑缓缓放慢,然后慢慢站稳,扬起头来,厉声嘶鸣,“唏——嗷——”

“来将通名!”尉迟敬德拨转乌骓,持槊指点怒不可遏的刺客。“大郑将军单雄信,黑大个,好力气。莫非你就是刘武周麾下尉迟恭?!”刺客功亏一篑,却不失风度,单手提锏,冲尉迟敬德遥遥致意。

说话间,程名振和王二毛带着亲兵赶到,绕过交手两人,将秦王团团护在中央。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笑了笑,大声道:“功败垂成,你还是不要无谓送死吧!两军阵前,咱们再分胜负不迟!”

眼看着远处的火把越追越近,单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笑了笑,冲着众人大方的拱手,“原想认识一下秦王,却没料到能结识这么多英雄。今晚,单某也算来得值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将战马一拨,转身便走。王飞和张瑾领军赶来,一时不明所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截下他!”到了这会儿,秦王李世民终于缓过了神来,指着单雄信的背影,大声咆哮。“截下他,给鲍兄弟报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将,杀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来不及了!”尉迟敬德苦笑,丢下夺来长槊,两手一翻,血水顺着手掌的边缘淅淅沥沥而下。

浮华(二下)

“敬德,你受伤了。来人,快请军医!”见尉迟敬德两手冒血,李世民顾不上再派人追杀单雄信,冲上前,一把搀扶住心腹爱将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摇头,“随便包包就行了,别乱了军心。天色太暗,敌将武艺甚高。不宜追杀!”

“依你!”李世民略作犹豫,点头接受了尉迟敬德的建议。刚才单雄信行刺自己时,前后有二十余名侍卫上前阻拦,都被单雄信一一戳死在马下。追杀这种绝世猛将,派的人手少了,等于白白送死。调动了太多的士卒,洺州营的指挥体系就要被完全打乱,万一单雄信在附近还埋伏了兵马的话,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就要面临危险了。所以,还不如不追,放单雄信自由离去。等日后战场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债讨还回来。

“刚才,若非程将军放箭干扰,末将也夺不下单雄信的长槊。”尉迟敬德想了想,继续出言提醒。

前后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经从震惊、恼怒中恢复到了常态。点点头,笑着冲程名振等人抱拳,“孤这条命,是尉迟将军和程兄弟一块儿救下的。大恩不言谢,日后程将军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殿下折杀末将了!”程名振赶紧上前几步,长揖及地,“殿下不计较保护不周之罪,已经令我等汗颜。‘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来就不该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闪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想到王世充麾下还有如此智勇双全的猛将,简直杀了孤一个措手不及。弟兄们的伤亡如何,军中可有足够的医药?”

“还没来得及清点!”程名振又施了一礼,如实回禀。“西南侧外围的斥候估计全军覆没了,末将的亲兵刚才与单雄信的部属混战在一起,损失也很惨重!”

说话间,王飞和张瑾等人已经陆续赶到,一边找来随军郎中救治受伤的己方将士,一边调遣兵马四下搜索,以免还有更多的刺客隐藏在附近。大伙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确认了周围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杀,全是一刀夺命。将军的亲卫队战死二十一人,还有九人重伤,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边,侍卫战死六个,重伤十五人!”张瑾上前冲程名振施礼,带着几分悲愤汇报。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居然有这么人丧命。听到汇报,无论李世民还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敌军留下活口了么?”“鲍守信呢?他伤得如何?”犹豫之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禀秦王,敌军都是死士。没来得及撤走的全自杀了!”张瑾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然后将面孔转向程名振,“鲍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尽力救治,可血一直从嘴里往外冒。将军,将军如果有空,尽量,尽量抽出时间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来有些恼火鲍守信不尊军令,导致秦王遇袭。听完张瑾的汇报,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悲凉,点点头,沉声回应:“我这就过去吧。军中可还有老山蔘,马上全找来给鲍将军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举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后。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他能看得出来,鲍守信在洺州营中享有一定威望。虽然此人犯下了给敌将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经快死了,没必要再追究下去,进而失去整个洺州营的拥戴。

士卒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将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临时搭起的医馆前。只见三、四个郎中打扮的人,围着鲍守信一个人忙忙碌碌。金针、白葛、红药等能用的东西全招呼上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鲍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见到此景,尉迟敬德忍不住轻轻摇头。当时别人忙着保护秦王,没看清楚,鲍守信飞身挡在单雄信面前的场景却是他亲眼所见。以单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鲍守信的五腹六脏抽得粉碎,虽然眼下隔着铠甲和肌肤看不出伤来,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一直苦苦坚持的鲍守信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半个字都没等说清楚,一口鲜血又急喷而出。

“鲍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鲍守信的肩膀,“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敌将太强,来得又太突然!”

鲍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红的牙齿。“我,我…….”他用力喘息着,两眼中写满了不甘。又吐出几口血后,终于缓过了一丝生气,“我,我,故,故意,让,让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报,报警!”

一瞬间,大伙全都明白了鲍守信的苦衷,满脸肃然。敌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作为斥候统领,能及时给主将示警,比他个人荣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宁愿被对方生擒活捉,装作一幅老实配合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敌军,以便寻找机会,及时给自己人提个醒。

否则,即便他当场战死了。解决掉外围斥候之后,单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药,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发动突然一击。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做得很好。别多说了。我已经派人去取老山蔘。当年罗成的伤比这还重,不一样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安慰。

“是啊,如果军中老山蔘不够,孤立刻派人回主营去取!你好好养伤,破了洛阳后,孤将单雄信抓来,让你亲手结果了他!”李世民也凑上前,笑着表态。

他天赋英姿,心思远比常人敏锐。将今夜的事情前后在心里匆匆一过,就明白若非鲍姓斥候处置得当,自己十有已经死在了单雄信手里。这份大恩他不能不还,如果鲍姓斥候能挺过眼前这关的话,日后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证此人一天富贵。

“谢,谢…..”鲍守信喘息着,勉强向李世民挤出一丝笑容。他之所以尽力坚持,争取能见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后一面,为的不是报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误会。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间的争斗,整个大唐几乎路人皆知。作为一名斥候统领,鲍守信自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程名振的选择。但是,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却固执地认为,程名振现在的做法,看似两头都不得罪,实际上把两头都得罪了个遍。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争执没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还好说。万一哪他太子和秦王当中某一方获取了最后胜利,等着洺州营的的结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让秦王感到任何怠慢。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周围同甘苦共福祸的弟兄们。巨鹿泽众人能在乱世中挣扎着走到今天不容易,谁都有维持它的责任。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纵使是粉身碎骨,鲍守信也在所不惜。

见鲍守信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对方嘴边。“鲍兄弟,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只要说出来,弟兄们保证不辜负你!”

“孩,孩子…….”鲍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长子将继承你的官职。其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派人将他们养大。男的在我帐下听用,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看见救命恩人马上就要离世,被大伙围在中间的李世民好像也动了真感情,俯下身,大声喊道。

“谢,谢…..”鲍守信喃喃回应。眼睛却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泪,跟着俯下身来,“守信,秦王乃重诺之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来,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老鲍,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来了!”

“老鲍,不准死。你儿子还没成亲呢!”

众将领看出鲍守信已经油尽灯枯,围拢上前,大声嚷嚷。这些年,生离死别已经见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几乎都已经麻木,轻易不会因为死亡而落泪。但如今好日子已经来了,没想到却又要送别一名亲兄弟,任谁不心如刀割?

鲍守信笑了笑,满脸欣慰。他嘴里已经没血可冒,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教,教头!我,我没想到,咱,咱们还能从,从巨鹿泽里走,走出来!”

“提这些干什么。你好好休息,药马上就送来!”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鲍守信已经发凉的手掌。“药马上就来,你,你再坚持一下!”

“老鲍,你个没出息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鲍守信的另外一只胳膊,仿佛试图将他从牛头马面那里扯回。

鲍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泪,脸上却带着几分满足与欢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说罢,头向旁边一歪,就此长眠不醒。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程名振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鲍守信脸上的血渍。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鲍守信临死之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他满足于今天的安宁日子,为此而了无遗憾。

从生到死,哪怕最后穿着五品将军的锦袍,本质上,鲍守信依旧是个草民。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什么“封侯拜将”,“马上夺取不世功名”,这些话只会在喝醉时当笑话说一说,酒醒后从不把它当真。他生于平庸,也甘于平庸。能一顿饭吃两个猪蹄就觉得无比的幸福,能看着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壮成长就觉得无比的满足。当安宁生活被人毁掉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刀来,愤而反抗。但当乱世结束后,他最希望的选择却不是追随英雄问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继续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营上下,十有都是鲍守信这类人。中原大地上,有无数生活着鲍守信。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远者眼里,他们目光短浅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却可以为了心中的微薄梦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黄牙鲍抬回军营去!”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王二毛上前,弯腰抬起了担架的一头。张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头。程名振举起火把,王飞笑着用白葛盖住鲍守信的身体。大伙没有征求在场权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见,秦王李世民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只是看了眼尉迟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担架之后。

像鲍守信这样的五品芝麻绿豆,李世民随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着一个五品芝麻绿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而还,几乎从记事儿开始起,李世民心脏里就澎湃着一腔英雄之血。他丝毫不畏惧死亡,也不厌倦鼓角之声。无论是在两军阵前还是于另外一个战场,他都会选择勇往直前,哪怕最后功亏一篑自刎乌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鲍守信的死,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与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这么多年所见所闻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儿都在洺州营后方的话,鲍守信会不会真的向敌人投降,李世民对此毫无把握。他觉得,对方十有会那样做。因为在鲍守信这种人眼里,自己这个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他活着,不为什么大义,天命。也没什么追求,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开心些,少受一些伤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长得像小树一样高矮,身体内部,依旧怀着草芥的心思。这种人不堪大用,也担负不起太多重托。然而,正是一个又一个鲍守信,托起了整个中原!

想到这儿,李世民看向洺州将士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他终于有点理解程名振的选择了。今后不会再嫉恨,即便没有鲍守信舍命相救这一层关系,也不会嫉恨。

浮华(三上)

从洺州营归来,李世民立刻擂鼓聚将,命令大伙准备迎战窦建德。

他相信程名振的判断,窦建德志向高远,王世充鼠目寸光。唐军继续围攻洛阳的话,背后肯定会受到窦建德的袭击。而唐军掉过头去迎战窦建德,王世充却未必肯出城牵制。待窦建德被击败退回河南,洛阳则真正变成了孤城一座。若扁若圆,任大唐揉捏。

此外,据程名振等人所言,窦家军在老巢是虎,在外为虫。如今窦家军已经离开老巢数百里,大唐恰好可以一战而败之。

“据斥候回报,窦家军的前部三万人已经进入了虎牢关!”长孙无忌有点担心此战的前景,指了指舆图,低声劝阻。

“谁人领兵?”李世民刚刚返回,还不清楚这个变化,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

“一个叫殷秋,一个叫石瓒,俱是窦家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长孙无忌想了想,迅速给出答案。“王世充的守将这回被吓怕了,居然直接把二人迎进了关内。根本不怀疑窦建德会不会趁机夺了他的虎牢!”

“不会!窦建德素来分得清缓急!”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着开口。在此之前,他一直主张唐军放弃洛阳,优先对付窦建德。但苦于人微言轻,建议得不到重视。如今秦王殿下终于改变了主意,他当然要尽力帮对方下定决心。

“克明这么有把握?”长孙无忌回头看了杜如晦一眼,叫着对方的表字问道。

“从窦建德平素行事风格上可以判断!”虽然没亲耳听到程名振对窦建德的性格、能力分析,杜如晦推断出来的结果却和真实情况相差无几,“此人眼高手低,凡是涉及到名分的事情,肯定要做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逆郑覆亡在即,窦建德领军来救,搏得是个“义”字。若是他趁机占了虎牢关,则为落井下石,先前好不容易树立起了的“急公好义”形象就轰然而倒了!”

“可敌军有三万之众,又躲在高墙之后。我军贸然扑过去,虎牢关迟迟无法攻下,窦建德又率领主力赶来的话,岂不是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秦王记室参军房玄龄素来谨慎,见长孙无忌无法将杜如晦问倒,笑着从旁边插了一句。

“石瓒、殷秋都不是窦建德的嫡系。”杜如晦略作沉吟,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能借咱们的手将其实力削弱几分的话,估计窦建德会乐见其成。而石、殷二人,何尝又不对窦建德小心提防?毕竟像宋正本这样的心腹重臣,一言不合,窦建德说杀就给杀了。若是手中无兵,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宋正本?”

“的确如此!”李世民站起身,双手撑住帅案说道,“克明虽然昨夜没跟在孤身边,却好像把孤跟程名振的对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一般。程、王两位将军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孤才下定了决心。你以后就跟在孤身边吧。孤犹豫不决时,帮孤拿拿主意。无忌,你立刻去做准备。咱们不能再犹豫了,耽搁越久,形势对敌军越有利。今天中午孤就带领飞虎军先出发,剩下的兵马全交给你。随后慢慢跟过来!”

“诺!”见李世民已经做出了决断,长孙无忌立刻上前接令。转身离开的瞬间,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飞虎军只有三千人,主公不觉得少了些么?豹捷军也训练一段时间了,不如将他们一起带上!”

“三千飞虎军已经足矣。昔日虎贲铁骑能以五千破二十万。孤本领再不如罗艺,三千对三万也当能拿得下来!”李世民摇摇头,满脸骄傲。

这番话听在侯君集耳朵里,立刻就像点了一把火。上前数步,他躬身施礼,“主公放心,飞虎军绝不会丢大唐的脸!”

“孤磨剑数年,等的就是今天!”李世民从帅案后快步走出来,双手托起侯君集的胳膊。“咱们只带三千人去挑战,石、殷二将只要还长着脸,就不会龟缩在关内不出。三千人破其三万,窦建德后续虽然还有十七八万众,也必将被吓得举步不前!你下去点兵,告诉弟兄们,能否破贼,就在此一战。”

“诺!”侯君集浑身上下被热血烧得通红,点了点头,大步出帐。

目送着他离开,秦王李世民回头看了看尉迟恭,“敬德,手上的伤妨事么,能否随我出征!”

“这种长脸的事,怎能落下末将!”尉迟敬德笑了笑,大声回答。

“叔宝兄,咬金兄,可愿随孤去骂阵?”李世民将目光转向秦琼和程知节,继续问道。

“唯殿下马首是瞻!”秦叔宝和程知节笑了笑,拱手回应。

当下,四人取了披挂兵器,带领三千飞虎军,缓缓向虎牢关奔来。一日半光景,太阳又往西沉,虎牢关巍峨的雄姿出现在了视野内。早春的斜阳下,这座拥有千年历史,亲眼目睹了上百场恶战的雄关显得分为苍凉。青灰色的城砖,黑红色的敌楼,一杆杆长槊在城头上笔直地刺向湛蓝色的天空,再配上一阵阵战鼓,一声声号角,未战,已经令人汗毛根根竖立。

飞虎军是清一色的骑兵,根本不具备攻城能力。李世民命令侯君集将飞虎军停在距离虎牢关五里之外,带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三人缓缓上前。守关的将领看不清来者的身份,派遣二十几名斥候出来试探。李世民策马迎了上去,左首尉迟敬德,右首秦叔宝,背后护着个程咬金。三下五除二,将二十几名斥候杀了个干干净净。

用长槊挑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冲着关墙上目瞪口呆的敌军喊道:“告诉守城的,李世民亲自来拜会他了。只带了三千骑兵!他若是个男人,便出城一战。若没胆子的话,就尽早滚回河北去吧,别再这里跟着瞎掺和。帮不上王世充的忙,反而白白消耗粮食!”

就在四人于城外耀武扬威,追杀斥候之时,石瓒和殷秋两人已经闻讯赶到。听李世民骂得恶毒,怒不可遏,立刻点齐了兵马,准备让其认识一下天高地厚。石瓒麾下参军张说是窦建德从宇文化及手下掠来的,素负智者之名。见两位主将怒发冲冠,赶紧上前拉住石瓒的马头,低声劝道:“将军且听我一句话。那李世民既然能为一方统帅,肯定不是个鲁莽之辈。他今日只带了三名侍卫前来挑战,想必早已在城外设下了陷阱!”

对于这些旧隋来的降官,石瓒素来瞧之不起。如果这种没骨头的家伙真像窦建德说得那样有本事,杨广和宇文化及就不会死了。当即,他竖起眼睛,低声喝道:“如此说来,石某就是鲁莽之辈喽!让开,否则休怪石某对你不客气!”

张说的脸色立刻涨得黑紫,讪讪松开手,退到一旁。殷秋将军比石瓒圆熟些,不想得罪张说背后的窦建德,笑了笑,低声建议道:“张参军也是出于一番好心。但李世民欺人太甚,不给他些教训,恐怕会坠了我军士气。这样吧,他带来三将在外挑战,咱们也派四名好手出去。先试试他的斤两,再做定夺!”

“刚才那些斥候…….”石瓒皱了下眉头,气哼哼地说道。

“城外那几人至少都是个将军,普通斥候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笑了笑,殷秋低声解释。然后转过身,从军中点出自己的两名心腹猛将,“殷蛟,方苞,你们两个去。给我至少割一个首级回来!”

“您稍等!”被点到的两名勇将自信满满,打马冲出了城门。

石瓒见状,亦从麾下点出两名勇将,一人叫做石乐,一人叫做鲁秋明,俱是一等一的身手,跟在殷蛟和方苞两个身后,迎战李世民。

李世民自小练武,身手远非一般人可比。前几日之所以被单雄信追得雁不下蛋,一则是由于事发突然,手边没有合适兵刃。二来是因为他珍惜性命,既然看出自己不是单雄信对手,决不跟犯傻与对方硬拼。可今天却不同于当日。那晚他身边只有一个尉迟敬德,还迟迟追不上来。今天他身边却凑齐了秦、程、尉迟这当世三大高手,岂肯再行避让。见到敌人只派遣四将出来迎战,立刻冷笑一声,策马冲了上去。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一左一右,紧紧护住李世民两翼。程知节单手拖着长槊,笑呵呵地跟在最后,左顾右盼,仿佛逛街般轻松惬意。

登时,虎牢关前,鼓声如雷。殷蛟、方苞、石乐、鲁秋明四人并肩冲上。“来得好!”李世民大喝一声,长槊宛如蛟龙般抖出,晃歪殷蛟手中兵器,顺势向左一拨。三尺槊锋如切瓜般切断了敌将哽嗓,血喷如瀑。

一招都没走完,殷蛟的尸体已经从马背上坠了下去。剩余三将不由自主楞了一下。两军阵前,岂容分神,秦叔宝一槊刺来,直奔方苞小腹。一拉一送,将方苞挑在了槊尖上,看都不看,远远向城门口甩去。

尉迟敬德武艺不如秦叔宝娴熟,但胜在年青力壮。跟石乐交了两招,二马错镫之际,抽鞭便砸。只能噗地一声,红白飞溅。窦家军中排得上号的好手石乐脑袋被抽飞了半个,身体兀自在战马上左摇右晃,张牙舞爪。

在场之中,程知节最为轻松。根本没往第一排凑和,趁敌将注意力全被李世民吸引了过去之际,将长槊挂在马鞍下,弯弓搭箭。一箭猎鲁秋明于马下。

鼓声像被人掐住了般,噶然而止。

雄关之上,无数人长大嘴巴,遍体生寒。四将,每人一个照面,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如果那槊、那鞭、那箭冲自己而来,还有机会活命么?

“就这点儿本事,也好意思来给王世充做帮手!”李世民横槊策马,在敌将尸体上来回践踏,“还有送死的没,赶紧出来。若是不敢,趁早滚回河北抱孩子去!”

浮华(三下)

“可恶!”受不了李世民侮辱弟兄们的遗体,石瓒和殷秋二人一抖马缰绳,双双杀出了城门。

他们两个都是草莽出身,麾下的嫡系将领要么是宗族亲戚,要么是乡邻晚辈。被人一口气杀掉四个却依旧无所作为的话,受损的就不仅仅是些许颜面。弄不好,将领的威望和队伍的士气都会一落千丈。

况且李世民背后只有三千多人,不可能个个都像其身边那三名护卫般骁勇。三万大军围上去,以十打一,铁疙瘩也能踩成烂葫芦。

两名主将一动,参军张说就再也无法阻挡其余弟兄了。当下,城门大开,数百骑兵如潮水般涌将出来。

李世民微微一笑,拨转坐骑向后跑了百余步。故意放石瓒和殷秋带着一部分侍卫出门,不待对方整理好队形,猛然把长槊一指,带领秦、程、尉迟三将斜斜兜了一个弧,四杆长槊如四条乌龙,上下翻滚,毒信乱吐,居然硬生生将追来的敌军剥成了两半。

“啊!”“呀!”虎牢关下,窦家军乱成了一锅粥。大伙都抱着蚂蚁多了咬死象的想法,却没想到大象踏过来时如此迅猛,根本不是群蚁能敌。霎那间,已经出了城的犹豫着是否缩回去,没出城的楞头愣脑往外冲。待石瓒和殷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带领亲兵堵过来,李世民已经与三员绝世猛将在军阵中兜了一个来回,趟出一条血路,再度跑到了二百步之外。

“吁!”李世民拨转坐骑,于敌军阵前慢慢转身。秦叔宝在左,尉迟恭在右,背后护着一个程咬金。四杆长槊遥遥相指,血珠串串从槊锋上滴落,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四杆长槊,硬生生在数百人中穿了个来回!这是何等的胆魄?窦家军将士忍不住都缩了下脖颈,仿佛稍一疏忽,对面的槊锋就会隔空飞过来,刺中自己的哽嗓。

看着李世民耀武扬威。石瓒和殷秋两个叫苦不迭。现在,即便能回头他们也不敢回头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只要退回关内去,日后就甭想再大声跟弟兄们下令。可冲上去搏命,二人又自知武艺距对方相去甚远。单打独斗等于插标卖首。群殴的话,对方策马远遁,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拦住。

“可有人出阵一战?”李世民抖了抖血染的槊缨,大声喝问。

窦家军将士觉得头皮又是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上前送命。

“既然战都不敢战,你们来干什么来了?”李世民哈哈大笑,骄狂不可一世。听见这刺耳的笑声,石瓒和殷秋两个脸皮发烫,再不考虑自身安危,一前一后,纵马而出。

“总算来了两个有胆子的!”李世民笑了笑,大声喊道,“二对二,不要说我欺负你!”

说罢,向秦叔宝使了个眼色,双双上前,迎战殷秋、石瓒。这个时候,窦建德派来的参军张说才终于挤出城门来,见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忍不住连连摇头,低声抱怨:“胡闹,胡闹,两军交战比的是训练、士气、阵法、韬略,岂能凭匹夫之勇?胡闹,胡闹…….”

“监军大人还是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卖!”石瓒的亲兵听不入耳,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

“你,你敢……”张说登时紫了脸皮,指着亲兵,胸口上下起伏。他这个参军是窦建德硬塞给石瓒的,美其名曰,参赞军务。实际上,却相当于窦建德安插在石瓒和殷秋二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得不到大伙半分尊敬。平日献的策,十句有八句被石、殷二人当成耳旁风,剩下两句,也是顺耳就听,不顺耳驳回,一点颜面都不给。

受到主帅影响,将士们也不大把这位参军大人当回事,偶尔会看在窦建德面子上给他个笑脸。不高兴时,往旁边一推,权当他是一堆狗屎。

说话间,石瓒、殷秋已经跟李世民、秦叔宝打了四、五个回合。仗着多年厮杀积累起来的经验,二人勉强还没有受伤。但也是手忙脚乱,汗珠子顺着两鬓滚滚往下淌。参军张说见势不妙,只好硬着头皮从亲兵手中抢过石瓒留下的令旗,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命令,“弟兄们,全军压上。困死他们!”

不用他多嘴,将士们也知道自家主帅马上就支撑不住了。呐喊一声,蜂拥而上。“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原来也这么没出息!”李世民一槊挑开石瓒的兵器,笑着嘲讽了一句。随后轻轻一带马缰绳,“秦二哥,走吧,别脏了自己手!”

“殿下先走一步!”秦叔宝像玩一样,化解掉殷秋拼命一击。紧接着一槊刺中殷秋胯下的战马,转身便走。可怜的坐骑发出凄厉的悲鸣,踉跄着卧倒。殷秋缓缓从马背上跳下来,双眼冒火,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滑落。

他可以死,却不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那个姓秦的家伙根本没把他当个对手看,能刺人时却刺坐骑,只为了取笑他武艺平庸。“上马,今日不死不休!”石瓒从杀上来的亲兵手里抢过一匹坐骑,咆哮着牵到殷秋面前,“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不杀了姓李的,石某誓不为人!”

“两位将军……”张说试图上前阻拦,被殷秋一把推开。骑着马的将士飞快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步卒紧随其后。“大伙一起上,不信他长了三头六臂!”被激怒了的窦家军将士大声嚷嚷着,根本不再去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竖子,不足为谋!”张说气得直跳脚。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后紧追不舍。“三万大军,好在身边有三万大军!”一边追,他一边自我安慰。“三万人打三千人,即便赢不了,也不会输得太惨吧!”

“整队,整队!别跑散了。”石瓒的声音又从前方传过来,听上去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三驴子,你带着斥候先走。随时注意敌军动向。老殷,你压住阵脚。老四,你把弓箭手集中起来,按当年程小九教的招数,走在队伍中间…….”

“如果能列阵而战的话,也许……”听着石瓒的命令。张说心里隐隐涌起一线希望。窦建德对他有活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得跟着这支队伍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深渊万丈!

浮华(四上)

如果石瓒和殷秋两个在探听敌情方面再多下一点儿功夫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地选择出关野战。李世民所部飞虎军的确只有三千人,人数不及虎牢关援军的十分之一。但这三千人,却是李世民花费数年时间,参照塞上虎贲的模式辛苦打造出来,与窦家军那种发一匹马就算骑兵的模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想当年,李渊奉命坐镇陇西。被突厥人日日骚扰。而朝廷的精力主要放在辽东方向,根本无暇西顾。作为大隋皇帝的重点防范对象,李渊不敢大举招募乡勇,保家卫国。不得己,只好命令李世民、长孙无忌二人于被突厥人逼迫得无家可归的塞上流民当中,征募愿意报仇者。

经过精挑细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选出来的战士不足五千。却个个怀着深仇大恨,悍不畏死。李世民在荒漠绿洲中将他们训练了一个冬天,然后换上突厥部落的装束,杀入草原,以血还血。这支部队手段狠辣,来去如风,很快就令塞上诸胡谈之色变。而这些习惯于劫掠的胡人却一直以为,打劫他们的是突厥某个特勤麾下的私兵,有冤无处申,有苦不敢诉,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所有劫掠来的财富,李世民分文不上缴家族。全部换了铠甲、兵器,重新投入到队伍建设当中。为了给家族增添一支在乱世中自保的力量,李渊也是大把大把,不停地朝这只部队中撒钱。凭借着充裕的资金和日日不断的实战演练,一个春天下来,这支队伍便脱胎换骨。

参照古人“虎豹骑,“白耳兵”的旧例,李世民将自己的队伍命名为“飞虎军”。当飞虎军初具规模后,便不满足于袭击那些四处游牧的小部落,而是开始把突厥人的劫掠队当做主要针对目标。

由于“飞虎军”也身穿黑衣,头戴皮帽,外观跟突厥狼骑毫无分别。每每与出来“打草谷”的突厥狼骑遭遇,都被对方当做为自己人。对于这些江湖同行,李世民采取“大则避之,小则击之”的原则,每次出手,务求必中,并且战后从不留活口。

吃了亏的突厥人不清楚自己是被李渊敲了闷棍,还以为是同族势力强大的部落下手相残,哭喊着求始必可汗主持公道。接到下属部落的投诉,始必可汗也无可奈何。所谓大突厥国,向来就是若干部落的松散联盟。部落之间奉行狼群规则,强者为尊,弱者毁灭,互相之间的攻杀几乎每日不断。即便是阿史那家族的众位兄弟,彼此间下黑手,使绊子的事情都没停歇过,只要做完后吃干抹净,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众部落无奈,只好尽量不靠近大隋边界。但依旧免不了时时被袭扰,牛羊、马匹损失无算。直到李渊被调往河东,陇右诸胡的灾难才算结束。可李渊却不敢让自己辛苦的利刃藏在家里生锈,理顺河东官场后,立即将飞虎军派出去,拿盘踞在乡野间的土匪流寇磨刀。

也就是前后半年光景,盘踞在上党、太原、附近的流寇土匪就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张金称麾下的肱骨王麻子,也被李世民抓住砍了脑袋。随后又经过两次长城之战,飞虎军被磨砺得愈发精锐。可以说,放眼天下,除了虎贲铁骑、博陵轻甲之外,已经没有第三支骑兵,野战能与飞虎军抗衡。

即便面对前两者,李世民心里也不甚服气。在他看来,虎贲铁骑已经步入暮年,从主帅到士卒都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李仲坚麾下的博陵轻甲,由于其主帅的目光短浅,最近五年里就没休整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不同的敌人而战,从塞外打到河南,从河南又打到塞外,即便是精钢锻造,也磨得脆弱不堪了。

唯独飞虎军,主帅跟将士一样年青,一样豪气干云。随着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罗士信这批绝世勇将的加入,这支队伍注定要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之所以不像前两支队伍那样被人瞩目,是因为其以往的战绩都被可以隐藏起来,无法公示于人而已。但这次,飞虎军已经不需要继续韬光养晦了,石瓒和殷秋所部窦家前锋,将成为替飞虎军扬名的第一块踏脚石。

石瓒和殷秋二人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如意算盘,恨不得立即将李世民斩于马下。对方也许设下了圈套,可三千士卒,即便设了圈套的话,能拿三万大军奈何呢?一人射出一箭,可以将他们全部射成刺猬。一人冲上去砍一刀,就可以将他们砍成十段。武艺精熟的好汉石瓒见过不少,李世民及其身边几名将领刚才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三千士卒,个个都能一一当十,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吧?即便是当年的瓦岗军,也不敢吹这么大的牛啊!

接下来的战斗基本证实了他的判断,有百余骑兵前来接应李世民。被殷秋麾下的弓箭手迎头射了一阵乱箭,丢下数具尸体后,仓皇败了下去。他们的本领很高,一边逃,一边还不忘记回头还击。但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实在太大了,一箭射出,往往遭到几十支箭的报复,身上被扎得如刺猬般,若不是仗着铠甲解释,光流血就得活活流死。

李世民心疼他麾下的士卒,开始放弃大路,向野地里逃窜。石瓒派遣麾下大将石金带领三百名骑兵去包抄,剩余大队人马继续沿官道向前推进,准备将李世民的所有伎俩都逼出来。他和殷秋二人麾下的骑兵不多,加起来只有五千挂零。如果一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话,很难彻底将敌军主力咬住。但分出一小部分兵马去陪着李世民兜圈子,主力大军不管对方使用什么招数,都闷头向前,则避免了这个缺陷。只要李世民还想着攻占虎牢关,双方早晚得硬碰一场。

三百骑兵和赶来接应李世民的飞虎军战做一团。长槊飞舞,热血四溅。人数上,窦家军占尽了优势,但兵器、铠甲、骑术和个人战斗技巧上,他们与对方差距甚大,很快就被冲出了几道口子。本来仓皇逃命的李世民看到了便宜,策动坐骑回转,带着他那三名爪牙,在窦家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窦家军的骑兵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包围他,但总是力不从心。大多数人一个照面就被李世民挑下马来,个别人坚持过李世民的必杀一击,却又碰到了他身后的程咬金,被对方挥动门板大的斧子,一劈两段。

石瓒见此,不得不将队伍整个停下来。拨出一部分弓箭手和步槊手加入战团。他麾下的士卒亦被对方的嚣张气焰郁闷得两眼冒火,接到命令后,立刻一拥而上。李世民不肯吃这个眼前亏,拨转坐骑再度逃走。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护住他的左右,程咬金一手持槊,一手提着斧子断后,追兵们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

“无耻小儿!”石瓒破口大骂,“逃得比兔子还快,也不怕给你老子丢人!”。骂够了,却主动鸣金将散出去的队伍招了回来,敌人的举止很蹊跷,他不想离开虎牢关太远。

经过一番追逐,步兵和骑兵们都跑得满头是汗。闻听锣声,不觉齐齐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把呼吸调均匀,旷野中马蹄声再起,李世民领着几名侍卫,第三度出现在大伙的视线之内。

“两位将军,别追了。”张说气喘吁吁地赶到,抹了把汗,低声劝告。“赶走他,就算了吧!反正追也追不上!”

这次,石瓒决定给他的面子。点点头,举起撤军的令旗。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天边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后,将撤军的令旗丢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整队,整队。防御阵型,长兵转向西,弓箭手射住阵脚!”

仓促之间,弟兄们没任何准备。努力遵从号令做出转向动作,却因为疏于训练而将队伍弄得愈发混乱。李世民、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四个人迅速靠近,像看到猎物的豹子般,在距离窦家军一百五十步外蓄势,发力,猛然前冲。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名护卫,疾驰中奔跑,变阵,汇聚成一个锋利攻击阵型。

其急如风,其势如火。

三十名护卫后簇拥着李世民疯狂加速,加速。跑出五十步,进入窦家军羽箭射程之内。紧跟着,夕阳落下处涌上三百名骑兵,依旧是简单的三角形攻击阵列,追在了李世民等人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三角形攻击阵列依次出现,排开,像一匹匹野狼,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

“嗡!”弓箭手们将第一波截击羽箭射上天空。掠过八十步距离,落在李世民等人的头顶上。很多人中箭,却只有两三人掉下坐骑。其他人将长槊慢慢端平,与马头形成一条直线。

“重甲骑兵,他们换了重甲!”有人惊诧地尖叫。随即发现自己的错误。对方身上穿得肯定不是重甲,重甲骑兵跑不出这种速度,但防护力比重甲一点都不差。护卫在李世民身边的那个黄脸汉子,胸口至少被射中了五箭,却依旧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几根雕翎随身躯的起伏上下晃动。

“锁子甲!他们居然都穿着索子甲?天啊,李老妪哪来的那名多钱!”乱哄哄地队伍中,只有张说识货。擦了把额头上冷汗,喃喃地说道。他不敢嘀咕得太大声,唯恐伤及自家的士气。

锁子甲,完全由铁环链接而成的锁子甲。柔软如羊皮,却坚韧无比。五十步之外,普通弓箭对其根本没有杀伤效果!在张说的记忆中,一幅锁子甲,价值至少二十吊足色肉好。三千名穿着锁子甲的轻骑,天哪,那得多少钱,窦王爷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嗡!”不待石瓒下令,弓箭手将第二波羽箭射上了半空。这回,收效比上次稍好些,大约有五、六名唐军落马。但第一波攻击阵列依旧保持着完整,并且已经杀到了二十步之内。

临阵不过三矢,说的是敌军战马从弓箭最大杀伤射程跑到弓箭手近前这段时间内,弓箭手能射出的最多羽箭次数。石瓒所部用的是普通桑木弓,射程本来就近。平素训练抓得又疏忽。是以第三支羽箭刚刚搭上弦,弓臂未等蓄足力,唐军已经杀到了眼皮底下。

几名窦家军骑兵强压住心中恐惧,策动战马迎上去,希望能给自家袍泽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双方战马相对着加速,越来越近,目光在半空中汇聚成线。“当”,唐军的马槊戳中了敌手,迅速上弯出一条弧线。巨大的冲击力将对手直接挑飞上半空。“嗡”,百工坊精制马槊弹开,缓冲的力量释放出去,将槊锋上的尸体甩到了空中。

借着战马的速度,唐军骑兵毫不犹豫地将长槊指向下一名对手。马槊追着敌人的胸口动,吞吐如蛇信。窦家军单薄的皮甲被轻易地扯开,三尺槊锋刺进去,刺穿肋骨,弹开,将又一排对手弹上半空。

数十支槊锋,血淋淋排成排,饥渴地寻找下一薄祭品。上前堵截的窦家军骑兵被冲出个巨大的缝隙,李世民带领亲卫冲进去,所向披靡。一拥上前的步卒抵挡不住,被杀得大步后退。很快,有人魂飞胆丧,惨叫着向后逃去。

“刺穿他们!”李世民大声狂吼,奋力从后背刺死又一名敌军。两侧长槊如林,身边落箭如雨,他却根本不分神四顾。他相信秦叔宝,相信尉迟敬德,相信程咬金。相信他们会保护好自己。更相信不远处杀来的侯君集和长孙无忌,相信他们能看到这个机会,一举锁定胜局。

“擂鼓!前军追随秦王殿下,去敌军身后列阵!”三百步外。长孙无忌跳上一座四匹马拉的战车,亲手举起鼓槌。无论先前赞同不赞同秦王的谋划,现在,他都会不折不扣将秦王的命令执行下去。李世民不仅仅是他的主公,还是他自幼的玩伴,朋友和知己。

听到隆隆的鼓声,第二攻击梯队在罗士信率领下,奋力端平长槊。敌阵只开了一道裂口,远远没达到崩溃的边缘。他们有的是表现机会,对手无论多少,三万还是五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浮华(四下)

鼓声如雷,轰得人摇摇晃晃。

石瓒和殷秋互相对方看了一眼,心中都猛然涌起一股寒流。他们有点后悔自己轻易出关追杀敌军了,如果龟缩不出的话,凭着虎牢关厚实的关墙,李世民根本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而现在,两军取胜的机会却被人为地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虽然他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却失去了必胜的把握。

他们有些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不远处,唐军马甲上的花纹已经清晰可见,如果他们此时再下令撤退,整个军阵就要瞬间崩溃。

那个风险,石瓒和殷秋都承受不起。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错就错。在野战中将唐军击垮。挥舞手中令旗,石瓒将二人麾下的所有骑兵都派了出去。同时派出大队的亲兵,立在阵前,将逃回本阵的士卒当场砍翻。

“这交给你,我去对付姓李的小子!”殷秋咬了咬牙,调集身边全部护卫,亲自带领他们冲向自家军阵核心。唐军的攻击力太强了,石瓒派出的五千轻骑也许只能起到阻挡敌军脚步作用。但带着数千名亲卫,他却足以在这段时间内,将李世民剁成肉酱。

只要李世民一死,此战的结果就毫无悬念。窦家军将获得一场损失空前的惨胜,但惨胜毕竟也是胜利,总好过在人数不及己方十分之一的敌军前,狼狈逃走。

“鼓来!”石瓒把手一伸,从部将手里接过鼓槌。抡开胳膊,向一人多高的战鼓敲去。“咚,咚,咚!”不肯让唐军的战鼓专美于前,窦家军的战鼓也疯狂地响了起来,烧热所有人的血液。

“大夏!”战鼓声中,五千骑兵发出呐喊,潮水般扑向对手。对手兵器比他们好,铠甲比他们厚实,战马比他们高大,但那算什么。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壮士,见到比自己强大者就俯首乞怜,又怎配称之为燕赵男儿?

“大唐!”侯君集举起长槊,厉声高呼。五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能够有今天。是李世民收留了他,赐予他衣物,派人指导他武艺。从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已经不属于自己。李世民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李世民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李世民能再向前一步,他的事业和前程也会跟着向前一分,飞黄腾达。

功名但在马上取,男儿的前程是自己拼出来的。而不是靠老天所赐。五年来,敌军的血液染红了他头上的簪缨。今日过后,那簪缨的颜色,注定又要亮丽一些。,

“轰!”一方人多势众,一方装备精良,两支骑兵,毫无花巧地撞在一处。无数人惨叫着飞上了半空,无数人连对手的面孔都没看清楚,就魂归大地。

一瞬间,唐军的装备优势尽显。他们手中的制式长槊为大唐百工坊精心打造,精钢为锋,白铜为纂。槊杆选取柔韧性极强的柘木剖蔑,油浸,又用白葛裹漆胶合而成。坚硬如铁,同时又具备极佳的弹性。槊锋刺中对手时产生反向冲击力大部分都能被槊杆吸收,对持槊者的手臂构不成任何伤害。待敌军被挑离马鞍后,借助槊杆弹性,还能最快地将尸体甩掉,再度向第二名对手发起进攻。

反观石瓒麾下的骑兵,装备就简陋的可怜了。大部分人连长槊都配不起,仅仅是将步战用的硬矛截短来充数。少部分人拿着缴获来的马槊,却都是相对廉价的硬杆。抓在手里难以掌握平衡不说,侥幸戳中了对手,万一掌握不好手心松紧的分寸,反向冲击力就会完完全全落在自家手臂上,轻者胳膊脱臼,重者直接冲落马下。

两军高速对冲,落马者绝无活命之机。即便不被敌军踏死,也会被高速冲上来的自己人踩成肉酱。石瓒亲眼看见一个自己熟悉的校尉用长槊刺死一名唐军,随后被马槊的反冲力推下了坐骑。那名不幸的校尉还试图跃起来,逃开战马的奔行路线。一名唐军从他身边冲过,将其撞倒,随后,对面冲上来的几名来不及闪避窦家军骑兵不断撞上他,烟尘遮断了石瓒的视线。

唐军的攻势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他们人少,只有尽快将窦家军骑兵撕裂,击溃,才有攻击后面步卒的机会。窦家军骑兵也明白这一点,潮涌般迎上,死战不退。双方在马背上大声呼喝,毫不犹豫地互相冲击。一波落马,又一波补上去。无止无休,百死不悔。

“咚咚、咚咚,咚咚!”负责全军调度的长孙无忌有些着急了,死命地催促将士们加快速度。李世民已经陷入了敌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战。骑兵们早冲开对方防线,李世民的危险就减少一分。

“咚咚咚咚咚!”石瓒的手臂也不停挥舞鼓槌。铠甲精良又怎么样,训练有素又怎么样?凭什么这天下就必须姓李,大家都在逐鹿问鼎,凭什么姓窦的就要向姓李的屈膝投降?

“大唐!”又一波唐军骑兵冲上来,槊锋闪闪,在夕阳下绽放出一片烈焰。

“大夏!”新一波窦家军骑兵踏着袍泽的遗体冲上去,用胸口堵住对方的路线。如扑火飞蛾,义无反顾。

他们彼此间互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仇怨。太平年代,偶尔走过对方的家门,也许会进去讨口水喝,聊几句家常里短。但今天,他们却使出浑身解数,夺走对方的生命。仿佛是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杀戮般,毫不犹豫。

越来越多的人落于马下,越来越多的战马失去了主人,在沙场上厉声悲鸣。尘如烟,血如雨,天边晚霞似火。无数生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无数灵魂交织着冲上半空,看着已经死去和快要死去的同胞,默默无语。

石瓒不忍再看下去了。落马的大多数都是他和殷秋地嫡系。弟兄们明知不是唐军的对手,还在努力用生命为袍泽争取机会。扭转头,他一边奋力擂鼓,一边查看本阵的情况变化。他看见殷秋在努力追赶,但始终无法合拢被李世民等人冲开的缺口。上前拼命的人太多了,反而阻挡了殷秋的路线。李世民凶猛如虎,亦狡诈如豺,他不肯跟殷秋接触,而是不断地在阵中转变方向,不断地制造缺口,一步步向军阵的最后方突破。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殷秋气得双眼冒火,在马背上大声呼喊。窦家军的士卒非常忠勇,明知冲上前必死,还前仆后继地往李世民身边冲。可双方的武艺、装备以及配合方面的差距不是光凭着勇气就能弥补的。特别是李世民身前身后那几个护卫,简直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凡是试图靠近李世民者,无不被他们刺于马下。

一排士卒被杀穿,又一排士卒呐喊着扑上。李世民刺翻了自己正对那个,策马从此人脊背上踩了过去。旁边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汉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惨叫着冲过来,不顾一切冲向李世民的马蹄。尉迟敬德毫不犹豫地一挥长槊,将老者脖颈扫断,头颅带着白发扫上半空。

几名士卒从侧翼扑上,被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个槊刺锏打,陆续杀死。“别恋战,破阵!”程知节在背后大声提醒,顺便举起战斧,挡住射向李世民的一支冷箭。有名窦家军士卒瞅准机会,举着盾牌滚向程知节的马腹。没等他滚到攻击位置,一支长槊从程知节背后飞来,将其钉在了地上。

“破阵!”李世民高高举起长槊,如醉如痴。自从十四岁起,他就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引领士卒,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那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亲眼看着他越过辽河,杀得高句丽人望风而溃。那年,他忽然发现原来战争的滋味居然是如此甘美,你冲向敌人,看着他们在你眼前战栗,躲闪。试图还手却根本无法将你伤害。而你,毫无犹豫地杀死他们,用他们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荣耀。

男儿就应死于军前,生尽欢,死如醉。很长很长一段岁月,他都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有一天,发现了另外一个战场。比正面搏杀更危险,更令人热血沸腾。

“殿下,别恋战!按计划行事!”秦叔宝替李世民拦下必中一箭,转过身来大声提醒。狂热的感觉渐渐从身体里退去,李世民又想起战前的构想。奋力一挥手臂,他将造价高昂的马槊当做投枪,掷向不远处一名敌将,刺穿此人的胸口。然后,大笑着从马鞍桥下抽出一柄黑色长刀,泼出一片血雨。

“挂槊,换刀!”程知节立刻下令,将李世民的选择告知所有跟上来的弟兄。追随李世民杀入敌阵的唐军精锐闻令,或将长槊当做投枪掷出,或将长槊挂在马侧。顺手抽出数十柄一模一样的长刀,朝斜下方伸平,刀刃向前。

对于缺少重甲保护的窦家军步卒来说,长刀的威胁远远高于马槊。马槊的攻击范围,不过是挡在正前方那几个人。而列阵展开的长刀,却可以威胁整整一个侧面。高速跑动中,骑手根本不必挥刀砍杀,凭借战马的冲击力,就可以在刀刃过处的敌军身上,切开一道道血淋淋大口子。伤者立刻失去战斗力,倒在地上,直到浑身的血液淌尽。

惨重的伤亡面前,终于有人胆怯了。哭喊着丢下兵器,转身逃向阵外。先是几个,然后是几十。他们不但阻挡了殷秋的追击路线,而且将恐惧一点点扩散出去,越传越广。

“挡不住他们!”有人哭喊。

“逃吧!”有人厉声惨叫。

低级军官果断地执行战场军纪,却无法阻挡恐惧的继续蔓延。李世民等人的战马前瞬间松动,挡在去路上的窦家军士卒纷纷闪避。刀锋闪闪,越冲越快,终于,一道闪电般从窦家军的大阵中劈了出来,刺痛所有人眼睛。

“整队”“整队!”程知节大声喝令,同时收起战斧,,将一面红色的战旗奋力展开。“哗啦!”代表着李世民身份的帅旗迎风招展,猎猎如火。已经冲入敌阵的,和即将冲入敌阵的飞虎军士卒催动坐骑,从各个方向朝这面大旗下汇聚而来。所过之处,画出一道道死亡血线。

最先追随李世民冲阵的卫士只剩下了十余人。并且几乎个个带伤。但弟兄们士气高扬,左顾右盼,眼中毫无畏惧。

第二波发起攻击的三百名骑兵也冲了出来,剩下的不足一百。迅速在战旗下调整队伍,重新排列成一个三角形冲击阵列。追出窦家军大阵的敌人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却像失去了魂魄般犹豫着,徘徊着。手中兵器举得很高,却没人敢率先靠近。

“诸君,还能战否?”李世民朝身边的袍泽笑了笑,然后大声询问。

“战!”“战!”“战!”横刀,长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钢铁丛林。

“跟我来!”李世民一抖缰绳,催动坐骑。战马发出一声长嘶,猛然转身,朝虎牢关方向冲去。

“夺关!”程知节举起军旗,猛然指向虎牢方向。援军已经都被石瓒和殷秋带出来了,城外的战斗结束之前,守军不会有任何防备。这才是他们今天的真正目的,先前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迷惑敌军视线。

“夺关!”百余名飞虎军骑兵跟在李世民身后,毫无犹豫地向虎牢关冲去。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跟在主帅身后制造奇迹,他们毫不怀疑自家主将今天会制造新的一场。

追出本阵的窦家军士卒追出数步,又猛然停止。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以往的认知范围。对上这样的敌手,所有人都不敢再认为自己有获胜的希望。

殷秋终于也带着亲卫终于追了出来,望着李世民等人留下的烟尘,不知所措。在他背后,越来越多的唐军骑兵冲进了窦家军大阵,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浮华(五上)

在看到李世民的战旗卷向虎牢关的一刹那,石瓒心里就明白,这场仗,自己彻底败了。

虎牢关的守将是什么德行,石瓒心里非常清楚。李世民带领百余虎狼之士冲进关内,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束战斗。而失去了虎牢关这个交通南北的咽喉所在,窦家军和洛阳军就被彻底隔离开来,彼此消息、物资、人员都无法沟通,只能像先前一样各自为战。

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他还不能领军回援。因为罗士信已经带领飞虎军冲破了骑兵的阻拦,直接攻入步卒军阵中,任何可能引发误解的军令,都会将导致整个大阵的崩溃。而步卒一旦陷入混乱,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毫无怜悯的屠杀。两条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战马。正对着交手,骑兵杀死步卒至少需要较量几招。从背后追上去,只要兵刃顺势一拖就可以结束一条性命。

激战只能继续。

失去虎牢关,会令窦家军的救援行动受到当头一棒。但只要窦王爷果断撤回河北的话,他的大夏国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而自家军阵如果被冲溃,则意味着近三万条性命直接葬送在了自己之手。石瓒不敢,也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都是他的父老乡亲,他的心脏承受不起。

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试图在军阵崩溃之前,先将冲入阵中的唐军拖垮。那样的话,他和殷秋差不多还能带领将近两万们名弟兄撤走,绕开虎牢关,回到河北。将剩余的弟兄们交到他们的父母妻儿之手,而不是稀里糊涂得埋骨他乡。

不止是石瓒,这一刻,所有窦家军将士都在咬紧牙关坚持。出阵迎敌的骑兵被唐军冲散后,慢慢又聚集起来。人数还剩下大约两千挂零,在自家大阵的外围左右徘徊。如果逃走,他们觉得对不住石瓒平日相待的恩情。想要冲入军阵与弟兄们并肩而战,他们又失去了那个勇气。在没有新的将来出来引领他们之前,他们只能不停地盘旋,盘旋,以等待命令为借口,暂时逃避肩头的职责。

军阵当中,步卒们也在苦苦支撑。唐军的骑兵非常凶狠,杀入阵中后,立刻汇聚成数股洪流,左冲右突。窦家军的弟兄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但被自己人簇拥着,又无法迅速逃开。只能胡乱地将兵器在面前挥舞,期待能吓住敌方的战马。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奢侈,以至于当唐军的战马从他们身边掠过后,侥幸未死的人立刻睁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在自己身边倒地,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这样下去,已经跟伸着脖子等对方来砍,没任何区别了。石瓒无法再看下去,愤然丢下鼓槌,伸手抓起自己的兵器。“石将军,不可!”张说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还,还有逆转的机,机会。他,他们剩,剩下的人也,也不多了!”

“在哪?”石瓒咧嘴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嘴里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把这么多人送上绝路,他后悔得已经把舌头咬破了。“张参军,你告诉我弟兄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我……”张说犹豫着松开手指。石瓒准备亲自去跟敌人拼命,这不是一军主帅应该做的事情,他当然要极力阻拦。但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任何解决困境的办法。以前读过的书中从没有先例可照搬,临来之前,窦王爷也没有告诉过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中军交给你了!”石瓒翻身跳上坐骑,将一柄大铁锤用力挥了挥,“如果坚持不住,你尽力想办法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就好。你是读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说罢,他磕马肚子,带领自己的护卫冲向了战斗最激烈处。那里有个敌军的小将最为扎眼,杀死他,也许能给大伙做争回来一点撤走的希望。

张说又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拦,终是没有将手指握住。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石瓒的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军阵当中。对方最后那句话,分明暗示着,见到势态无法挽回的话,他可以选择主动投降。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石瓒为什么不自己来做?他才是这三万大军的主帅,自己不过是个临时委派的参军而已!

石瓒没看到张说眼里的疑问,即便看到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释为什么。他只想尽快地将这场已经失去意义的杀戮结束掉。哪怕是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非常地怀念程名振。同样是读过书的人,程名振则不像张说这般呆板。当然,如果程名振还在的话,这场战斗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在李世民嚣张的身影出现于虎牢关前的那一刻,他也许就猜到了对方的企图。并且也许能,不,是一定能,阻止任何人出关迎战。不给李世民任何施展阴谋的机会。

可惜窦王爷容不下他。非但容不下他,连另外一个让石瓒心服口服的读书人宋正本也容不下。如果今天宋正本还没有死的话,也许于出征之前,他就能预料到虎牢关对于大夏和大郑两国的重要性,提前面授机宜。虽然,任何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非常地刺耳!

石瓒不明白窦建德为什么要毒死宋正本。在他看来,其后接替宋正本的任何人,包括曾经给大隋皇帝当纳言的裴矩,才华照着宋正本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是窦建德没有肚量么?看看那些大隋降官的待遇,恐怕谁也不敢这么说!凡是肯投降大夏的,他们都被委以显职。甚至对于那些不肯投降的家伙,窦建德都对他们礼敬有加,或者发钱送他们去乡下养老,或者将他们礼送出境,半点儿都没有怠慢。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王伏宝、程名振、宋正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逐,没一人落得好结果。若说窦建德忌惮这几个人实力过强,好像也与事实不符。否则,作为一军主帅,石瓒也早该被窦建德杀死了。却偏偏被重用到现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许就是,老天爷偏心,不肯保佑大夏。所以,才让窦王爷时不时的犯糊涂,自断臂膀。想到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天意,石瓒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天意如此,自己索性就求个痛快吧。此战,无论最后什么结果,至少自己能最后一次杀个酣畅。

步卒们主动让开去路,目送着石瓒带领亲卫冲向敌人。战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朝心目中的英雄投下钦佩一瞥。在众人的注视下,石瓒慢慢地提高坐骑的速度。越靠近敌军的地方,自己人越少,供战马冲刺的空间越大。终于,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奋力挥起铁锤。

那铁锤是他当年砸石头用的。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整个石家庄的人都以上山敲石头为职业。从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十三年里,石瓒从山上敲下一块块不同大小的石头,或者将他们敲打成长条,或者将他们磨成屏风,送进城里的大宅子里,换取一天的温饱。他天生膂力惊人,却从没想过凭着这份膂力去杀死谁。直到有那么一天,官府宣布,所有居住在山区的人都必须搬入城中,否则便以通匪罪论处。

几个邻居对此狗屁不通的命令嗤之以鼻,继续上山打石头度日。没等新的石条变成锅里的糙米,官兵围住了村子。十中抽一,抽中者斩首。没抽中者将被卖为大户人家的奴才。官老爷很讲理,从不会让你觉出什么不公平来。那天,石瓒没有抽签,而是从门口抄起了锤子。从此,这柄锤子就成了他的兵器,跟着走南闯北。

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马蹄敲打在已经被湿透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啪啪”声。正在肆意屠戮对手的唐军被马蹄声惊动,拨转坐骑,匆忙迎战。石瓒一锤挥出,将一柄长槊直接敲飞到天上,随后一锤,将槊主人的头颅敲进了腔子里。

另一杆长槊如毒蛇吐信,直奔他的哽嗓。石瓒迅速将锤子收回来,撩在黑漆漆的槊杆上。曾经以弹性为傲的槊杆瞬间弯成了一个弓形,嘶鸣着向天上跳去。持槊的唐军把握不住,双手随着槊杆高高的举起,胸前空门大露。二马错镫之间,石瓒用锤头砸在他的胸口上,将护心镜砸出了个大坑,直接陷入对方的肋骨里。

头也不用回,他便知道对手死定了。再好的铠甲也经不住自己那一锤的冲击,挨砸者肯定内脏全碎。第三名唐军被他的神勇吓得一愣,马槊握在手里犹豫着是否该刺出。一名护卫看准机会,在此人头盔上敲了一斧子。头盔碎裂,唐军惨叫着死去。

这队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唐军骑兵很快就被杀散了。剩下的三两个,被周围的窦家军步卒们拖下战马,群殴而亡。石瓒咧嘴笑了笑,带领着自己的亲兵,踏着袍泽或敌人的尸体向另外一个战团冲去,锤头扫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

老天爷不讲理,不肯保佑窦建德,让其屡出昏招。但是,老天爷却不能抹杀河北男儿的抗争。他们曾经像野草一样被践踏,被屠戮。他们也曾像野草一样燃烧起来,照亮黑沉沉的夜空。

这天下也许注定要姓李了,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抗争过,战斗过,让贪官污吏们闻名色变,让豪强大户从此夜不能寐。如果姓李的家伙今后像姓杨的家伙一样混蛋的话,照旧有人会跟自己过去一样,拿着锤子、斧头、柴刀、锄头站起来,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让他从此不敢对草民小视。

第二波唐军很快也被杀散。石瓒的侍卫阵亡人数是敌军的双倍,再也护不住他的两侧。他完全当做自己没看到这种情况,继续挥动战锤冲杀。第三波敌军围拢过来,围着他来回打转。石瓒每三锤之间,肯定能击一人落马。但他身上也慢慢见了红,混着敌人的血流下,与地面上的血浆混在了一起。娇艳如火。

那些伤不会令他感觉痛苦,反而令他愈发地勇悍。一名校尉打扮的家伙呐喊着冲过来,手中横刀在夕阳下画出一道闪电。石瓒轻松地看破了闪电的轨迹,举起战锤迎上去,将横刀敲了个粉碎。然后顺势一扫,敲烂对方的鼻子和脑门。

“大唐!”又一名敌军冲了过来,长槊刺向他的小腹。石瓒侧身避开,借着战马对冲的速度,一锤砸在了对方的胯骨上。他听见那人厉声哀号,嘴里再吐不出完整的话语。几名步卒冒着被战马踢翻的风险冲上来,将伤者推下坐骑,割下脑袋。

那几名勇敢的步卒很快被唐军用横刀砍死。石瓒拨转战马,冲过去,将凶手一一砸落马下。杀人者必被杀,谁也不能例外。这就是公平,他能给予的公平。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有些人却一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凭什么有些人天天锦衣玉食,有些人却要用泥土和树叶来果腹?同生天地间,谁又比谁矮了多少?如果活着,没有公平可言。那么,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应无分贵贱。因为死亡是这世间最公平不过的,皇上他二大爷也好,草民他三孙子也罢,都只有一条烂命,最后找不到第二个结果。

已经多久没这么酣畅的厮杀过了,石瓒有些记不清。他依稀记得,几年前,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河旁。自己跟程名振两个联手打败了双倍与己的唐军。那场仗,敌人一样装备精良,一样训练有素。但他和程名振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

那样的战斗,才真的过瘾。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去,一个又一个敌人扑上来。手臂越挥越沉,他的心情却越来越轻松。“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顺着声音的方向推出战锤,锤头却没有返回击中目标的反冲力。一阵剧痛从胸口处传来,石瓒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结束了,对么?他如释重负,微笑着倒在了血泊当中。

“匹夫之勇!”有人不屑地啐骂。

“是条汉子!”罗士信跳下坐骑,将石瓒的尸体从血泊中捞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战马旁。

浮华(五下)

唐武德四年,春,三月。秦王李世民将飞虎军三千,大破窦家军先锋石瓒、殷秋所部三万。趁乱诈取虎牢关。石瓒战没,殷秋被俘,参军张说率余众投降。窦家军三万先锋,逃回去给报信者不足二百。

此番南下救郑,窦家军共计出兵近二十万。可充当前锋的三万人连个水泡都没冒起来,就被李世民带领三千骑兵给全歼了,对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诸将对前途感到忧心,纷纷劝说窦建德北返,暂且避开李世民锋芒。随后或者采取围魏救赵的故伎,攻打大唐的上党、太原一带,逼李世民从洛阳撤兵。或者沿黄河北岸直趋关中,威胁唐军的后路。但窦建德坚持认为:大夏和大郑护卫犄角,唇亡齿寒。郑今倒悬,亡在朝夕,如果此刻舍之而去,是畏敌而弃信的小人行为,必将遭到天下豪杰耻笑。是以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宁可多遭受一些损失,也要把李世民的注意力从洛阳城下吸引过来。

诸将无奈,只得追随窦建德在虎牢关外苦战。李世民有了雄关做后盾,又陆续得到了李世绩(徐茂公)、李元吉的增援,打起仗来越发得心应手。接连数战,都以毫无悬念的优势击败窦建德。杀其麾下善战猛士十余人,生擒其心腹王琬。又派遣王君廓抄到窦家军背后,切断粮道,活捉窦家军运粮官张青特。

河内大总管王君廓乃山贼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拦路抢劫。窦建德几番从河北调粮,十回当中,倒有七、八回落到了他手里。李世民知道王君廓爱财,对所获粮草不闻不问。如此一来,王君廓愈发积极主动,竟然把窦家军的驿道也给切断了。窦建德军中诸将与后方的家书,也陆续落到了唐军之手。其中不乏提到前方虚实之言,被李世民综合起来,看了个清清楚楚。

堪堪僵持到了五月,长孙无忌又给李世民献了一计。利用的信件,伪造后方家书数封,逼着信使送到窦建德军中。窦家军将领不辨真伪,打开家信,见里边写着北方大乱,罗艺率领虎贲铁骑南下,已经攻陷了河间郡全境,兵锋直指大夏国都城洺水。赶紧向窦建德汇报。窦建德远征在外,来自后方音讯时断时续,见信后也觉得心虚。迫于形势,终于决定倾尽全力再与唐军血战一次。战过之后,无论救不救得洛阳,也抓紧时间返回河北。以免老巢被端。

双方在汜水两岸隔河布阵,窦家军人多势众,军令却始终不能统一。因此诸将只得各带自家兵马在河东岸一字排开,蔓延数里。李世民领军列阵在汜水之西,看到窦家军摆出如此架势,笑了笑,低声对秦叔宝等人耳语道:“那天听程名振说,窦家军离开老巢就变成一条虫,我还有点儿不信。今天见到,果不其然。咱们先不着急过河,在西岸跟他耗上一会儿。等把他们耗得不耐烦了,再将其一鼓作气拿下!”

秦叔宝咧了下嘴,冷笑着道:“兵无战心,将无斗志。虽人多势众,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要战,就想办法将窦建德也生擒活捉。省得让其回到老巢,再给咱们增添麻烦!”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笑着附和:“估计窦家军士卒早就不想打下去了,碍着窦建德的面子而已。待会儿先派些轻骑过河试试,如果他们互相观望,而不是奋勇争先的话,今天这仗,咱们就赢定了!”

参军杜如晦亦笑,指点河西,低声建议:“要打,就直接攻向窦建德本军。诸将起初必互相推诿不救,待窦建德中军遇险,又肯定方寸大乱。我军趁势击之,必破其阵!”

骠骑将军宇文士及与窦建德有灭门之仇,主动请缨做先锋。李世民想了想,笑着问道:“我只能给你三百人,够么?”

宇文士及年龄不大,却也是当年随军征讨过辽东的百战老将,笑了笑,低声回应道:“三百人是少了点儿。但替殿下探路,却也富富有余!”

李世民大笑:“我不用你探路,把窦建德的阵脚冲乱即可。这河没多深,你从南边悄悄趟过去。瞅准时机,直扑窦建德中军。待他全力去应付你,我立刻领军过河!”

宇文士及抱拳肃立,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从自己的队伍中点出三百老兵,悄悄地绕向南方。河对岸的窦家军纷纷传言打完了今天这仗就拔营回家,因此人人都没有战意。看李世民这边始终不发起进攻,以为对方自觉兵力对比悬殊,今天不敢过河了。纷纷放下兵器,拿着头盔去舀河水。窦建德见状,怕唐军趁机渡河,赶紧传令把众将招到中军来,再度强调军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宇文士及已经迂回而至,冒着仓促发出的羽箭,直扑窦建德的中军大帐。窦家军士卒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拦阻宇文士及的攻势。眼睁睁地看着三百骑兵如刀一般杀到了中军帐外。窦建德被逼得手忙脚乱,只好命令诸将各自回去约束队伍,自己带领亲卫迎战宇文士及。

好不容易将宇文士及的偷袭应付过去,河岸边又是一片大乱。李世民带领秦叔宝、罗士信、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趟过汜水,再度奔着中军扑来。窦家军诸将刚刚回到各自的队伍当中,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士卒们又思乡心切,巴不得早日结束战斗回家。因此,形势发展正如杜如晦所料,无人救援窦建德,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窦建德的中军在唐家轻骑的冲击下,不断后撤。

转眼之间,河东岸的窦家军主阵已经被李世民等人冲出了一道半里宽的缺口。李道玄、侯君集、长孙无忌趁机纷纷渡河,分兵数路,从各个角度朝窦建德发起猛攻。窦建德带领自己的嫡系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一刻钟后,军阵居然被李世民冲了个对穿。

“展旗!”没等李世民决定是否回头再度冲阵,身上多处受伤的宇文士及大声提醒。想当年,同样是于虎牢关附近,他与另外一名伙伴也是以轻骑冲阵。关键时刻,杀穿对方主阵,在敌后竖起了战旗,一举摧垮了敌军的抵抗意志。

“展旗?”李世民虽然没有同样的阅历,反应却异常地敏锐。微微一愣,转瞬便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从侍卫手中夺过自己的帅旗,高高地举了起来。

“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程知节扯开嗓子大喊,唯恐别人看不见旗帜所在。“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秦王府侍卫纷纷响应,一齐扯开嗓门,将谎言传遍了全军。

“赶快把孤的帅旗竖起来!”窦建德闻听周围的叫喊,立刻感觉到了事情不妙。赶紧命令亲兵将刚刚被敌军趁乱砍倒的帅旗重新举起。罗士信恰好领着一队骑兵杀到附近,看见窦建德的帅旗,不由分说,提槊朝着帅旗猛冲。窦建德的亲兵从没见过如此凶狠之人,被杀得东倒西歪。数息之间,罗士信已经距离窦建德的帅旗不足二十步,举起长槊,奋力投将过去。已经被人血染红的长槊在空中画出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将窦建德的帅旗的旗杆砸成了两段。

“拿命来!”毁掉了敌方帅旗,罗士信依旧觉得不满足。拔出横刀,继续奋勇冲杀。窦建德的亲卫阻拦不住,被逼得不断后退。周围诸将有心来救,却看不清窦建德的具体位置,耳边又一遍遍听见唐军的欢呼呐喊,心里着慌,居然真的把谎言当成了事实。

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将领们对形势都感到绝望了,寻常士卒岂会再跟敌人死拼?当下,纷纷弃了兵器,满山遍野乱跑。李世民趁势挥军猛攻,先破窦建德,再破杨公卿、高雅贤、王小胡、董康买。将十七万窦家军像羔羊般,汜水东岸在一直赶三十里外的牛口渚。窦建德受伤,被李世民帐下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二人生擒活捉。十七万窦家军被俘五万余众,其余尽数逃散。

激战过后,李世民派人打扫战场。才霍然发现,当日敌我双方战死者一共才三千挂零,二十万窦家军,居然只战死了两千余人,就全盘崩溃了。

将窦建德打入囚车,李世民立刻带领胜利之师再次威逼洛阳。王世充苦盼援军,望眼欲穿。忽然听闻士卒汇报唐军再度向洛阳发起了进攻。起身到敌楼一看,发现自己苦盼的盟友窦建德正坐在囚车内,满脸悲愤地望着城头。

登时,王世充心神大乱,不敢再困守孤城,与诸将商议向南突围。除了单雄信外,无人愿意跟他一起走。王世充自知大势已去,叹了口气,命令部将打开城门,向李世民投降。亲自捧着地图印信,百官名册,献给李世民,只求免予自己一死。

李世民笑纳之,领军进入洛阳城内。此日,不过是武德四年五月初九。距离李世民夺取虎牢关还不足三个月。

浮华(六上)

一场战役剪除两个对大唐最具威胁的枭雄,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信使到达长安之日,李渊已经散了早朝。见到李世民亲笔手书的捷报,赶紧命人出宫,把右仆射裴寂、民部尚书萧瑀、中书侍郎温彦博、内史舍人封伦四人德彝请到自己的御书房,商议接下来的诸多事宜。

传看完捷报,李渊的四名心腹重臣沉吟了良久。直到李渊忍不住出言催促,才由封伦带头,躬身向李渊施礼,道贺大唐终于能一统天下。

“还早着呢。江南还有数郡尚未平定,王世充也有不少余部在河南拒城而守。至于河北那边,麻烦事就更多了。窦建德这厮素来得百姓之心,虽然一战被我大唐所擒,能不能顺利将河北各郡接管过来,也需要费些周折!”李渊心里边早已乐开花,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朕把你们四个找来,不是听什么恭贺话的。那些话留着明天早朝上去说,人多,花样也多,朕听着也更悦耳些。朕是希望,几位尽快拿出个章程,趁热打铁,把此战的收益保持住!”

“陛下能胜而不忘天下之事,实乃大唐之福!”封伦最拿手的绝技就是拍马屁,再度拱了拱手,笑着称赞。

“去!”李渊笑着啐了他一句,“别废话,有什么主意你就赶紧说!”

“臣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只能做一块残砖,看能不能替陛下引出一块美玉来!”封伦看了看其余三个同僚,笑呵呵地回应。

“砖头也罢,瓦块也罢,且先丢出来吧!藏在肚子里,卖不了几个钱!”李渊知道封伦就这德行,轻轻摇了摇头,笑着低声打趣。

“那臣可就卖弄了!”封伦想了想,慢吞吞回应。“其实,江南那边,有河间王在,不需要陛下过多劳神。剩下的那几个不识时务的匹夫所据之地,人口不多,物产也非常贫瘠。河间王消灭他们,所需不过是时日尔!”

“嗯!”李渊轻轻点头。方才在话语里将江南与河北并列,只不过是他一种刻意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的心目中,也没把南方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当回事情。自古时起,北方人口密度就远高于江南。虽然两晋时大量中原衣冠南渡,受其影响而日渐繁荣的范围不过拓展到了长沙。再往南,天气越来越湿热,树林越来越茂密,瘴气纵横,蚊虫肆虐。作为劫掠一方的绿林窝点尚可,想要成就大事,就不足为凭了。

“王世充麾下余孽,陛下也无需担忧。”封伦看了看李渊的脸色,继续分析道,“王世充乃波斯胡商后裔,向来只以利益结人,不问见识和品行。上有所好,其下必有所效。以此推算,王世充麾下臣子,当初追随他恐怕图的也是个飞黄腾达。如今他已经成了阶下囚,给不出别人好处了,谁还肯忠心耿耿地替他尽忠?之所以迟迟不肯顺应天命,想必是待价而沽吧!”

“依卿之见,世民开出的价钱不够高?”李渊被这种新颖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摇了摇头,大声问道。

“秦王殿下才气逼人,情致高雅,眼光恐怕也会高一些!”封伦想了想,笑着回应。

“嗯,怕是连投降的门路都没给人留,只一味地想着以力屈之!朕这个儿子啊!”李渊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威猛有余,威猛有余。须知打天下,不是光凭着威猛就能得偿所愿的!”

“秦王乃绝世战将。天下难寻敌手!”右仆射裴寂上前半步,笑着夸赞。

“卿也佩服秦王的武略?”难得见裴寂替李世民说话,李渊楞了楞,笑着问道。

“臣从来没说过,秦王非将帅之才!”裴寂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封伦,等着他继续为李渊分忧。

冲对方投去感激了一瞥,封伦继续说道:“既然江南与河南就弹指可定,河北的乱局,陛下也没必要再劳烦他人了。命秦王调遣兵马攻略河北,以罗艺、李仲坚二人应之。三路大军南北呼应,窦家军那些余孽,又怎可能翻得起风浪来!”

他是在宇文化及覆灭之后才投靠的大唐,资历,人望都不如其他三人远甚。刚才说到关键时刻被裴寂插话打断,本以为今天又替他人做嫁衣。没想到裴寂只是帮他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没打算抢他的风头。于是抖擞精神,将自己能想到的最佳方略献了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民部尚书萧瑀立刻大声反对,“不可,秦王已经领军在外数月,一直未得休息。河北之事,不该让他受累了!”

“萧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正在兴头上的封伦被打得有点发懵,转过身,皱着眉头追问。

“无他。怕将秦王累坏了,伤了陛下父子之情罢了!”民部尚书萧瑀笑了笑,淡然答道。

“又不会有什么恶战。一群败军之将,护着童子村妇苟延残喘,还能难住秦王殿下不成?”封伦极不服气,皱着眉头反驳。李渊麾下的重臣之中,他最佩服裴寂,后者的圆润程度令他叹为观止,后者的雍容大度也令他望尘莫及。但对于耿直有余,机变不足的萧瑀,封伦就不太服气了。在他看来,对方能走到大唐的权力核心,不过凭借着后梁血脉而已。论真本事,比起裴寂差很多,甚至比起自己,也略嫌不足了些。

“不好说!”民部尚书萧瑀耿直起来,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封大人只看到了秦王勇武过人的一面,却忘记了刚才陛下所言,秦王殿下威猛有余,温润不足。”

那不过是陛下的自谦之词罢了,你居然也敢当真?封伦心里大叫,嘴上却不敢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将声音放低了几分辩解,“快刀方斩得乱麻!换了他人,对于河北宵小,怎能有秦王殿下这般的威慑力!”

“只怕是抽刀断水,野火焚林!”萧瑀轻轻耸了耸肩,对于封伦的说法不屑一顾。“窦建德在河北,一直采纳的是程名振将军当年的方略。屯田垦荒,修渠筑路,扶贫济弱,抑制豪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个精通民政,气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该一味地用强!否则,也许会适得其反!”

“萧大人这话,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伦终于抓到对方话中一个把柄,气哼哼地反击。

“秦王所长,在于武略。”萧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骂对方老滑头。有话不肯说明白,非逼着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至于政务方面,还是稍嫌稚嫩。况且秦王素来有护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战悍将,个个都傲气得很。去了河北,仗着胜利者的身份,难免会偶尔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一旦激起民变,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战功,就要全部作废了!”

“事情还没有发生,萧大人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封伦佩服于萧瑀的胆大敢言,却难以认同他的意见。笑了笑,撇着嘴辩驳。

“请陛下裁断!”民部尚书萧瑀不跟他纠缠,冲着李渊以躬身,朗声说道。

闻听此言,李渊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是啊,秦王劳苦功高,的确该休息几天了。可朕这边,一时还真派不出更合适人手来。太子倒是恰当之选,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陇右走一遭。其他人么……”

“其实此事无需太子亲自出马!”一直没参与讨论的中书侍郎温彦博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哦?”李渊好奇地转头。温彦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温大呀一样,都是慎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他居然也主动插了一脚。

“臣的故主李艺!”温彦博向李渊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实也不是合适人选。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贲还是别轻动为好!一则北方高句丽居心叵测,二来,幽州王也不是个体恤百姓的人。”

“罗蛮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军法治民。这点朕是清楚的!”李渊笑了笑,低声附和。“朕如果调他南下,所过之处,恐怕都被他的虎贲扫荡得跟闹了蝗虫一般!”

听李渊说得风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书房内的气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紧张。温彦博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经够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计也腾不出手来。剩下的,臣以为,若想安定河北,还是派河北之人为好!一则熟悉地方风土民情,二来跟窦建德的余部也能说上些话。”

博陵王李仲坚是李渊白捡来的远房侄子,虽然在大唐打天下时没出过什么力,但因为他威名赫赫,无形中也给李家增添了不少优势。这些年来,实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得重新考虑,高低短长,十分精妙。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李渊轻易不会再将这头猛虎放出来。

估计博陵王那边也清楚李渊的心思,是以抢在李家的基业未稳固之前,一直打着追杀突厥人的名义,持之以恒地向北用兵。连续几年下来,据说势力范围已经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龙江一带),将室韦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温彦博今日借机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怀着曲言而谏,提醒李渊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渊对自家这个捡了的侄儿也是颇为挠头。有心将其招入京师高官厚禄像对待杜伏威那样圈养起来,又唯恐因恶了博陵精锐,平添一场大乱。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怕将来尾大不掉,也是一场难以解决麻烦。想来想去,叹了口气,挥手说道:“今日咱们先说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贤侄一向懂得进退,估计不会让我这当叔叔的为难。况且大小完水那边的地盘,原来也不属于中原管辖。与其任由室韦、靺鞨糟蹋,还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说得在理!”民部尚书萧瑀点点头,笑着附和,“靺鞨与室韦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将他们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没什么不妥。我大唐既然要万邦来朝,不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是啊!”李渊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头,“估计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会起什么异心。如果朕的后人凭着偌大个中原,连个边角之地的藩王都制约不得,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没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过,咱们刚才说到哪了?这小温,尽乱打岔!”

“温中书也不是乱打岔!”民部尚书萧瑀笑着替温彦博解围,“臣想,温中书刚才主要说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对吧!”

“萧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词不达意!”温彦博向萧瑀拱手致谢,然后自我解嘲。

闻听此言,李渊眼前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来,“照你这么说,朕倒真想起一个人选。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战功吧。他这个洺州总管一直在外边征战,有名无实。朕做个顺水人情,让他衣锦还乡,你等认为可好?!”

“程将军的确适合用来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职都太低了些。恐怕难以让窦建德的余部安心!”虽然很赏识程名振的才华,裴寂依旧出言阻止。

“臣也以为,洺州总管人望稍显不足!”封伦不甘居人后,赶紧趁机说道,“但陛下也以将其调到京师来问问有何具体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刚刚擒获王世充和窦建德,还需要在洛阳坐镇一些日子。待河南诸郡安定下来,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议扫平河北的人选也不迟?否则,秦王殿下经历苦战击败了窦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会令秦王府众将困惑!”

“嗯!”李渊皱了下眉头,低声沉吟。封伦今天虽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张目,但他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时间,因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经让世民及其麾下的将领愤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别人摘桃子的话,恐怕会令父子之间的隔阂更深。

想到这一层,他就决定将荡平河北的人选放一放。先处理完河南善后事宜再论。“老是听玄真提起程名振,朕还没见过他呢。待会儿时文替朕拟到旨。调他入京面圣吧。他一直在窦建德麾下做事,对河北的情况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里对河北的具体情况有个底后,再定夺攻略河北的人选。”

既然李渊已经决定将事情押后了,几个臣子也不好再多啰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这番安排。光是看大伙的表情,李渊就猜到有人心里对此安排不很满意。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世民做事,总能给朕预料之外的惊喜。先是讨平陇西薛氏,这回又力战生擒两雄。朕这回一定要好好奖赏他,诸位说该怎样奖赏为好。对了,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人,不愧是当年瓦岗名将。世民得了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

“为将者戎马毕生,所求不过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贵,秦王已经无可再封,宜荫其子!”裴寂笑了笑,抢先回应。“秦、程、罗、侯、尉迟几位,乃绝世猛将,宜授予总管之职。各自领军,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云,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萧瑀眉头一跳,立刻出言响应。

“臣附议!”温彦博犹豫了一下,明知道这样一来,秦王的属下看似风光,秦王府的实力却未免要被分薄,但本着顾全大局的原则,也躬身响应。

李渊轻轻点头,心里非常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建议。但天下还没平定之前,他不想讲宝刀藏起来任其生锈,“诸位爱卿说得有道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等人居功至伟,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着实委屈了他们。这样吧,给他们先挂个总管的衔,具体派往何处坐镇,日后再议。暂时还在秦王帐下听命,以便有不时之需。”

“那秦王帐下的总管就太多了!”萧瑀想了想,低声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将军王,塞上诸胡纷纷束手。今日我大唐,岂能不设同样一个位置?”李渊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摆手,“设天策上将府,节制诸位总管。太子那边,增设东宫十率,每率各领军三府。替朕护卫京畿!”

“其他有功人员,参照世民送来的功劳簿,你们几个看着安排吧。总之,别寒了人心便是。对了,世民这次着重推举了程名振,说单雄信来袭时,他曾经舍命相救!这个人情朕不能不还。裴卿看看,除了让他回洺州安置外,朕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以程名振当时所处位置,见到单雄信杀来只顾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为。他当时只是尽臣子之责罢了,根本无需李渊感激。但李渊当众把话题转到这儿,自然是示意刚才的讨论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别在此置喙了。

裴寂虽然对李渊这种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满意,也不好过多干预,只好笑了笑,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程将军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替他父亲洗脱罪名!”

“那好办!虽然人找不到了,名誉朕还是可以给的。当年贺若老将军的案子,本来就是件冤案。时文,你再替朕拟道旨意,褒奖程将军忠义传家。顺便把贺若老将军的罪名给洗清了,以正视听!”

纠正前朝的错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萧瑀等人乐于为之,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虽然他算你的门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则,反而让人说我大唐闭塞!”李渊把头转向裴寂,继续说道。

程名振当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阵营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渊今天一再施恩与他,明显是在对裴寂示以安抚。毕竟人家方才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全心全意在为大唐的江山稳固考虑。其谏言可以不听,却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将军已经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摇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大唐的县公未免当得太容易了些。他那个人比较念旧,秦王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将领。臣估计,这会儿程将军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里,替故交讨人情。陛下与其大肆封赏与他,不妨给秦王一道圣旨,命令其捡俘虏中罪行不显者,宽宥处理。一方面可以让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让窦家军余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县公就县公,秦王的性命,难道抵不上一个县公么?”李渊再度笑着摆手,“至于宽大处理俘虏的事情,朕不好勉强。你私下给秦王去封信,指点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愿!”裴寂想了想,拱手领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着处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渊终于松了口气,喘息着说道,“当日朕在河东剿匪之时,从没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复太平了,这都是卿等和前方将士们的功劳。如果在四海归一后,你我君臣能将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给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虚了!”

“陛下指的可是辽东?”封伦见机得快,迅速领悟了李渊的意思。

“嗯!”李渊轻轻点头。“朕当年亲眼看着三十万大军葬送在那。虽然非因朕之过而亡,但将士们的仇,朕早晚得替他们讨回来!”

说着话,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不是因为人心不知足,得陇而望蜀,而是作为当年目睹辽东血战的一名将领,在心中许下的承诺。

这个承诺,李渊从不敢忘。

浮华(六下)

正如右仆射裴寂所料,刚刚奉命收拢兵马回到洛阳城内,程名振立刻去面见李世民,为自己当日在窦家军旗下的故交寻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这样做,却不完全是因为念旧。而是心里一直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负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弥补。

他跟窦建德已经恩怨两清,所以对窦家军的覆灭不报半点儿同情。但是,他却没想到石瓒会死,更没想到石瓒会死得如此惨烈。按照罗士信在战后的说法,石瓒当时是“自杀”的。在明知道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带着着十几名亲信,飞蛾扑火般逆冲唐军。直到把身体内最后一滴血流尽,才睁着眼睛仆倒。

“是条汉子!”私底下,罗士信如是评价。带着几分钦佩,同时也有几分困惑。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大唐一统四海只是个时间问题。像石瓒这种既非窦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没有怨仇的草头王,根本没必要为窦建德殉难。只要他们肯投降,哪怕是在兵败之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惯例,都会被授予一官半职。凭着手中的官爵,他们回乡下去,不难做个富家翁。如果还想马上取功名的话,只要肯尽心替朝廷出力,几年过后,熬成个一方总管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同样作为领兵大将,在李渊麾下,可比窦建德麾下舒服得多。首先,军械、辎重、粮草、补给样样不缺。其次,将士们的薪俸、饷银也绝无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样混成太子嫡系的话,连明光铠、连环弩这类的宝贝都可以成车成车往军营里拉。全军上下武装到牙齿,再不会像当年一般,让弟兄们拎着把镰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瓒却选择一条绝路。他宁可战死,宁可将凭着手中残兵换取官职的机会送给窦建德派来的监军张说,也不肯低下其骄傲的头颅。

他死了,死得轰轰烈烈,一了百了。却把无尽的愧疚和困惑,留给了曾经跟他并肩而战的同伴,留给了一位心智绝算不上坚韧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瓒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在听闻驻守虎牢关的是殷秋、石瓒这两位故人的消息之后,他还私底下妄想过,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瓒套套交情,劝对方献关投降,为石瓒自己,也为其麾下换一条相对安稳的归宿。谁料想,还没等他把给李世民的请缨信写好,虎牢关被攻破的捷报已经传来了。紧跟着捷报之后的,是石瓒惨烈的结局。

是他对不起石瓒。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议先集中兵力对付窦建德的话,石瓒也许不会死得这样惨。虽然,在向李世民献计时,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窦建德会派石瓒和殷秋二人打斗阵。

我未杀伯仁,伯仁因为而亡。怀着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阳战役结束之后,便立刻致信给李世民,希望对方能念在窦建德麾下那些将领都未犯过什么大恶的份上,网开一面,给众人一条活路。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来换。只要秦王殿下肯点头,他将一辈子心怀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有让程名振折换功劳,也没有趁机要挟,让洺州营旗帜鲜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给程名振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劝说那些被俘者,只要他们肯发誓今后永远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这个条件给得实在是宽松,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谁料想,在他将好消息带到洛阳城内的囚牢时,却换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经向大唐服软者,早就服软了。除了差点将自己杀死的单雄信之外,李世民放过了一大批肯改换门庭的敌方文武。说来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员个个饱读诗书,却无人记得“忠义”两个字。听闻自己能死里逃生,立刻跪地叩谢大唐皇恩浩荡。偏偏窦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乡巴佬,却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气。宁可陪着窦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舍。

“此番兵败,是大夏国实力不如人,并非诸位运气太差的缘故!”望着那一双双充满讥笑的眼睛,程名振心里突然有点儿发虚,咽了口吐沫,艰难地劝道。

“哧!”几个蓬首垢面的俘虏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把脸转过去,望着角落里的蜘蛛网默默不语。

“当年咱们造反,不过是为了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今乱世终于快结束了,回到家去守着家人,伺候几亩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么?”明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对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继续低声说道。“殷大哥,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你早就厌倦了厮杀吧。还有王将军,你家里不是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么?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着有用之躯,总比稀里糊涂上路强吧!”

“呸!”被程名振点到名字的小将王宽冲地上吐了口吐沫,拖着镣铐躲得远远。

“呵呵,你别费心思了。我们这些榆木疙瘩脑袋,认定了的路就一口气走到黑。当然比不得你九头蛟,早早地就寻了个好主子!”殷秋耸了耸肩,冷笑着嘲讽。

“殷大哥,当年可是窦王爷先动的手!”程名振登时红了脸,大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挺没意思。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窦王爷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伙议事的借口,把我骗过去,准备连人带地盘一起吞并。这事你应该清楚的吧。我虽然与窦建德名以上属于君臣,可也不能伸长脖子等着他下刀!”

“你九头蛟做事,几曾错过?”殷秋瞟了他一眼,继续冷笑。“窦王爷当初容不下你,我们都替你愤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窦王爷的大半积蓄,大伙也没人觉得你做得过分。之后你占山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罢,在大伙眼里,都是条汉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程侯爷,劳驾您后退几步,我们这些种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穷气!”

“殷大哥这话什么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反问。对方既然肯开口接自己的话茬,也许自己就有将其说服的机会。即便受点委屈,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当年我跟殷大哥并肩作战时,可没当过孬种。以当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会因为哪个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么?”殷秋又耸了下肩膀,身上的镣铐哗啦啦做响。

程名振被问得气沮,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至少我看到的,是这个样子。我也算是个降将吧,如今不照旧被重用么?还有王君廓、秦叔宝等人,谁不是后来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后来不是又造了反的话,大唐也不会亏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一样刺了过来。“种地的和做官的一样?穿葛布的和穿绫罗的一样?一辈子没钱看书的,和含着金勺子落地的一样?你我兄弟一场,给我一句实话,别尽想着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声回应,“殷大哥问得太苛刻了。差别肯定还是有的。但比起前朝来说……”

“哧!”殷秋鼻孔里再度喷出一股冷气,“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没做过大隋的武官,李老妪会如此看重你?”

听他开口辱及当今皇帝,带领程名振来探监的武将立刻不高兴了,举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闭嘴,你个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将军想方设法救你,你却……”

“公孙兄弟,给我个面子!”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把抓住武将的手腕。对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话说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这毛病,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我再好好劝劝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暂且饶过他这回!”

“不知好歹!”公孙将军松开马鞭,冲着殷秋一口浓痰吐了过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愿意立刻剁了你们。你以为留着你们这些货还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带兵打仗,没等动手呢,士卒已经跑光了!”

“公孙将军,给我点面子!”程名振连拉带推,好不容易将对方推出了牢房。转过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檐下,暂且低低头又能如何?当年你跟的也不是窦王爷啊,后来不一样为他厮杀么?’

“当然不一样!”看在程名振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终于收起冷嘲热讽。“高大当家跟窦王爷没差别,但窦王爷跟李老妪,差别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速回头,看见公孙将军没有再度冲过来教训人的打算,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怕了,是么?怕被你的皇上听见,降罪与你,对么?”殷秋笑了笑,低声奚落,“当年你跟我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胆小。直呼老窦名姓的事情,咱们可都没少干过!”

“咱们在老窦麾下时,不讲究规矩。所以,老窦终不能成事!”程名振叹了口气,悻然说道。

“老窦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头,也早就看出来了!”殷秋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反问。“可我们只能跟着老窦干。你知道为什么么?”

程名振被问得楞了一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给出答案。见他眉头紧皱的样子,殷秋哑然失笑,“因为我们跟老窦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多少的穷汉子。而你程小九不同,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小时候也曾大鱼大肉过。所以你可以投靠李老妪。我们不能。老窦虽然有些不争气,但坐了天下,是俺们这些穷汉子的天下,知道俺们这些穷汉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家李老妪呢,他穷过么?他跟杨广表兄弟两个,谁做皇帝有什么分别?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不知好歹的死囚!”没等程名振说话,公孙将军又冲了上来,挥拳欲打。程名振赶紧将其抱住,恳请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跟殷秋一般见识。姓公孙的将军挣了几下,没程名振力气大,只好放下手来,大声说道:“这号人,根本不值得程兄弟你替他求情。昨天李世籍拿自己的功名换单雄信的命,咱家秦王殿下都没答应。唯独给了程兄弟你这个面子,谁料他们还给脸不要。我今天打服了他,是为了他好。如果任由他一味地嘴硬下去,程兄弟你即便跟秦王殿下的交情再深,恐怕也救不了他!”

“殷某误了窦王爷的大事,早就该死了。”殷秋冷笑着,给了程名振一个清晰的答案。“今天在牢里这些兄弟,也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程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大伙心领了。但想让我等向大唐服软,却是白日做梦!”

公孙将军见其死到临头,依旧嘴硬,气得抬脚欲踹。程名振硬拖着对方退出了数步,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公孙兄弟别难为他们了,我跟他们毕竟同事一场。好好摆顿酒席,给他们践行吧!”

“早就不该替他们花费心思!”公孙武达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

程名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殷秋等人都不可能改变求死之心。只得掏出钱来,求狱卒对殷秋等人多加照顾。那临时充当狱卒的小校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很看重程名振,将程名振送来的钱袋向外推了推,笑着说道:“他们这些人虽然一根筋,却也算得上硬汉子。即便侯爷不说,我等也不会难为。侯爷这几天尽管派人送酒送菜便是,有我老张在,保证让他们吃饱喝足!”

程名振连声称谢,出牢安排人手去置办酒菜。不一会儿,亲兵从洛阳城中刚刚恢复营业的酒楼中把菜肴送至,程名振站在牢房门口,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敬众人一杯送行酒。牢房里边关的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硬汉子,自己这条九头蛟进去,与里边的人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数日后,李世民下令,将王世充和窦建德麾下罪大恶极和执迷不悟者,斩于洛水之畔。其中,窦建德有部将三十一人。包括程名振熟悉的杨公卿和殷秋。

洛水再为之赤。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侦探推理 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二章《开国功贼》(24)

%